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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小我书写大时代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4697
麦小麦

  “非虚构写作”这个概念源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与小说为主流的“虚构文学”相对,是一种边界宽泛的文体概念。杜鲁门·卡波特以一九五九年一件真实的灭门凶杀案为蓝本,以新闻调查的手法创作的作品《冷血》被公认为“非虚构小说”的代表作。这种文体以“忠于事实,还原真实”为原则,但在叙述手法上可以用类似小说的文学手法。

  英国学者芭芭拉·劳恩斯伯里在《事实的艺术》中概括出非虚构文学的四个特征:一是记录性,必须是来自真实世界的事实记录;二是详尽的研究,要通过观察、调查、采访和文献来建立叙事的可信性;三是场景的建构,对作品的意义有着重要作用;四是细致的写作,按我们的理解也就是文学性。这四个方面构成了非虚构文学的特征,也是它不同于新闻特稿、报告文学的地方,同时也是非虚构写作的难点之所在。

  近年来的中国文坛,非虚构写作蓬勃发展,形成一种新的文学热潮。学术界也对非虚构文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论者从不同角度讨论非虚构文学这种文体。非虚构为什么对作者和读者、研究者有着如此的吸引力?因为它必须写事实,不能虚构,那些像小说一样精彩,甚至比小说更精彩的故事就是生活中真实发生过的,这在读者心中会产生与小说家们天马行空构建的虚构故事截然不同的感受,同时在文学反映社会现实、书写历史这一点上,更是有着虚构文学所不能比拟的力量。《冷血》[ 美] 杜鲁门·卡波特著夏 杪译南海出版社2013 年版

  优秀的非虚构文学作家,必须具备的两个条件之一:一是细腻敏感的艺术感受力,这种能力能将寻常事物写得扣人心弦;一是自己或别人真实的生活经历。如果那些值得书写的宝贵的人生财富是属于自己的,那真是先天拥有了一个非虚构写作的天然大宝库。

  中日混血作家元山里子的身世与经历,就是那种珍贵的天然宝藏,具有先天的非虚构写作优越性。而她以自叙体写成的自己与亲人们经历的文字也成了记录日本与中国百年大时代史的最真实见证。

一、非虚构的传奇故事



  元山里子的父亲李文清教授,出生在河北滦县茨榆坨村一个普通的农民家中,没有父亲,由祖辈抚养长大,家境贫穷,偏偏机缘巧合一路读书,从偏僻的农村到县城,从私塾到中国的燕京大学、北京大学,再到日本的大阪大学和京都大学,又从日本回到中国,在厦门大学成为一代名师,教出举世闻名的大数学家陈景润这样的学生。这是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传奇故事,也是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典型形象。他的前半生,正是中国社会最动荡的时期,而他在日本留学时,正是中日战争期间,也是中日关系降至冰点的时候。《三代东瀛物语》[ 日] 元山里子著花城出版社2017 年版

  李文清教授在此期间认识了一位出生于中国台湾的日本姑娘,因为日本战败被遣送回日本,又因为在华侨机构工作,机缘巧合加入了中国籍,这位身份传奇的华籍日裔姑娘就是元山里子的妈妈游玉贞。元山里子在中国出生长大,又选择到日本留学并留在日本成家立业,也是新中国对外开放史中的一个典型。这是她的《三代东瀛物语》的现实基础,一家三口、三种非同寻常的命运,已經非常引人入胜了,没想到之后的一本《他和我的东瀛物语》的内容和主题更为精彩,并引发出了战争与人性的深层话题。

  元山里子的丈夫元山俊美是一位上过中国战场的日本老兵,也就是中国人口中的“日本鬼子”,是入侵者、加害者,但从他和他的家庭角度来说,他也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是国家与战争这盘大棋上一颗无可奈何的棋子。他在战场上就开始反思这场战争的意义,更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营救无辜百姓,战后,他倾尽毕生精力与财力为中日和平奋斗,这成为他后半生的人生主题。他的人生很艰难,而对于选择他作为人生伴侣的元山里子而言,同样意味着选择了一条极为艰难的人生路。

  这种鲜活生动、情绪饱满的个体生命故事,具有强大的生命能量。

二、两个惊人相似的非虚构人物



  元山俊美曾在中国战场上弄丢了三年的日记,同样是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书写的场景,突然让我想起一个人,那就是美国作家塞林格。

  塞林格一九一九年出生在美国纽约,元山俊美一九二○年出生在日本山阴。

  塞林格一九四二年参军,那年他二十二岁。一九四四年前往英国二战战场,战争结束后还被派到德国边境进行反情报工作。

  元山俊美一九四○年被强制征兵入伍,第二年被送往中国战场,直到一九四五年日本战败后才回到家乡。

  塞林格在战场上一直坚持写作,写作成为他的精神支柱,他在前线作战时写下的《魔术般的猫耳洞》,取材于自己的亲身经验,充满愤怒地描写了真实的战斗场面,与当时的流行宣传口径大相径庭,他谴责国家把士兵们当成了炮灰,毫不掩饰对军队这部国家机器的挖苦。写的时候他就推测这篇小说“几辈子也发表不出来”,后来果然如此。

  而元山俊美在战场上写的不是小说,而是日记,他如实地记录了自己经历的一切,表达了浓厚的反战情绪。虽然因为行军艰苦,他将三年的日记托付给坐船的战友而丢失,但他在战时的详细经历,和日益浓重的反战情绪,在后来他的传记《文明铺的樱花林》中得以全面展示,而这本书没有任何日本出版社敢出版,最后只能自费出版。杰罗姆·大卫·塞林格(1919-2010)

  战争经历极为深刻地影响了塞林格,在《麦田里的守望者》出版后他享誉文坛,成为世界级的大作家,但战争创伤导致他产生严重的心理问题,他开始研习各种流派的修行方法,后来在新罕布尔州的丛林小屋中隐居整整五十年,直到二○一○年去世。

  战争同样彻底颠覆了元山俊美的下半生。从战场上回到日本后,他开始了长达五十多年的反战斗争,他抚慰遗属,反对修改“和平宪法”,反对篡改教科书、参拜靖国神社。他在战后来过中国三十九次,几乎走遍中国的各个城市,并于八十岁高龄带着两百棵樱花树来到他在中国战场上迎来战败通知的湖南祁阳文明铺,种下了一片象征和平的樱花林。《他和我的东瀛物语》[ 日] 元山里子著花城出版社2019 年版

  除了自传这种非虚构文体,元山俊美的妻子元山里子,更是用自己的笔墨如实记录了丈夫的真实经历,这就是这本《他和我的东瀛物语》,她的非虚构书写,带给人们一个新的对这场战争的视角,以前我们更多地从中国人、战争受害者的角度来看待这场战争,这本书却从加害者的一员—一个日本军人的角度来书写。

  塞林格在他的小说中体现浓浓的反战情绪,元山俊美和他的妻子用非虚构文体来明确表达反对战争的立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都是了不起的文学作品。

三、非虚构的文学表达



  更可贵的是,虽然拥有一个非虚构写作的宝库,但元山里子的写作并没有停留在如实记录素材这个层面上,她用精心构建的叙事结构、写作技巧和叙事语言打造作品,勇敢地挖掘人性的最深处,真实记录了一位历经战争的加害者以反战作为自己忏悔与救赎方式的人生旅途,更表达出超越个人甚至超越国家的人性救赎的可能性。

  在题材与经历已经天然满足了劳恩斯伯里概括出的非虚构文学四个特征中的第一条—记录性的前提下,元山里子在后面三个方面也下了很多功夫。她请父亲回忆家史,回老家听爷爷讲当年的故事,曾经听得嚎啕大哭。她也曾到先生的出生地进行调查,详尽地研究他家的家史,整理他的讲话录音、活动册子、访谈、口述、日记,每次活动,元山俊美都会用电脑打字机将讲话稿打出来,这些珍贵的资料,都是元山里子进行创作的素材库,她用翔实的一手资料加上真挚的情感,为读者构建了充满历史感的场景。

  在《他和我的东瀛物语》中,从元山俊美被征兵开始,经历战争,一直到战后回到家乡,在整个过程中,元山里子着重书写反战情绪如何在他心中一步一步酝酿成熟。从尚在国内的将军训话开始,他就感受到了那些充满煽动性的言论背后的虚假,而在中国耳闻目睹的一切,更是加深了他的这种被欺骗的感觉。面对自己的上司和战友残酷屠杀中国人,他觉得惨不忍睹,根本看不下去,于是他尽自己的力量救助被征用的船夫,甚至放走被俘的中国人。他的反战情绪一天比一天强烈,为他后来穷尽几十年时间全力进行反战斗争埋下了强烈的情感伏笔和人道主义动力。这种打动人心的心理变化和人性升华,只有文学的笔墨才能表达。

  元山俊美只是辽阔的中国战场上的一员小兵,在浩瀚的中日战争史中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但是因为有了文学的记录,成为冰冷历史中充满温度的典型,而他的记忆、他的妻子元山里子笔下的细节,甚至成为大历史中一个曾被忽略的事实补充。比如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战败之后,元山俊美和很多日本兵没能及时回国,而是以俘虏的身份继续在中国滞留了几个月,直到十二月底才从连云港乘船回国。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断绝食物补给,面对仇恨的中国人,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在绝大多数史书中这几乎是一个全然的空白,而在《他和我的东瀛物语》中得到了真实的再现。少数个体的经历,为重大历史的断层进行了鲜活而真实的补充,虽然这只是大历史中微不足道的一幕,但对于亲历者的人生却是极其重要的一段。我想,这一段,也将会成为中日战争史上一个重要的佐证。

  《厦门日报》记者宋智明曾经这样评论元山里子:“中日文俱佳,文笔朴素流畅,大时代每个家庭的故事都有自己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如熊培云所说的那样,一切国史都是人的历史。百年家史,如泣如诉,但只有温暖、爱、隐忍、宽恕和感恩,没有怨恨也没有抱怨,實在难得。” 厦门大学人类学教授林红也在研讨会上指出:元山里子在作品中将“震荡”用接近“深描”的手法平实地一一道来,把读者带入现场,仿佛在真实体验那些震撼的场景。而学者林祁这样评价《他和我的东瀛物语》:“这部独特的家史,是一部人类共同反战的心灵史,是近代以来中日文学关系中一部具有存在感和重要性的心灵物语,将永远载入中日文学史册。”

  非虚构文学具有一种虚构文学所不具备的力量,因为无论故事如何曲折,如何超出你的想象,你都知道它是真实发生过的。真实是非虚构的生命,也是最大的力量之所在,虽然文学家们爱说“文学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事实上生活有时候会高于文学,现实世界可能比虚构文学更加奇幻,更加不可思议。元山里子的人生就是这样的传奇人生,仅仅靠挖掘自己与身边人的经历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宝库,真是让人羡慕。可这也是一件需要极大勇气的事,作家朱天文曾说过,她是在拆生活的房子,建小说的房子。对于非虚构作家来说更是如此,必须勇于直面内心真相,勇敢地向人性与人情的更深处发掘,不吝触碰最伤最痛的伤痕,因为他们知道,伤痕,就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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