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用典是诗人抒发内心感受常用的艺术手法,显得构思巧妙且意蕴深邃。瞿佑在《剪灯新话》羼入了大量诗歌,而诗歌中又运用了大量的典故。其典故类型可分为语典类与事典类。语典类通常来源于《诗经》《楚辞》《世说新语》、史书、前人诗句等,事典类则通常化用各代典籍中的趣闻逸事、传奇话本、神话传说或宗教故事等。通过对诗歌用典的分析,可以由前入深地了解诗人用典的来源与用意。
关键词:瞿佑 《剪灯新话》 诗歌 用典
瞿佑的《剪灯新话》受到文人广泛的欢迎,除了其故事想象新奇大胆、文辞雅致之外,还因为大量诗歌的羼入,使《剪灯新话》的文辞进一步雅化,贴合读书人的审美趣味。他的诗歌中运用了各种典故,主要来源于神话传说、逸闻趣事、历史故事、传奇小说、案头话本等。按其典故类型可分为语典和事典,语典类多次引用先秦典籍、各类史书、前人诗歌等,包括《楚辞》《诗经》《庄子》《列子》《晋书》《旧唐书》《史记》《后汉书》《世说新语》、乐府诗等。事典类则通常化用各代典籍中的历史故事、神话传说、民间故事或宗教故事等,如《翠翠传》中的梁祝故事。本文以周楞伽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剪灯新话》为研究对象,以《水宫庆会录》《华庭逢故人记》为例,分析《剪灯新话》中的诗歌用典,有助于理解小说中诗歌的思想感情,以及诗歌在小说中羼入的意义和价值。
《剪灯新话》中的小说,加上附录2篇,共22篇,其中含有诗歌的小说有14篇。《水宫庆会录》《华庭逢故人记》两篇小说中的诗歌典故来源涉及经、史、子、集,又有传奇话本、民间故事的因素,故选而择之。
一.用典方式
《剪灯新话》中的诗文善用典故,其典故类型可分为语典类与事典類。语典类通常来源于《诗经》《楚辞》《世说新语》、各类史书、前人诗歌等,事典类则通常化用各代典籍中的传奇话本、神话传说、逸闻趣事或宗教故事等。
《水宫庆会录》中有一段短唱:“抛梁东,方丈蓬莱指顾中。笑看扶桑三百尺,金鸡啼罢日轮红。抛粱西,弱水流沙路不迷。后衣瑶池王母降,一双青鸟向人啼。抛梁南,巨浸漫漫万族涵。要识封疆宽几许?大鹏飞尽水如蓝。抛梁北,众星绚烂环辰极。遥瞻何处是中原?一发青山浮翠色。抛梁上,乘龙夜去陪天仗。袖中奏罢一封书,尽与苍生除祸瘴。抛梁下,水族纷纶承德化。清晓频闻赞拜声,江坤河伯朝灵驾。”[1]“方丈、蓬莱”在《史记·秦始皇本纪》(卷六)当中有记载:“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2]“弱水”“流沙”见于《尚书·禹贡》(卷六):“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3]“王母”即“西王母”,“瑶池”是西王母居住的地方”,见于《穆天子传》(卷三):“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4]“贝阙”是河伯居住的地方,《楚辞·河伯》中记载:“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5]此皆事典,借用典故来夸赞广利王之恩施德行。
《水宫庆会录》中有歌曰:“若有人兮波之中,折杨柳兮采芙蓉。振瑶环兮琼佩,璆锵鸣兮玲珑。衣翩翩兮若惊鸿,身矫矫兮如游龙。轻尘生兮罗袜,斜日照兮芳容。”[6]其中“衣翩翩兮若惊鸿,身矫矫兮如游龙。轻尘生兮罗袜,斜日照兮芳容”二句是化用曹植《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7]和“凌波微步,罗袜生尘”[8]之句,形容女子体态轻盈和步履之飘逸,运用典故使歌词内容和谐婉转,富有文采,显示出作者的才气。
歌曰:“桂棹兮兰舟,泛波光兮远游。捐予玦兮别浦,解予佩兮芳洲。波摇摇兮舟不定,折荷花兮断荷柄。露何为兮沾裳?风何为兮吹鬓?棹歌起兮彩袖挥,翡翠散兮鸳鸯飞。张莲叶兮为盖,缉藕丝兮为衣。日欲落兮风更急,微烟生兮淡月出。早归来兮难久留,对芳华兮乐不可以终极。”[9]首句“桂棹兮兰舟,泛波光兮远游”,可能是化用苏轼的《前赤壁赋》“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10]后一句歌词“捐予玦兮别浦,解予佩兮芳洲”则是化用屈原的《湘君》“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11]之句,《湘夫人》也有此句。其中“解佩”则见于《韩诗外传》,此为事典,阮籍《咏怀诗》中同样用过这个典故,是说郑交甫经过汉皋台下,见二女珮两珠。交甫向她们索取,二女就解下珮来送他。运用这个典故,表达作者的沈思渺远,真情难寻之意,结合下文,更添几分感伤。
《水宫庆会录》中的主人公作诗二十韵记录盛会,诗曰:“传书双鲤跃,扶辇六鳌蟠。王母调金鼎,天妃捧玉盘。杯凝红琥珀,袖拂碧琅玕。座上湘灵舞,频将锦瑟弹。曲终汉女至,忙把翠旗看。瑞雾迷珠箔,祥烟绕画栏。屏开云母莹,帘卷水晶寒。共饮三危露,同餐九转丹。良辰宜酩酊,乐事称盘桓。异昧充喉舌,灵光照肺肝。浑如到兜率,又似梦邯郸。献酢陪高台,歌呼得尽欢。题诗传胜事,春色满毫端。”[12]
“双鲤”为事典,是双鲤传书的典故,见于《文选》,其收录的乐府诗中有《乐府三首》,其中一首为古辞《饮马长城窟行》,诗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13]“六鳌”源出《列子·汤问》(卷五):“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弦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而五山之根无所连箸,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蹔峙焉。仙圣毒之,诉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极,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其国,灼其骨以数焉。于是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极,沈于大海,仙圣之播迁者巨亿计。”[14]九转丹、兜率皆是道家的典故。“梦邯郸”即“黄粱一梦”,唐沈既济的传奇《枕中记》叙卢生在邯郸旅店中遇道士吕翁,授枕令睡,梦中经历荣华富贵,醒来旅店主人烧黄粱还未熟。
《华庭逢故人记》记载松江士人全生诗曰:“几年兵火接天涯,白骨丛中度岁华。杜宇有冤能泣血,邓攸无子可传家。当时自诧辽东豕,今日翻成井底蛙。一片春光谁是主,野花开满蒺藜沙。”贾继诗曰:“漠漠荒郊鸟乱飞,人民城郭叹都非。沙沉枯骨何须葬,血污游魂不得归。麦饭无人作寒食,绨袍有泪哭斜晖。生存零落皆如此,惟恨平生壮志违。”[15]
上文诗中的“杜宇”,在《华阳国志·蜀志·卷三》中有记载:“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务农,一号杜主。时朱提有梁氏女利游江源,宇悦之,纳以为妃。移治郫邑,或治瞿上。七国称王,杜宇称帝,号曰望帝,更名蒲卑。自以功德高诸王,乃以褒斜为前门,熊耳、灵关为后户,玉垒、峨眉为城郭,江、潜、绵、洛为池泽,以汶山为畜牧,南中为园苑。会有水灾,其相开明决玉垒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尧、舜禅授之义,遂禅位于开明,帝升西山隐焉。时二月,子鹃鸟鸣,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巴亦化其教而力农务,迄今巴、蜀民农时先祀杜主君。”[16]此为事典,运用此典,含蓄地展现了全生的悲切之情,与下一句诗中的典故相对仗。
“邓攸无子可传家”,是指晋朝人邓攸,字伯道,平阳襄陵人也。石勒起兵,他带家人逃难,因弟弟早死,他为要保全侄儿,竟然把自己的儿子抛弃了。后来官至吏部尚书,到死也没有儿子。《晋书·良吏》记载:“石勒过泗水,攸乃斫坏车,以牛马负妻子而逃。又遇贼,掠其牛马,步走,担其儿及其弟子绥。度不能两全,乃谓其妻曰:‘吾弟早亡,唯有一息,理不可绝,止应自弃我儿耳。幸而得存,我后当有子。妻泣而从之,乃弃之。攸弃子之后,妻子不复孕。过江,纳妾,甚宠之,讯其家属,说是北人遭乱,忆父母姓名,乃攸之甥。攸素有德行,闻之感恨,遂不复畜妾,卒以无嗣。时人义而哀之,为之语曰:‘天道无知,使邓伯道无儿。”[17]这两个典故展现了战乱时期城将不城,民不聊生的状态,表现了战乱给民众带来的痛苦。
“辽东豕”是《后汉书·朱浮传》(卷三十三)中的一个故事:“往时辽东有豕,生子白头,异而献之,行至河东,见群豕皆白,怀惭而还。若以子之功论于朝廷,则为辽东豕也。”[18]说是有一个人在辽东地方看见一头猪生了个白头小猪,觉得很珍贵,想把它献给皇帝。不料走到河东,一路上看见所有的猪都是白色的,只好很惭愧地带着猪回去。这个故事比喻人们的少见多怪,是事典。除此之外,还有井底蛙也是事典,一般用来比喻人们见识短浅。《庄子·秋水》有记载:“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19]《后汉书》中同样有记载:“子阳井底蛙耳,而妄自尊大,不如专意东方。”[20]
诗中“绨袍”,《史记·范雎蔡泽列传》当中有记载,范睢曰:“汝罪有三耳。昔者楚昭王時而申包胥为楚却吴军,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包胥辞不受,为丘墓之寄于荆也。今睢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睢为有外心于齐而恶睢于魏齐,公之罪一也。当魏齐辱我于厕中,公不止,罪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罪三矣。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绨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21]但此处的绨袍仅只旧袍,与范雎事无关。
二.用典特色
在瞿佑的《剪灯新话》中,大量羼入诗文是其一大特色,诗文中大量的典故运用极具艺术表现力。瞿佑在诗文中巧妙地运用大量的典故,大大增强了诗文本身的语言张力,使得小说在整体上呈现出一种典雅之风。在诗文中大量用典,不仅注重典故本身具有的修辞效果,还兼具了典故的审美价值。
《剪灯新话》中几乎每篇都有典故的运用,这些典故大都来自《诗经》《楚辞》《庄子》《史记》《汉书》等各种典籍,如《联芳楼记》中用《世说新语》中的“难兄难弟”,“王子猷访戴”的典故,《龙堂灵会录》多用史书的典故,如“华亭鹤”“能言鸭”“松江鲈”“缩项鳊”等。传奇话本类,《渭塘奇遇记》中便体现《西厢记》《闻奇录》,《秋香亭记》中“红叶”“红绡”均为事典,分别出自宋代张实的传奇文《流红记》和唐代裴铏的《传奇》。《鉴湖夜泛记》中曾化用《太白经》,《天台访隐录》化用诗句“前度刘郎今又来”。这些足以看出瞿佑博览众书。从上面两篇文章观《剪灯新话》中诗歌的用典,可以看出瞿佑偏好经史,其次是道家佛家的典籍。作者根据题材的不同,用典的偏好亦有不同,在爱情题材中对《诗经》的引用是最多的,而在志怪与士子题材中则多用《史记》《汉书》《晋书》等典籍。
三.用典的作用及意义
《剪灯新话》属于文言小说,其阅读对象多为受过教育的读书人。瞿佑曾任仁和、临安、宜阳训导,升周府右长史,学识渊博,除《剪灯新话》外,还著有《归田诗话》《咏物诗》等,他的诗歌创作能力和才情拔高了文言小说中的诗歌水准。瞿佑寄情于小说之中,在小说中又插入了大量的诗歌,运用典故使得诗文含蓄曲折,他借用典故评古论今,抒发己志,意蕴丰富,增强了小说的表现力与感染力,使小说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诗歌典故的大量运用作为《剪灯新话》的一大特色,在整体上对小说风貌起到了典雅华丽的效果。
文人创作传奇小说提高了创作文言小说的自觉性,所以《剪灯新话》具有了显著的“载道”“风教”作用。小说中的诗文是作者抒怀言志的载体,瞿佑借小说人物之口,表达文士的抑郁不平之气,以及表达自身对当时社会上某些现象的观点、态度和想法,故而融入了自我体悟的诗文的小说也有了自我“言志”的特质,这是《剪灯新话》的新特质。
瞿佑对于典故的取向,也表现了他的思想倾向。关于爱情,他偏爱于浪漫的表达,多用《诗经》《楚辞》等典籍;关于战争给人民带来的苦难,他在表达时多借用史书,借古讽今,对于挑起战乱者给予辛辣的嘲讽,给予在战乱中颠沛流离的人民以悲切的同情。这也体现了瞿佑是以儒家思想为底色,辅之以开放的胸襟和超前的眼光,用不俗的文笔写下这部《剪灯新话》。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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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叶蓓卿译.列子书录[M].北京:中华书局,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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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唐)房玄龄等撰.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3:2338.
[18](宋)范晔撰.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3:1137.
[19]陈鼓应注释.庄子今注今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3:411.
[20](宋)范晔撰.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3:829.
[21](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3:247.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和国别史等研究专项“中国历代使朝鲜录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9VJX040)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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