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苏童的短篇小说《刺青时代》讲述了其小说地理图志之一的“香椿树街”上残疾少年小拐的成长故事,通过对其所经历的成长苦难的刻画,苏童将一个有着怪异灵魂的孤独少年形象铺在读者眼前。本文试图从“自我认同”的角度探讨苏童作品中少年孤独产生的原因,同时将其少年系列小说中常见的“少年恶”理解为一种孤独的外化表现形式,并通过分析小说主人公小拐成长中遭遇的孤独,引中出作者隐藏在作品背后的对异类少年青春血气的动容以及对其艰难成长岁月的悲悯情怀。
关键词:《刺青时代》 少年孤独 少年恶 悲悯情怀
作为一个风格多样化的作家,苏童一直在创作中寻求着转变,但“少年成长”这一主题,从1984年的《桑园留恋》到1993年的《城北地带》,直至最新长篇《黄雀记》,一直贯穿在他的创作生涯中,在后来也受到了研究者的广泛肯定。在这一系列被称为“少年血”的小说中,多是描写“香椿树街”上的少年的生活故事,并伴有少年鲜血飞溅的暴力色彩。借由这一系列小说,作者向读者讲述了特殊年代下底层少年触目惊心的成长孤独,其中,《刺青时代》便是代表作之一。
一、孤独的成长过程——“自我认同”的焦虑
《刺青时代》中,作者用残忍的笔力将小拐变成残疾少年,在小拐的整个成长历程中,始终处于一种边缘状态,无母的身份使他被人怜悯,家庭现状造就的怯懦的性格让他在苦难中长大,而火车事故之后的乖戾则让他彻底沦为众人嫌弃的对象,同龄人厌恶这个古怪的少年,恶作剧般地喜欢打击他的瘸腿,他独自承受着童年时代最灰暗的岁月,即便是在之后实现“野猪帮”的复兴大业时,也是孤独一人。作者写到,“少年小拐后来对着河上的驳船挥舞那面野猪帮的红旗,一边狂呼一边流泪,但是我并不知道那是小拐一生中最后的辉煌时刻”,即使是作为他最好朋友的“我”,也仅仅只是他起落人生的一个看客,无法参与他的喜怒哀乐。
在《刺青时代》中,小拐的成长过程与社会处于一种激烈的冲突中,他对世界的态度始终是一种拒绝和敌对的姿态。母亲角色的缺席和父亲的软弱无能无法为其带来家庭的温暖。亲缘的同盟关系失败对小拐后天性格的形成也产生着巨大的影响,它让小拐始终有着被一个向往的群体所拒绝的悲惨回忆,再加上童年时受到的欺辱、自身的残疾,小拐的性格就这样一步步地走向扭曲,他试图通过暴力武装自己,但是断腿的事实总是提醒着自己是“弱势”的一方。小拐的自卑,从断腿的那一刻起深深地植根在他的心中。随之而来的群体拒绝则将他推入了孤独的深渊,使得他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他无法与人分享成长中的喜怒哀乐,只能一个人孤独地长大,陷入被“他者”拒绝的焦虑当中。
“他者”一词来源于拉康的镜像理论,“人只有以他者形象为媒介与参照,自我的主动形象建构才能完成,这是所有次生认同的根源,自我在短暂的满足之后会持续体会到可能被他者拒绝的焦虑”,苏童的小拐正是在这样的焦虑中陷入一种“自我认同”的困惑。同龄人的拒绝使他衍生出一种自卑情绪,小拐无法复原的残腿使他开始异常敏感,当姐姐拿他的残腿教训他时,甚至收到他的死亡威胁。“他们的欲求往往被漠视,在正常的欲求得不到满足后便以扭曲的形式表达出来”,从而在成长过程中产生自我障碍:一方面无法从他人那里获得认同,无论这种认同是来自同龄人还是来自亲缘;另一方面,这种“他者”的拒绝使他们的“自我认同”更加难以实现,他们厌弃自身,因而无法从内到外建构起健全的灵魂,只能以孤僻怪异的形象示人,这样一来便又形成被“他者”拒绝的死循环中。
少年孤独是一种很容易被忽视的情绪,许多成年人只是将少年人的这种敏感当做“闹别扭”,因为在成年人的视角中“孤独”这个词语,出现在少年身上总会有些许老成的意味,大抵是因为他们认为必须经历过许多人生之后才能得到“孤独”的感触,那些“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少年哪里又能懂得真正孤独的滋味呢?正是由于少年人容易被忽视的“孤独”导致许多人将苏童小说中的追求暴力的少年行为理解为一种社会与特殊年代的积累,认为这是少年无知无畏缺乏善恶评判感的一种体现。诚然社会学范畴下的少年犯罪行为可以看做是一种来自底层的控诉与无奈,但是在《刺青时代》中,作者并无意控诉时代际遇或者阶级仇恨,只是将自己在年少时曾体会到的伤痛与孤独寄予一个新的故事,希望内心的敏感情怀在少年生长的故事中,被更多人理解,让少年的孤独情绪,被更多人看到。
二、孤独的外化体现——少年恶
在以往表达孤独的主题中,主人公常与避世相联系;孤独症患者转向世界的反面,转向离群索居的故事中去,多为少言寡语的厌世形象,苏童的另一部作品《南方的堕落》中的金文恺就是这样一个幽居者。
从某种意义上说,梅家茶馆的末代子孙金文恺是这种人,他躲在阴暗紧闭的小楼,沉思冥想,陶醉在种种白日梦中,弃绝了多少尘世的烦恼。他拒绝与人交谈,所以别人认为他是哑巴,他拒绝与姚碧珍性交,所以姚碧珍诽谤他阳萎不举,他甚至拒绝正常的饮食,他每天只吃一顿,稀饭和度蛋。
成人的孤独气质以一种成熟的方式慢慢散发,他始终将自己围困于自己的世界,将他者圈在安全范围以外。孤独者是自己的讲述人和倾听者,他不给周遭造成多余的负担,仅仅只是偏安一隅,将自己围困。然而,在谈及少年孤独的时候,苏童给了孤独以另外一种存在方式,即通过暴力的宣泄来打破与世界的距离感。
苏童的“少年血”系列从来不惜笔墨来描绘少年人的暴力,“如果说有什么词汇在苏童那里是和‘少年紧密相连的,那么我们也许只能找到‘凶暴二字”。《刺青时代》中,小拐遭遇的第一场诡异的死亡,便来自他的母亲。母亲的死使得少年以一种近乎奇迹的方式来到世界上,在贫瘠的生活状态之下像稻草一样生长。童年时目睹男孩大喜的死亡,亲身遭受的火车事故,到后来哥哥天平在武斗中的死亡,小拐在天平尸体面前,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死亡的阴影,感受到了暴力的力量,体会到其与生命的紧密联系,又走上必然的追随道路。“他怀着惶惑的心情朝天平的手臂猛地一触,触及的是天平饱满发达的肱二头肌,但那是近乎瞬间的一次触碰,男孩小拐的手像是被火烫了一下,或者是被冰刺了一下,他惊惶地缩回了他的手,曾经与他胼手胝足的那个身体突然变得如此恐怖如此遥远。”曾经所向无敌的年轻生命变得如圆木一样没有气息,这个小拐曾经崇拜的身体,如今生命力已然流失。小拐失去哥哥的保护,开始走向生命中屈辱的时光,这个少年的成长轨迹已经被命定,他后来选择的暴力这条道路,实在是宿命的安排一小拐必须拾起武器,只有通过暴力张扬力量才能避免被欺辱,获得他人认同,从而抵抗孤独,但最终,他也是在更强大的暴力下,遭受更大的羞辱,丧失血气,走向孤独。
因此,从这方面来看,苏童笔下那些在武斗中血肉翻飞的少年,“恶”只是一种表象,他们的残酷里实则显露的是一种生命的姿态,这种外在的暴力倾向,不仅仅是少年人在青春成长的过程中的盲目和冲动,更是一种蓬发的生命力量无法宣泄、无法表达的证明。他们遇到各种来自成长过程中的痛苦与压力,对认识世界构建自我产生困惑,无法将这种沸腾的情绪通过外在向“他者”传达,只得通过转向自身来排解这种孤独感,而转向自身通常表现为,诉诸于暴力,作为异类的少年尤是这样,“生活在无序状态中,他们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来为世界整序,那就是暴力”。
暴力和男孩小拐的生命力同生共存。因此,小拐的幽居,其实可看做另一种死亡,因为它宣告了少年彻底转向自身,屈服于“零余者”的身份之下,作为边缘人一点一滴的丧尽青春血力,在阁楼上终日与孤独为伴。作者最后用平淡的口吻写道,“对于我们这些在香椿树衔长大的人来说,温馨美好的童年都是在吵吵嚷嚷中结束的,一切都很平常”@。看似在云淡风轻的结束故事,实则透露出另外一层意味:那些曾经埋进血肉之中的刀刃变成稀松平常的故事,“温馨美好”这样的字眼对在阁楼上耗尽剩下青春的少年来说着实讽刺,少年被打败,生命感荡然无存。额前被刻上“孬种”的小拐变成孤僻古怪的幽居者后,再也不是曾经那个飞扬跋扈的少年,到此时,读者也不由为其哀叹,这个孤独的少年,最终还是敌不过成长的摧残。
三、孤独的挽歌——作者的悲悯情怀
文学史的长廊里从来不缺乏“少年”这样一个有着多重塑造性的群体,许多作家的少年故事里都不约而同地刻有自己的成长史,人物形象也沾有作家自己的血肉。值得指出的是,类似这样的作品中都会有一个共性,即人物承载太多作者倾注的感情,仿佛带着镣铐在跳舞,这种镣铐不是意识形态,而是作者自己拉着的一根绳子,操纵着少年的生长,于是读者在读到这些作品的时候,都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作者自身。而作为故事主体的少年,则成为一个“符号”,其所指的是某个时代洪流的缩影,或者某个地区苦难的象征,带着明显的“圈养”性质。作者通过他们发声,从而作品便有一种期待读者能够“准确解读”的自发性,作品背后的意义大于文本本身。
苏童难能可贵的正是能够突破这种传统模式,他笔下的少年是“放养”的,任其自由生长,他无意控诉荒唐年代给少年带来的伤害,也不是试图揭露底层少年的悲惨命运,作者书写的只是对过去生活的一种回望,香椿树街头晃荡的叛逆少年,是驻扎在他成长岁月中的一部分,苏童生于斯长于斯,多年之后作者追忆过往,他们翻飞的衣袂又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那些出现在作品中的少年意象,即是被作者写作所唤回的生命,残酷与暴力是他们真实存在的生活细节,因此作家所写的苦难也带着真正生活的味道,它表现为每个人成长过程中都体验过的孤独。
苏童的的《刺青时代》便是指射这种“孤独”带来的苦难,尽管大多数人都是平庸地在命运轮盘上生长,但香椿树街上的异类少年,却是肆意宣扬着青春的血气,张扬生命力量。他们在青春年月里面的情怀激荡,在底层生活中左冲右突艰难挣扎,在暴力下排解着难以言说的孤独,这正是作者积极表达着的生命触感。每个少年都在成长过程中遭受过孤独带来的痛楚,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小拐那样选择一种极端的方式反抗生活,这便是《刺青时代》的特指性。苏童曾经在访谈中谈到自己对阴暗不健全的人物有一种特殊的偏爱,他心中“不健康的小男孩的幽灵”正是这种说法的印证,小拐便是这种“偏爱”的回响,他是游离在主流世界边缘的孱弱少年,身上带着耻辱的印记,又有生长着高傲的自尊,他被迫始终与“他者”有着距离感,家庭与社会也不能弥补成长过程中缺少的关爱,苏童笔下的这个少年,如同孤单的小兽,独自舔舐伤口,这也正是让读者动容之处,他们不需要在沉重的使命感中感知作者的写作目的。苏童的写作无目的,他只是感性的漫步在小拐的故事之中,洞察到了这类少年成长中遭受的孤独和疼痛,悲悯于这些孤勇的少年情怀不再,因此通过文本再现的形式,让读者也能窥见他曾经感知过的少年血气,那是在混沌时代里头唯一可以见证少年生命感的存在。
苏童有意塑造这样一个叛逆少年形象,他一面迎向生长,一面又在这个过程中头破血流付出代价。成长对于小拐这样早熟的少年来说,更多的意味着强大,他对此的渴望正如他对手臂上刺青的渴望一样,贪婪得近乎可怜,然而在异类少年的生长过程里,疼痛多过美好,虽然小拐无所畏惧地承担痛苦,但是到了最后还是仓惶地挣扎其中,激烈的成长在惨烈的失败中结束。苏童通过讲述他在青春岁月里艰难生长的故事,从暴力反抗到幽居避世,最后落寞地长大了,使读者感受到少年青春在忧伤中平淡的结束了,少年的生命触感在成长的不可知力下几近消亡,带着浓厚的悲剧英雄色彩。从而彰显出纸背后作者的悲悯情怀,因此,《刺青时代》这部作品,实则是苏童为心中少年幽灵的所做作一曲孤独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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