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子
麦浪

生活在闭塞的小地方就是这样，往往在你没甚么思想准备的时候，外面的世界突然闯进一些大事来。这不，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上面突然开了个紧急会议，说什么“非典”来了，要全民动员防“非典”。你说紧张成这样子干什么？只是“非典型性肺炎”，又不是典型性的—老百姓都这样说，你说哪个混蛋起的名字？非典型性的都这么厉害，那要是典型性的还得了啊？
这么厉害的东西，当然要严肃紧张的忙上一阵子喽！按照上级的要求，县里从县直各单位抽调了庞大的工作队，向全县每一个乡镇都派驻了“防非”工作组，然后，每个乡镇再配合部分干部，向每个行政村都派驻了小工作组。于是，我也陪着县里来的工作组老张一同住到了平时我驻点的那个偏僻小村——王庄，也就是在这期间，我认识了那个村的那个穷棒子——“豆瓣子”。
我们这里不是疫区，本地可没有什么非典，所以，按照上面的要求，我们这里要重点抓好从疫区返回的外出打工人员。上面规定，所有返乡的外出打工人员，一律要隔离两周以后，才允许自由行动，人们戏称为“拘留半个月”。
既然要隔离，就得有隔离的场所，按照上面的要求，每个村子都要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建立专门的隔离场所。王庄也抽了几个杂工，用竹子和塑料布在村部后面的一片空地里搭起了几个隔离棚。搭建那天，我和村里王书记在那里看着他们干，一边和书记唠叨着乱七八糟的闲话。
“奶的X，你几个也下点劲！不要收拾豆瓣子一个！”书记朝几个偷懒的人呵斥着，“你看人家豆瓣子使多大劲！”书记是村里的老长辈，训人时常常带点骂。
几个人听到呵斥，开始卖力，而那个叫“豆瓣子”的人得到了“表彰”，也越发的精神了。
最卖力的豆瓣子其实很单薄，瘦瘦的，将近五十岁了，只有一米五多一点的个子，常年的农活使他很苍老，而且又使他背有点弓，越发显得矮了。豆瓣子光着膀子忙活着，裤子胡乱的拧在腰上，当作皮带用的红布条随着他的动作不停地摆动，一件污哩吧唧的烂衬衫仍在旁边的杂草丛上。
豆瓣子弟兄两个，父母都已经不在了，还有个姐姐嫁到了别的地方，因为日子过得都比较穷，所以平时互相也就不怎么走动。豆瓣子结过婚，生过两个孩子，因为太穷，后来，那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跟外面的男人跑了，此后，豆瓣子就再也没娶起过女人。这是看他们干活时书记和我闲唠的。“唉，豆瓣子也可鸟怜，所以村里有事时，我就让他来干点活，挣俩钱……”书记边说着豆瓣子的过去边叹着气。
“为什么叫‘豆瓣子’？”我问。
“哦，因为他家里穷，平时家里很少买菜吃，有时吃点菜也就自家屋后自己点的蚕豆，别人戏弄他说，怎么天天吃蚕豆啊？他就说俺就喜欢吃蚕豆，于是，别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豆瓣子。”书记津津有味地回味着，“奶奶的，豆瓣子的大名字我都想不起来了！”
棚子搭好了，按照上面的要求，还要拉上醒目的横幅标语，以警示路人。根据那个地势，我们决定把横幅拉在那条土路两边的树上。左边那棵树正好有个树叉高度正合适，把绳子甩上去，拉下来，在系上，成功！而右边的那棵树却没有正好合适的树叉，非得爬上去不可。大家都累了，爬树便没人想上前，关键时候还是豆瓣子顾大局，“你们不干耶个熊（当地土话：算了、拉倒），我来上！”豆瓣子一边发着牢骚一边麻利地爬将上去，“抓紧干完不就回家了吗！”
“我的乖乖，豆瓣子爬树怪麻利来！”书记看着豆瓣子的动作笑得很开心。
正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豆瓣子系好绳子以后下来时，一不小心，裤裆被树上的小树刺挂住了，本来就破旧不堪的裤子一下子烂开了，里面的那个“家伙”也一览无余，累了半天的人们一下子被这精彩的大结局带入了高潮，一个个笑的眼泪汪汪。
“人家讲‘裤裆炸线——该你丢人’，乖乖，今个豆瓣子真来个‘裤裆炸线’！”书记边说边擦着眼泪，“奶的个X，你再穷也买个裤头子穿！”
“我的孩呦！豆瓣子个子不大，‘家伙’不小哦！”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奚落个不停。
豆瓣子在一片笑声中，抓起那件仍在杂草上的烂衬衣围在腰间。
“好了，齐了！走吧！”一声令下，完工了。
“豆瓣子！把褂子穿上！哪有褂子穿在裤裆上面的？！”回去的路上，大家依旧围绕着这个话题。
在这以后，村里按照上面的要求落实着“防非”的各项工作。突然有一天，上面来了一个命令，说狗可能助长“非典”的传播，要求各村将农户家里养的狗一律打掉。和别的村子一样，王庄也立即组织了打狗队，开始了打狗行动，当然，队员中还是少不了豆瓣子。
“豆瓣子，这次要注意喽，裤裆炸线那东西被狗咬住了狠哦！”人们还没忘记裤裆炸线的事。
为了减少打狗阻力，打狗先从村干部家开始，村干部做了样子，大部分村民也就不说什么了，很多人家甚至自己打掉了。但是，凡是都会有例外，这不打狗队在大沟东面那一家遇到了麻烦，那家的女人站在院子门前破口大骂，院子里面的狗不停地狂吠，面对这个阵势，打狗队员纷纷退缩不前。
“N镇长！出事了，你去看看吧！”当时我不在现场，豆瓣子跑来喊我。
我赶倒的时候，那个女人还在不停的吗，她见没人敢于上前，气焰更加嚣张。
“你骂谁的？”我慢腾腾地走到那女人面前，面带凶光地盯着那个女人。女人一下子闭上了丑嘴，眼神闪烁着，在心里盘算着我的来头。
“这是N镇长！”豆瓣子见那女人已经心怯，赶忙对那女人说道。
“是你们家的狗重要，还是全村人的性命重要？你胡诀乱骂什么？！”我给那女人上着政治课，“如果你再骂一句，我把你的嘴打烂，然后送你去拘留所住几天……豆瓣子！把棍给我！”
“N镇长，哪能让你打，我来我来……”逗瓣子见我要亲自打狗，赶忙勇敢地站了出来，又对那女人劝到：“俺嫂子，这是大形势，又不是针对你一家的，狗打死了，以后非典过去了，再喂一条不就行了，打掉吧，打掉吧，不要气了，不要气了……”
“过来！把狗打掉！”豆瓣子见那女人仅在为自己骂人进行辩解而不在发威，便招呼大家行动……
“N镇长，今天你要不去，那女人家的狗谁都打不掉……”离开的路上，豆瓣子向我介绍着那女人家的情况，“她家是村里的一霸，有名的泼妇，谁都怕她。前年她家的人犯案坐牢了，为这是还记恨村干部呢！所以，她家的事情村干部也不好上前。今天，亏得你了……”
“实际上应该亏得你，你比他们都敢当……”我褒奖着豆瓣子。
后来，路上经过一个地方，豆瓣子指着远处两间破旧的土房客气道：“那就是俺家，有时间到俺家坐坐……”
“好、好……”我随便应付着，“好好挣点钱，那房子得重盖了，都快倒了……”
就这样，防非工作一天一天重复着那些单调的事务，晚上就老老实实地睡在村部，“迎接”上级随时可能到来的检查。
一天晚上，正要休息，书记突然来找我，说有个难题。原来，傍晚时，为工作组做饭的张老太家来了一个讨饭的中年女人，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好象还有点弱智，据本人说因为被婆家人虐待得受不了，所以逃了出来，但是却连自己婆家娘家在哪里都说不清楚。张老太看她可怜，给了她一些饭菜和旧衣服，而那女人见张老太人善，呆在那里不愿走了，非要张老太行行善，给她找个落脚的地方。张老太没办法，只好去找村书记。
听了这个情况，我和书记都感觉如果把那女人赶走实在是不够道德，最后我们商量如果那女人愿意，就在村里给她找个婆家，至于对象吗，我们不谋而合地想到了豆瓣子……
后来，书记让张老太问了那个女人，那女人说只要有口饭吃，男人不打她就行。于是，书记有差人喊来豆瓣子，豆瓣子听了满心欢喜。这后来就是连晚见了面，那个女人也就连晚住进了豆瓣子的家。
第二天，豆瓣子掏钱在张老太家请张老太做饭请了张老太和几个生产队长，算是请他们做了大媒……
“味道怎么样？！豆瓣子！这么多年没开荤了，新鲜吧！”那一阵子，人们常常这样戏弄豆瓣子，“跟领导走近乎些还是能够沾点光的，要不然你上哪里找女人？哈哈……”
后来，非典终于结束了。但是，那一年真是太不顺，非典刚结束，洪水又上来了，从防非撤下来以后，还没缓过神来，又被赶上了防汛的堤坝上。
防汛的堤坝，每个村子按村子大小比例都分得了一段，谁的责任区谁负责防护，各村都按照要求调集了相应数量的民工，晚上各段堤坝也必须留有一定数量的值班人员。那个有了女人的豆瓣子又出现在了防汛阵地上。镇里的干部白天全部上堤督促防汛事宜，晚上轮班巡夜。就这样一天一天与洪水僵持着，每天也都能见到已经熟悉起来的豆瓣子……
这天又轮到我带班巡夜，夜里打起雷，刮起了大风，防汛指挥部值班室附近的小茅房都被刮倒了，我们都不敢睡觉，每个人都在担心堤坝是否会出现问题。好在一夜堤坝安然无恙，天气渐渐平静，大家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第二天，指挥部交给了另一班，我们各自回到各自所属的堤段，我象往日一样感到我所在的王庄村那一段。
陆陆续续的，各村的民工又上来了，王庄村的也来了……
“哎，豆瓣子怎么没来？”我习惯性地发现民工里面缺了豆瓣子，便问带队的村干部。
“他到那边防汛去了，不来了……”村干部拖着长腔答道。
“还有哪边？不就是这一段吗？”我有些不解。
“到阎王那里防汛去了！”一个民工道，“昨天夜里刮龙卷风，他家的房子刮倒了，豆瓣子被砸死了……”
“好在临死做了个饱死鬼，那个傻女人也陪他一块去了……”另一个民工道。
于是，我无语……
于是，大家沉默……
第二天，豆瓣子和那个女人便被弄去火化了，费用是村里出的……
后来，防汛结束了，各项工作走向正常，我依然经常去我所驻点的王庄村，也时常经过豆瓣子的家，不过那里已没有了那所虽然破旧的房子，只有那么一堆废墟，只是人们依然称那里为“豆瓣子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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