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与现实的关系问题是阐释学所不可避免的问题。当以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 1857—1913年)的语言学为起点的结构主义以及符号学试图将语言隔绝起来时,利科(Paul Ricoeur, 1913—2005年)则认为哲学的首要任务便是重新将语言导向现实,与此同时,重新连通语言与主体以及人类群体。利科批判结构主义那种处理语言的方式为“三无”:无术语(terme)、无主体(sujet)、无物(chose)。无术语,因为将语言(langue)与言语(parole)分开后,语言只是一个差异系统,其中只有音素、词素,而无固定的表达;无主体,因为语言系统只有一些无意识的代码,追问这些代码背后的主体是无意义的;无物,因为语言成了封闭而自主的符号系统,不需要任何的外部联系。这“三无”自然是与阐释学通过语言来认识主体和世界的基本宗旨相违背的。为此,利科借用语言学家本维尼斯特(émile Benveniste, 1902-1976)的“话语(discours)”概念,将之理解为“某人就某事跟某人说某事(quelqu’un dit quelque chose sur quelque chose à quelqu’un)”。“说某事”指语言的意义(sens),“就某事”指语言的指涉关系(référence),“某人跟某人说”指语言的交流功能,这三者以及话语主体构成了语言的基本要素。语言的意义是语言的内部逻辑关系,传达主体的表达意向;指涉则超越性地将语言脱离其本身而指向现实,从而使我们表达世界(dire le monde)成为可能,同时,通过意义与指涉关系两者的张力,语言获得更为具体而准确的意涵。现在,就语言的指涉关系而言,我们不得不面临一个问题:虚构文本是否还具有指涉关系呢?它还能指涉现实吗?语言对于现实中的事物能够有所指涉,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虚构文本脱离于现实,所说之事与物并非实际存在,那么指涉关系应该就此断裂,该如何维护虚构文本述说现实的能力呢?或者更广泛地说,如何为诗性话语(discours poétique)的现实性进行辩解呢?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本文分三步进行:首先作为出发点,我们将讨论利科对于诗性语言的指涉问题所给出的解释;其次,鉴于“文本世界”这一概念在利科就诗性语言的指涉问题给出的解释中所具有的意义,我们将借助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年)与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 1900—2002年)对“世界”一词的理解来加深对“文本世界”及其指涉的理解;最后,我们将进一步追问虚构文本的现实性问题,为此我们借助德国哲学家布鲁门贝格(Hans Blumenberg, 1920—1996年)对小说与“现实”概念的关系所作的研究,阐明一种于诗性语言的虚构文本中所蕴含的可能现实(réalité du possible/Wirklichkeit des M?glichen).
一、 诗性指涉(référence poétique)
在利科看来,由语言的“自在自为”(for its own sake)所造成的指涉功能的悬置(suspension)只是话语的更为隐晦的指涉功能的反面条件。语言表达的描述价值被悬置后,话语得到解放;诗性话语借此给语言提供现实的角度、性质与价值,但这些并不是直接的描述性语言所能提供的,而必须借助于隐喻性表达的复杂游戏,即对词的常用含义的“规则性违背(transgression réglée)”(Ricoeur, Du texte à l’action 24)。话语的这个更为隐晦的指涉功能,利科在不同的地方给了不同的称呼:“诗性指涉”(Du texte à l’action 23)、“生产性指涉(référence productive)”、“割裂的指涉(split/cleft-reference)”以及“隐喻性指涉(référence métaphorique)”(Ricoeur, La métaphore vive 290)。这种指涉方式与自然语言和科学语言的有所不同。对于后两者而言,表现(présenter)实际存在的事物是最基本的:日常交流的语言交换意在理解实际情况以作出反应,而科学则力图解释世界万物的运行,因此,它们的目的是切近现实,最理想的结果也只是获得一个经验现实的复本,尽管说这并非易事,且具有重要意义,但这两种语言也必然因此受制于现实。与此不同,诗性语言所指向的是非现实的事物,当语言疏离于经验现实而自我封闭起来,语言的自主(autonomie)便取缔了话语的描述性价值。语言所做的不再是描述,即紧随现实所给之物(données),而是发现:与现实的切断使诗性语言可以就我们的在世(être-au-monde)探索更多的想象性差异(variation imaginative)。对利科而言,语言的灵魂不是仅仅某种“主体性的装饰性抒发”,而是其敞开可能世界(monde possible)的能力。诗与神话不仅仅是出于对某种被遗忘的世界的怀恋,而且启发未曾有过的新世界。自此,语言通过生产性方式指涉现实,并使之增长。利科将此称为语言的再创造(Kearney and Ricoeur)。由此,语言摆脱了经验现实的桎梏。但这所涉及的自由并不是无界限的,而是遵守一定的规则。首先,文本作为长于句子的话语统一体,便需要遵循一定的构造原则。沿用亚里士多德(Aristotélēs,公元前384—322年)的观点,利科将“诗学”理解为研究创作法则(lois de composition)的学科,这些法则作用于每个独特的话语(instance du discours)并以之创作成叙事、诗歌、评论等类型的文本。虚构(fiction)只有当其作为作品(oeuvre),即遵循一定的原则所进行的创作时,才能呈现其对现实进行变形或重塑的能力。从词源学的角度来看,fiction一词可以追溯到拉丁文facere,即“做”。故简而言之,虚构文本就是一个依据历史传统所沿袭的创作原理与法则进行的创作过程。其次,语言的自主也必然源于现实世界,并对先于语言的存在作出回应。当我们说文本中所展现的世界是“可能的”,也是以现实世界作为参照:因为不同于现实,所以才是可能的。也正因如此我们才可以认为在虚构文本与现实之间存在某种指涉关系,指涉问题并没有被取消,而只是被悬置了。语言的这种“规则性自由”自然也源自于人类经验的“从属”(appartenance)与“间距化”(distanciation)这两方面的辩证关系:我们从历史沿袭一定的传统,但我们也有创新的诉求,打破这种传统;语言一方面有着传承的语法体系和词汇表,另一方面又在使用中不断被鲜活地创新。从这种意义上说,诗性语言是一种批判性的语言,它避免无趣的盲从。从这个角度来维护诗性语言的指涉要求从感官的框架中跳脱出来,到语言中探究语言本身的可能性。与此同时,文本的想象性变动所具有的生产性也将求助于语言的创造性,即象征、隐喻等语义的创新。二、 世界与文本世界
现在需要澄清的问题是,当我们在使用“经验世界”“自然世界”以及“文本世界”这些表达时,如何界定“世界”这一概念。显然,文本世界,尤其是诗性语言的文本世界是有别于现实世界的,因为诗性语言并不直接指涉现实。那么如何为“文本世界”这一表达正名呢?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的第14节辨析了“世界”一词的四种用法。首先,作为一个实体概念(ontischer Begriff),“世界”指存在者(Seienden)整体,包括所有存在于世间的现有实体,如动物、人类、石块、尘土、外星生物,等等。从这个意义上说,只存在一个无所不包的独一的世界,我们的“自然世界”只是其中一部分。其次,从本体论角度看,“世界”一词指上述所有世间实体的存在本身。这种用法也适用于某些特殊领域,比如“数学世界”可以用来指数学的所有可能对象。第三种用法仍旧是实体性的,但这次不再意指存在者,而是存在者所处和栖居的场所和环境。当我们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世界时,我们承认这种用法蕴含了一定程度的主体性。最后,“世界”作为一个本体存在论意义上的现实概念(ontologisch-existenzialer Begriff der Weltlichkeit)。现实可以根据每个特有“世界”的结构整体作调整,但它包含了普遍现实的先验本质(das Apriori)。根据这个归类,“经验世界”和“自然世界”应当从实体性来理解,而“文本世界”则当从本体论层面来理解,虚拟文本中虽然不涉及实体世界,但能以不同于实体现实的另一种样态展示存在及其结构。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存在一种超脱人类学视角的“文本世界”,那么它将不再对人的,而是对其他生物的存在有所指涉。只要“文本世界”是由人所创造,它便和“自然世界”一样对展现人的存在样态有着同等价值。这种“文本世界”可以追溯到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的特殊性,即人相较于环境的自由(Umweltfreiheit)。这里涉及“世界(Welt)”与“环境(Umwelt)”的区别,尽管说“世界”一词采用上述第三种用法时,二者是有所重叠的。“环境”一词首先是一个人类概念,意指人所寄居其中之地(Milieu)。环境对人的性格及其生活方式产生了重大影响,人们依靠世界的供给而生存。可以说,这是一个源自社会学的概念。但我们也赋予这个概念更广泛的意义,并不将之仅仅局限于对人,而是对所有生物,指生物赖以生存的条件。然而,不同于其他生物被自然地置于其切身“环境”,人类能够拥有“世界”。伽达默尔从海德格尔的本体论解释学出发,认为拥有世界意味着朝向世界而行事(Welt haben hei?t :sich zur Welt verhalten)。这里的介词“zur”是值得注意的,他没有简单地用“in der Welt”(在世间)而用“zur Welt”,意即“朝向世界、前往世界”,这里自然就突显了人的独特性,即他不同于其他生物的被动存世。人类的在世方式要求人能够从客体中解脱出来,以至于可以将客体如其所是地完全呈现在自己面前。这种能力将拥有世界和拥有语言合而为一。语言相较于世界而言并不宣称任何独立的存在,而是通过自我呈现世界来获得其自有存在。这种对世界的语言建构被包含在人相较于其环境的自由当中(Solche Umweltfreiheit schlie?t die sprachliche Verfa?theit der Welt ein);同样,这种相较于环境的自由通过对世界的语言建构表现出来,两者相辅相成。对人而言,从环境中升格(Erhebung)出来,即是升格到世界中去;它并不意味着对环境的遗弃,而只是采取另一种相较于环境的位置,采取一种自由而有所不同的行为方式,而这每次都是一种语言实践。于是,语言在其应用中成了人的自由与差异的可能性,它通过与世界的关系获得其物性(Sachlichkeit)。利科对于这种本体论解释学有一定的保留态度,因为它略过了对语言意义的分析而直接赋予语言本体论的维度。但他也认可了这种“环境”与“世界”的区分:C’est cela le référent de toute la littérature ; non plus l’Umwelt des références ostensives du dialogue, mais le Welt projeté par les références non-ostensives de tous les textes que nous aurons lus, compris et aimés. Comprendre un texte, c’est du même coup faire éclater notre propre situation, ou, si l’on veut, interpoler parmi les prédicats de notre situation, toutes les significations qui font de notre Umwelt un Welt.(Ricoeur, événement
et
sens
dans
le
discours182)(所有文学的指涉对象正在于此;不再是对话中的直接指涉所构成的环境,而是从我们阅读、理解和喜爱的所有文本中所投射出来的世界。理解一个文本,便是使我们自身的处境爆裂开来,或者如果人们愿意,在我们的自身处境的修饰语中增添所有能使我们的环境成为世界的所有含义。)
自此,仅仅依附于文本的结构是不能令人满意的,我们还预设了一个文本世界。对于利科而言,阐释学别无其他,就是一种规范从作品结构过渡到作品世界的理论(Ricoeur, La métaphore vive 278)。然而,利科指出,承认文本世界——尤其是诗性语言的文本世界——通过语言创作而具有本体论意义,并能够提供新的存在样态,具有变形现实的功能,我们就应当将“现实”与“经验现实”区分开来,同样,我们也应该重新追问传统的真理概念,即停止将之限定为逻辑合理(cohérence logique)和经验检验(vérification empirique),以考量一种基于虚构中的变形活动的真理(Ricoeur, Du texte à l’action 24)。所以,诗性现实并不被限定在经验现实之内,而是向一种现实的新意义敞开,即表达可能现实;并非所有的真理都通过逻辑推理和经验检验到达。
三、 现实概念与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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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 语
古希腊之后,很难有一个时代独存一种单一的现实理念。西方现实理念的演变可以说是与西方人为其存在与自我的确立和证明(Existenz-und Selbstbehauptung)所作的不懈努力息息相关。面对神的造物,人们唯有感受到崇高,并屈服于其超越性;而随着人们为自己的作品的现实性作辩护的诉求越来越强烈,语言便成了一个有力的落脚点。语言首先使我们表达世界成为可能,在此之上,我们获得了摆脱现实世界的桎梏的自由,并有可能改变世界。从解释学角度看,这一过程是与文本分割不开的。当语言的异化为文本获得了同等于自然物的尊严,其现实价值便为我们的本体论思考展开了广阔的视野。利科一再强调说,文本世界探讨着为人可居住(habitable)的世界。而布鲁门贝格对小说的现实概念所作的探讨,让我们能够相信,阅读就是一场本体论意义上的旅行,我们在文本世界不断遇到新的“事实”,我们的以往认知不断被颠覆,直到阅读结束,我们便处在了另一个视角性立场。两者都在文本中看到人类的更多可能,但随着阅读的结束,文本世界并不就此终结,须知那也是个不断绵延的世界,随时等待着另一场阅读,并随之丰富。
注释[Notes]① 详见Ricoeur,Paul.“Philosophie et langage.”Revue
philosophique
de
la
France
et
de
l’étranger168(1978): 449-463.② 详见Ricoeur,Paul. “Langage (Philosophie).”Encyclopaedia
Universalis9(1971): 771-781.③ 详见Ricoeur, Paul.Le
conflit
des
interprétations. Paris: Seuil, 1969. 130-132.④ 利科所引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 1896-1982)术语,见于Ricoeur, Paul.Du
texteàl’action. Paris: Seuil, 1986. 24.⑤ 该称呼见于Ricoeur, Paul. “The Function of Fiction in Shaping Reality.”Man
and
World12.2(1997): 123-141.⑥ 该称呼见于Ricoeur,Paul.“Can Fictional Narratives Be True?”The
Phenomenology
of
Man
and
Of
the
Human
Condition.Ed. Anna-Teresa Tymieniecka. Dordrecht: D. Reidel, 1983. 3-19.⑦ 对利科而言,语言有三个层面:日常的、科学的与“神话-诗”性的(mytho-poétique)。科学语言没有沟通与人际对话的实际功能,而日常语言以经验交流为第一要务,但并未意识到它本身不能免于歧视与偏见,因此我们需要第三种语言层面,它所导向的既非科学实证,也非日常交流,而是可能世界的启示(révélation)。⑧ 详见Heidegger, Martin.Sein
und
Zeit. Tübingen: Max Niemeyer Verlag, 1967. 63-66.⑨ 详见Gadamer,Hans-Georg.Wahrheit
und
Methode.Gesammelte
Werke.Bd.1.Tübingen: Mohr Siebeck, 1999.447-448.⑩ 文中所涉及汉译皆为笔者所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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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作品[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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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d
Methode.Gesammelte
Werke1. Tübingen: Mohr Siebeck, 1999.L?with, Karl.Weltgeschichte
und
Heilsgeschehen. Stuttgart: J.B.Metzler, 1983.Heidegger, Martin.Sein
und
Zeit.Tübingen: Max Niemeyer Verlag, 1967.Kearney, Richard,and Paul Ricoeur. “Myth as the Bearer of Possible Worlds.”The
Crane
Bag2.1/2 (1978):112-118.Ricoeur, Paul.Le
conflit
des
interprétations. Paris: Seuil, 1969.- - -.La
métaphore
vive. Paris: Seuil, 1975.——.Du
texteàl’action. Paris: Seuil, 1986.——.écrits
et
conférences2.Herméneutique, Paris: Seuil, 2010.——.“Can Fictional Narratives Be True?”The
Phenomenology
of
Man
and
Of
the
Human
Condition.Ed. Anna-Teresa Tymieniecka. Dordrecht: D. 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 1983. 3-19.——. “événement et sens dans le discours.”Paul
Ricoeur
ou
la
libertéselon
l’espérance.Ed. Michel Philibert. Paris: éditions Seghers, 1971. 177-187.——. “Langage (Philosophie).”Encyclopaedia
Universalis9(1971): 771-781.——. “Philosophie et langage.”Revue
philosophique
de
la
France
et
de
l’étranger168(1978): 449-463.——.“The Function of Fiction in Shaping Reality.”Man
and
World12.2 (1997):123-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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