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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诺的自然美探论——自然美的不确定性、谜语性及其神学指向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艺理论研究 热度: 13000
王 婷

  自然美是贯穿美学史的重要概念,它在不同理论语境里,对应着不同含义。美学理论的惯常论述方法会将自然美置于严密的理论体系中,先明确概念,再判定意义。然而在阿多诺那里,自然美(das Natursch?ne)呈现出了极为特殊的形态,即不可确定(unbestimmbar)。本文便从这一形态入手,厘清其内在指向及意义。

阿多诺注意到,自然美在艺术理论中逐渐被漠视,不再成为美学的主要议题,但自然美中涵盖了许多重要问题,应当被召回。①然而,他对自然美的分析包含着一个曲折。通常,面对一部美学著作,借助其中的概念和定义分析整个体系,是最为常见的方式。因为概念和定义是理论的脚手架,厘清理论的前提和推论方法,便是认知的第一步。但他非理则的写作方式,使得这些理论工具非常模糊。更出乎意料的是,在阿多诺的著作里,无法找到对于“自然美”详尽清晰的定义,他甚至反其道而行,强调自然美的特征就在于“不确定(unbestimmbar)”,“与确定的事物相反,自然美作为不可确定的事物,就是不能被规定的”(Adorno,sthetischeTheorie113)。这种同义反复式的迂曲包含了一种否定:“自然美通过不确定性来确定自身,是否定性的。”(113)因而要了解自然美,便只能先从“不确定性”这个特殊性的描述说起,并结合它所否定的事物,作出分判。

  在阿多诺那里,否定与非同一相连,自然美也如此。“自然美是事物在普遍同一性禁锢中,非同一的痕迹”(114)。同一性指向概念,自然美则不是,它代表“非同一性”(das Nichtidentische)。阿多诺认识到,自然的语言不是概念和判断,故并非理性对象。在同一性的魔咒下,自然美能够用无概念(begriffslos)的言语表达自身,即表明了它与理性统治决裂的立场。理性抛弃掉的不确定性,就是自然美所显现的特质。关于同一性和概念的关系,可以如此理解:“理性是一种秩序和体系性的事物。它在盛行之际,会与客体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又进而想通过把握它来侵犯客体,最终以客体屈服于同一性来告终。”(Adorno,NegativeDialektik32)这种同一性就存在于概念之中。“概念是现实的因素[……]它统治自然(Naturbeherrschung)的目标首先即是必须的。”(Adorno,NegativeDialektik23)由此可知,自然美的非同一性,意在描述一种异于同一性且非压抑的思与物之关联。它能做到这点,得益于非概念性: 理性能够提供概念,概念有确定性,而自然美拒绝通过这种途径探知,因而不可确定。“根据普遍的概念的准则,自然美是不可确定的。因为它自己的概念有其实质,在此之中,它自身已从普遍概念性中抽离了出来。”(Adorno,sthetischeTheorie113)而且,非同一思维,在思考自然的问题上,无疑暗指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此种方式也即理性)(Deborah64)。于是,自然美建立的思与物关联是非压抑的,非同一的身份让它跳脱了理性的范围。它的不确定性指向了理性不能把握的事物。此外,阿多诺还明确否定过一种意义的自然美: 自然不是客体自然之美。而自然美的不可确定性,也不是指客体的自然之美难以探究。从主客的角度理解自然及自然美,将之看成纯然客体的自然界,如被视为自然的自然保护区,在阿多诺看来就是在理性规范下的事物,这样的自然美仅仅算是工业意识形态之下的客体(Adorno,sthetischeTheorie107)。在这种错误的自然美观念里,自然是在主体利益观照中的对象,也即理性的材料。因此,自然美不能简单等同于一般意义上的主客对立视角下的生态美。而且,阿多诺于其思想体系中使用的“自然”一词,包含的几层含义,如自然的本体论的、形而上的意义,②都远远超出作为自然科学的对象,或是作为客体的“自然”。因此,客体自然之美的意义,可首先排除。

  阿多诺不直接言说,而用模糊、否定、非同一的方法为自然美释义,意在让它于主客体框架之外被认知。因此,不确定性即为与理性可把握的事物划清界限。但分析至此,只能模糊得知它与理性的不相容,并不能直接判断造成不确定性的原因及其意义。不过,阿多诺是将自然美放于美学-艺术的框架中讨论,进而对自然美的探究,可借它与艺术作品的关系来互证。艺术作品中也有不确定性,谜语性(R?tselcharakter)即是。

对于自然美是什么的问题,由于阿多诺刻意规避理性的表达,他便不得不借助迂回的手法来阐释;艺术作品的“谜语性”就是这样一种尝试。克尔凯郭尔作品中包含的许多“误解”,被阿多诺称为有意而为之的诡计,他认为读者对其内容的接受和了解,就是建筑在各种误解中。这种误解,不是胡乱的呓语,或毫无逻辑的诡辩,而是机巧的手段。③阿多诺所指的谜语,也是如此。

  关于谜语(R?tsel),阿多诺用了一个十分吊诡的论述:“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谜语”。因为“艺术言说的同时,也在遮盖,这种言语上的特质被称之为谜语。谜语性(R?tselcharakter)如同小丑的行为一样怪诞,人们想在艺术作品中接近和探究它,它就会变得隐晦。当人们远离或打破艺术作品的内在整体性的契约,谜语性仍然飘荡着,如同鬼魂一般”(Adorno,sthetischeTheorie182-83)。此外,他还指出:“谜语显现自身,同时指向谜底。”(Adorno,Philosophische338)从表面看,谜语是艺术特有的言说方法,它具有即遮即显的特性。这与我们日常理解的谜语一词,看似也无太大差距。而且,艺术中也常有含混模糊。这样一来,“谜语性”似乎就可理解为单纯的艺术技法: 作为自然美和艺术的谜语,就是用语言技巧引导我们注意其背后的思想,即把握谜语的提示,按图索骥地理解谜语所指向的事物。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阿多诺特意强调了谜语“不是含混笼统,而是在其严格意义上使用的”(Adorno,sthetischeTheorie184)。那么,他对此概念在严格意义上的限定使用究竟如何呢?阿多诺曾把自然美的不可言说性,比作音乐转瞬即逝的诡谲,因为它与音乐轨辙同是难以捉摸的,尤其当音乐从自然之中汲取灵感时(113)。这点充分提示,自然美的反规定性与谜语既遮蔽又敞开的特质相通。如果谜语是根据谜面提供的线索,靠推理综合就能得出判断结果的话,那么,解谜最关键的一步就是理性对于诸多线索的处理。如此一来,谜语与认识便可相通。在认识过程中,理性能将感性杂多的事物归类,概念便是所得结果。因此我们猜测,谜底与概念也许都是经过理性判断之后得出的产物。但是,阿多诺又说:“谜底的功能是照亮谜语的内容并扬弃它,而非停留或等同于谜语本身。相比之下,真正的哲学解释不能做到这点。它只能在照亮答案的瞬间同时就消耗了问题。”(Adorno,Philosophische335)因此,哲学干脆利落地供出答案。而谜语却回顾谜题,通过扬弃,一边剥落一边保留,并为谜语背后的意义留下了思考空间。可见,谜语比哲学解释多了一项对问题背后意义的关注。因此,阿多诺认为哲学解释所遗漏的,美学可以为其在幻相(Schein)之中提供庇护(344—45)。于是,对谜语的解答过程重点不只在于答案。

  黑格尔在他的美学中,同样对谜语进行了论述。他与阿多诺思路相反,故可以通过对照,理解阿多诺思考的侧重点。黑格尔认为,谜语属于象征,它借用感性形象包裹住普遍的意义,为的是让人思索其形象所指究竟是什么(Hegel,Vorlesungen509)。因而,黑格尔所谓的谜语,是一种有意识的象征。当理性从破碎凌乱的谜语叙述中寻得真相时,谜语也就不复存在。这个过程,需要依靠理性。而阿多诺的谜语却并非如此。他认为,谜语应同时保住谜面及谜底。因为解答过程中,还包含着谜语的“意义”。其意义的所指,可以理解为谜语形式上的完整性。即从上文阿多诺所言,谜语是浸透在艺术之中的鬼魂,无法驱赶可知,即使谜语被解开,谜语的迷雾仍然不可驱散。因此,谜语所指涉的事物和谜语本身同等重要。它不只在普通意义上指向谜底,即不是用在场事物,借此言彼地指称不在场事物;而是将谜语作为“路径”。因此,用理性来打探谜语性的方式就行不通。因为,谜语性是为保留理性筛选过的事物而存在的。理性越是严格地选择,谜语性就越是努力地接住那些被淘汰的事物,制造一种不确定、不能准确把握的玄相。于是,不确定性不光是特征描述,而是阿多诺所强调的路径。但这种路径究竟是什么呢?实际上,不可把握,可理解为不执于某种知,或某种理,而是如克尔凯郭尔的“误解”那样,善巧地绕开这些障碍,表达一种不能被理性框限的事物。阿多诺一反哲学常规玄化自然美,实际是认清了美学和认识、理性、逻辑领域的区别,即,自然美不能被收摄到认识、理性所对应的知识领域,知识概念也就定义不了自然美。

  在美不依靠概念这点上,阿多诺与康德一致。即,审美判断不同于认识。认识,就是依靠理性造就可确定的知识。因此“可确定”与“不可确定”,取决于理性。理性认知的方式即在于通过归纳和总结,产生明晰、确定的概念。反过来,规定、确定,则都是借助理性对材料把握和梳理才能得出;因而,这些特性都指称着概念。如维特根斯坦所言,对不可说的东西必须保持沉默,不可说正预示着该事物脱离了理性的、逻辑的框架。而阿多诺将“不确定性”放在自然美之中,此即希望解除理性对自然美的束缚(Adorno,NegativeDialektik21)。由此,才会在一开始最先排除将自然美视为客体对象之美。

  此外,阿多诺提供了一种艺术与自然美的联系,便于界说自然美的不确定性,艺术通过模仿自然美,获得谜语特征。自然美的谜语性是模糊且难以明确讨论的。而艺术却为理解谜语性预留了空间。“自然美的语言是谜语性的,因而这个缺陷事实上如黑格尔的艺术阶段论那样,有可能激起艺术的参与。因为在艺术中,那些易逝的事物会被客体化并持续被招引。”(Adorno,sthetischeTheorie114)因此,自然美的谜语性会在艺术中得以保留。“有了谜语性,艺术作品模棱两可,既是确定又是不确定的。”(188)确定性的存在,似乎是谜语显露的答案,而不确定性,则是艺术绕开理性路径对真理的表达。

  于是,谜语的存在即可看成对理性问题的反思。阿多诺指责黑格尔将自然美献祭给了艺术美,只因对后者而言,自然美中找不到理性的痕迹,所以自然美似乎就是前审美的。④阿多诺对此并不赞同,他认为理性要求明晰性;而谜语则在指向某些事物的同时,继续制造迷障,以此保护理性所涉及不到的事物。所以,自然美的谜语性是为反对理性概念化而设定,实际上指向了更高层次的事物。阿多诺在评论唯物主义时,提到了无图像性的思考。“唯物主义渴望把握(begreifen)事物[……]在无图像的(bilderlos)情况下,才能想象出完整的对象。无图像性,即与神学禁止图像不谋而合。”(Adorno,NegativeDialektik207)“概念”(Begriff)就是对具体事物的“把握”。但如若要描绘非概念或无概念的事物,即只能使用谜语这种非理则的路径,如柏拉图的神学。所以阿多诺认为《斐德若篇》充满了谜语特性(Adorno,sthetik141)。对话的结尾,对美终究无法定义,因为它归属于理念界(151)。

  因此,谜语性是从理性角度观察所获的消极结果: 理性无法把握,才出现不确定性,而不确定性正指向了超越理性的存在。自然美通过艺术,使得谜语有了可寻踪的轨辙。谜语开启了一个认识途径,它并不排斥理性的思维,然而解谜过程又不能等同于理性推论。在阿多诺看来,理性是想借助概念,产出普遍性的知识。在此过程中,理性在用同一性做“剥除”工作。于是,它所能囊括的事物是有限的。而谜语则能比理性做得更好,因为谜语还想保全其他的意义。因此,当艺术之谜被揭开,谜语性仍不会被驱散,而是紧紧地与艺术同在。

自然美以谜语性作为路径,绕开概念开启另一个向度。正是此向度的存在,使得艺术在与自然美相关联时,能够获取真理意义。

  阿多诺指出,艺术作品有真理性内容(Wahrheitsgehalt),且它与自然美有着直接性的联系。即,艺术通过模仿自然美之在其自身(das Natursch?ne an sich),取得真理性(Adorno,sthetischeTheorie113)。这点可见出自然美、艺术与超越性的关联。而且,这种真理性是“通过对其自身的此在(Dasein)进行否定后才得出”(200)。“此在”就是受此时此地性的“Da-”规约的“存在”(Sein)。对经验此在的否定,指向了超越。与真理相关的事物,即超越之物,而自然美正与此相关。“自然美在于它的所欲言的,溢出它所显现的。”(121—22)这种盈溢(das Mehr),还与不存在的存在相连:“自然中古老的形象,翻转出属于不存在之事物的密码,可能的是作为这些不存在事物的显现,并超过了此在(Daseiendes)。”(115)此外,这种盈溢实际上与本雅明的“光韵”(Aura)非常相似(Adorno,sthetischeTheorie122-23)。光韵在本雅明那里,原本有种“此时此地性”(hic et nunc)的束缚(Adorno,sthetik44-45),而阿多诺认为本雅明看似是在叙述艺术作品,但艺术作品本身不仅是被描述的现象,因此他其实并非是在述说艺术作品本身,而是在说某种“包含了本质性的事物”(an etwas Naturhaftem)(44—45)。本雅明的光韵,指存在于艺术作品中,使得它成其为自身,并独一无二(Einzigkeit)的特性,这一特性源于它与膜拜中的礼仪功能的关联。而本雅明认为,这种关联最终指向了神学。艺术作品不可被机械复制,就在于这种复制取代不了原艺术作品此在的原真性(Echtheit)(Benjamin16)。这些都是存在的特性,因此阿多诺在描述存在时,也用了光韵这个词:“对存在的表达,无异于光韵带来的感受。”(Adorno,NegativeDialektik106)因此,本雅明的光韵有着形而上的意义;不仅如此,阿多诺还从中看到了与自然相似的事物,即不可言说和把握,但直指艺术作品本身的特征。于是,阿多诺认为,艺术作品表现“盈溢”时,才成为艺术,并具备了超越性。因而,自然美的盈溢便为艺术提供了超越的意义。倘若艺术不能企及所应有的超越特性,它也就丧失了艺术的身份。无论它表现为盈溢或是不存在的事物,都不能被概念定义把握。因此,艺术能够给予我们一种独特的体验感受: 它先验地给人们带来“惊讶感”(191)。这种惊讶感,正由超越层面的无条件之物所激起。而这个无条件之物(das Unbedingte),是不可认知的(191)。“不可认知”“无条件”之物,也即不可道之道、不可名之名。可言说的事物,如同“常有欲,以观其徼”(王弼1)。不可言说之物,则是“常无欲,以观其妙”(王弼1)。“徼”,即有形有名之物。有形就有徼相,因而可以言说。而“妙”则是无形无名,不能被规定,所以无轨辙。回到自然美,我们会发现这两种情况是相通的。自然美被描述成无法把握之物,即如同“妙”不能被“指事造形”,因而借概念来把握,就是缘木求鱼。可说可把握的事物,有踪迹可寻;踪迹就是所显之相,这种事物是有倚靠、有限定,可被归纳为概念的事物。反过来看,如果无形无迹,理性就很难把握和认识。这种事物,就有无限的特征。例如上帝、自由等概念,这些便都超越了理性认知范围。

  自然美抗拒定义和规定,对直接言说自然美造成了困难。于是,阿多诺便将自然美顺势推至了不可言说的境地。可言说之物是理性可把握的知识。不可言说、把握,则提示了理性企及不到之物。理性的探索范围是狭窄而有限的,无限的事物是理性的禁地。倘若要越过经验,言说无限知识,就会出现因理性误用而导致先验幻相。阿多诺也没有打算赘述这点。那么,如何表征这种超越的事物呢?即阿多诺一贯使用的“否定”。他惯以“不是什么”的正名手法,否定地讨论问题。即把事物的特征拿掉,剥掉与它相羁绊的所有定义和概念。艺术就是如此,当艺术从概念的躯壳中脱离出来时,它便没有了具象的形式,无所依待,还原成自由的身份。这样的否定,其实比肯定更接近无时空局限的真理和真实。理性既然无法打探不可言说之物,不可言说之物就必须放在否定之中,在承认“无知”并沉默之后,才能保全。而阿多诺对自然美的“沉默”,即以否定方式接近事物的办法,亦隐含着否定神学的思维。⑤在他那里,绝对的他者、自然美、非同一等都有着明确的超越性指向。非经验的、非感性的及不可言说(nicht darstellbar)都清楚地表明了这点。尽管阿多诺没有引出明确的神学议题,但自然美的身份还是非常明确的: 它就是一个无条件之物,代表着与否定神学相关联的、非经验的自然(Treptow409)。而要言说绝对的、无条件的事物,就必须沉默,或者利用否定。如在神学中对上帝的描述:“上帝是不可言说的,因为上帝比言辞所能表达的任何事物都无限地更大。这是如此地真实,我们如要更加接近关于上帝的真理,须通过消除法和使用否定命题才行。”(论有学识的无知58)在无条件者面前,我们的知识其实才是真正的无知,因为理性的知识只能适用于经验的、有限的事物。自然美不在经验之中,故理性把握不了。在阿多诺看来,由于概念无法公允地表达存在,所以哲学会有种表达不可表达之物的渴望(Adorno,NegativeDialektik114)。实际上,这种渴望只能靠神学、艺术承担。更确切地说,是通过艺术与同神学关联的自然美。然而,在阿多诺思想中,神学只是方法而非目的。他没有明确的神学议题,尽管他也会重视弥赛亚的救赎,但这种救赎内在于哲学和美学之中。

在阿多诺的思考中,自然美之所以体现出超越、神学的意义指向,原因还涉及他对美学意义的寄望。他认为,黑格尔为了主观精神牺牲自然美,与古典美学背道而驰。相比之下,康德对美的观念才符合古典主义。理由即是康德的美与自然美的概念相容(Adorno,sthetischeTheorie119)。实际上,阿多诺将康德和黑格尔进行对照,都是基于他们根据自然美特性所作的判定。此外,我们更应该敏锐地看到,阿多诺在美学理论中谈论自然美时,是将其判定为一个需要审视的问题而引出的: 即,“在康德那里曾有过透彻的叙述,而后才被湮没”(98)。可见,阿多诺认可康德对于自然美的某些论述,并以此为基础,继续展开对自然美的叙述。因此,理解阿多诺的美学立场,需考虑他对康德美学问题的承续。

  在回溯康德时,会见出他们的几点共性。首先,自然美反对概念把握。阿多诺认为,美在康德那里,是无概念而普遍让人愉悦的,这归功于直观(Anschaulichkeit)(145)。借助直观,美能够不借助概念而直接被观照。康德认为:“我们全部的知识都始于经验(Erfahrung),此乃勿庸置疑的。因为,要不是刺激我们感官的对象,一部分激起我们知性的活动,将表现拿来比较,并用结合或分离的方法把感性印象的原材料制成关于对象的知识,并称之为经验的话,知识的能力又怎么会动得起来呢?所以从时间上看,我们不存在任何知识先于经验。一切知识都从经验开始。”(Kant43)可认知的事物,能被理性把握成知识。这些知识都是有限层面的经验知识。而不可把握的知识,例如上帝、自由、灵魂等绝对的、无限层面的对象,便不能被理性认知。对于这些,康德用直观解决了对非经验事物的认识。阿多诺与康德的方式类似。例如,他确信艺术不能“忽略了与推理性概念在质上的差别(ihre qualitative Differenz vom diskursiven Begriff)。而直观的规范法则,恰好为艺术强调了这点”(Adorno,sthetischeTheorie146)。自然美、艺术的非概念性,正与之相关。其次,自然美和艺术中“既确定又不确定”的谜语性根源,可借助现象与物自身的分歧来分析。阿多诺曾提到过,自然可以代表物自身。物自身在现象界得以显现的方式,就是这种谜语式的形象(191)。以艺术为例,艺术中的真实,只是看似真实。再写实的图像,都不能代表真实;而且,当它越“像”物体时,就离真实越远。因为它仍是在特定时空限制中出现的现象,而物的真实性是不可探究的。而且阿多诺也认为,艺术作品虽然是人为的事物,但是它并不囿于主体的某种安排,它还可以表现“物自身”(Ding an sich)(99)。物自身即物之在其自己,它让物不受任何时空的、主观理性的限制,以其本真的方式自我展现。理性在认知和感受物的时候,无法对物自身进行了解,如康德所解释的,经验现象可为人所知,而物自身却是超出人类认知的范围,并与无限和超越相连,也因此不受制于范畴的束缚,更与自由相关联。而从经验到超越的过渡则交由自然美来完成。由此可以反推,阿多诺自然美对此在的超越,同样包含了这层意义。再次,艺术也有某种需要实现的理念,这正与自然美的意旨相关。阿多诺用了一个巧喻,艺术的自由是“艺术理性的狡计”(sthetischeTheorie16)。⑥即,艺术想要实现某种理念,将历史社会带入其中。自由概念是归属于智思界的。因此,艺术必然地包含自由。而这种自由,来自艺术对美,尤其是自然美的关联。美不服从主体施加在现象之上的因果性,因而对应着自由的领地,于是才能够与乌托邦相连(Vogel86)。与它相关的自然美的超越维度,即是存放不存在事物的领地。自然美由此可通过更高的旨趣,引导实现艺术的愿景。这点从他对康德无目的的目的性原则的解读中可以见出: 他认为,艺术要摆脱经验现实和自我持存的目的,并进入神圣领域。因此,艺术作品的合目的性,作为对现实目的的批判时是辩证的。艺术也对目的性进行批判,并站在受压抑的自然一边,这一举动得益于它为人类设定的另一种合目的性,并将其从科学中释放出来,维护被压抑的自然(sthetischeTheorie428)。因此,“艺术是自然的救赎,或是通过其否定和完全的中介性而实现的直接性”(428)。

  以上三点是阿多诺与康德的共同看法。可以说,他直接接续了康德对自然美的期待,即先区分了美与知识,再由自然美引发某种兴趣。然而,在兴趣的具体内容方面,他却没有像康德那样,将美视作道德的象征,并最终由美学导出道德的形而上学。阿多诺引入自然美,意在指责自然美的没落应归咎于过度膨胀的人类尊严。在他看来,黑格尔灌注了主观精神的艺术即有此危险,而在康德那里本有可以避免的方法。康德视自然美高于艺术美。前者的优势,在于直接激发起一种兴趣,而且这种兴趣具备更高层面的意义,即对善的兴趣: 与愉快不愉快的感情相类似的判断,正是道德上的情感。⑦而且,康德使美学免于尊严霸占的方式,即在于“他将人类尊严规定为智思的(Intelligiblen Charakter),而并不是在经验层面言说”(Adorno,sthetischeTheorie99),因人类理性对于智性世界无法探知。而且,康德第一批判的最终目的是划界,他希望能扬弃知识,以便为信仰留出空间(Kant30)。知识属于感触界,而信仰归于超越界,即在智思的范围内。因此,关于理性对象的各种知识,人类是无法用知性去探究的。这是认识理论的消极结论。但如此一来,认知和信仰似乎就像截然相隔的两岸,因为无限和有限之间的界限是无法抹去的,所以,美就承担了传递神旨的信使角色,沟通有限界和无限界。因而,他才给美委派了通向善的任务。而在认知方面的消极,却为感触界(die Sinnenwelt)投射了积极的意义,即提供了意义和价值的存放之地。虽然阿多诺也将自然美放置于超越性的维度中,以饱含神学意味的否定式表达,借助对理性、知识的扬弃,并引出更高层次的目的,因而才显示出了其超越性的指向,但在他那里,对真理性的表达由艺术来承担。因此,他始终在艺术的范围内谈自然美,并借助自然美这个重要契机,开拓出了艺术的形而上学。于是,与自然美关联的艺术,既是对非概念的否定,又饱含着高远的理念。正如他所强调的: 艺术不能是纯粹的,它虽然包含着超越意义,但绝不能抛开经验生活(146),而且“艺术参照自然的同时,自然也必须参照调解的和对象化的世界经验”(98)。这些,都表达了艺术最终会通过徼相,即理性即非概念地,显露艺术谜语的内涵(317)。

  因此,阿多诺对自然美不作规定是有意而为之的迂曲。自然美是超越性存在,不能通过理性把握。因此,自然美抵制概念,并有着指向超越和神学的意指,这便为艺术的真理性提供了依据。

  注释[Notes]

  ① 阿多诺认为,“肇始于谢林的《艺术哲学》,美学的兴趣逐渐集中到了艺术作品之上”(sthetischeTheorie98)。而在谢林看来,艺术表现的就是“理性的世界”。尽管有不同种类的艺术,但它们都并非为其自身,而是理性的表现工具。参见谢林: 《艺术哲学》,魏庆征译(北京: 中国社会出版社,1996年),第22—23页。而到了黑格尔,美学的研究主题便成了“美的艺术”,自然美也被排斥在艺术哲学之外。自然美地位的下降,刚好对照着艺术美地位的上升。因为在艺术美中隐含一个问题,即理性日益渗透的问题。例如从席勒的观念中,就能见出人类尊严(Menschenwürde)致使自然服从精神的特质,即尊严需要控制自然本性。由此,阿多诺认为,主体的自由,伴随着自然美逐渐被贬黜,这代表了他者的不自由。而要成就真正的艺术经验,自然美是不可或缺的。因此,必须重新审视自然美的问题。(sthetischeTheorie97-100)

  ② 阿多诺于其思想体系中使用的“自然”一词,包含了几层含义,远不止于作为自然科学,或是客体对象之“自然”。同时,也指出了部分“自然”的意义维度。他在《自然历史的观念》(DieIdeederNaturgeschichte)里,论及自然问题时,便梳理了几类相关的意义: 第一类与本体论相关,如康德的物自身,或者说,存在本身(Sein selbst)(Adorno,Philosophische346-47);第二、三类,是阿多诺借助卢卡奇和本雅明有关的理论来生发的。第二类,是卢卡奇在《小说理论》(TheoriedesRomans)中提到的“第二自然”(zweiten Natur)。关于第二自然,阿多诺认为卢卡奇设立了一个普遍的历史哲学的观念,这个观念有关于有意义与无意义的世界,后者即异化的世界或商品的世界(entfremdeter Welt, Welt der Ware)(Adorno,Philosophische355)。因此,第二自然在卢卡奇那里,是个包含了贬义色彩的概念。它不同于第一自然,第一自然指的是“作为纯认识的有规律的自然和作为为纯感情带来安慰的自然”,即“人与其产物之间异化的历史哲学之客体化”(卢卡奇,《小说理论》57)。而这个词最早来自黑格尔,在黑格尔那里,第二自然即主体的自我异化和对象化。这还与马克思后来所说的商品拜物教有关联(Adorno, überWalterBenjamin14)。第三类,则是在本雅明那里,自然与寓言有关,而寓言又指向了神学。由此可知,阿多诺所提倡的自然,远非客体自然一义。

  ③ 阿多诺在《克尔凯郭尔: 审美对象的建构》中指出:“克尔凯郭尔的著作使用诡计的目的是为了引起误解,读者对其内容的掌握过程是由误解开始的。”(3)

  ④ 黑格尔认为自然美比起艺术美,由于它是不完全地反映了精神,所以还是残缺的。阿多诺批评黑格尔的美学体系,自然美被排斥在外避而不谈。这种做法,即将自然美献祭给了艺术美,或者精神,这无异于以理性的、同一性的事物对他者的压抑(Adorno, üsthetischeTheorie117-19)。

  ⑤ 对于阿多诺的否定神学,维尔默有一个解释: 阿多诺力图拯救的本体论概念,是救赎的精神的乌托邦,这种与自由、不朽、目的王国联系的绝对性,是作为还未出现的事物而存在着。因此,它们不能被肯定地言说。参见: Albrecht Wellmer. Endgames.TheIrreconcilableNatureofModernity:EssaysandLecturesStudiesinContemporaryGermanSocialThought(Cambridge, MA: The MIT Press, 1998),159.尽管在他的论著中,没有像本雅明或布洛赫那样,直接与犹太教的神学论题相关。超越性、不存在的事物、乌托邦、存在等概念,也都是围绕着他对形而上学或对社会历史存在的反思展开的。因此,神学对于阿多诺而言,仅仅只是一种理论手段。参见:Christopher Craig Brittain.AdornoandTheology(New York: Continuum, 2010),8.但依据艺术和救赎的关联,我们仍然可以把神学视为他思想的重要维度,只是他的神学维度,主要以学理的面相呈现,较为隐晦。至于救赎问题,阿多诺和本雅明是一致的。这是逻辑、先验的问题,这个问题源自康德和新康德主义的先验的上帝概念。对他们而言,救赎是理性所必需的。因此这种神学倾向就和理性问题交汇了。见: David Kaufmann. “Beyond Use, within Reason: Adorno, Benjamin and the Question of Theology,”NewGermanCritique83(2001): 161.

  ⑥ “理性的狡计”(List der Vernunft)是黑格尔历史哲学中的概念,喻指个体始终在历史理性的控制之下,无意识地完成历史设定的意图。见: 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VorlesungenüberdiePhilosophiederGeschichte(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70),49.洛维特认为,这是一种阐述上帝在世界历史中贯彻自己意图的方式。尽管阿多诺曾以集中营为例,批评这种宏大的神学叙事。他说:“希特勒的愚蠢即此历史的狡计。”见:Theodor W. Adorno.MinimaMoralia(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97),136.而他将这个词挪用到艺术层面,却并非反讽和批评。从这个层面上看,阿多诺将艺术的狡计和理性狡计等同,有种引领和统治的力量。或者更笼统地看,包含了某种合目的性的意图。

  ⑦ 自然美有一种对善的直接兴趣,承担了向善的过渡。见康德: 《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 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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