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血色
天色一分分暗下，漫天的黄沙在墨蓝的天幕下失去了光泽，宛如随风飘乎的黑色幽灵。白日里沙砾吸收的热量慢慢释放出来，空气中的温度却急剧下降。大漠里日夜的温差很大，长时间往来于腾格大漠的人都知道，荒州大地上这片最大沙漠的气候尤其多变。
即便将腾格大漠了解得一清二楚，对于第一次单独出行的叶倾颜来说，这里无疑是片死亡的沙海。
先是被一个自称在沙漠往来数十次的小个子男人骗去了大半的银两。接着在路途上遇到一对从泗海国逃难的模子，于是便把自己身上不多的干粮分给了他们。在雪岭上跟随荒州最强的巫医茗曦学习医术，直到师傅仙逝，足不出户近十年的她便决定下山走走。然而下山后她才知道整个荒州已陷入一片战火之中。比较之下，她只好去相对安定一点的锦绣城。可如今看来，恐怕还没到锦绣城，自己便得命丧于此吧？
疲惫、饥渴、孤独，让叶倾颜几乎无法在支撑下去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下意识的，她伸出手握紧了脖子上挂着的一块凉玉。那是师傅留给她的唯一一样东西。
“师傅……”行医者救不了别人反而要葬送自己，叶倾颜不由得低低苦笑了起来。
视线开始渐渐模糊，叶倾颜跪在地上，就在她支撑不住快要闭眼的时候，风沙中忽然传来了人声。
“快看！那里有个人！”
吃力的转过头，隐隐之中看得见几匹马已奔了过来。应该是些大漠的悍匪或是盗墓者吧？叶倾颜皱了皱眉，却又抬起头望了过去。算了，现在活命是最重要的，说不定那些人中还有好人呢！
“哟！是个女的！”一个人已率先来到了叶倾颜面前，嚷叫着，那人便俯下身细细看了看叶倾颜的脸，忽然再次大喊了起来，“嗬！还是个美人儿！”说罢便探下身向疲惫不堪的叶倾颜伸出手来。
叶倾颜终于受不了，支撑着身子往后退了退，可身后却忽然又一匹马挡住了退路。还没来得及回头，马上的人一探手，便把叶倾颜抱到了马背上。
惊魂未定的叶倾颜只道自己是羊入虎口，心想还不如死在这里。一低头，便看到了揽着自己腰身的一只手。身为巫医，叶倾颜一眼便发现这只手纤细修长，丝毫不像大漠莽夫的手，便不禁觉得奇怪。也不害怕，叶倾颜只顾回头一看究竟。一回头，映入女子眼帘的，是少年清秀俊美的眉眼。虽然在雪岭上十个年头，不曾出过门，但闻茗曦师傅神医之名而来的求医者却一直不少，当中也不乏一些在荒州上出众的人物。只是相比这位少年流露出的英气与傲气，那些人的气质就不知逊色了多少。
看着叶倾颜惊讶的表情，那少年便微微笑了起来。叶倾颜连忙转过头，知道自己此刻的脸颊发烫，谁知身后少年接下来的话，又让她胆战心惊起来。
“喂！这个女人我要了！”
“什么？”叶倾颜同其他大汉一起惊叫了起来。方才那个对自己动手动脚的大汉更是不满：“舒落，你不过入帮几天，竟敢和我抢女人？”
那个叫舒落的少年冷笑一声，丝毫不惧大汉语气中的恐吓，反而不屑地扬了扬眉：“怎么？你想试试我敢不敢？”
大汉还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同伴偷偷拉了一下衣襟，冲他摇了摇头。其他的人也都不出声，看样子对舒落分外忌惮。
“算了，这段时间帮里收获不少，今晚大伙儿热闹一下，可别坏了兴致。走吧！回去晚了，帮主可要责怪咱们了。”舒落收敛了锋芒，对着大伙儿笑道。
见对方已给了台阶下，大汉也不好再说什么。本来对舒落才进帮五天便受到帮主的器重而颇为不满，但舒落的武功他是见过的，竟与帮主不相上下。大汉只好收敛了不满的神色，一扬鞭，喝了一声，便绝尘而去。其他人也纷纷跟了上去，顿时黄沙一片，随风扑向叶倾颜。叶倾颜一边暗骂那个少年是一丘之貉，一边正欲举袖捂住脸，却发现那些沙尘在半尺之外浮动，竟不能靠近分毫，正是被那少年散发出的气所阻隔。叶倾颜虽不会术法武功，但也知道有这般灵气之人，在整个荒州也是寥寥可数的。这个舒落究竟是什么人？这般厉害怎么会进入大漠悍匪之中？正在疑惑，叶倾颜的耳畔传来了舒落温和的声音：“美丽的小姐，坐稳了。我们也该启程了。”
大漠的夜晚，沙飞满天，却不是处处都是死寂。虽然只是腾格大漠上普通的土匪帮派，但几天下来的收获已让此帮的帮主喜上眉梢，便下令今夜狂欢一宿。
跟在舒落的身后，叶倾颜分明感觉到那些悍匪落在自己身上不怀好意的目光，不由得就迈不动了脚。察觉到身后女子的胆怯，一直不曾回头的数落转过身来，向叶倾颜伸出手来：“怎么？你想和他们一起喝酒？”虽然没有回答，但叶倾颜脸上分明写着“不想”二字。舒落微微一笑，上前拉住叶倾颜得手，向一个营帐走去：“别忘了，现在你可是我的女人。”
“你……”叶倾颜想要骂他几句，可一时间却找不到恰当的赐予。而此时，舒落已将她带入了营帐，对一旁的侍女淡淡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有事要办。”
侍女们当然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入帮这五天来，每次帮主让舒落挑女人他都推辞不要。这次却不声不响地带了个女人回来。侍女们不由得偷偷打量了一眼叶倾颜。虽然因为长途跋涉而衣衫褴褛，疲惫不堪，但女子绝美的容颜还是能细细看出。侍女们便也不觉得奇怪，笑嘻嘻地放下帐帘，退了出去。
察觉到此时帐里只有他们俩人，叶倾颜立刻双手抱在胸前，退后了一步，一脸惊惧道：“你……你要做什么？”
舒落没有说话，只是上下打量了叶倾颜一番，便转身从衣柜里翻出一套衣服，扔到叶倾颜面前：“这件女儿装你应该合适了，我的女人，怎么可以穿得像个叫花子。”
看着叶倾颜强装镇定的表情，舒落笑了起来：“我还有事，你就先梳洗一下，再换身衣服，然后再吃点东西。今晚有好戏可看，没人会在意你。要逃跑，先把准备工作做足才行。”
这些话让叶倾颜瞬间愣在了原地。难道说他在帮我？难道说他要放我走？
不理会还傻傻站在原地了叶倾颜，舒落掀开帐帘，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回头冲女子扬起了他不变的笑脸：“真是舍不得你呢！美丽的小姐，我们后会有期。”说罢，少年便大步走出了营帐。
慢慢地梳洗、换衣，再慢慢地吃了些东西，叶倾颜一点也不像要逃跑的样子。恢复了些元气，叶倾颜忽然听到营帐外喧嚣的声渐渐静了下去，又有琴鼓之声传来。难道这就是舒落说的好戏？叶倾颜心一横，索性先不逃走，反倒先去看看那场“好戏”。
果然，几乎所有的土匪都聚集在了一起，席地而坐，没有喝酒，没有吃肉，更没有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一个地方。大好机会，叶倾颜却往聚会中央走去。待她看清中央之物时，不禁也怔了怔。
长长的红毯一直延伸到帮主脚下，红毯中央摆着一面大鼓，大鼓之上友谊女子正在起舞。佩环鸣响，缨络缦布，蒙着面纱的女子在乐鼓声中踏足起舞。脚踏之时，足下鼓声也随之响起。旋转，跳跃，令人眼花缭乱，而踏出的鼓音却丝毫不乱。这般舞蹈，是众人在大漠中所没有见到的。
叶倾颜回过神来，也不看舞蹈，目光落向人群，可到处都不见舒落的影子。正在此时，乐声忽然高亢，似到了高潮之处，叶倾颜重新望向红毯中央，只见那鼓上的女子随着乐声的激昂，竟光着脚单足旋转起来。女子越转越快，突然音乐戛然而止，只听女子脚下的大鼓一声脆响，立刻四分五裂。裂开的大鼓之中随之激射出数道光亮，飞向四面八方。光亮从人群中穿过，无声无息，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倒下。瞬间，血腥味弥漫开来。有人清醒过来想要逃跑，女子看也不看一眼，举手一挥，只见迸发出一道白光，吐纳之间竟长达数丈，直接横扫过人群。剑光所到之处，无不血溅数尺。
凝气成剑？叶倾颜想到自己曾在书上看到，剑客一生所追寻的境界便是凝气成剑。此剑不是实剑，却抵得上任何一件神兵利器。古往今来，能达到这样境界的人屈指可数。而那个女子却能把这样的武功挥洒自如，恐怕世上少有人与之争锋。
而此刻，眼看手下都被杀尽，坐在软椅上的帮主早已血色全无，说话的声音也变了：“你……究竟是何人？我帮与你素无结怨，为何赶尽杀绝？”
“你们是与我无怨，但却与我手下有仇。本来你们土匪之间的事我不想管，你们杀了我手下，我不来找你们报仇，岂不坏了我的名声？”瞬间斩杀数十人，那女子却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况且，有我的清魂剑为你送行，也是你的福分。”一语毕，白光便将帮主穿胸而过。
那女子说话的声音让叶倾颜觉得有几分耳熟，然而眼前尸横遍野的景象已让置身于血海中的她顾不得其他。
似乎觉察到了叶倾颜的存在，女子慢慢转过身来，而此时的叶倾颜已被吓晕了过去，倒在了黄沙之上。而那些鲜血竟自动地绕过她，伸向了远处。
天空中冷月无声，清辉下有熊熊大火燃起，照亮了天际。火光如血喷洒在天幕上，覆盖着整个荒州大地。而腾格大漠上有血流蔓延开去，映出耀眼的火光。那显然不是普通的火，将尸体、血迹、物品，一道燃烧殆尽。
蒙着面纱的女子张开双手念动着咒语，大伙立刻形成一个圈，包围住已经被剿灭的土匪帮派，忽然如同潮水般扑向圆圈中心，随即又渐渐消失。
最后一丝火光消失在夜色里，只露出双眸的女子睁开了眼，瞳孔中一抹碧色瞬间便褪了去。身边是还处于昏迷中脸色苍白的叶倾颜。女子抬头看着墨色苍穹中的满天星斗，像是在推算什么。淡淡皱眉后，她终究只是垂下眼望了望叶倾颜，目光中有了些许的无奈：“又要到黎明了。”
只是谁会知道，这黎明前的黑暗是漫长还是短暂。
叶倾颜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此时正是大漠中最炎热的时候。而叶倾颜却躺在一片树荫下，身边竟有一池清泉。是绿洲？叶倾颜坐了起来，正像要去喝水，却听到有人在她身后说话。
“那是幻力凝成的假象，要喝水的话，你身边有水壶。”
“舒落？”身后少年的出现让叶倾颜欣喜地叫出声来。少年端坐在她身后，在无风的天气下，舒落的衣襟却似有风吹过般飘动起来。舒落睁开眼，看着叶倾颜微微笑了起来：“你这一觉，可是睡得久啊！”
怔了怔，仿佛回忆起了昨夜那腥风血雨的场面，叶倾颜举目望去，四周是绿色环绕，远处黄沙绵延望不到尽头。绿洲里平静而清爽，仿佛昨晚叶倾颜只是经历了一场梦而已。但是，那绝对不是梦！
“那些人……都死了。”慢慢收拢起腿，叶倾颜的声音开始止不住地颤抖，“我看见那些人……那些人死在我面前，我却救不了他们……那个女子……”
“被直接穿心而过或是斩下头颅，虽说你是茗曦的弟子，但要让那么多人起死回生，恐怕也太难为你了。”
“你知道我是谁？你怎么会……”
舒落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脸上笑容更胜：“说起来，我和茗曦也算是故交了。你脖子上的那颗济苍石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石，现在茗曦把这石头交给你，足以见得她对你的器重。”
“你知道这是济苍石？”叶倾颜摸着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颗不起眼的黑色石头，心里不禁埋怨起自己的大意。一直以为世上认识济苍石的人没有几个，想不到竟被一个少年一眼看穿。
“你不用觉得奇怪，要不是你师傅曾用济苍石救过我，我也不会见到这块石头。”仿佛看穿了叶倾颜的想法，舒落像是安慰她般说道。“我想没有人会想到，你大胆挂在脖子上的会是济苍石。不过也幸好这样，否则我也不会认出你就是茗曦的弟子，去跟那些土匪抢女人。”
听到此话，叶倾颜忽地站起身来，脸上有了掩饰不住的惊慌：“那个女子……昨晚杀人的那个女子……你当时在哪里？为什么你……”话还没说完，叶倾颜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闭上了嘴。
“喂！我可不是什么同伙！”像是知道叶倾颜怎么想的，舒落立刻否定了女子的想法。随后便斜了斜眼，看向自己身侧。
随着舒落的目光，叶倾颜也看到了少年身边的一把利剑，剔透的剑身微微泛着些许碧色，仿佛一团凝聚的气体，散发着光芒。
“灵剑？清魂剑？你的剑？”
听着叶倾颜的一连串发问，舒落只是笑而不语，似乎一直以来，他的笑容就从未变过。
“那女子手上持的就是这把清魂剑，难道……你就是昨晚的舞女？你就是那个杀人的女子？可你……可你不是男的么？”
“我有说过我是男的么？”英气勃发，目光深如大海，宛如俊美公子。舒落拉下裹着颈脖的纱巾，那里光滑平整，竟没有喉头！
“你……”叶倾颜狠狠摇了摇头，看着眼前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却手握生死大权的女子，叶倾颜惊恐地一步步退后，“怎么会……你……你这个恶人！”
女子的一句话，让舒落蓦地怔了怔。而更深的笑容随后展露。舒落脸上有了好玩的表情，笑弯了的眼睛如同昨夜那女子刺杀帮主时一模一样。更深的笑意后，舒落目光中忽然有一道光亮闪过。与此同时，舒落的手已经动了起来。指尖激射出一道白光，直逼向叶倾颜。叶倾颜还没叫出声，那道白光已缠住了她的腰，将退到水边的她又卷回到了舒落面前。而她的身影刚刚闪开，池中的水竟然沸腾了起来，扑到了她方才所在的位置。水一落地，竟成了血红的一摊，发出“吱吱”的声音，转瞬间那里的水和沙都被腐蚀了一大片。如果叶倾颜不被及时卷走，此时她恐怕连骨头也都被化了吧？
扑倒在地上，叶倾颜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正对上了舒落的目光。
那双眼睛，深似古井，就连亿万星光都可以坠落其中。仿佛可以让人的灵魂也深陷进去。即便是在笑的时候，那双眼睛里也有着看不透的黑暗弥漫。
依旧就是在笑，舒落淡淡看了叶倾颜一眼，声音里听不出任何语气：“我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沉寂了片刻，舒落忽然站了起来。而与此同时，原本插在地上的清魂剑也跃入了舒落手中。人动，剑动，这一动，四周的气流便也动荡起来。叶倾颜分明感觉到有一股邪气向她们逼近，却无法靠拢她们身边。是因为那柄清魂剑么？
舒落依旧是嬉皮笑脸的样子，然而叶倾颜却感觉到了那漫不经心的表情下越来越盛的杀气。
“怎么了？”叶倾颜往舒落身边靠了靠，环顾四周，“难道我们在幻境里？”果然，一语闭，，周围的树木，池水都开始颤抖。站在舒落身边却觉得很是稳当，叶倾颜于是也平定了慌乱的思绪，看着整片绿洲从眼前蒸发掉。叶倾颜忽然想起了什么，喃喃道：“莫非腾格大漠上真有幻血灵？”
“你知道的倒不少嘛！”微微笑着，舒落的目光却冷凝如铁，“这个你拿着，它能在你三尺范围内形成结界。等会儿我一叫你，你就骑上马快走。”
叶倾颜接过舒落手中的清魂剑，拿在手上也不觉得沉，然而叶倾颜却吃了一惊：“呀！难道你真能把灵剑凝聚成实体？你真是厉害呀！”
“好啦！我知道你崇拜我，不过那些幻血灵就要来了，而且数量还不少！记住，向北走，拿好此剑！”吩咐完后，舒落正要走出结界，却被叶倾颜拉住了。
“那个……”叶倾颜有些窘迫地松开了手，又对舒落点了点头，“请一定要小心。”
纯洁如初生婴儿的眼神让舒落为之一怔，随后，舒落又淡淡笑了起来：“放心吧。”
步出清魂剑的结界，舒落便明显感觉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和邪气。那些幻血灵，本为嗜血兽吃掉后人的灵魂所形成的邪物，以吸活血为食，擅长幻术。但近些年来，嗜血兽已被一些人所铲除，幻血灵也就随之消失。昨夜舒落之所以动用术法中的幽冥真火将尸体血迹全部烧掉，就是担心会有幻血灵出现。想不到今早便入了幻血灵布下的幻境里。
“来了！”舒落还没出声，倒是身后的叶倾颜先叫了出来。
舒落一敛眉，手中忽然挥出一道白光，直探入地底：“走！”
听到舒落的话，叶倾颜立刻翻身上马，抱剑而去。而此时刚刚现形的幻血灵被舒落方才那一击给怔住了，竟都没有动作。方才那一击，使大地都从中塌陷出一条裂痕。无数幻血灵被舒落给一剑贯穿。那些血色的影子在愣了片刻后，突然其声咆哮起来。尖锐的叫声让舒落皱着眉挖了挖耳朵。舒落的举止明显激怒了它们，瞬间幻血灵的数量突然暴增，齐齐扑了过去。而舒落却依旧一脸笑意：“幻术么？让姑奶奶我送你们下地狱吧！”
在看到舒落重新凝气成剑时，叶倾颜就知道这是极其消耗灵力的做法。况且新的灵剑相比清魂剑无疑要逊色不少。这样想着，叶倾颜便停住了马，向后望去。无尽的黄沙中，无数血色的影子将一个白色影子团团围住。恶灵叫啸着扑了过去，转瞬间白衣就被来自四面八方的血色给吞没。
“天！”那样触目惊心的画面让叶倾颜抱剑的手不禁颤抖起来。然而她却浑然不知自己也陷入了危机之中。
马儿在原地踱着碎步，蹄下的黄沙却忽地形成了一个圈，沉了下去。马儿受惊，扬起前蹄，后蹄却向地下陷入了一分。本来就不擅骑术的叶倾颜一下子跌了下去，手中的清魂剑也被抛到了一边。叶倾颜也顾不得拾剑，伸手想去将陷入沙中的马拉出来。或许是忌惮清魂剑的力量，地下的怪物并没有靠近，可沙子却将马越陷越深。
“舒落……”再也忍不住，叶倾颜失声叫了出来，“舒落！”
伴随着叶倾颜声音而起的，是冲上云霄的数道剑光。白光将包裹着的血色斩得四分五裂。幻血灵在剑光中被搅得粉碎，无论是幻影还是实体都在舒落的灵剑中惨叫着消失无踪。仿佛知道舒落的可怕，幸存的幻血灵纷纷退开了她身边。美食当前，它们当然不能空手而归，远处的叶倾颜变成了它们的目标。
方才那几招已经极大的消耗了舒落的灵力，手中的剑光也明灭不定起来。若是这些邪灵知难而退便好，可是远处叶倾颜的声音却引得恶灵撇下舒落，全部向叶倾颜扑了过去。
“舒落，马陷进去了，你快来……”叶倾颜知道舒落平安无事，便一心只顾将马拉出来。然而抬眼一看，血色的恶灵已冲到了她面前。
腾起的黄沙忽然横在了叶倾颜和幻血灵之间。巨大撞击所产生的气流让叶倾颜的肌肤几乎要被吹破。风沙遮盖了一切，让人睁不开眼睛。可是……那一击，是舒落所为吧？只是已经消耗了大量灵力的她又是如何使出这一剑的？
风沙渐渐褪去，叶倾颜费力地睁开眼，一袭白衣立在她面前。新凝成的灵剑在方才那一击后便消失无影。舒落微微敛起眉，握剑的手心已经有了丝丝的鲜血流出，额上也开始冒出了密密的汗珠。而舒落面前，是一道数尺宽的裂缝，将她们和幻血灵分隔开来。无线延长的裂缝无疑宣告着刚才那一击的可怕。
“你还真是麻烦！自己都顾不了，还管马干什么？”
“可是……”还是执意拉着缰绳，叶倾颜看着被卡住半个身子的马，心疼得几乎要落泪，“可是……它也是一条命啊！”
“真是……”嘟囔了一句，舒落最终只是淡淡扫了叶倾颜一眼，便转过身去。虎口处已经裂开，舒落想也不想，一张开手，卧在一旁沙地上的清魂剑便自动跃入了女子手心。
不知是不是幻觉，叶倾颜看到握剑在手的舒落眼中突然闪现出一抹碧色。拉着缰绳的手蓦地抽紧。那样的瞳孔，呈现出的幽深碧绿，让叶倾颜的心底闪过一丝惊异，难道……舒落是那个人？
嘴角有阴冷的弧度扬起，舒落点足腾空，手上玩出数十道剑花，白色的剑光顿时将血色的邪灵全部罩在其中。举剑一指，最后一道剑光竟成火光直接压向地面。断裂的沙地在舒落的剑下下沉了数尺之深。
收剑落地，眼眸中的碧色还未褪尽。叶倾颜却一把抓住舒落的衣襟，惊叫了出来：“你刚刚使的是‘揽天剑法’中的‘驱魂式’！你是剑圣转世？”
听到叶倾颜道出了自己的身份，舒落也不惊奇，只淡淡应道：“没错，我是。”
“原来师傅每年送药是为了给你？本来就不是修习术法之人，体内的血无法消弭书法带来的反噬，所以你才依靠师傅的药来驱除术法之毒？”想也不想，叶倾颜便脱口问出。历来能够修习术法的人都是注定了的，因为只有某些人体内的血才能消除术法造成的反噬。可如果是常人修习术法，反噬的力量根本无法抵抗。方才舒落眼中的碧色，恐怕就是遭到反噬所致吧？
“你既然是剑圣，荒州上又有多少人会是你的对手？你为什么还要修习术法？”
没有回答叶倾颜的问题，舒落摸出一瓶药，将里面的药丸悉数倒出，却只有三颗。想也不想，舒落便直接将那三颗药丸倒进嘴里。苍白的脸色这才有所恢复，眸子中的碧色也消失不见。先前那一战，不仅消耗了大量灵力，还动用了幽冥之火和破幻之术，真是太过冒险。
看着舒落闭目调理气息，叶倾颜一皱眉又说道：“这药也只能暂时压制你体内的反噬之毒。我师傅每年冬至都接待一位病人，替她拔毒疗伤，那个人……是你吧？”
“知道太多，对你没什么好处！”冷冷地喝斥了一句，舒落转过脸，盯着叶倾颜看了看，脸上又扬起了一丝笑意，“茗曦既然已经过世，不如你来帮我吧？神医的弟子。”
才被舒落吼了一句，紧接着她又求自己。叶倾颜盯着这个不知是好是坏的女剑圣看了半天，才说道：“师傅既然帮过你，那你应该不是坏人吧？我可以帮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没想到叶倾颜会开口提条件，舒落怔了怔：“你说。”
风沙之中，女子的声音柔弱却又格外清晰地传进耳朵里：“以后，不要再随便杀人了。”
这个条件明显出乎了舒落的意料，以至于她愣了半晌才蓦地笑出声来：“呵呵，你提的便是这个条件？哈！你大概是真不知道荒州现在的情况吧？锦绣城、浮桑国、云涧城、泗海国，还有腾格大漠和西凉，四处都陷在战火之中。我们若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杀了我们！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
“我当然明白！”点了点头，叶倾颜还是执拗地坚持自己的观点。手指紧抓衣摆，女子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对于乱世中的人来说，是何其的荒谬可笑。
“可是……”脸色已经渐渐苍白，叶倾颜依旧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女剑升，说道，“以你的能力，没有谁能够杀你吧？”
“没人能杀我，不代表没人想杀我。”抬头望向远处锦绣城的方向，视野里依旧是连绵不绝的黄沙。当代剑圣的脸上有了寂寥与无奈的神色，“剑圣转世，每一世的宿命都是一样。我终究也会像我的前世一样，在乱世中陨落。”
“不！你不会死的！你那么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死……”与其说是在劝舒落，叶倾颜更像是在劝她自己。
听出了叶倾颜的惶恐不安，舒落回头看了看女子的脸，眉目间不禁有了些许动容。许久，舒落才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对叶倾颜伸出手来。
没有上马，叶倾颜有些失望地望着舒落，叹息道：“连你也无法答允我？”
手指在空中顿了顿，舒落在此扬起了她的笑脸：“真是败给你啦！好吧，我答应你，以后不再随便杀人便是。”
欣喜的笑容在叶倾颜脸上绽放，让看惯了世间的舒落心里也为之一软。这样的笑容，还能在这混乱的尘世间保存多久呢？如果真能经久不衰，那便是如梦一样吧？可也仅仅只是个梦，背负着宿命的人，还能走多远呢？
拉着舒落的手上了马，叶倾颜终于开心地笑了起来：“呐！舒落，我就知道你不会是坏人。”
“什么好人坏人，弄得我像个杀人狂似的。”
“好啦，好啦，剑圣，你知不知道哪地方有东西吃啊？我饿死了……”
朝着锦绣城行进的一骑，将漫天黄沙泡在了脑后。撕裂开的云层将烈日卷成猩红的颜色，天幕上泛出的血色如同猩红的眼，俯瞰着这片战乱的土地已就土地上身陷乱世的灵魂。
天色一分分暗下，漫天的黄沙在墨蓝的天幕下失去了光泽，宛如随风飘乎的黑色幽灵。白日里沙砾吸收的热量慢慢释放出来，空气中的温度却急剧下降。大漠里日夜的温差很大，长时间往来于腾格大漠的人都知道，荒州大地上这片最大沙漠的气候尤其多变。
即便将腾格大漠了解得一清二楚，对于第一次单独出行的叶倾颜来说，这里无疑是片死亡的沙海。
先是被一个自称在沙漠往来数十次的小个子男人骗去了大半的银两。接着在路途上遇到一对从泗海国逃难的模子，于是便把自己身上不多的干粮分给了他们。在雪岭上跟随荒州最强的巫医茗曦学习医术，直到师傅仙逝，足不出户近十年的她便决定下山走走。然而下山后她才知道整个荒州已陷入一片战火之中。比较之下，她只好去相对安定一点的锦绣城。可如今看来，恐怕还没到锦绣城，自己便得命丧于此吧？
疲惫、饥渴、孤独，让叶倾颜几乎无法在支撑下去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下意识的，她伸出手握紧了脖子上挂着的一块凉玉。那是师傅留给她的唯一一样东西。
“师傅……”行医者救不了别人反而要葬送自己，叶倾颜不由得低低苦笑了起来。
视线开始渐渐模糊，叶倾颜跪在地上，就在她支撑不住快要闭眼的时候，风沙中忽然传来了人声。
“快看！那里有个人！”
吃力的转过头，隐隐之中看得见几匹马已奔了过来。应该是些大漠的悍匪或是盗墓者吧？叶倾颜皱了皱眉，却又抬起头望了过去。算了，现在活命是最重要的，说不定那些人中还有好人呢！
“哟！是个女的！”一个人已率先来到了叶倾颜面前，嚷叫着，那人便俯下身细细看了看叶倾颜的脸，忽然再次大喊了起来，“嗬！还是个美人儿！”说罢便探下身向疲惫不堪的叶倾颜伸出手来。
叶倾颜终于受不了，支撑着身子往后退了退，可身后却忽然又一匹马挡住了退路。还没来得及回头，马上的人一探手，便把叶倾颜抱到了马背上。
惊魂未定的叶倾颜只道自己是羊入虎口，心想还不如死在这里。一低头，便看到了揽着自己腰身的一只手。身为巫医，叶倾颜一眼便发现这只手纤细修长，丝毫不像大漠莽夫的手，便不禁觉得奇怪。也不害怕，叶倾颜只顾回头一看究竟。一回头，映入女子眼帘的，是少年清秀俊美的眉眼。虽然在雪岭上十个年头，不曾出过门，但闻茗曦师傅神医之名而来的求医者却一直不少，当中也不乏一些在荒州上出众的人物。只是相比这位少年流露出的英气与傲气，那些人的气质就不知逊色了多少。
看着叶倾颜惊讶的表情，那少年便微微笑了起来。叶倾颜连忙转过头，知道自己此刻的脸颊发烫，谁知身后少年接下来的话，又让她胆战心惊起来。
“喂！这个女人我要了！”
“什么？”叶倾颜同其他大汉一起惊叫了起来。方才那个对自己动手动脚的大汉更是不满：“舒落，你不过入帮几天，竟敢和我抢女人？”
那个叫舒落的少年冷笑一声，丝毫不惧大汉语气中的恐吓，反而不屑地扬了扬眉：“怎么？你想试试我敢不敢？”
大汉还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同伴偷偷拉了一下衣襟，冲他摇了摇头。其他的人也都不出声，看样子对舒落分外忌惮。
“算了，这段时间帮里收获不少，今晚大伙儿热闹一下，可别坏了兴致。走吧！回去晚了，帮主可要责怪咱们了。”舒落收敛了锋芒，对着大伙儿笑道。
见对方已给了台阶下，大汉也不好再说什么。本来对舒落才进帮五天便受到帮主的器重而颇为不满，但舒落的武功他是见过的，竟与帮主不相上下。大汉只好收敛了不满的神色，一扬鞭，喝了一声，便绝尘而去。其他人也纷纷跟了上去，顿时黄沙一片，随风扑向叶倾颜。叶倾颜一边暗骂那个少年是一丘之貉，一边正欲举袖捂住脸，却发现那些沙尘在半尺之外浮动，竟不能靠近分毫，正是被那少年散发出的气所阻隔。叶倾颜虽不会术法武功，但也知道有这般灵气之人，在整个荒州也是寥寥可数的。这个舒落究竟是什么人？这般厉害怎么会进入大漠悍匪之中？正在疑惑，叶倾颜的耳畔传来了舒落温和的声音：“美丽的小姐，坐稳了。我们也该启程了。”
大漠的夜晚，沙飞满天，却不是处处都是死寂。虽然只是腾格大漠上普通的土匪帮派，但几天下来的收获已让此帮的帮主喜上眉梢，便下令今夜狂欢一宿。
跟在舒落的身后，叶倾颜分明感觉到那些悍匪落在自己身上不怀好意的目光，不由得就迈不动了脚。察觉到身后女子的胆怯，一直不曾回头的数落转过身来，向叶倾颜伸出手来：“怎么？你想和他们一起喝酒？”虽然没有回答，但叶倾颜脸上分明写着“不想”二字。舒落微微一笑，上前拉住叶倾颜得手，向一个营帐走去：“别忘了，现在你可是我的女人。”
“你……”叶倾颜想要骂他几句，可一时间却找不到恰当的赐予。而此时，舒落已将她带入了营帐，对一旁的侍女淡淡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有事要办。”
侍女们当然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入帮这五天来，每次帮主让舒落挑女人他都推辞不要。这次却不声不响地带了个女人回来。侍女们不由得偷偷打量了一眼叶倾颜。虽然因为长途跋涉而衣衫褴褛，疲惫不堪，但女子绝美的容颜还是能细细看出。侍女们便也不觉得奇怪，笑嘻嘻地放下帐帘，退了出去。
察觉到此时帐里只有他们俩人，叶倾颜立刻双手抱在胸前，退后了一步，一脸惊惧道：“你……你要做什么？”
舒落没有说话，只是上下打量了叶倾颜一番，便转身从衣柜里翻出一套衣服，扔到叶倾颜面前：“这件女儿装你应该合适了，我的女人，怎么可以穿得像个叫花子。”
看着叶倾颜强装镇定的表情，舒落笑了起来：“我还有事，你就先梳洗一下，再换身衣服，然后再吃点东西。今晚有好戏可看，没人会在意你。要逃跑，先把准备工作做足才行。”
这些话让叶倾颜瞬间愣在了原地。难道说他在帮我？难道说他要放我走？
不理会还傻傻站在原地了叶倾颜，舒落掀开帐帘，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回头冲女子扬起了他不变的笑脸：“真是舍不得你呢！美丽的小姐，我们后会有期。”说罢，少年便大步走出了营帐。
慢慢地梳洗、换衣，再慢慢地吃了些东西，叶倾颜一点也不像要逃跑的样子。恢复了些元气，叶倾颜忽然听到营帐外喧嚣的声渐渐静了下去，又有琴鼓之声传来。难道这就是舒落说的好戏？叶倾颜心一横，索性先不逃走，反倒先去看看那场“好戏”。
果然，几乎所有的土匪都聚集在了一起，席地而坐，没有喝酒，没有吃肉，更没有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一个地方。大好机会，叶倾颜却往聚会中央走去。待她看清中央之物时，不禁也怔了怔。
长长的红毯一直延伸到帮主脚下，红毯中央摆着一面大鼓，大鼓之上友谊女子正在起舞。佩环鸣响，缨络缦布，蒙着面纱的女子在乐鼓声中踏足起舞。脚踏之时，足下鼓声也随之响起。旋转，跳跃，令人眼花缭乱，而踏出的鼓音却丝毫不乱。这般舞蹈，是众人在大漠中所没有见到的。
叶倾颜回过神来，也不看舞蹈，目光落向人群，可到处都不见舒落的影子。正在此时，乐声忽然高亢，似到了高潮之处，叶倾颜重新望向红毯中央，只见那鼓上的女子随着乐声的激昂，竟光着脚单足旋转起来。女子越转越快，突然音乐戛然而止，只听女子脚下的大鼓一声脆响，立刻四分五裂。裂开的大鼓之中随之激射出数道光亮，飞向四面八方。光亮从人群中穿过，无声无息，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倒下。瞬间，血腥味弥漫开来。有人清醒过来想要逃跑，女子看也不看一眼，举手一挥，只见迸发出一道白光，吐纳之间竟长达数丈，直接横扫过人群。剑光所到之处，无不血溅数尺。
凝气成剑？叶倾颜想到自己曾在书上看到，剑客一生所追寻的境界便是凝气成剑。此剑不是实剑，却抵得上任何一件神兵利器。古往今来，能达到这样境界的人屈指可数。而那个女子却能把这样的武功挥洒自如，恐怕世上少有人与之争锋。
而此刻，眼看手下都被杀尽，坐在软椅上的帮主早已血色全无，说话的声音也变了：“你……究竟是何人？我帮与你素无结怨，为何赶尽杀绝？”
“你们是与我无怨，但却与我手下有仇。本来你们土匪之间的事我不想管，你们杀了我手下，我不来找你们报仇，岂不坏了我的名声？”瞬间斩杀数十人，那女子却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况且，有我的清魂剑为你送行，也是你的福分。”一语毕，白光便将帮主穿胸而过。
那女子说话的声音让叶倾颜觉得有几分耳熟，然而眼前尸横遍野的景象已让置身于血海中的她顾不得其他。
似乎觉察到了叶倾颜的存在，女子慢慢转过身来，而此时的叶倾颜已被吓晕了过去，倒在了黄沙之上。而那些鲜血竟自动地绕过她，伸向了远处。
天空中冷月无声，清辉下有熊熊大火燃起，照亮了天际。火光如血喷洒在天幕上，覆盖着整个荒州大地。而腾格大漠上有血流蔓延开去，映出耀眼的火光。那显然不是普通的火，将尸体、血迹、物品，一道燃烧殆尽。
蒙着面纱的女子张开双手念动着咒语，大伙立刻形成一个圈，包围住已经被剿灭的土匪帮派，忽然如同潮水般扑向圆圈中心，随即又渐渐消失。
最后一丝火光消失在夜色里，只露出双眸的女子睁开了眼，瞳孔中一抹碧色瞬间便褪了去。身边是还处于昏迷中脸色苍白的叶倾颜。女子抬头看着墨色苍穹中的满天星斗，像是在推算什么。淡淡皱眉后，她终究只是垂下眼望了望叶倾颜，目光中有了些许的无奈：“又要到黎明了。”
只是谁会知道，这黎明前的黑暗是漫长还是短暂。
叶倾颜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此时正是大漠中最炎热的时候。而叶倾颜却躺在一片树荫下，身边竟有一池清泉。是绿洲？叶倾颜坐了起来，正像要去喝水，却听到有人在她身后说话。
“那是幻力凝成的假象，要喝水的话，你身边有水壶。”
“舒落？”身后少年的出现让叶倾颜欣喜地叫出声来。少年端坐在她身后，在无风的天气下，舒落的衣襟却似有风吹过般飘动起来。舒落睁开眼，看着叶倾颜微微笑了起来：“你这一觉，可是睡得久啊！”
怔了怔，仿佛回忆起了昨夜那腥风血雨的场面，叶倾颜举目望去，四周是绿色环绕，远处黄沙绵延望不到尽头。绿洲里平静而清爽，仿佛昨晚叶倾颜只是经历了一场梦而已。但是，那绝对不是梦！
“那些人……都死了。”慢慢收拢起腿，叶倾颜的声音开始止不住地颤抖，“我看见那些人……那些人死在我面前，我却救不了他们……那个女子……”
“被直接穿心而过或是斩下头颅，虽说你是茗曦的弟子，但要让那么多人起死回生，恐怕也太难为你了。”
“你知道我是谁？你怎么会……”
舒落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脸上笑容更胜：“说起来，我和茗曦也算是故交了。你脖子上的那颗济苍石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石，现在茗曦把这石头交给你，足以见得她对你的器重。”
“你知道这是济苍石？”叶倾颜摸着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颗不起眼的黑色石头，心里不禁埋怨起自己的大意。一直以为世上认识济苍石的人没有几个，想不到竟被一个少年一眼看穿。
“你不用觉得奇怪，要不是你师傅曾用济苍石救过我，我也不会见到这块石头。”仿佛看穿了叶倾颜的想法，舒落像是安慰她般说道。“我想没有人会想到，你大胆挂在脖子上的会是济苍石。不过也幸好这样，否则我也不会认出你就是茗曦的弟子，去跟那些土匪抢女人。”
听到此话，叶倾颜忽地站起身来，脸上有了掩饰不住的惊慌：“那个女子……昨晚杀人的那个女子……你当时在哪里？为什么你……”话还没说完，叶倾颜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闭上了嘴。
“喂！我可不是什么同伙！”像是知道叶倾颜怎么想的，舒落立刻否定了女子的想法。随后便斜了斜眼，看向自己身侧。
随着舒落的目光，叶倾颜也看到了少年身边的一把利剑，剔透的剑身微微泛着些许碧色，仿佛一团凝聚的气体，散发着光芒。
“灵剑？清魂剑？你的剑？”
听着叶倾颜的一连串发问，舒落只是笑而不语，似乎一直以来，他的笑容就从未变过。
“那女子手上持的就是这把清魂剑，难道……你就是昨晚的舞女？你就是那个杀人的女子？可你……可你不是男的么？”
“我有说过我是男的么？”英气勃发，目光深如大海，宛如俊美公子。舒落拉下裹着颈脖的纱巾，那里光滑平整，竟没有喉头！
“你……”叶倾颜狠狠摇了摇头，看着眼前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却手握生死大权的女子，叶倾颜惊恐地一步步退后，“怎么会……你……你这个恶人！”
女子的一句话，让舒落蓦地怔了怔。而更深的笑容随后展露。舒落脸上有了好玩的表情，笑弯了的眼睛如同昨夜那女子刺杀帮主时一模一样。更深的笑意后，舒落目光中忽然有一道光亮闪过。与此同时，舒落的手已经动了起来。指尖激射出一道白光，直逼向叶倾颜。叶倾颜还没叫出声，那道白光已缠住了她的腰，将退到水边的她又卷回到了舒落面前。而她的身影刚刚闪开，池中的水竟然沸腾了起来，扑到了她方才所在的位置。水一落地，竟成了血红的一摊，发出“吱吱”的声音，转瞬间那里的水和沙都被腐蚀了一大片。如果叶倾颜不被及时卷走，此时她恐怕连骨头也都被化了吧？
扑倒在地上，叶倾颜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正对上了舒落的目光。
那双眼睛，深似古井，就连亿万星光都可以坠落其中。仿佛可以让人的灵魂也深陷进去。即便是在笑的时候，那双眼睛里也有着看不透的黑暗弥漫。
依旧就是在笑，舒落淡淡看了叶倾颜一眼，声音里听不出任何语气：“我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沉寂了片刻，舒落忽然站了起来。而与此同时，原本插在地上的清魂剑也跃入了舒落手中。人动，剑动，这一动，四周的气流便也动荡起来。叶倾颜分明感觉到有一股邪气向她们逼近，却无法靠拢她们身边。是因为那柄清魂剑么？
舒落依旧是嬉皮笑脸的样子，然而叶倾颜却感觉到了那漫不经心的表情下越来越盛的杀气。
“怎么了？”叶倾颜往舒落身边靠了靠，环顾四周，“难道我们在幻境里？”果然，一语闭，，周围的树木，池水都开始颤抖。站在舒落身边却觉得很是稳当，叶倾颜于是也平定了慌乱的思绪，看着整片绿洲从眼前蒸发掉。叶倾颜忽然想起了什么，喃喃道：“莫非腾格大漠上真有幻血灵？”
“你知道的倒不少嘛！”微微笑着，舒落的目光却冷凝如铁，“这个你拿着，它能在你三尺范围内形成结界。等会儿我一叫你，你就骑上马快走。”
叶倾颜接过舒落手中的清魂剑，拿在手上也不觉得沉，然而叶倾颜却吃了一惊：“呀！难道你真能把灵剑凝聚成实体？你真是厉害呀！”
“好啦！我知道你崇拜我，不过那些幻血灵就要来了，而且数量还不少！记住，向北走，拿好此剑！”吩咐完后，舒落正要走出结界，却被叶倾颜拉住了。
“那个……”叶倾颜有些窘迫地松开了手，又对舒落点了点头，“请一定要小心。”
纯洁如初生婴儿的眼神让舒落为之一怔，随后，舒落又淡淡笑了起来：“放心吧。”
步出清魂剑的结界，舒落便明显感觉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和邪气。那些幻血灵，本为嗜血兽吃掉后人的灵魂所形成的邪物，以吸活血为食，擅长幻术。但近些年来，嗜血兽已被一些人所铲除，幻血灵也就随之消失。昨夜舒落之所以动用术法中的幽冥真火将尸体血迹全部烧掉，就是担心会有幻血灵出现。想不到今早便入了幻血灵布下的幻境里。
“来了！”舒落还没出声，倒是身后的叶倾颜先叫了出来。
舒落一敛眉，手中忽然挥出一道白光，直探入地底：“走！”
听到舒落的话，叶倾颜立刻翻身上马，抱剑而去。而此时刚刚现形的幻血灵被舒落方才那一击给怔住了，竟都没有动作。方才那一击，使大地都从中塌陷出一条裂痕。无数幻血灵被舒落给一剑贯穿。那些血色的影子在愣了片刻后，突然其声咆哮起来。尖锐的叫声让舒落皱着眉挖了挖耳朵。舒落的举止明显激怒了它们，瞬间幻血灵的数量突然暴增，齐齐扑了过去。而舒落却依旧一脸笑意：“幻术么？让姑奶奶我送你们下地狱吧！”
在看到舒落重新凝气成剑时，叶倾颜就知道这是极其消耗灵力的做法。况且新的灵剑相比清魂剑无疑要逊色不少。这样想着，叶倾颜便停住了马，向后望去。无尽的黄沙中，无数血色的影子将一个白色影子团团围住。恶灵叫啸着扑了过去，转瞬间白衣就被来自四面八方的血色给吞没。
“天！”那样触目惊心的画面让叶倾颜抱剑的手不禁颤抖起来。然而她却浑然不知自己也陷入了危机之中。
马儿在原地踱着碎步，蹄下的黄沙却忽地形成了一个圈，沉了下去。马儿受惊，扬起前蹄，后蹄却向地下陷入了一分。本来就不擅骑术的叶倾颜一下子跌了下去，手中的清魂剑也被抛到了一边。叶倾颜也顾不得拾剑，伸手想去将陷入沙中的马拉出来。或许是忌惮清魂剑的力量，地下的怪物并没有靠近，可沙子却将马越陷越深。
“舒落……”再也忍不住，叶倾颜失声叫了出来，“舒落！”
伴随着叶倾颜声音而起的，是冲上云霄的数道剑光。白光将包裹着的血色斩得四分五裂。幻血灵在剑光中被搅得粉碎，无论是幻影还是实体都在舒落的灵剑中惨叫着消失无踪。仿佛知道舒落的可怕，幸存的幻血灵纷纷退开了她身边。美食当前，它们当然不能空手而归，远处的叶倾颜变成了它们的目标。
方才那几招已经极大的消耗了舒落的灵力，手中的剑光也明灭不定起来。若是这些邪灵知难而退便好，可是远处叶倾颜的声音却引得恶灵撇下舒落，全部向叶倾颜扑了过去。
“舒落，马陷进去了，你快来……”叶倾颜知道舒落平安无事，便一心只顾将马拉出来。然而抬眼一看，血色的恶灵已冲到了她面前。
腾起的黄沙忽然横在了叶倾颜和幻血灵之间。巨大撞击所产生的气流让叶倾颜的肌肤几乎要被吹破。风沙遮盖了一切，让人睁不开眼睛。可是……那一击，是舒落所为吧？只是已经消耗了大量灵力的她又是如何使出这一剑的？
风沙渐渐褪去，叶倾颜费力地睁开眼，一袭白衣立在她面前。新凝成的灵剑在方才那一击后便消失无影。舒落微微敛起眉，握剑的手心已经有了丝丝的鲜血流出，额上也开始冒出了密密的汗珠。而舒落面前，是一道数尺宽的裂缝，将她们和幻血灵分隔开来。无线延长的裂缝无疑宣告着刚才那一击的可怕。
“你还真是麻烦！自己都顾不了，还管马干什么？”
“可是……”还是执意拉着缰绳，叶倾颜看着被卡住半个身子的马，心疼得几乎要落泪，“可是……它也是一条命啊！”
“真是……”嘟囔了一句，舒落最终只是淡淡扫了叶倾颜一眼，便转过身去。虎口处已经裂开，舒落想也不想，一张开手，卧在一旁沙地上的清魂剑便自动跃入了女子手心。
不知是不是幻觉，叶倾颜看到握剑在手的舒落眼中突然闪现出一抹碧色。拉着缰绳的手蓦地抽紧。那样的瞳孔，呈现出的幽深碧绿，让叶倾颜的心底闪过一丝惊异，难道……舒落是那个人？
嘴角有阴冷的弧度扬起，舒落点足腾空，手上玩出数十道剑花，白色的剑光顿时将血色的邪灵全部罩在其中。举剑一指，最后一道剑光竟成火光直接压向地面。断裂的沙地在舒落的剑下下沉了数尺之深。
收剑落地，眼眸中的碧色还未褪尽。叶倾颜却一把抓住舒落的衣襟，惊叫了出来：“你刚刚使的是‘揽天剑法’中的‘驱魂式’！你是剑圣转世？”
听到叶倾颜道出了自己的身份，舒落也不惊奇，只淡淡应道：“没错，我是。”
“原来师傅每年送药是为了给你？本来就不是修习术法之人，体内的血无法消弭书法带来的反噬，所以你才依靠师傅的药来驱除术法之毒？”想也不想，叶倾颜便脱口问出。历来能够修习术法的人都是注定了的，因为只有某些人体内的血才能消除术法造成的反噬。可如果是常人修习术法，反噬的力量根本无法抵抗。方才舒落眼中的碧色，恐怕就是遭到反噬所致吧？
“你既然是剑圣，荒州上又有多少人会是你的对手？你为什么还要修习术法？”
没有回答叶倾颜的问题，舒落摸出一瓶药，将里面的药丸悉数倒出，却只有三颗。想也不想，舒落便直接将那三颗药丸倒进嘴里。苍白的脸色这才有所恢复，眸子中的碧色也消失不见。先前那一战，不仅消耗了大量灵力，还动用了幽冥之火和破幻之术，真是太过冒险。
看着舒落闭目调理气息，叶倾颜一皱眉又说道：“这药也只能暂时压制你体内的反噬之毒。我师傅每年冬至都接待一位病人，替她拔毒疗伤，那个人……是你吧？”
“知道太多，对你没什么好处！”冷冷地喝斥了一句，舒落转过脸，盯着叶倾颜看了看，脸上又扬起了一丝笑意，“茗曦既然已经过世，不如你来帮我吧？神医的弟子。”
才被舒落吼了一句，紧接着她又求自己。叶倾颜盯着这个不知是好是坏的女剑圣看了半天，才说道：“师傅既然帮过你，那你应该不是坏人吧？我可以帮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没想到叶倾颜会开口提条件，舒落怔了怔：“你说。”
风沙之中，女子的声音柔弱却又格外清晰地传进耳朵里：“以后，不要再随便杀人了。”
这个条件明显出乎了舒落的意料，以至于她愣了半晌才蓦地笑出声来：“呵呵，你提的便是这个条件？哈！你大概是真不知道荒州现在的情况吧？锦绣城、浮桑国、云涧城、泗海国，还有腾格大漠和西凉，四处都陷在战火之中。我们若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杀了我们！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
“我当然明白！”点了点头，叶倾颜还是执拗地坚持自己的观点。手指紧抓衣摆，女子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对于乱世中的人来说，是何其的荒谬可笑。
“可是……”脸色已经渐渐苍白，叶倾颜依旧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女剑升，说道，“以你的能力，没有谁能够杀你吧？”
“没人能杀我，不代表没人想杀我。”抬头望向远处锦绣城的方向，视野里依旧是连绵不绝的黄沙。当代剑圣的脸上有了寂寥与无奈的神色，“剑圣转世，每一世的宿命都是一样。我终究也会像我的前世一样，在乱世中陨落。”
“不！你不会死的！你那么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死……”与其说是在劝舒落，叶倾颜更像是在劝她自己。
听出了叶倾颜的惶恐不安，舒落回头看了看女子的脸，眉目间不禁有了些许动容。许久，舒落才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对叶倾颜伸出手来。
没有上马，叶倾颜有些失望地望着舒落，叹息道：“连你也无法答允我？”
手指在空中顿了顿，舒落在此扬起了她的笑脸：“真是败给你啦！好吧，我答应你，以后不再随便杀人便是。”
欣喜的笑容在叶倾颜脸上绽放，让看惯了世间的舒落心里也为之一软。这样的笑容，还能在这混乱的尘世间保存多久呢？如果真能经久不衰，那便是如梦一样吧？可也仅仅只是个梦，背负着宿命的人，还能走多远呢？
拉着舒落的手上了马，叶倾颜终于开心地笑了起来：“呐！舒落，我就知道你不会是坏人。”
“什么好人坏人，弄得我像个杀人狂似的。”
“好啦，好啦，剑圣，你知不知道哪地方有东西吃啊？我饿死了……”
朝着锦绣城行进的一骑，将漫天黄沙泡在了脑后。撕裂开的云层将烈日卷成猩红的颜色，天幕上泛出的血色如同猩红的眼，俯瞰着这片战乱的土地已就土地上身陷乱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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