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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散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雪莲 热度: 22095
1

  医生说,肖敏的症状属于更年期的神经衰弱,所以常常夜半梦醒。

  夜半梦醒,再也睡不着。清醒的夜有什么?时间的颗粒在夜色流星一般坠落,枕边丈夫的呼吸、夜鸟巡弋的声音,此起彼伏,异常清晰。肖敏是想继续睡的,努力地闭着眼,摒弃杂念。却是没用的,意识清醒,思绪纷繁,脑中的画面一帧帧袭来:中考倒计时、课外辅导班、模考排名……

  女儿。想到女儿,肖敏的神经仿佛又脆弱了一分。她披衣起身,走向孩子的房间,轻轻地迈进去,轻轻地在孩子的床边坐下,轻轻地将滑下的被子拉上。那睡梦中的脸,瘦长,蜡黄,皱着眉。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从肖敏的口中落下。小时候的女儿分明不是这样的,眼神明亮,双颊饱满,白里透红,如果用手轻轻地摁一下,会有一个漩涡慢慢地陷进去再噗的一下弹出来,可爱极了。

  小时,是多小?读幼儿园的时候吧。那时的女儿,仿佛活泼的精灵,在山林野径自由奔跑。是从什么时候起,女儿一日日地忙碌,上课、写作业、课外辅导,马不停蹄。

  肖敏的目光微微地濡湿了。她将女儿裸露在外的臂膀轻轻地抬起,抚过她的手掌。右手食指的关节处,一个厚厚的茧,硬硬地抵着指腹。蓦的一惊,烫着一般,肖敏将手缩了回来。这茧子是女儿常年握笔留下的,边缘粗糙,硬,且厚。肖敏不敢细看,也不敢细想,需要多少次的摩擦与压制才有今日的“伤痕”。铅笔、圆珠笔、钢笔;习题、笔记、卷子,一日日“贴身肉搏”“嵌合撕咬”,终是皮肉模糊,硬化成茧。

  “妈妈不敢看你的手啊!”肖敏望着女儿哀伤地说。

  “没事的,妈妈,我和同学们都有这样的茧!”女儿若无其事地笑。

  这是多少年之前的对话了?在这个失眠的夜晚,一句一句,响彻黑夜的壁垒。

  2

  “听说,隔壁九班的家长都请一对一的家教了。我们怎么办?”

  “这些人莫不是疯了吧。周一到周五每晚安排一对一,周末还去机构读小班的课。真不知那些孩子的时间是怎么挤出来的?”

  电话是女儿同学的妈妈打来的。她焦虑的情绪通过夸张的音量频频逼近。一根看不见的弦在肖敏的头部慢慢收拢,她感到晕眩,脑海中莫名浮现一个场景:一群站在椅子上看电影的人,一群站在椅子上还要踮脚看电影的人。

  一个电话的工夫,微信里的未读信息超过了几十条:班级群、家长群、课外辅导班的群,嘀嘀嘀、嘀嘀嘀,不绝于耳。今日作业、模考成绩、组班信息、志愿咨询,每一条信息,肖敏都不敢小觑,她细细筛选,将一些重要的,记在备忘录里。

  杭城重高十二所,上不了前二的基本与清北无缘,上不了前十二的基本与985、211无缘;全市三万多考生,将近半数的孩子分流去职高;女儿就读的私立中学,一年学费将近七万,学而思、新东方等各培训班的学费也将近七万……

  这些数据盘桓在肖敏的脑海,如一张网,时不时地收紧。谁敢掉以轻心?夫妻二人将半数的收入砸在孩子的教育上,心甘情愿。他们知道,相比同类学校其他家庭,这样的花费,仅仅只在中等。

  “女儿的学科,不够稳,要不,咱再找一个培训机构补一补?”睡前,肖敏和老公商量着。“行,你看着办,好的机构也不好插班呀,名额都满了,除非有人中途退出。”老公小声嘟囔,转身睡去。

  3

  2021年4月,初三一模结束,“分配生”成了家长们口中频繁出现的词汇。谁家的孩子,三年总分预估年级前十,谁家的孩子三年总分名列班级前五。杭二、学军、杭高、杭十四、学紫、杭四……各所重高的校名在家长们臆测的年级排行榜中,与一个个名字对号入座。

  女儿的成绩尚可,肖敏很是欣慰。如果走分配,在这所竞争激烈的私立初中可以分配到前五的重高。如果自己考,按照去年该所私立初中的升学率,发挥正常的话,可以考到排名第一的重高。分配?自己考?分配的话,自然是保险的,但是去不了顶尖的重高。自己考的话,存在风险,万一发挥不好,前八的重高都会错过。

  2021年,杭城颁发中考新政,分配生的比例提高到百分之六十。那增加的百分之十,加剧了裸考的风险与竞争。选择了裸考,无异于选择了博弈:运气、发挥、出题、身体状况、政策导向,方方面面,横框竖格,一个点卡不上,命运就会改写。

  夜晚十一点,肖敏已经犯困了,可孩子依然与各类题目作斗争。她的背弯成一道弧,脑袋微微前倾,镜片后的眼睛盯着卷子上的题目一眨不眨,手中的笔时而停滞不动,时而唰唰有声。闹钟滴答,小小孩子在看不见的赛道上奋力奔跑。考砸一道选择题,就从一所重高降到另一所重高。稍一放松,便有无数的同行者超越。

  肖敏很想叫孩子睡觉,张了张嘴,又把那句话生生咽下去。她站起来,在客厅来回踱步。孩子没睡,做母亲的哪能睡?她一边走,一边回想放学时听到的小道消息:你知道吗?听说有好几个孩子在中考冲刺阶段抑郁了,有的需按摩才能入睡,有的需药物维持,有的请假居家……吴妈压低嗓音,将一个个名字轻轻地送入肖敏的耳朵。耳朵忽而變烫了,那一个个名字,变成小小的炸弹,在耳膜里轰鸣。轰鸣声中,一个个跳楼轻生的案例,在肖敏的眼前鬼魅地升起。

  肖敏的老公在卧室翻看各项数据:一所学校可以拿到百分之六十的分配生名额;全市三侨考生、现役军人子女、援鄂医疗子女、少数民族子女等加分的人多达707人;杭二、学军,前二重高裸考名额只剩400名左右。如果选择裸考,意味着要从26000名裸考大军中冲到全市前400名,还要保证那可以加分的700多名孩子,裸分都很低,才有机会。

  唉,难。老公按了按皱紧的眉头,轻轻叹一口气。

  临上床,肖敏和女儿商量分配生的事。勤奋好学的女儿一直心仪最好的重高,肖敏便与她细细分析了当前的形势、存在的利弊。女儿想了想,顺从地说,妈妈,我听你的,咱们就走分配吧。肖敏轻轻地说,嗯。女儿轻轻地点头,将一支印着某高中logo的钢笔轻轻地放回笔袋。那笔做工精致,印着某高中的校名——那是杭城排名第一的高中。

  “欢迎你报考我们的高中,好孩子,这支笔送你,愿我们顶峰相聚。”那所排名第一的重高曾约过女儿。“嘶”的一声,女儿拉上了笔袋。肖敏从回忆中撤回思绪,心的某一处也嘶的一声。

  2021年4月至5月,杭城各初中的分配生名额陆续出来了。女儿签了分配的名额——全市排名第三的重高。

  如果就读公办中学是否会有不一样的结果?肖敏问自己。

  4

  时光倒流。五年前的场景,历历在目。

  “这道题说了多少次了?为什么还不会做?”小小房间,男人厉声呵斥的声音毫无预警地响起。肖敏拿拖把的手猛地一抖,心脏骤然一缩,耳朵警惕地竖着。“你看,你看,又做错了!”怒吼声在房间接二连三地炸开,肖敏急急地推开房门,满脸泪水的女儿正慌乱地擦去做错的答案,迟迟疑疑地写出新的答案。那个脸庞绷紧的男人,筋脉暴涨,手指猛敲:“还错,还错,你这样的水平怎么考民办初中?”他的声音夹杂愤怒、失望,说到激动处,捏住孩子的胳膊,狠狠一掐。

  “哎哟!”读小学五年级的小小孩不自觉地喊出了声,眼泪一颗颗地滚到习题本上,雪白的臂膀,暗紫的淤青,不忍直视。肖敏的眼泪唰的一下落下来了,有那么一刻,她想冲过去撕碎孩子的奥数本,丢到窗外,然后,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她:“乖,不哭,咱不做题。妈妈带你玩去!”

  可是,她不能,也不敢。孩子处于小升初的关键时期,能否考上升学率靠前的私立初中,关键在于孩子会做多少奥数题。而那个发火的男人,本在老家温州上班,为了更好地陪伴孩子,舍弃公务员的身份来到杭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接送孩子、辅导作业、精心规划着孩子的未来,实在是——望女成凤,太急切了。

  坊间传说,踏进私立的民办初中,便是一脚踏进重点高中。在杭城,最好的初中都是私立的:文澜、建兰、育才、养正、白马湖……每一所名校,都是天上的星星。哪个父母,不想把星星摘下来送给孩子?即便学费昂贵,依然有大批的家长为孩子能就读私立中学而拼尽所有。

  私立中学的提前招里,奥数成绩的占比极大。从小学五年级开始,肖敏老公便将女儿送进学而思的奥数培训班。可是,还是迟了,相比那些从幼儿园与小学低年级就开始学奥数的孩子,起步已经太晚了。

  无疑,男人是尽职的爸爸。他一日日地坐在女儿的小房间,陪读,辅导。可惜,一遇到奥数,女儿便怔住了,仿佛堵塞的水龙头,怎么也无法疏通。有人说,小学五年级的奥数相当于初二的数学难度;还有人说,那些就读私立小学的孩子很多已经提前学了初中的知识。

  肖敏后知后觉,按部就班,她不知道现在的家长已经卷到这种程度了!从未提前学知识的女儿思维达不到超前的程度,奥数于她是陌生的侵入者,即便绞尽脑汁,也无法触类旁通。

  女儿是一定要读私立初中的。男人认定的理,九头牛也拉不回。他坐在学而思的教室后面陪着孩子一起学奥数,回家后,举一反三,再讲一遍。可是讲了许久,女儿还是一头雾水,他便沉不住气了,青筋暴涨,语气恶劣。肖敏一边体谅丈夫的焦虑,一边心疼女儿的乖巧,一颗心,上下左右,油煎刀剐,日日悬空。

  离小升初的日子越来越近,家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闷。一颗颗不定时炸弹,在六十平米的家中,时不时引爆。女儿成了受伤的小蜗牛,她将身子蜷缩在小小的壳中,无辜的大眼睛蓄满惊恐。不是她不努力,而是怎么努力也无法明白奥数的真谛。这是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

  六年级上学期,私立初中开始暗戳戳地散布招考的消息。优质生成了顶尖名校争抢的对象。抢生源的戏码暗潮汹涌,时不时有家长爆料,某某私立中学签约了某某学霸,某某学霸上岸了某某私立初中。

  肖敏和丈夫心惊肉跳,心急如焚,忙不迭地咨询过来人:如何报名,如何参考,如何加入有相关信息的群?

  肖敏和老公在各名校的保安室门口流连,小心翼翼地投上简历,满怀期盼地等待通知。建兰、育才、养正、采荷、公益,每一所有名望的私立中学,都是肖敏与老公心中的星星。一封封简历如同一颗颗种子,在他俩的心中埋下了希望。

  那些种子,还未破土,便一株株地萎了。因为没有奥数的竞赛成绩,投出去的简历,杳无音信。肖敏和丈夫无比沮丧,他们没想到自己的孩子竟然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

  一个同学的妈妈告诉肖敏,有个神秘的微信群,经常会有招考的消息放出。想入群,缴纳一百元会费。肖敏毫不犹豫地交了钱,群里的家长,热血沸腾,说是哪怕没接到考试的通知,也可直接冲到考场去试一试。只要成绩好,哪所名校不喜欢呢?那些家长说这话的时候,肖敏的心腾的一下亮敞了。

  那段时间的肖敏,紧紧捧着手机,深怕落下一个招考的消息。她带着女儿奔赴在一次又一次的招考路上,满怀希望地去,忐忑不安地回,垂头丧气地接受没有录取的事实。

  孩子沉默,丈夫暴躁,老师说:“你家孩子满脸不开心,怎么了?”

  5

  女儿是通过摇号进了家门口的私立中学的。中签的那天,肖敏和老公连喝三大碗酒,酒入心肠,热泪迸出。虽然私立中学的学费昂贵,但是一想到这所学校的升学率,两口子的脸上飞上红霞。

  一个学霸云集的初中,女儿如何披荆斩棘、崭露头角?吸取了惨痛的小升初经历,肖敏和老公再也不敢懈怠!提前学,超前学,报班,报班,弱势的学科报两个辅导班。周末、寒暑假,如何让孩子在有限的时间得到最大的资源化?培训班的远近、机构的名气、学科的安排,都需细细整合,精心安排。

  学会计出身的肖敏,头脑敏捷、思路清晰。她从一团乱麻中拣出重要的点,串成平展的线,语文、数学、科学、英语,各占比重,各择其点。女儿的初中学习之路,在学校、培训班辗转奔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休。

  有一天,肖敏惊愕地发现女儿不管站着还是坐着都弓着背、含着胸,脑袋前倾。好好的女孩儿,成了一张弯腰的弓!那弧度有锋芒,时时刻刻切割着肖敏的视线。女儿却已经适应这样的节奏了,日复一日地学习,毫无怨言地学习,那个伏案苦读的背影如雕塑,安静、沉默、堅硬。

  成績的确是进步了,可孩子也冷漠了。好像除了学习,再无其他的事能进入她的眼。小时候的她,贴心、可爱、活泼,会说甜甜的话语,是名副其实的小棉袄。可现在呢?她目不斜视、心无旁骛,与周遭的人与事保持一种疏离感。肖敏望着这样的女儿,总觉得陌生,说不出的陌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女儿开始频繁地流鼻血了,夜半深睡时,埋头刷题时,期末考试时,那些鲜红的血从她的鼻翼毫无预警地涌出,枕头、书本、卷子,都淌过她的血痕。

  也去医院查过。医生也说不出原因。或许是鼻炎,或许是天气干燥,也或许是学习压力大。初三一模考试那天,凌晨五点,女儿又流鼻血了,那么多的鲜血滚滚而落,止也止不住。一番折腾,脸色惨白的女孩,匆匆扒拉几口稀饭,背着沉重的书包去学校了。肖敏亲自送的,那天,她立在校门口,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挪不动了。她的目光越过女儿苍白的脸颊,越过她微驼的背影,越过层层教学楼,任时间一分一秒地穿身而过。

  一天的时间,如此漫长。肖敏掐着秒表揣测女儿考试的行程。语文考完了吧,现在是不是考数学呢?科学正在进行吧。孩子还有力气吗?会不会又流鼻血呢?守在校门口的肖敏,盯着手表,石化一般。谢天谢地!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的铃声终于响起。那个身穿校服的女孩儿在拥挤的人流中,面目模糊。

  一模的成绩出来后,女儿分配到升学率排名第三的重高。签约那天,肖敏的心里五味杂陈:停掉了所有的爱好,牺牲掉所有业余时间,千辛万苦,拿到了重高分配生名额。值还是不值?

  6

  2021年6月19日,杭城初三学子全员中考第一天。

  肖敏又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了,即便选择了分配,依然在这场重要的考试中莫名紧张。日日夜夜的苦读,需要一个分数来证明和抚慰。早餐吃什么?午餐吃什么?正在装修的邻居是否有噪音?所有可能会影响孩子考试成绩的相关细节都在肖敏心里梳理一遍,她将每一条线,整理得光滑顺畅,不留一丝褶皱。

  中考那天,风雨交加。肖敏穿了一件喜气的红裙送女儿进考场。老师们站在校门口,殷殷叮嘱,一句句鼓励的话语在雨丝中传达:“加油呀!加油呀!”雨丝一帘接一帘,家长一个挨一个,伞架着伞,目光叠着目光。

  连续两天的中考终于结束了。肖敏买了一把向日葵迎接女儿。远远地,那个女孩蹦蹦跳跳地走出校门,脸上的笑容,明媚可人。孩子说,考得很好。

  每个孩子都说自己考得很好。

  一些消息在坊间悄悄传播:今年的中考,题目史无前例的简单,数学属于小学的难度,英语属于初一的难度,科学也比平时的模考简单许多……花大价钱读民办的孩子,理科拔尖的学霸,一时慌了神,不知自己的高中何去何从?

  人心惶惶,坐立不安。卷子浅了,区分度不高了,谁是这场改革的受益者?

  肖敏开始整理女儿三年的教辅。它们小山一般叠在客厅一角,灯光下的暗影仿佛沉默的兽。一米六的女儿站在书山后,量身比一比,没过她的颈,伸开双臂量一量,足足有一丈宽。她小声地说:“这么多,这么多。三年咋就攒了这么多?”

  是啊,怎么就这么多?肖敏心里叹了一叹,这每一本教辅、每一张卷子都留下女儿的字迹。现在,它们很快就要被收废品的人带走。这日日夜夜伏案苦读的证据就这样没了。肖敏的内心感慨万千,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说不出。

  “右眼五百度了!”从医院回来的老公不经意的一句话让肖敏失了神。刚刚经历初三“浩劫”的孩子,体检单上清晰地写着:近视加剧,颈椎受损,驼背严重。

  “新东方、学而思的培训机构股票大跌,中考的试题以后会越来越浅了。过不了多久民办初中都会转成公办……”老公像想起了什么,与肖敏随口聊着。

  与此同时,双减政策成为头条新闻,在各大媒体不胫而走。

  【作者简介】胡曙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悬在窗口的幸福》等,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冰心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散文集《每朵花都有自己开放的季节》入选2020年农家书屋重点出版物推荐目录,作品散见《四川文学》 《雨花》 《胶东文学》 《延河》《散文百家》《中国校园文学》《江南》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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