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内蒂笔记《人的疆域》
1
发小邬钢斗天生没爹,不知是被哪扇窄门夹扁了头,大冬天的,就来问我半山这边有马鞭笋卖吗?卖了他来取,多多益善。馬鞭笋我不是太熟悉呵。我告诉他没有,也不可能有。他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是吃马鞭笋的季节吗?我说半山菜场里只有冬笋和春笋,你要吗?他说这个还用得着找你问吗?他又说大棚乱了四季,马鞭笋说不定就有。我质问笋是大棚能种出来的吗?他就说差不多吧,竹农入冬就给竹林盖上三尺厚的砻糠,喷足了肥药,你现在吃到的春笋,跟大棚菜有什么两样吗?他还贼心不死,非要我去附近找找看。他说他急需马鞭笋。嘿!他以为我在钢厂工作,还地处城郊哪!我刚来上班那会儿——那还是三十多年前,半山确实有杭城西伯利亚之“美誉”,但如今跟市区一样的,哪里还有种菜植竹的农田呀,有的只是钢筋混凝土霸占的楼群,就连种棵草都得种在指定的草坪上,而且还只能种一种草;菜场里出售的都是从外地运来的大棚菜,吃上去苦叽叽的,没有半点菜的原味。我问他这么急着要马鞭笋干吗?他就叫苦不迭。他妈不是病了吗,昨儿个特地托人打电话给他,让他买了周末带回家,急用。他那边都找遍了。夜里躺平不是想到我了嘛,就……
“也不晓得成天在想什么?”他埋怨他妈道,“想一出是一出!”
“你妈年纪大了,恋旧了,”我劝道,“再说病了没胃口,就念叨马鞭笋汤了呗。”
这是我们小时候饭桌上最常见的,菜不够,汤来凑;最后半碗饭,全靠它送落胃的。
微信语音通话不算钱,我们撇开马鞭笋,聊了会闲话,他又转回来了,询问我估摸哪儿有马鞭笋卖?勾庄还是山沟沟?我说他哪怕去了竹乡安吉,也是白搭。马鞭笋出自夏秋季。他就哀叹:“这可怎么办呢?”我就纳了闷了:“为这点破事值得吗你!买把春笋,回老家撒把咸菜做碗汤,骗过去不就得了。”
他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下周一午休时,我忽然想起此事,就问他怎么样?
他就吼我:“亏你出的馊主意,老妈气得就差从29楼窗口扔出去了。”
“就你多事!拿回去给你妈看干吗?”我说,“做成汤还瞧得出个屁啦。”
“能瞒个萝卜!饭菜都是老妈做的。”他说,“她忙进忙出的,好得很。”
“那你带去的春笋呢?”
“她烧油焖笋了。”
他妈向来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现在又是称病,又是急需马鞭笋,难道老了老了就变性了。我问他:“你不觉得奇怪吗?”他经我这么一问,倒也反应过来了,就“哎”地一声说:“就是呵,她到底想干吗?”
“这里面说不定有不可告人的隐情呵。”
“哇噻!小说家又想象力爆棚了。”他说,“不聊了,老同学,马鞭笋还得再帮我关注一下。”
“还马鞭笋哪!”我说,“到底是谁想吃呀?”
“她自己吧。双休日跟我唠叨了十八遍哪。”
2
邬钢斗的没爹,和村里其他小人的没爹,还不是完全一样的。他是在他名义上的爹过世了十年后,还是黄花闺女的他妈才生下他的。而且,他至今都不清楚自己的亲爹是谁。他小的时候,村里人都对他另眼相看,尤其是三角街,我们是绝对不能说他没爹的坏话,吵架时必须忌口“你个野种!”“你个杂种!”“你个有妈生没爹养的!”之类的脏话。否则,一时口嗨,后果很严重。
我五岁那年夏天,三角街的小人都在竹林里玩耍,邬钢斗就从家里拿来一个苹果跑来显摆。老实说,当时我都不晓得世上还有苹果这种水果,更不要说吃过了。他手抓苹果,“嗖——”地戳到我鼻尖上。那个香呀!他又“嗖——”收回去,去戳另一个小人的鼻尖。他得意地问我们:“知道这是什么吗?”他戳遍了竹林里的小人,也惹毛了大家,不知是谁第一个夺下了苹果,他扑上去要:“这是我的!还给我!”三角街的小人倒也没贱到抢人东西吃,就随手抛给另一个小人,于是就玩嗨了这种抛球的游戏,苹果到我手上时,我也不知怎么想的,或许是他想打我手臂的手,打在了我的脸上,我就随手扔进了九九河。这下他跟我玩命了,其他小伙伴都退到一边观战,我被他扑倒在地上,丢尽了脸面,就脱口而道:“你个畜生!流氓生的……”谁想得到呀,我回到家,就被母亲抄起小扫帚,倒捏着一顿暴打;这还没完呢,父亲则不许我吃晚饭,以锤炼我年幼的记性。
而我在其他没爹的小人身上,就完全没有这种风险。
比如杜琪燕,她爹在她五岁那年中秋,去钱塘江里抢个潮头鱼,结果鱼毛毛都没抢到一根,人却让一个三丈高的大浪头卷走了,连尸体都无处捞。她跟她妈年年清明只得去防洪堤上焚香点烛烧些冥钱给他爹。我们一起过家家时,她居然用竹叶挑了条毛毛虫放到我的碗里,我就毫不客气地骂她没爹的孤女。她总是穿着破衣烂衫,露着肚脐眼,就冲我大声嚷嚷,说她爹变成那么大一条青鱼,在钱塘江里游来游去,早上游去东海,傍晚又游回江里,来保佑她和她妈,我敢欺负她,夜里她爹就来找我算账……吓得我汗毛与头毛一起直竖,心里还长毛,求她替我在她爹面前说好话,千万别来。
再比如白巅峰,他爹在他三岁那年腊月,去长山那边挖大寨河,住在工地茅草棚里,也不知他爹有什么毛病,半夜溜进只挖到一半的河里,竟被淹死了。淹死他爹的只有脸盆那么大一汪小水,午夜结起坚冰,他爹的头,前半部分浸在冰层下,后半部分露在冰层上,像头饥饿的北极熊正探头到水中觅食。他爹因此被评上烈士。我们躲猫猫时,他猜拳输了,成了找人的人,谁知这家伙半天找不到人,就只顾自己下九九河淴浴了,气得我们连他爹也一起骂。他好像就等着我们骂,在水中小手一叉腰,仰天歪着个小脑袋,嚷嚷他爹是英雄,还……还大声反问我们:“你们爹是什么呀?”
我们这些小人的爹什么都不是,个个像孬种。
唯独到了邬钢斗这儿,他那个天生就没有的爹是骂不得的。后来我听说了一些他妈的往事,总算懵懂有点意识:那是因为他爹是个未知数,至今无人知晓;那是邬家为传宗接代,合计让他妈有了他的;那是一根高举在村人面前、将他妈钉在上面的耻辱柱。
邬家因独子病得不轻,倾家荡产娶了个16岁的姑娘来冲喜,结果冲成喜丧。邬家独子还真是病得不轻,哪里经得住大婚的折腾,就在红烛流泪的洞房夜,一命呜呼。刚办完婚礼的邬家,第二天接着就给儿子办丧事。新娘子刘灿,身体都还没有长开,跟青豆似的,逢喜不懂喜,遇悲不知悲,在邬家任人摆布,是个人都非常同情她。事后,她依旧留在邬家小心服侍公婆,村人看到她辫子上扎根白素、左袖上别块黑布,成天跑进跑出的——她总是在跑,从不四平八稳地走路,也不知邬家有什么事情让她忙成这样,就骂邬家不把她当人看,更骂刘家缺德,把幼女推入火坑后,只管自己躲在家里数钞票,就不顾她的死活了。村里有女人心疼新娘子还是个黄花闺女,连女人都没有做一下,就守寡了,而且这一守就得守多少个十年呀,便拐弯抹角地劝她逃回娘家,或去其他地方生活,总比在三角街守一辈子寡强吧。新娘子一听这话,吓得脸红耳赤地逃回邬家,还很不懂事地告诉了她公婆。
邬母就在三角街上跳上跳下地骂山门,从黄昏骂到天黑。
之后,新娘子再出门上街,就低头盯着路面,贴着路边跑,谁叫她都不敢搭理。
年底的一天,刘父终于上门了。那是黄昏时分,不少三角街人闻讯就候到邬家门口和附近的街道边,想听听他来干吗。刘父当着女儿和她公婆、以及门口这些街坊邻居的面,郑重其事地向他亲家提出请求,他愿意退还所有彩礼,领女儿回家去。就在他亲家面露难色的当儿,新娘子突然“哇”地爆出哭声。“爸!那我不就白遭罪了吗?我回去了,大哥二哥怎么办?你让他们打一辈子光棍吗?”她痛哭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刘父偷偷松了口气。她公婆也偷偷松了口气。
“爸!我……”新娘子突然跪地磕头,“活是邬家的人,死是邬家的鬼。”
“你这孩子,起来起来。”刘父扶女儿起身时,扭头盯了一眼门口,“好,爸答应你。”
刘父随即就一路摇头长叹而去。
3
又过了一两年,三四年,村人看着新娘子一天天发育、长大和成熟,出落成一个女人味十足的姑娘,出门也不像原先那样蹦蹦跳跳了,而是脚步稳健,但还是那么害羞。村里那些过来的女人,嘴大不关风,总爱说些让她脸红的话题,新娘子似懂非懂,倒也会及时躲闪,但人家就是不让她走。新娘子相貌平平,但青春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童颜术,她是不清楚自己一举手一投足,都散发出满满的女人韵味,既让同龄女人羡慕,又让不少男人心痒。三角街上像毒头阿猫这样的人物,就敢跟邬父现开销,玩笑不像玩笑、骂不像骂地质问他:“邬老头,你把她一直留在家里,想自己用吗?”
邬父顿时摆出一张死人面孔。
“你那个短命儿子是一天都没享受,你不甘心是吧?”阿猫哪里肯放过他呀,“你们瞧瞧,这张面孔漂亮吧!怎么?我说得不对呀?这要是在旧社会,你现在还不是三妻四妾地干活?”众人哈哈直乐。邬父被刀子捅了心窝一般,立马缩起老腰,整个人弓成狗一般高,漆黑着老脸,嘀咕了句“不跟你一般见识。”就速速地溜回家去。
是夜或是第二夜,吃过夜饭,公婆依旧赖在八仙桌边,等新娘子收拾停当,就叫她过来坐。公婆商量好的,让邬母开的口,先是夸她孝顺,又肯做,他们都喜欢,都舍不得她离家,把她当女儿一样看待的。新娘子一见这架势,一听这话语,就双手按住长凳,浑身还是抖瑟,她就知道有事了。邬母接着便说了句废话,说她年纪也不小了,嫁来邬家也有四个年头了。邬母看了眼邬父,咬了一下薄嘴唇道:“妈想给你找个上门女婿,你看怎么样?”
公婆这么做,已经算是相当民主了。他们认定新娘子会爽快答应的。谁想得到呀,新娘子愣了好一会儿,才放开一排白牙咬紧的下嘴唇,轻声细语道:“儿媳就是儿媳,女儿就是女儿,那可不一样。爸,妈,我会孝敬你们一辈子,给你们养老送终的。”
邬父忙咳嗽了一声,对她说道:“女儿好呀,女儿不是更亲吗?”
“可这是假的。”新娘子更小声道,“我不是有自己的親爹妈吗?”
“可他们不会再管你了。”邬父急道,“灿儿,你是要和我们生活一辈子的。”
“可他们不是还在吗。”
这孩子,什么脑子吗?咋就在这件事上一根筋了呢?公婆只有咧嘴苦笑,牙痛似的直抽冷气。她咋就听不懂呢?关键不在这个上面,她是儿媳也好,女儿也罢,他们只是希望她能再婚,能替邬家生儿育女,繁衍子孙。不然,邬家就要绝户了。
断子绝孙!
那是邬家祖上要造多大的孽呀!
说出去有多难听不说,将来他们夫妇两个还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呀!
“行了,先这样吧。”邬父见新娘子一时拐不过弯来,就让她去睡了。等她进了自己卧室,邬父就对邬母说“我出去一下”,就匆匆出门了。
第二天傍晚,刘父踏着夕阳踌躇满志地来了。
他一上邬家,就像煞个父亲,板起脸来教训女儿,骂她目无长辈,不孝敬公婆,不晓得好好做人。刘父清楚女儿非常听他的话,当着外人,就叫她跪下,向公婆赔理认错。然后,他又脸一翻,春风化雨般地劝导女儿,让她听从公婆,将来听由公婆做主。新娘子一见父亲上门,什么都明白了,父亲叫她做公婆的女儿,那就做呗。刘父回去时头仰了个天,走过三角街时,草帽都捡了三回。
公婆喜出望外,亲家一番话,谢天谢地,事竟然成了。
4
邬母当晚就赶去汪二妈家。汪二妈见她空着双手,就“啊哟!”说现在提倡自由恋爱……邬母急忙摸出红包,说她也没什么准备……汪二妈立马又“啊哟”,半推半就地接过手,心说有红包还准备什么礼物呀,管她包了多少钱,就满口答应为新娘子做媒。在车村,汪二妈帮人招来的上门女婿就有三家,到目前为止,都过得不错,便在邬母面前吹嘘,新娘子这桩婚事,那是三只手指头抲田螺十拿九稳的,就拍拍瘪塌塌的老胸说,包在她身上。
“拜托汪二妈。”邬母仿佛看到子孙绕膝,眼都红了,“事成了再谢谢你个大恩人。”
“街坊邻居,”汪二妈也仿佛看到了大红包,笑道,“你就是不说,我也会帮这个忙的。”
汪二妈倒是巴实的,不出两个月,就给介绍一个。民丰村的,是个寿头。牛坯身材,干农活那是没话说的,就是……说他傻吧,他不傻;说他呆吧,他也不呆;邬父问上三句话,他就只会嘿嘿地愣笑,一张大嘴到了他这儿,只剩一个用场了,饭倒是一顿能吃三大海碗。这和邬父想要的有距离,就询问新娘子。她说听爹妈做主。邬母拎了篮时鲜水果,就去求汪二妈再找找看。
汪二妈答是答应了,但接连给了她三个“啊哟!”
到了年底,汪二妈又介绍了一个。丰东村的,在镇上摆个鞋摊,手艺不错,收入据说还可以。邬母特地到镇上瞧过他,小脸儿俊的,斯斯文文地坐在街道边,皮围裙罩住前身,低头专心修补,偶尔抬头张一眼街尽头,笑微微的。邬母觉得不错,等到小伙子上门相亲,都没见上新娘子,就被邬父三言两语打发了。客人一走,邬父就吼邬母:“你都去看了些啥?”邬母委屈道:“他坐在那儿,好好的,我哪知道他得过小儿麻痹。”邬母再去汪家,汪二妈就不客气了。
她说邬家现在比不得过去了,眼高手低都是空的。
邬母哪会不懂她说啥呀!邬家是地主,过去在三角街呼风唤雨,阿狗阿猫都能将他们呼来唤去;只要还有那么一点成色的男人,谁肯上门做邬家女婿呀,被人揿住头皮的日子可不好过。在这件事情上,邬家眼界高有个卵用,要面对现实,肯上门的也就歪瓜裂枣这一类男人。
汪二妈还说新娘子是不错,大家都长着眼睛;但要说相貌有多么光鲜,倒也不见得。她就认为最早那个寿头是最佳人选,让邬母回去再想想看。
邬母被汪二妈一顿数落不说,还得赔着笑脸恳求人家,心里很不舒服,回到家就闷声不响地上了床。邬父问她怎么啦,新娘子端水进来,邬母侧身向里床,一声不吭。邬母想想年轻时,刚嫁到邬家过的好日子,眼泪就扑棱棱地直滚;汪二妈要放在那个时候,算个什么东西,蠢虫也敢教训她?又联想到短命的儿子,她哪里还忍得住呀,就哇哇大哭开来。
邬父十分气愤,背着双手在房里踱了半夜,如今他身份虽然卑微,但求人不如求己。他盘算了一下,他娘家那边,邬母娘家那边,新娘子娘家那边,还有她两个嫂子娘家那边……七算八算,可以托媒的人也有八十一百的。第二天他和邬母就这么干,一连奔波了个把月,信心满满的。
从此,邬母的两只眼睛就成天巴嗒巴嗒地望南天,盼着有人来,盼着有消息。照邬父的说法,都托了这么多亲戚,总比她一个汪二妈强上数十倍吧。他们的要求不高,只要有个过得去的小伙子就行。而且一个就够了。但世上只有自来人,没有望来人。邬母望得南天门都戳满窟窿也没用。托人问,也只说在找,还没有消息。
岁月不等人,一天过去,一月过去,一年过去……三亲四戚七姑八婆的,嘴上蛮好听,棺材毛竹钉,都过去四五年了,而新娘子还是那个新娘子。邬母急得腿都颠细了,这可怎么办呀?邬父也黑下脸来,不得不承认汪二妈就是汪二妈,专吃这碗饭的到底不一样。邬母就硬着头皮再上汪家,汪二妈清楚这其中的因果,就长吁短叹,满嘴一个难字。邬母又摸出红包,汪二妈却推辞了,说无功不受禄,等她找到了再说。邬母又跑了两趟。邬父挺后悔当初拒绝了寿头,要不然孙子都上学了;真找不到好的,寿头也勉强将就吧。邬母再去,汪二妈一听就“啊哟!”说寿头前年娶了媳妇,现在儿子都生好了。又夸寿头那个能干,家境都比一般人家都好……
邬父和邬母枯坐在灯下,四眼相对,像泥菩萨一般,一连坐了数个夜头。
其中一个夜头,邬父突然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这才有了后来的乌豇豆。
5
这个初秋的傍晚,太阳西游到钱塘江上空,打算淴个浴就回家;大地经受一天的暴晒,像铺了床电热毯;晚风打南边过来,顽皮地撩拨新娘子的花衬衣,邬母带她去地里采长豇豆。邬家的自留地在街北不远处,被东边棉花丛、南边街上人家、西边玉米带和北边络麻林包得严实。这块小得可怜的低洼地,用细竹梢搭着人字形的豇豆架,从南到北排成五列,架上的藤蔓刚从酷暑中缓过神来,铆足劲儿绿翻了天,无数枝头像红酒开瓶器的螺旋钻头,纷紛钻向天空,恨不能把老天钻成蜂窝;二三十米蓬勃延伸的绿叶间,挂下一条条青色的细辫子,便是长豇豆。
新娘子挎着竹篮,站在地头惊喜地喊邬母:“妈,你看,这么多豆呀。”
邬母也“啊”了一声,笑道:“嗯,真不错!”
她们踏进秧沟,隔着一人多高的豆架,面对面地摘起豆来。
采完一列豇豆架,移师第二列时,太阳回家了,火烧云镶着金边,天空依旧明亮,但大地上浮起一层肉眼难以察觉的暗色。邬母突然想起晒在外面的衣物。新娘子说她去收。邬母拉住她道:“还是我去吧。把你篮里的豆给我,等会儿我多带只尿素袋来。”新娘子挎着空篮继续采。邬母拎着满篮豆走了。一篮豆着实不轻,她走到地头时,猛咳了三五声,惊起一群撒野的麻雀。
邬母再回到自留地时,天已经五成黑了,暮色像浓雾般在大地上游荡,走近了才能分辨出架上的豆叶和豆条。邬母在地头轻轻地喊:“灿儿——灿儿——”突然,豆架丛里响起一阵奔跑的脚步声,稍纵即逝。邬母找到第二列与第三列豆架之间,扔了手中的篮和尿素袋,慌忙窜入秧沟,快步跑到新娘子跟前,蹲下身去,急忙问道:“灿儿,你这是怎么啦?摔了吗?”
新娘子瘫在地上,像根被刨了中间一段绿皮的黄瓜,露出白花花的身子。
“灿儿,灿儿……”邬母替她扣上花衬衫,不断地喊她。
新娘子软若烂泥,毫无反应。
邬母吓坏了,直起身来左右张望,想不好该不该回去叫人。
“哇!”新娘子总算吸到空气似的,顿时有了呼吸,便失声痛哭。邬母双膝跪地,将她的上半身搂进怀里:“灿儿,你这是怎么啦?你吓死妈了。”新娘子侧过头去,把脸埋在邬母胸前,边哭边喊道:“妈……我不活了。我没脸做人了……”邬母左手抱住她的头,右手在她后背上下使劲捋道:“不许说傻话。你可是妈的心肝宝贝。妈还要靠你养老送终呢。”
邬母的胸口热流流的,新娘子的泪水湿透了她的斜襟青衫,顺着干枯的乳沟往下淌。她劝着劝着,自己也被劝得老泪纵横,放声和新娘子一起痛哭。
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场,邬母扶新娘子起身,穿上被褪去左腿裤管的长裤,连采下来的长豇豆也顾不上收,就相扶着回了家。新娘子到家就挺尸。邬母不放心,一直在房里守着她。邬父自个儿胡乱地弄了点吃的,就叫邬母出来吃。她说她不想吃。但他叫她,重点不在吃上,她出来了,两人去道地上说话,没说两句就听到新娘子把房门闩上了。邬父跑进去敲门,房里毫无反应;邬母也拼命喊灿儿,也没有任何回答。邬母就催邬父赶紧叫人。邬父叫来邻居,把房门弄开,新娘子已经把自己挂在老式床的门楣上。
众人都傻眼了,七慌八乱地把新娘子救下来。
谢天谢地,总算还有一口气在。
邬家挤满了人。大队治保主任赶来了,民兵队长赶来了,大队长也赶来了……邬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讲述着当时的情景。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把灿儿独自留在地里。她哪曾想现在还会有流氓呀。她是听到有人慌忙地逃入络麻林,但当时天黑,豆架又高,她没有看到那个男人。她找到灿儿时,她晕倒在地上,跟死了一样,吓死她了……邬母像祥林嫂般复述了几遍后,人也崩溃了,出门瘫坐在道地上,败天败地地哭骂,天下哪有这么缺德的人,竟然对她家灿儿做出这种缺德事来。
多少年,三角街周边的十里八乡,从未出过流氓。大队长让治保主任和民兵队长带人连夜排查,忙到半夜等于零。这天就没有陌生人在车村出现过。那时候只要碰到一张生面孔,是个人都会有印象的。莫非是熟人作案?治保主任他们调整思路,又拉网式地重查车村男人,也没有一个像丢了斧子的邻居,倒是邬父抖抖瑟瑟的,人弓得像个“7”字,说话都结巴了;但案发时,他在供销社代销店里买东西,还跟人闲话了一会儿呢。
第二天一早,治保主任带邬父去镇上派出所报案。
谁都这么想,等到新娘子情绪稳定,只要她开口,真相就大白了。
6
大约过了两个月,是腊月初,单位老大要去北京开会,顺带便想探望几位老领导,但她总不能空着双手去登门拜访吧。可是,现在这种时候,礼重了人家不收,礼轻了又适得其反,她就寻思着送点有意义的东西。杭州特产是有名,但人家见多了,不稀奇。办公室主任就出主意说,塘栖古镇特产应该可以,像法根糕点,百年老字号。老大首肯。周五上午,主任就带上我直奔塘栖,熟门熟路找到广济桥北的法根糕点店,挑了十样精品,用古色古香的礼盒一装,非常拿得出手,而且石沉沉的一大盒,只要两百多块,太行了。只是发票要去总部开,营业员骑上电瓶车走后,单位开商务车的老司机是个吃货,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镇上菜市场瞧瞧,他想买放养的土鸡老鸭。说走就走。也真是巧了,我一下车,还没踏进菜市场呢,就瞧见路边有位老太在寒风中守着脚跟前一只竹土箕,箕中静悄悄地躺着三把马鞭笋,用稻草一捆,每根十来公分长,细白如象牙,煞是喜人。我大喜过望,连价格都顾不上还,就全拿下了。我连忙给邬钢斗打电话。他说这段时间都被他妈骂傻了,还是老同学靠得牢!他说他马上就来半山取。我说我还在塘栖呢。我说我明天一早也要回老家,索性就直接带到他妈那儿吧。他说这样就最好不过了,问我多少钱,发红包。我说提钱就伤感情了,下次记得请我喝酒呵。
其实,我是临时起意才说明天要回老家的。
我就是想看看他妈到底要马鞭笋干嘛?
第二天上午,我到老妈家后歇了个把小时,快十点了,不早不晚,去他妈家比较合适,就问邬钢斗在家吗?他说在的。我就提着盛有三把马鞭笋的塑料袋去了。给我开门的是新娘子。她到老都被村人叫做新娘子。如今八十多了,像头秃鹫,光头上翘着几根数得清的细发,白到几近透明,如同褪了毛的半大鸡遗漏的二毛,也还是叫新娘子。要说她身上皮肤最好的地方,也就只有头皮了,光滑红春,而她为我开门的手如鸡爪一般,纵横交叉的皱纹和寿斑黑如霉花,小得可怜的脸也是这样,皱皮紧包骨头,整个人仿佛又缩成秋后的空豆荚,灰黄偏黑。“阿姨!”我站在门口叫了一声。新娘子老归老,眼神倒不赖,立马就认出我来:“进来进来,不脱鞋。”我跨进门后,双手托起塑料袋,递给她道:“我给您送马鞭笋来了。”她就“啊哟”一声,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地仰望着我的脸发呆。很显然,他没有告诉她。她随即连声“谢谢你!”双手托住塑料袋去灶头了。
邬钢斗闻声出来,泡茶聊天。他当年读的是警校,当上交警的第二天去追一辆违章车,结果被这辆车撞断了右腿。现在他是交警大队的交通科长,自嘲是管红绿灯的。我就笑他,难道黄灯你就不用管了?我边聊边留心观察他妈,人虽奇瘦,但来得有劲道,忙进忙出的,一点都不要空的,尤其走路的姿势非常特别,右臂僵硬,贴身下垂一动不动,左臂却前后晃得厉害,仿佛她每走一步,都是靠左臂摇出来的。她比村里同龄老太都强多了。我老妈还小她几岁呢,这些年病恹恹的,七七八八的毛病就没有断过。我们聊了没多久,灶头就嗤嗤嚓嚓地起油锅声,等到聊得差不多了,我起身告辞,他妈就非要留我吃中饭不可。
邬钢斗以往是带妻儿一起回来的。他儿子三十出头,至今仍无意結婚,回来一趟就被他妈唠叨一顿,现在死都不肯回来了,就宅在家里捧只手机一躺到底。儿子不来,他妻子也就来不了,她得给儿子管饭呢。其实他也清楚,她哪里肯来呀。见我要走,他也拉住我说,一起搞点酒吧。他独自在家也无聊透顶。“行!搞就搞呗。”我也想瞧瞧午饭桌上,到底有没有马鞭笋汤。
然后,没有。
我倒是在灶头,发现供灶王爷的地方,他妈用青瓷盘供着一把马鞭笋,和我拿来时一模一样,还点着香和蜡烛。我就问这是做什么呀?她说祭灶王爷呀。我又问为什么?她就没响。客厅里只剩下我和邬钢斗细斟慢酌时,我说原来不是放汤呀。他也乱摇头,说想求个平安吧。他说到了午夜,家里经常有马鞭笋破墙而出,或拱破地板的声音。我问他听到过吗?他说:“迷迷糊糊的,没听真切,但声音确实有。”他说他妈叫他起来检查过,但发声的地方都完好无损。
7
三角街起初是几户殷实人家,建在这条通向七甲渡口的泥路上。向西三里便是去省城的渡口,贩卖蔬菜的农民,返回时就会在这儿歇个脚,讨碗水喝。后来,个体经营被集体收编,集中到路上,像供销社代销店、肉店、豆腐店、茶店、木器店、修车店、棕绷店、剃头店、补鞋店……十多家店铺,又加上其他人家也来凑热闹,就俨然是条街了。至于三角街是怎么被叫出来的,我就不甚了了。
那时候的人穷归穷,但房前屋后只要有巴掌大块地方,都会埋上几节马鞭笋的根,开春就能冒出几支小竹来,多年后就蔚然是个小竹园。至于三角街以西,沿九九河南岸的路两边,赫然是一片绵长的竹林。虽然分属不同的生产队,但马鞭笋才不管自己的身份呢,照样你窜到我的地盘,我窜到你的区域,茂密得一塌糊涂,两侧竹梢亲昵地拥抱到一起,遮天蔽日,出了街西头就如同进了山洞,三里墨黑路。我们小时候就像鸟在竹林里做窝一样,成天在竹林里玩。我最喜欢用络麻皮在三五支翠竹之间绷成渔网状,离地三尺高,就是一张吊床,人躺在网上,两脚轮流蹬绷住的竹子,就优哉游哉地摇晃。我们过家家在竹林,躲猫猫也在竹林。春天,我们爬上去摸竹枝上的鸟窝,没收它们的蛋。有次我用外衣兜住鸟蛋跑回家时,不慎掉了两枚拇指大的鸟蛋,在地上一磕两半,发现蛋清里蜷曲的不是鸟胎,而是蛇胎,一根如晶莹透明的蚕宝宝,突兀的大头两侧是紧闭的双眼,尽管它只是夭折的蛇胎,但照样吓得我把这些蛋全倒入九九河里,从此再也不敢欺负人家了。夏天,竹林比家里还阴凉,家鸡比我们还跑得勤,在竹林里扒个土坑,把整个身子埋进去,再用翅膀拨土覆盖在背上,然后闭上双眼,从早睡到晚,比人还会享受。而我们只好跳进九九河里戽淴浴。长在岸边的竹子,扎进河里的部分早就被人淘空了,我们顺带把双手探入如网的根须洞里,摸点小鱼小虾螺蛳什么的,每趟不落空。
马鞭笋是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植物,三里竹林每年都得删去一批老竹,有时候我们走在路上,都能看到冒出头的笋,那就不客气了,起脚一踢,“啪!”笋断了,顺手就把笋头撸进裤袋。街上人家的小竹园里,也总有一些顽皮的马鞭笋,在地下暗渡陈仓,把头探入小屋或主屋里。每次发现家里的地拱起来,就知道地下来客人了。更有甚者,新娘子卧室的床头边,居然也冒出一支笋来。这一年正是她出事的那一年。邬父邬母的意思,掘了,但新娘子不肯这么做。她把在房里日渐长高的小竹引到窗外。夏天,小竹长成大竹,一半在窗内,一半在窗外。她的卧房朝北,窗外就是三角街,谁都稀奇这支招摇在街头的细竹,如同绿色的旗帜,有些手痒的男人,见前后没人,就偷偷地摇。
邬父就觉得此竹惹是生非,果真到了秋天,新娘子就出事了。
第二天上午,邬父被带去派出所报案。之后又从镇上带回来所长李长脚和一名年轻警察。但是谁想得到呀,新娘子惊吓过度,苏醒后就失声了。李长脚问那个男人的长相?她就呀呀地摇头。让年轻警察给她纸笔,她也呀呀地摇头。李长脚也是头回碰到这种情况,他狠狠地搔了两下頭皮,头皮屑如纷雪一般飘落。他叮咛邬母看好新娘子,让治保主任带路,和手下去豇豆地里侦查了一番,又回街上和村里调查。有闲的老人和小人,哪见过这种热闹,都尾随着,个个把头颈伸得老长。另有一帮小人,见李长脚把脚踏车歇在街边,就好奇地团团围住,动手动脚的,结果脚踏车倒了,李长脚回头怒吼:“小兔崽子!”吓得他们顿作鸟兽散。
这起强奸案,最终成了一桩悬案。
村人都觉得憋屈,不把这个害群之马揪出来,他们就都是嫌疑犯。事后大半年里,甚至一两年之后,还有村人对此耿耿于怀,他们通过批斗邬父邬母的机会,要他们老实交待;他们遇到成了哑巴的新娘子,用手势配合语言询问;他们在饭后茶余研究、探讨和剖析案情。各种传言向车村四周扩散……他们所付出的努力,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只是让新娘子在村里有了名声,在村外也有了名声。我甚至可以说,在她身后还会有名声。
而气愤的村人,把气都出在新娘子窗外的那支青竹上。
青竹日夜摇晃,夜里比白天更频繁。
8
在众多的传言中,有一种传言在三角街上经久不衰。不少村人都认为这起案件,十有八九是邬父邬母预谋的,而实施者则是邬父那边的远亲。至于是谁,就不甚了了。村人之所以这么认为,是从案发后谁最获利的原则来分析的。因为数月后,邬家就传出新娘子怀孕了。她在初秋的豇豆地里,被男人强行将种子播入她孤独的体内,并且孤独地成长。而这个结果,不正是邬家早也盼晚也盼,足足盼了十年才盼到的吗?李长脚是内行人,把邬父那边的亲属查了个遍,终究还是未果。
要怪就怪那时候侦查手段有限,比不得现在,用DNA比对一下,就能锁定犯人。如今五十来年过去了,谁还会追究呀。新娘子的肚子就像豆种下地,又像豆荚爆裂,一朝分娩,邬家就有了传宗接代的小男人。他就是邬钢斗。但当初村人都叫他乌豇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从新娘子出事,到她生下乌豇豆,其间竟相隔整整一年,他居然在他妈肚里呆了十二个月,村人深表怀疑。或许,他压根儿就不是强奸犯生的,亲父另有其人。有些居心叵测的村人,甚至怀疑到邬父头上。又或许,本来就没豇豆地什么事,新娘子自杀也是为她后来的奸情铺路造势罢了。
但从新娘子自杀,到乌豇豆出生,邬母寸步不离地守着新娘子,夜里也同睡一张床,做梦都睁着眼睛,唯恐有什么闪失。等到她为邬家生下孙子,邬父邬母就拜天拜地大哭一场,哭声震动整条三角街,闻者无不叹息,就连各家的土狗也呆立在街头,凝视着邬家的方向,吠声此起彼落。邬家连续三天祭天祭地、祭菩萨祭祖宗,却又不敢过于声张,怕他来得有违天理,惊动了老天。新娘子从此变了样,她喜欢往大姑娘小媳妇堆里凑,听到脸红的话,也只是抿嘴笑,不再躲闪,渐渐地融入车村妇女队伍中。至于邬父邬母,心思早就转移到孙子身上,对新娘子宽松多了。乌豇豆除了身份特殊,而被村人“特殊对待”外,他现在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爬到邬父邬母头上拉屎拉尿,于他们而言也是天伦之乐。只有新娘子在他们不在场时,还会骂他打他。
乌豇豆是上村小读书,才有了自己名字。刘老师把他的绰号改为正名:邬钢斗。我和他都住在三角街上,但不熟。后来因为同桌,也因为他常把家里带来的零食分一半给我,才很快成了朋友。之后我们去镇上读初中,是同班。高中是去二十多里外的长山中学读的,我们还是同班。每次回家,又同进同出。高考那年,他提前被省警校录取,而后我去了江苏镇江,读冶金经济管理专业。后来,我们都在省城工作。周日下午,我们一起从老家返回省城,有时我在他那边过夜,有时只吃个晚饭。再后来,我们又都在省城成家。
邬父过世得早。八年前,三角街——确切地说是整个车村——拆迁,新建钱江四季城的第二年冬天,邬母过世,新娘子趴在灵床上失声痛哭,突然就出了声:“妈……”事后,村里有好事者,依旧没忘当年的事,就询问她。她说她不知道。她虽然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但说话声非常轻,现在也是如此。
她说她当时正忙着摘豆,突然就被人敲晕了。
两年前,村人分到第一批安置房。邬钢斗给他老娘抽到29楼,他老娘大哭一场,住这么高,慌兮兮的,她情愿住一楼。如今应该早就习惯了,也或许还没有,不然夜里不会听到马鞭笋穿墙与破地而出的声响。这是臆想或幻听?但不知为什么,村里听到异常声响的,远不止他妈一人。
我喝完酒出来,回我老妈那儿去,就在老媽那栋楼前的草坪上,看到在中午的阳光下晃动的光头,这不是他妈吗?只见她在草地上供着两把马鞭笋,点着香烛,跪地磕头祭拜,嘴里念念有词:“你来拿去吃呵,在那边撒把咸菜放碗汤。前些日子,你想吃但无处找……”我不敢打扰她,悄悄地回到老妈家里。我问老妈,最近这栋楼里有谁没了吗?
老妈就说你咋知道的?是从邻村拼到我们村的一个老头。
我问姓邬吗?
她说不清楚。
我又问是孤老头?
她说有儿有女的,只是搬来时就没见有老伴。
我噢了一声。我寻思着先睡个午觉,然后去村委会问问,不知双休日有人值班否?我进卧室,从七楼窗口往下一张,发现他妈还在忙碌,但已经不再祭拜了,而是用小铲子往草坪上一插,左右一摇动,抽出一裂缝来,种下一根马鞭笋,然后严丝合缝地揿实草坪。瞧她一根根种笋的认真劲儿,我都不禁怀疑,这能种活吗?
【作者简介】许仙,本名许顺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杭州半山。在《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江南》《十月》《北京文学》《天涯》《清明》等刊发表五百余万字。有作品入年度选本及排行榜。出版长篇小说《关于我美丽母亲的一切》、短篇小说集《麻雀不是鸟》、小小说集《麻醉师酒吧》《爱人树》《北极的春天》、散文集《樱桃豌豆分儿女》等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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