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心里空落落的,感觉无聊透了。
老婆离家出走,等于把整个家撂给了老马,这下可把老马害惨了。家务活一揽子全摊在了他身上,他不但要洗衣服,还要做饭,而他习惯了当甩手掌柜,最怕下厨房,也根本不会做饭。于是,他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上街买着吃,这儿转转,那儿转转,瞎转悠。他感觉家还是那个家,却没了一丝烟火气,庙堂似的冷清。老马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就给老婆打电话,可一次一次拨打,老婆的手机里只是一遍又一遍唱情歌,就是没人接。他知道老婆这回是真闹情绪了,心说,好,你就去管小祖宗吧,管孩子可没服务我马正科那么轻松。
这天黄昏,老马在一家小饭馆吃过饭,去城东的文化广场转悠,发现广场上有跳舞的,有自乐班唱秦腔的,有打乒乓球羽毛球的,在绿荫下的走廊里,还有人在拉二胡。他坐在石凳上想,这些人活得多滋润,自己咋就什么技艺都没有,不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呢。一抬头,发现谢顶的陈老师正在一棵树下向他招手,他也招手回应,陈老师就走过来,坐在了他身边。陈老师原来和他同在学校教书,不同的是,他后来脱离学校从了政,陈老师仍在教书。陈老师比他早几年退休。他们几年没见面了。说起如今的生活状况,老马禁不住就说了跟老婆斗嘴的事,大骂老婆是个势利眼,害得他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婆和先前判若两人,不再围绕他搞服务,给他端茶洗衣服了,老婆的服务重心发生转变,嘴边挂的不是省城的外孙,就是周城的内孙,穿梭于两个城市,心里好像就没有他了。陈老师安抚说:你原来忙忙碌碌,老婆觉得你劳累,当然爱护你。你现在闲下来,就得干家务了。又说:像我们这些人,没有了精神寄托,生活就没有了目标,没有了抓手,心里就会感到空虚。你看廣场上的老年人,有所追求,晚年生活就过得五彩缤纷。他问陈老师生活状况,陈老师说:早晚走路锻炼,上午写写文章,自娱自乐。他还玩手机。手机里能看抖音,刷朋友圈,里面有许多好文章。又说:我原先最讨厌别人玩手机,这才知道手机里说的笑的看的听的什么都有,五花八门,丰富多彩。每天只要你打开手机,朋友圈什么都有,真正就进入了古人说的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状态。老马知道,陈老师跟他一样年轻时都是文学发烧友,在学校的时候就常写些小散文、诗歌在地区的报纸上发表。说到写文章,老马兴致高涨,因为他也曾梦想当作家,后来结婚生子,琐事缠身,就离文学远起来了。但在他的心中,对文学依然有一种亲近感。他问现在怎么投稿?陈老师就告诉了他。
老马买了台二手电脑,从此后,哪儿也不去,一心一意埋头在家搞创作。他每写一篇散文就通过微信发给陈老师,文章很快就在县作协的公众号发出来了,后面有许多人点赞。他看着自己在电脑上敲的文字传播到一个又一个人手机里,有那么多人在阅读,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成就感和愉悦感。他是当过乡长的人,原先碰见熟人,都习惯性地喊他马乡长,而如今碰见熟人,不喊他马乡长了,把他马作家、马作家地喊,喊得他心里很受用。参加作协的活动,大家都说马作家的文章愈写愈好,篇篇美文,还嚷嚷让马作家传授创作秘诀。陈老师评价老马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雄心大;给老马提的意见是,不能光顾自己创作上档次,也要帮助其他会员进步,写出好作品。
老马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惬意极了。
一个晚上,老马坐在电脑前创作,儿女打来了电话,问他最近干什么?他说忙得很,写文章。女儿说她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了,她以为是爸在网上粘贴的呢,原来是爸亲自写的。老马说:你爸是文学老年,都加入作协了。儿女说:你老了老了活出自我了,怪不得想不起我妈了。老马咳嗽了一声,说我可没嫌弃她,是她自己走的。女儿忙问:爸,你怎么了,要当心身体呀!老马笑道:没啥,是抽烟抽的。女儿呵呵一笑说:爸,你当作家辛苦,让我妈回家给你搞后勤怎么样?老马知道女儿是在调和他和老婆之间的矛盾,老婆不定就坐在女儿身边,哈哈一笑说:巴不得你妈回家呢,我写文章写得瘦了十几斤,人都快飞起来了。女儿说:那好,我给我妈说说,让她快回家吧。老马扯开嗓门说:那好那好。
果然第二天,老婆就回家了。
老马的家在城中村,是个独门小院,进门就是一架葡萄,蓬蓬勃勃的葡萄叶子几乎遮住了半个院子。时值七月,葡萄一嘟噜一嘟噜吊在空中,招惹得蝴蝶来了,蜜蜂也来了,在空中飞来飞去嗡嗡叫。老婆进门,顾不上喝口水,卸下身上的双肩包,就蹲下来拣地上的葡萄,说我的葡萄可惜了、葡萄可惜了。
她推开屋门,一股呛人的烟味扑面而来,客厅乱七八糟,脏乱不堪,沙发上横七竖八扔着脏衣裳,墙角都结了蛛蛛网。两层的楼房是按照家属楼的格局自建的,空间大。她喊老马、老马,没有应声,推开老马书房的门,只见老马戴着花镜,身子前倾,两眼盯着电脑屏,两手正在键盘上敲字。又喊一声老马,老马扭过头问:啥事?老婆看见老马灰白的头发如干草又长又乱,眼窝深陷,颧骨高凸,胡子拉碴,简直没个人样了。她说:看你老不死的邋遢成啥了。又用手掌在鼻子前扇,说呛死人了。老马说灵感来了,别打搅我。
老婆见老马沉迷于文字中,就不再理他了。她开始打扫屋子。她把乱扔的东西整理了,地扫了,把窗户玻璃擦了,又一遍遍拖地,直拖得地板明亮亮,觉得满意方才罢休。她又打扫了院子,收拾了厨房。一切安排妥帖,她就上街买菜了。
自从老婆走后,老马生活没个规律,吃饭没个时间,饥一顿饱一顿,人几乎瘦了一圈。当天见老婆包的饺子,他竟然狼吞虎咽,吃了美美一大碗,吃得直打嗝,连说香、香!老婆又递给他一碗面汤,让他慢慢喝。老马说:还是老婆好啊!老婆软绵绵说:你当作家挣钱,多辛苦,我敢给作家不搞好服务。又嗔怪道:早说你当了作家,我早回家服侍你了。老马说:我打电话你不接呀。老婆变了腔调问:老实说,你发表一篇文章能挣多钱?这个老马没问过,陈老师不是说过,图个老有所为、老有所乐吗,怎么能提钱的事,俗!但老马把这话不能在爱钱的老婆面前说,他只告诉老婆,如今社会好了,衣食无忧,不能只看中钱。作家有了名,得利是自然的事。老婆就不再吭声了。
当然,老马记着陈老师私下里告诉他的话。陈老师说,你写得好,可以出本书,就能做到名利双收了。陈老师拿县上的作家胡有万作例子,说胡有万原在一家企业做推销员,企业倒闭了,这家伙不知吃了什么药,忽然迷上了当作家,五年内就出了两本书,据说赚了十多万元呢。老马问:就是上次给咱们讲课,穿中式褂子、戴礼帽的老汉?陈老师说:对呀,看看人家,一看就是大作家的派头。老马问陈老师咋不出书?陈老师说:我的工资卡在老婆手中捏着,花钱要向老婆申请,哪像你,自己的工资自己作主,花钱方便。又说,胡有万带了头,县上的作者都急着出书呢,好像出本书,作家的大帽子自然就戴到头上了。老马问胡有万是怎么卖书的?陈老师说,据说胡有万在县城租了间房子,他今天提几本书到这个单位,明天提几本书去那个单位,软缠硬磨,谁家不买书,他就坐在办公室不走,躺在领导的沙发上,谁见了胡有万头都大了。加之胡有万能说会道,八面玲珑,把什么事都說得天花乱坠,把单位头头捧得能上天,哪个单位都要买他几本书。老马心说,我人脉广,其中许多的学生、老部下不是这个单位的头头,就是那个单位拿事的,出了书,卖起来绝对比他胡有万强多了。
老婆看老马每天神情专注,坐在电脑前用枯瘦的手指敲字,顾不上吃饭,夜里熬到夜半,真正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让他悠着点写。她还找来事例安慰老马:街上钉鞋的跛子说,陈忠实写《白鹿原》写了三年多呢,你恁急干啥。老马说:这个你不懂,灵感来了,那是稍纵即逝的事,不赶紧写下来,它就跑掉了。他要把自己对人生的感悟,对社会的观察,对生活的认知在有生之年写出来,让更多的人看。他想,自己虽然从过政,但一从领导岗位退下来,人走茶凉,就没人理他,连条狗见了他都不摇尾巴了。而作家圈子里的人喜欢他的文章,也就喜欢文章的作者。他要写出更多的文章让人看,以此证明,他马正科不当乡长了,身上没标签了,头上没光环了,但他有一肚子的才华。他要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有一天,老婆买菜回来说,今天碰见几个熟人,都在议论你老马呢。老马问议论我什么?老婆说,他们说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了你写的那篇《故乡的槐花香》了,写得真好。一个说,原来只知道老马教书教得好,能当乡长,没想到老马是个作家。老马就骄傲起来,说,老马除过不会给蚂蚁绾笼头,其他啥都行。活到老学到老,啥不是人学的。老婆说吹吧吹吧,说你行.你就能上天,成人精了。
两年后,老马出书了。在隆重的首发仪式上,文友们纷纷表示祝贺,两位美女还给老马献了花。老马捧着香气洋溢的鲜花,心潮澎湃,蓦然感觉只有写作才让他的生命变得充实而饱满。他当下就把五十多本书免费赠送给前来捧场的人了。消息在朋友圈转发,许多粉丝点赞。儿女也打电话祝贺,老马不用说更是喜开怀了。
中秋节那天,儿子和女儿两家人都回来了,他们捧着老爸的新书赞叹不已,但都翻了翻就放下了。儿子说:在朋友圈发文章图个高兴就行了,出书没有多大意义。女儿附和道:是啊,现在人人都看手机,几乎没人看书了。孩子们对书的冷漠打击了老马,老马心里有些不悦,老马气呼呼地说,玩手机、玩手机,照你们这样说,书店就没生意了?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这句话就没人相信了?老婆接茬道:你爸出书还不是为你们,咋能这样打击你爸。尽管女婿、儿媳赶紧说了些恭维老马的话,让老马高兴,团圆饭还是吃了个不欢而散。
夜里,老婆问,这次出书能挣多少稿费?老马隐瞒了自费出书的事,含糊其辞说,稿费当然是有的。老婆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咱熬油点灯为个啥。又说,到时候把稿费给孙子存着。老马就不高兴了,说我的事我作主!
老马学习胡有万的做法去县上某单位销售他出的书。这个单位的领导是他的老部下,对方听说老领导出了书,祝贺一番,接过书翻了翻,当下就掏了书钱。老马忙用手挡,说不收钱、不收钱。对方说:这是您心血的结晶,也是商品,应该的、应该的。硬把钱塞到了老马手里。老马收了钱,嘴嗫嚅着,想让这个单位买几本。可还没说出口,对方就以县政府开会为由,要离开办公室了。老马想以胡有万为榜样,给这个单位沙发上一躺,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有个声音在提醒他,你是当过乡长的人。他就不好再说下去了,便又去找另一个老部下。这个老部下也是一个单位的头头,同样祝贺了一番,说感谢马乡长还记着我这个书痴。老马激动地双手把书递上去,对方说没签名呀。起身让老领导坐自己的真皮靠背椅。老马坐下来,戴上眼镜,认真签了名,又盖上了自己的印章。对方接过书说:这个印章刻得好,特别是这个马字,像是要飞奔起来了,这是篆体字吧。老马说:对对对。对方把老马的书翻看半天,感叹道:如今出书的人不少呀!你们这是怎么了,个个都比赛似的出书。老马讪笑说:爱好,纯属个人爱好。对方说:书是出版社出的,应该在书店卖呀。
提到书店,老马确实给一家叫“迎春来”的书店放了五十本书。那家书店是一个叫刘文义的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的。刘文义在县新华书店上班,先是让在农村的妻子经营,后来刘文义退休就当起了老板。再后来,刘文义的儿子两口就接手了。老马因为爱买书,跟刘家父子都熟悉。那些年,读者想看什么书,“迎春来”就进什么书,店里不但有中外文学名著,有金庸的武侠小说,三毛的散文,北岛、海子的诗集,还有《当代》《十月》《读者》等杂志,整天书店都挤满了人。可这些年不行了,靠儿童读物和学生的教辅书维持。李文义的儿子不愿意代销老马的书,说文学名著都卖不动了,三四天不定能卖出一两本。老马说:无所谓无所谓,权当在书店展览一下,让读者看看。李文义的儿子就给老马说了代销的价格,称这是行规,熟人归熟人,丑话说在前面。老马说行,照规矩来。两个月过去,他路过书店看了几次,书依然在书架上整整齐齐摆着。老板娘说,现在人都忙着挣钱,没人看闲书了,有人翻过你的书,可就是没人买。老马每次听到这话,脸就烧烘烘的,溜出书店的门,好像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老马想给这个单位的头头解释,市场经济了,就和企业出的产品一样,书也可以自产自销了。但他没说出口,麻烦。
对方说:对,出书就是为让人看,没有读者一文不值。老马有了鱼鲠在喉的感觉。过了半天,他便说出能否给单位买些书的想法。对方说:这些闲书不能买。老马问为什么?对方说:整天都是忙,连上级安排的事都干不完,报纸都顾不上看,哪有时间呀。老马噢了一声,心里凉了半截。
就这样,老马今天去这个单位找昔日的学生,明天去那个单位找老部下,起早贪黑跑了不少单位,统共也就只卖出十几本书,不免就有些沮丧。老马又把目光投向基层,想着公家的人都忙于工作,群众对精神的需求还是有的。他想到了在杏花镇当文化站长的李文海。李文海原来是个教师,也是个文学发烧友,当年被老马从学校挖到了镇机关写材料,从了政。可以说,老马是李文海的伯乐,李文海对老马很感激。他便给李文海打了电话,说要送书给李文海,李文海甚是惊喜,在电话中说,送书下乡呀,感谢老领导!
然而,那天老马从县城坐班车来到杏花镇,下了车,发现文化站大门早用砖封死了,当年的电影院也被一排平房替代。在镇政府的办公大楼打问了半天,才弄清李文海其实是在大楼后面的平房里办公。
平房灰头灰脸,房顶上长着几棵小树和稀稀拉拉的野草,门已斑斑驳驳,油漆脱落得分不清颜色。推门进去,只见李文海头发蓬乱,正坐在屋子中间的桌子后面捧着报纸读,身后的墙上挂有志存高远字样的横幅,桌子上书报堆得有一尺多高,头顶的灯明晃晃的。靠墙是用花布包裹的人造革沙发。墙壁倒是刷得白白亮亮。李文海看到老马,忙让老马坐,又是沏茶,又是递烟,甚是热情。老马接过烟,接过纸杯里的茶水,放在茶几上,就坐了下来。他没想到堂堂的文化站长,办公室条件竞这样差。两人寒暄了几句,李文海便迫不及待地问:马乡长,您不是出了书吗,快拿出来让我一睹为快。老马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本书,站起来,双手捧着恭恭敬敬递到了李文海面前。李文海接过书,让老马先喝茶,兴致勃勃翻起书来。李文海说:马乡长华丽转身当作家,马乡长有才呀!老马谦虚地说,你当年比我厉害,不敢当,不敢当!两人用调侃的口吻相互恭维了一番。老马又提出能否给文化站购买些书。李文海叹了口气:说是文化站,其实只有我一个光杆司令,也没经费,名存实亡,早已不是当年的文化站了。是啊,老马感觉到了。他记得当年在这个镇工作的时候,文化站多红火啊!每天来借书的人都排起了队,文化站成为乡上年轻干部向往的理想之地。农闲时节,文化站牵头联系县剧团来演出,还成立有文学社、锣鼓队,每逢节日,镇街上都热闹异常,咚咚咚的锣鼓声敲得人人心都跳了起来,秦腔的过门曲调催得人急得往戏台前跑。就连土木结构的电影院几乎天天晚上都在放电影。记得有一次,一个年轻人偷了图书室的一本书,站长让当副乡长的他处理。两个年轻人看电影逃票,他还批评了一番。可如今咋如此荒凉,如此冷清?
李文海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等咱当了站长,黄花菜都凉了,文化站不搞文化了。
此时,李文海手机响了起来,他把书放下,接了刚放下,手机又响了起来。他对手机说好好好,我知道了。又对老马说:马乡长,不好意思,领导叫我说下乡的事,不能陪您了。老马见李文海已站起身,有告辞送客的意味,他提了包说:那好那好,你先忙吧。
两人走到镇政府大门口,李文海握着老马的手说:要不这样,马乡长,我下乡碰见爱看书的人再推介推介,若有人买书,我跟您联系。
老马连说了几声好,便径直走向了汽车站。他知道面对大趋势,李文海也是无可奈何,只是说说罢了,是在安慰他。
回到家中,老婆问卖了几本书?老马说了面见李文海的情景。老婆说,你这叫死要面子活受罪。老马不吱声。再问,老马就不高兴了,他像一头愤怒的公牛,疯着黑脸冲向院子里的老婆说:你就想着钱、钱。老婆说:出书不为卖钱为啥?老马说:这是精神产品,怎么能用金钱来衡量?老婆说:我只要油盐酱醋茶米,不要啥精神产品。你把你的书搬走吧,堆在家中不能吃不能喝,碍手碍脚。老马便背着手出门了。他知道老婆理解不了他,说也是白说,接下来就是抬杠了。每當这时候,他回击的方法是,一走了之。
古历九月中旬,坐落在城西的城隍庙过庙会,据说要演三天四晚上的大戏,老马便用三轮车拉了两捆书去赶会了。他的想法是,凑热闹听个戏,能卖顺便再卖几本书。在家老婆没完没了唠叨,他嫌烦。
老马在戏台子东边的一棵老槐树下先铺了几个针织袋,又给上面铺了硬纸板,这才把自己的书拆开,一本一本摆开来,在旁边插了块售书的纸牌子,就边喝茶边抽烟边经营书摊了。
作家自己卖自己的书,新鲜!戏没开演,许多人就围拢上来,看起老马的书,大部分是中老年男人。他们有的翻看书的封面封底,有的看作者简介,嘴里念念有词,还要打量一下老马,似乎想把书和作者对应一下,看是不是这个人写的。其中有个头发乱蓬蓬的老头问老马:你是马正科?老马答是。老头问:你认识我吗?我叫王满仓,咱们当年上中学是一个班呀!老马见是老同学,忙说是是,是爱打篮球的王满仓,就伸出手,要和老同学握一握。王满仓却没有呼应,两手拿着书说:知道你当乡长,没想到你又当作家了。老马乐了,说以前政务缠身,书是这几年闲下来写的。王满仓说:我知道你上学时作文就写得好,老师经常当范文给大家读。又说:书不错,接地气,这本我要了,便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往老马手里塞。老马不要,说谢谢捧场。王满仓执意把钱扔在了老马面前,往戏台子下去了。
围拢的人没料到令人崇敬的作家能跟他们面对面,另外两个年轻人也各自买了一本老马的书。此时,戏开了,其余的人也纷纷扔下书看戏去了。下午老马没挪窝,再没卖出去一本书。
次日,老马早早赶到老槐树下,和前一天相似,戏未开演,有人围拢在书摊前,戏开演后,就没人了。他硬是坚持到天黑,总算卖了一本书。买书的仍是老马的中学同学,这位同学说:我眼花,几十年不看书了,老马写的书,我咋都得买一本,拿回去认真看,再让孙子看。我要告诉孙子,和他爷一块上学的人中出了个作家。老马心中热乎乎的,咋也不收老同学的钱。老同学说:你忘了,那年冬天,我们两个去镇上的供销社买书,一块五毛钱的《简爱》,凑了半天才凑够。你看完我看,全班同学借着看。我至今把那本书还珍藏着。老同学的话,勾起了老马对往事的回忆,浑浊的泪水竟一下子溢出眼眶,喉咙里有了酸味。老马叹息一声说:那年代,我们要买本书多难啊,如今书多了,没人看了。
第三天,还是一位同学买了老马的书。是老马小学的同学。这位同学头顶光秃秃的,身子干瘦,走起路来一摇一晃,似乎风一刮就会倒下来。当得知老马当了作家,手捧着老马的书说:马正科,我一辈子没本事,只会和土地打交道,种了一茬茬的庄稼,也没种出啥名堂。你一辈子和文字打交道,写了一篇一篇文章,能出这么厚的书,光写这么多的字,要费多少神,不容易啊!老马死活不收老同学的钱。老同学说:给你的是辛苦钱。
虽然三天只卖了五本书,但老马有了明显的获得感和幸福感。他忽然意识到了自身的价值。
立了秋,老马感觉身体有些不舒服,身子困,光想睡觉。儿子就接他去周城了,说是要带他去看医生。老婆说:你爸是写书累的。儿子说:还是检查检查好。
半个月后,老马回到家,发现客厅堆的一人高的书全没了,问老婆书呢,我的书呢?老婆说:卖了。老马见老婆一副淡然的样子,哈哈笑了,说没想到你还是个销售天才,一次就处理完了。问卖哪儿了?老婆说,卖收废品的了。老马问:真的?老婆说:真的。堆家中碍手碍脚,一斤三毛钱,全卖了。
老马感到天昏地暗,啊的一声,一头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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