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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春节事儿

时间:2023/11/9 作者: 雪莲 热度: 12518
石生梅

  在乡下,春节无疑是最最红火的日子,但又是非常繁忙的日子,要做好吃好喝,要团聚,要拜年,要串亲戚,要看社火,大人小孩都是马不停蹄。过完了春节,大人们好说:“哎哟,真是乏死了!”对此父亲的评说是,乏是因为年过得好,值得。父亲也确实显不出乏,好像还意犹未尽。

  其实,大家都知道,春节前的一段日子才是最最累人的,那纯粹是干活,是预备享受。但那也都是些关于春节的事儿,为过年做种种的准备:杀猪宰羊、劈柴买炭、拆洗旧被旧衣、做新衣新裤、购买一应节日用品等等。“过了个腊月二十三,打发灶爷上了天”,过了这天,年节的准备就更紧凑了,要打扫庭院,要炸油饼,要蒸馒头,要擀长饭……都是些操心和力气活儿。

  嘿,腊月的忙乎劲儿,在村里我们家可算是“出类拔萃”,邻居目睹我们搁扫帚提壶的不消停的樣子,常笑曰:“家大业大了也累吃人呀……”是的,这是与我们的家道有关,但更在于我们注重年节。时过境迁,多少年之后父亲还说:“过年就要有过年的样子,啥活都干了,啥东西都置办了,才会有滋味。”这时候的母亲会说:“忙啥?我们家比别人多一样活呗。”父亲听了微微笑着,神情是领受什么,而这时我们会共同回忆起父亲的春节活儿——写对子。

  在我的印象里,每年腊月过半父亲就在北房台子上安了八仙桌子,桌后是一把椅子。父亲在桌子的左边一头放的是笔砚墨汁,在右边一头放裁纸的刀片和红的纸张。父亲要写的不仅是自家的对子——那才是不值一提的事,他要写的是村子里大多人的需用。村里有多少人家啊!各家又有多少道门口和檐柱啊——大门、屋门、圈门、园子门都要贴到。每天,有大人,有小孩拿着纸陆陆续续地到来,又先后离开,都不必言说,父亲裁纸,书写就是。当然,有不间断的碎语笑聊,挺热闹的。

  父亲一直要写到除夕。

  父亲俯案书写的情景,落手提笔,调墨抻纸。一天写下来,他躬着身会说:“哎哟,这腰要折了……”他要么喊我们给他捶背,要么直挺挺躺到炕上。这时候母亲一边使眼色叫我们过去伺候,一边又说:“活该!别给他捶,谁叫他自作自受。”父亲则嘻笑说:“向我学习吧,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母亲一边取笑他,一边给他倒喝的,多喝些浓茶,是他恢复体力和精神的必要。

  那时候,父亲写对子完全是无偿的,不收取任何报酬。除了拿出时间,付出劳动,好多时候他还要贴进个人的财物。来写对子的人不会带着笔墨不说,许多人还往往少带了纸张,这就要父亲补足。倘若是亲戚,就空手来了。有些话是说不出口的:你要给来的人递支烟、倒杯水吧?如果是中午或傍黑时分,请来人吃吃饭又是主家要尽的礼数。这样,父亲自己是帮忙,也把家里其他人搭进去,母亲和孩子们除了做家务,还得支应他个。母亲少不了埋怨:“你做好事,可累坏了我们。”我们当孩子的也动气:“我们烧不了那么多茶水!”父亲会笑着说:“你们是帮我的忙呢,谢谢,谢谢。”

  父亲是嘻笑着,简直有点“嘻皮笑脸”……父亲这个人除子偶尔暴怒,总体上生性柔和。他待人接物,特别是帮人做事,总是贴身贴心。他当大队会计期间,与一个同事好如一人,几乎是天天带这个同事吃喝在我家,这个同事实际上成了我们半个家庭成员。还是父亲出力出物,帮这个同时娶了妻,成了家。就说平日吧,村里谁家红事白事,总会有他的身影。主人家叫他做细致的活计,通常当执笔先生,他会为个人角色尽心毫不吝啬自己……

  这不,说话间就过了腊月二十三了,父亲还不能结束他的事情,这时候家里就会因为春节活儿生些矛盾。那一年腊月二十四这日阴天,奇冷,母亲带领我们兄妹几个干节前最苦的活——打扫卫生。我们的程序是先把北房、东房、西房,把所有房间的家具、家什都搬到院子,然后房地、房墙、顶棚地彻底打扫,最后把揩擦一番的家具、家什再搬回屋内。忙着自己手里的活,母亲几次朝父亲说:“快糊窗子啊!”父亲嗯嗯答应,因为重新糊糊窗子每年都是他的事。但是他离不开桌子,因为写对子的人接连到来。眼看天黑,我们是还不能把该搬的东西搬回屋内,父亲呢,是根本抓不着窗子的边了。母亲是累的,也是气的,早呼呼喘气,等到最后一个写对子的人走后,她从父亲手里一把夺过毛笔摞到地上,骂道:“我看你是不想过年了!”这下子叫父亲暴跳起来,呼呼两下胳膊把八仙桌上的纸墨都扫到地下,嚷道:“不写了!我不写了……识下了几个字,我会写,你不会写,你放不过还是啥……”他们吵下去,好久才吵休了。那天我们空气沉闷,晚饭都没吃好。

  “识下了几个字,我会写……”那天夜里,我好长一阵睡不着,反复品味父亲这话,竟然有了一个惊喜。我认为自己突然发现了一个秘密,对父亲有了新的认识:他写对子不光是帮人忙,也是因自己的这个用场而乐为。我摇醒睡在身边的母亲,告诉她自己新的认识,母亲先是一会儿沉默,后来叹口气,表示完全承认。这也因为母亲早就说:“他也算个文化人,是命不好,不然也不会落在家里。”

  父亲是初中二年级,上的是西宁昆仑中学。家乡土改时他为充数一个劳动力而退学,后来又因为家庭成分不能外出公干,便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当年,父亲在乡下确实算凤毛麟角的文化人,因此便承担起许多写写算算的营生。父亲喜欢安静,不怕寂寞,爱听收音机,闲暇时独自拉拉二胡,我认为这些都是他读书人的品性。如今我时常遗憾的是他命运不济,毕竟没能很好地发挥自己。

  那一年的那个第二天早晨,我特意在父亲起床之前起来,给他擦干净八仙桌子,给他把笔墨纸张放好,我祝福父亲心里受用,高兴。

  时光荏苒,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村里请父亲写对子的逐年少下来,这是因为市场有了对子出售,人们不愿意再自己买纸,又麻烦人。可这对父亲不是好事,虽然北房台子上的八仙桌子仍然会摆上,桌子上的笔墨纸张仍然会摆上,但我们家越来越不再门庭若市,父亲便越来越表现得落寞。 我们开他玩笑,要失业了,他自嘲道:“写惯了,不写,这手里真像没了抓拿。”母亲说,这就好像一个人手里的捻杆(自制毛线的工具)被取了。这就越发叫我认识到,春节给乡里乡亲写对子,曾经是父亲生命的怎样一种惬意!我记起这样一个细节:某年有人拿着绿纸来了,父亲给他翻书,叫他选一联句,来人稍有文化,指着书上说:“就写这个?爆竹声声欢天喜地……”父亲说:“不妥。你家去年刚没了人的,今年写绿对子,不能喜兴。”又翻书上,没有合适的,父亲便沉思下来,为他编了一副:“幸福家庭不忘祖上恩典,勤恳后生更创厚实基业。”来人很为赞赏。来人走后,父亲又给一旁的我读了一遍,问我他编得如何。他点燃一支烟吸着,又轻轻地呷口茶,那神情简直是透着一些得意。

  记不清是那一年了,但我记得是大年三十,上午家里还来了一个写对子的,之后就再没有人光顾。吃过午饭,父亲没声没气独自刀裁了一沓子红纸,写起来。他一联一联地写,一联一联地放到地上晾干,后来看着他差不多铺了半院子了,母亲和我们诧异,这人是怎么回事?母亲嘁应他说:“你这是过干瘾啊?”我察觉父亲是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微微一下愣怔,脸也有些红了。后来他收拾起笔墨,说:“不写了,不写了。叫娃娃们把地上的这些送给阿舅、姨娘们。”

  第二年开始,父亲年前便不再在北房台子上安放桌子。

  如此,我和母亲及弟弟、妹妹们认真讨论起来过,可得给父亲找些角色的事做。我认为,角色的事一定是生命的重要。商量一番之后,我们给他买了好多本蔬菜种植和果树栽培的书,叫他钻研。结果是一两年里他不但把自己的园子务劳得一方出众,还帮助了别人:冬天给人家果树修剪枝条,春夏给人家果木嫁接枝芽,还讲讲地膜种植一类,经常忙个不迭,兴致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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