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怎么还没跑呀?这是他见我时说的第一句话。
当他真实地坐在我眼前时,我还是吃了一惊。
短短的几个月,他从里到面变成了另一个人,光洁的脸上突然冒出一根又一根铁丝样的胡子,这些胡子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可笑的刺猬,布满血丝的眼睛在胡子里一闪一闪,茫然张望的眼神总让人感觉他的灵魂还在他身体后面啪嗒啪嗒地努力地追上他。
他脸上有块伤疤,如果是过去,我会找块创可贴粘在上面,可这会我本姑娘没有这个心情,心里翻腾起来的只有愤怒。
原先我是准备了好多骂人的话,准备了足够摧毁一个男人尊严与灵魂的话,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着好心的村里人的面,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压下去,那些话在我胸膛里就想往外跳,使我的胸膛不停地搐动,坐在椅子上我像片秋天的抖成一团的树叶,不光是冷,还有愤怒,对,愤怒的颤抖。
我一直恨我这点没出息的习惯,恨我愤怒时只能像懦弱者似的颤抖。我也恨我只是个女儿身,只是个十二岁的女儿。
拳头仿佛不是我的,它似乎要远离我,穿透防护玻璃,穿透铁栏杆,飞到对面男人的脸上。
我能感觉到,他不敢看我,他知道我的愤怒,尽管隔着铁栅栏,他怯懦的眼睛还是躲避着我颤抖的小手,最后把头捧在自己的大手中,那双大手布满青色的血管,一如往常,他身体一抽一抽地,似乎酝酿着把眼泪不断地逼出来,可是这样子能骗得了谁呢?他这个样子,只能让我更恶心。说实话,如不是村里好心人的劝说,我才不会来看他。
他朝我伸出手来,这是他一向的习惯,他想摸摸我的手,可是被铁栅栏挡住了,但我也准备好了。
我从包里拿出一把枪。
他似乎吃了一惊,旁边的警察马上冲过来夺走我的枪。
玩具枪!假的!我轻松地笑道,我为我不曾有过的轻松自如而吃惊,我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以前别人稍稍加重的语气都能让我的小心脏跳个不停。
这只不过是一只木头枪,用一块五厘米厚的木板削的,有准星、有板机,还有子弹匣,圆润光滑的枪管,流线型的枪身,柄上还绑着红绸子,样子逼真,怪不得我一拿出来,就有警察紧张地扑过来。
这是我弟弟的,是我从弟弟的宝贝箱子里翻出来的,弟弟有很多玩具,有塑料水枪,有能弹射塑料子弹的弹簧枪,还有带着瞄准镜的长塑料枪,可是这些枪在弟弟的手中变成一堆乱七八糟的零件,他喜欢拆东西。
弟弟说他长大后要考个军校,打真枪。
说实话,我在弟弟的箱子里翻腾时只翻到了一堆零件,可是在箱底,这把木头枪安静地躺在一块绸布里。
我还清楚地记得这把木头枪削好的那一天,记得那天天很蓝,是那种让人一下子想起许多事的蓝,蓝色是弟弟的背景,木头枪是弟弟的亮点。弟弟玩过许多玩具枪,可是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他顺着梯子上房下房,一見人就说这是我父亲做的。跑起来时的那股高兴劲儿像一只撒欢的牛犊,拉都拉不住。
再后来弟弟不玩这把枪,我还以为他扔了呢。但那天当我整理家务,突然从箱子里翻出来这把枪,你真想象不到我当时的感觉。
我想起了那个蓝天,我想起了房顶上弟弟跳跃的身影,枪柄上的的红绸飘扬在天空蓝色背景之上。我努力说服自己不去想过去的事,努力咬着舌头不去想过去的事,可是往事还是像阳光一样狠狠地从天空砸下来,我咬住自己早已咬得变形的大拇指,双眼迷离。
尽管隔着铁窗子,这个男人还是看到了那把枪,我仔细地观察着他的手,他不会不认识,果然他的手开始一个劲地的抖起来,抖得像我们家冬天掉光了叶子的樱桃树。
是的,他认出这把枪了!这就很好!
你弟弟不会再被人追打了!一个似乎在地窖里关了几十年的声音从他嗓子里冒出来,带着地窖腐烂的味道。
我不看他,我绝不会看他。可是他的手呀,就是抖得不行,我一边咒骂着自己,一边向屋外走去。
走出高墙,阳光迎面朝我打了一拳,打得我泪花四溅,但我把眼泪咽下去了。
拉着电网的高墙外已是夏天,我穿得厚厚的,可是我还是感觉冷。在路上我低着头,不去看人们,不知怎么了,今天满大街都是手,肥胖的手,瘦成麻杆的手,涂着指甲的手,恋人们十指相扣的手。在阳光下,一个小女孩紧紧握住从空中伸下的一根食指,我知道那根食指属于一个男人,闭上眼睛都能想到,那个大个子男人为了让小女孩紧紧握住食指而努力地弯下腰,阳光正从他的手指间穿过来。
我捏了捏口袋里的无花果,无花果已干瘪了,那是马家奶奶送给我的,据说是从遥远的沙特带来的,马家奶奶说它是糖包子,是经上说过的神圣果实之一。
我望了一眼蓝天,天很蓝,很蓝。
2
我的村庄掩映在绿色里,那些长得密密麻麻的杨树用枝条的手指把村庄握得紧紧的,村庄只管在阳光下,杨树手中做着它悠长得故事一样的美梦。
我记不清我好久没做美梦了,最近梦里总感觉有人追我,拼命地追我,眼看那人追到了我身后,我就是迈不开腿。要是往常母亲总会叫醒我,可现在我只能在大汗淋漓中独自醒来。
摸摸左边,空着,摸摸右边,还是空着。
模糊中,一个人影跳进我家的院子里了,狗拼命地挣着铁链发出嘶哑的吼叫。
我在被窝中握紧了刀子。是这把刀子给了我无穷的力量。人呀,真是怪,以前我害怕一个人睡,害怕一个人呆在空屋子里,害怕漫长的黑夜。
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我突然发现人是可以轻松地跨过一切的,包括生死。
就在突然之间,我觉得黑夜没有人的眼睛黑,死亡没有睡觉黑,睡后会醒,而死亡是不会醒的梦,是一个不会恶梦的梦,从这个意义来说,死亡和睡眠没有多大的差别。
那个人小心地绕过狗,顺着墙根走,沉重的脚步在院子里咚咚直响,我能感觉到那个人停在我的房门前,呼呼的喘气声中吐出的都是欲望,他正试图推开我的门。
我握紧了刀!
就是这时,我听到这个黑影一样的男人惊恐地噢了一声,似乎看到了什么,马上跳上院墙,消失在墙外,这时隔壁的灯光亮了。
黑暗中我似乎看见了母亲的身影。
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我家里的这样的事发生了很多。看到母亲的身影我才会心安,才会在睡梦中不会醒来。
我说过,死亡和睡眠一样,黑夜我是个死活人,白天我是个活死人。我还是给你讲讲最近白天的发生的事吧。
那是一个早晨,一个斋月的早晨,我封完斋,做完了礼拜,给母亲和弟弟念了一段古兰经。
我困得撑不住了,这时如果有人用一根火柴棍撑起我的眼皮,火柴棍也会啪地一声断为两截。
大概也就是東方刚睁开亮缝的时候吧。
我家门外来了一帮人,他们都是坐着面包车来的。他们一下车就拿出长砍刀、铁棍什么的,旁边还有一辆卡车,我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我出去打开了家门,我自己拉了一把凳子,怀里的刀子被我捂得热气腾腾的。
我看着他们冲进我家院子,看着他们抬我家的家具,凡是所有的能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抬到院子里。
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我知道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常理,他们什么东西都可以拿走,只有两件东西除外,一件是弟弟装玩具的箱子,一件是母亲的柜子。
可是我看到母亲的那只柜被他们抬出了西房门,柜子在他们手中吱哑作响。是时候了,我拿出了刀,在阳光下,它闪出一道耀眼的光芒。
我看了一眼蓝天,蓝天里我看到了遥远的世界,人们在那里走来走去,还看到了母亲拉着弟弟摘李子,那树上的李子金黄金黄的,母亲说李子不能吃多,李子性阴,吃多了会阴死人的……
那些人看到我的刀子,一个女孩手中的刀子,他们的愤怒似乎被我刀子的光芒不断地放大,我马上被拿长刀的人围在中间。但我不怕,我见过了他们没有见的,我承受了他们没有承受过的,对于我来说死亡和睡眠有什么区别呢!
村里人还是知道了我家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全村人都来了,拿着铁锨,拿着铁棒,拿着扫帚,还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围住了面包车。
握长刀的人,一看局势不对,就大声说我们是受人之托要账的!
马家爷说,欠债还钱是应该的,但有拿刀要账的吗?
那帮人走了,我握刀的手才慢慢松开,此刻刀把上能挤出水来。
那天是主麻日,马家爷在清真寺里带头出乜提,全村人都给我举了乜提,舍散了钱。主麻结束后,马家爷把一张银行卡送到我的手里,说先收着,我们慢慢凑。
我觉得那天的日头特别暖和,村庄在阳光的包围中暖哄哄的,总让人感觉村庄是个胖乎乎的孩子,总让我忍不住用手指动动它毛茸茸的睫毛,动动它的胖嘟嘟的脚,闻闻它的醺醺的气息。
那天阳光终于化开了村庄冰冻的脸,我看到了村庄的另一面,人们脸上的冰壳似乎也在那一时刻的阳光下融化,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我知道我还欠一些村里人的钱,具体地说是我父亲欠他们的钱,但我会还的,我会还所有人的钱。经上说过,这辈子还不上别人的钱,后世里还得还,我可不想把把今世的债带到后世里去。
时间不长马家奶奶过来了,她让我住到他们家。
我说,我得守着母亲和弟弟,最迟也得念完大海亭(回族纪念亡人的一种仪式)吧。
马家奶奶哭了,哭得抽抽答答,快换不上气了。
从此夜晚来临,马家奶奶就过来一直陪着我。
3
在阳光的呼呼气息里,我除了给马家奶奶捶捶背外,最喜欢的还是翻弟弟的箱子,翻母亲的柜子,打开柜门,总能闻得见母亲的味道。
有母亲的盖头,还有母亲的纱巾,母亲有许多颜色的纱巾,不同颜色的纱巾总能解读母亲不同的心情。
当母亲戴上黑纱巾时,我知道母亲要去参加葬礼,要么是亲戚,要么是村庄上的人。如果村庄上的女人无常了,不管与我们的关系远近,母亲总会带一包茯茶去探望。母亲说这叫“拿脚探”,我是个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我要找出这个词,但在词典上查不出这个词,最后母亲叹了一口气说,我们人老一世就说这个词,也不知道怎么写,反正意思就是活人去探望一下亡人,让自己明白不久的将来,自己也是躺在坟墓里的人。这样我就明白了,我想用“拿脚探”这个词来代替还是比较贴切的,就是活人用脚去探探自己将来的死亡。
对了,我在学校里还是个作文高手,老师们经常念我的作文。在我笔下,碧桃花盛开时有着晚霞淡红的味道,我家院子整天就罩在红云里,母亲总喜欢把我和弟弟拉到树下拍照。在我笔下,丁香花有着星星一样的形状和颜色,还有星星不曾有的香味。它们总喜欢凑热闹,总喜欢在树上一串一串地开放。
可是母亲和弟弟走后,有人在我眼前突然罩了一张黑白滤镜,滤掉了所有的颜色,我整个人就活在黑白里,我的作文世界失去了色彩,也失去了香味,
从那以后,老师的评语总比我的作文长。
现在想来,那个突然变成黑白世界的那一天其实也有红的花,绿的草,蓝的天。
那天我还记得父亲曾来过我们学校,我看见他的胡子长长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他拉着我的手半天不放。同学们怪物似的看着我们父女俩,最后我难为情地甩掉父亲的手。
那天他说话总是颠三倒四,那语气怪怪的让人总感觉他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你跑吧,跑得越远越好,消失在他们的眼前,让他们永远找不到你!父亲的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不行,我还是带走你,不能让你一个人承受!他又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
在我看来,父亲一定是得了病,得了重感冒,烧得不轻,这叫什么话,照老师的话来讲,就是没有逻辑性,前言不搭后语。
其实父亲的前言不搭后语的现象我早已发现了,那是从父亲凑够十万块钱后慢慢出现的。
要真正说起父亲的十万块钱的事,那真是一肚子两肋巴,家里还有两抽匣,说上两天两夜都说不完。
父亲为了凑够这十万块钱,可真真是吃了大苦。
还是先说说父亲怎么凑成一万块的事吧,父亲曾和人去金场淘金。关于淘金的事,父亲只让我看一个火柴盒,看了半天,我不明白,父亲笑了,说,我们金场里吃的饭,吃的面片就这样厚。
这可能吗?我坚决不相信。
在我们家里,母亲总是要把面擀成一条一条的,擀得薄薄的,然后搭在手上,捻动两手食指和拇指,左右开弓,兰花指一翘,指甲大小的面片准确地飞向锅里,我们这里叫指甲面片。也就不过添几把衣草,拉几下风箱的工夫,锅里就会漂起鲜绿的白菜,通红的西红柿,玉石樣的葱,指甲面片露出洁白的肚皮,这些菜都从我家飘着红云的花园里种出来的。
据母亲说,那年父亲从金场回到家,一连吃了四大碗指甲面片,那个碗的形状我还记着,是那种蓝边的大瓷碗,像我家脸盘那么大,我想不通父亲的肚子竟能装下四大碗面片。吃完了四大碗指甲面片的父亲还想吃,被母亲夺掉了碗。
据母亲说,那次父亲挣到了五千块,在我们村庄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自从父亲挣到五千块后,他开始了他更大的梦想:凑够一万块,成为万元户。
那年他给人盖房子,打下手,挣了一千块。
那年我还记得父亲卖我家驴的事,那也就是离一万块还有点距离的时候,父亲确实再也想不出挣钱的办法了,驴的叫声,让他打起我家驴的主意。
那几年村庄里开始盛行买手扶拖拉机,养驴的人家慢慢地少了起来。
父亲决定把驴卖了,凑够一万块!
母亲不同意,她说这是爷爷留下的,养了这么多年,舍不得。
我也不愿意,这头毛驴是我忠实的伙伴,我每天放学回家,就拉着它到山根下的河边饮水,毛驴在河水里一边照着自己的模样,一边扑闪着它的长耳朵,喝完了水,它还会在水边多呆一会儿。我坐在河边,看西边的云彩,红彤彤的,像母亲灶火门里的火焰,只不过没有灶火门里噼啪的响声。云彩一会是粉红色,一会是金红色,一会是深红色,直到深蓝的幕布上挂起一颗颗玻璃珠样的星星。
可是父亲还是把驴卖了。
据说卖给了卖驴肉的人!
我们回族不吃驴肉,可是我见过杀驴的场面,善良点的人还会给驴蒙上眼睛,其他人则直接高高地举起铁锤,每到这时我总是闭上眼睛。
一连好几天我眼前总是扑闪着我们家的驴铁锤下惊恐的眼睛。
然而一万块还是差了几十块钱。
万元户成为父亲的梦想,他的想法越来越绝,他把爷爷曾用过的铁砧子抬出去卖给了收废铁的,不多不少刚好凑够一万块。父亲为此还与那个收废铁讲了好半天。
父亲有了一万块,成了万元户,这成了村庄甚至全山沟的大事。
后来关于父亲与收废铁的故事,村庄里还有另一种版本,这个版本在父亲出事后又被人拉了出来:
说父亲当时差2块就能凑成一万块钱,于是他就在路上捡了好几个破铁茶杯,还有一点烂骨头,卖给了收铁收骨头的人,最后才凑成了一万块。
先不说这事是不是真的,但父亲出事后这个版本让村里老人都失眠了。
我还记得那天父亲和我去存这一万块的事,那天父亲把一万块钱包在红布里,又在红布外面包上了好多层布,最后才放在包里。父亲觉得还是不妥当,取出来,塞进口袋,又觉得不妥,拿出来塞进裤子兜里,最后干脆把包绑在肚皮上,外面再用裤带系上,这样父亲比原先胖多了。
到镇上有二十多里路,走山路近,父亲和我就走山路,我记不清爬了多少次山梁,过了几个崖豁口,到镇上时我们父女俩走得灰头土脸。
父亲领着我把钱存了,最后又仔细地放好了存折。
父亲领我去钻馆子,在我们这里,一般去饭馆吃饭就叫钻馆子,对于我们这些长年呆在山沟沟里的娃娃们来说,这可是盛大的宴席。
父亲看了看剩余的钱,要了一碗面片。
他把面片和筷子推到我眼前。
阿达(父亲),你先吃。我盯着面片上的肉说。
我不饿,父亲说。
其实这天早上父亲起得早,光摆弄他的钱,早饭也没怎么吃。
我跑过去又要了一双筷子放到父亲眼前。
父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那道温暖闪光我至今还记得。
后来,父亲又进村串户做小生意,用粮食换点零头巴碎的日用品,再后来跑运输,跟人到新疆捉红虫,到玉树挖虫草。
父亲似乎更忙了,有时我都难得见他一面。
再后来父亲终于凑够了十万块。那些时间父亲似乎慢了下来,他每天慢腾腾地走过村庄,父亲高八度的声音在村庄里不时响起,父亲的脾气似乎也高了不少。
父亲除了在村子里转悠外,另一件事就是躲在家里看他的存折,翻过来翻过去的。母亲有时烦了就会说,你看你看,有一天它会下一匹马来。
父亲似乎不屑于母亲的这种观点,不屑一顾地摇了摇头。
4
这几天,马家爷又带我到监狱里去探望他,这次是我决定的,我带了很多吃的东西,我还带了一样东西。
他被带出来了,眼睛里的血丝比原先更多了,毛糙糙的胡子让人感觉他好久没洗脸了,他右脸上还添了新伤,还没有完全愈合,此时我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捶了一下。但看着我带来的东西,那种心痛的感觉又一点一点地远去。
你怎么还没跑!他看看左右,又看看我。
我低着头不说话,我从包袱里往外取东西。
一条纱巾!粉红的纱巾,这条纱巾上有大朵的花儿,在阳光下闪着柔和、淡红的光芒。
这条纱巾曾是多么鲜亮。我们这里的春天来得比其他地方晚,可是蝴蝶们个个都是急性子,一闻到春天的味道,马上就不管不顾地从各个地方钻出来。
张眼一看周围土地还是光秃秃的,这让蝴蝶们百无聊赖,既然出来了,就只好到处转悠转悠。
在扬起的尘土中,在田地里,它们还是发现了一朵花,不,是几朵,它们拼命地扑上去,谁让它们天生就是颜色的粉丝。
等它们落在花朵上时,却发现有别于花,没有花瓣的质感,却有另外说不出的香味。
我知道这种味道,这是母亲洗头膏的味道。
在诺大的田里,我望着母亲笑,笑她粉红纱巾上落下的蝴蝶,母亲也不去管它们,她似乎认为这是对蝴蝶们的一种欺骗,就安慰它们,再等等吧,是地,总会长草,总会开花的。
母亲喜欢花,她特别喜欢院里的大丽花,盛开时那脸盆大的花,总让人从心里满满当当的,母親说看着那些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我想这也是我们村庄里大多数人都喜欢种大丽花的原因吧。
自从家里来了要账的人后,我心里就有更多的包袱。我决定还账,还清所有人的账。经上说了,这辈子欠了别人的账,下辈子要还给人家,另外父母欠了别人的账,子女有还账的义务。我可不想让母亲和弟弟在那边也被人追账。
他从铁窗子里看见纱巾时,先抖了起来,像一颗放在筛子里的大豆,全身都抖。
这让我想起了母亲筛粮食的时候,母亲筛粮食的样子很好看,筛子在她手里像施了魔法,那些干瘪的粮食透过筛眼落下,那些个头饱满的粮食在筛子里晃来晃去。
但是我想如果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粮食的话,他肯定是被母亲的筛子第一个筛下去的。
他什么都明白,他低下了头,他知道这是谁的纱巾,他也知道我为什么要拿这东西来看他。
她们在那边不会再被人追着要账,他说。
为什么你不去那边,我说。
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你怎么这么说你父亲,马家爷说。
他不是我父亲,我说。
说了这么半天,其实这个铁窗里的男人就是我的父亲。可是我觉得我的父亲已死了,早在他凑成十万块钱后就死了,眼前的这个男人不过是一个装饭的皮袋而已。
我想起了那个男人第一次来我家找我父亲的那天,听着那个男人比蜂蜜还甜的话,花梢的语气和夸张的手势,我总觉得那儿不对劲,可又说不出个什么来。
这个男人是来找父亲的,他找父亲合伙办砖厂,他甚至为父亲构想了一个更宏大的企业梦想。
我们的村庄卧在黄土山下,那土质非常适合烧砖,那人还给父亲看了盖了许多公章的报告,还说造砖机器很便宜,砖很缺也很贵。
最终还是提到了钱,那人说,你把十万放在银行,银行利率少得像针尖尖,一年下来也就是几千块钱。可是你我投资办砖厂,结果就不一样了。边说边嘟嘟嘟地压起计算器来,提到一块砖烧出来的成本,最后能买多少,反正算到最后,让父亲感觉到存在银行是非常不划算。
从此砖厂就成为父母争论的焦点,父亲的十万最终还是投进去了,那人说这叫合资,就是利润共享风险共担。
最先砖厂效益还行,可是后来砖厂出了一次事故,一个工人掉进了搅拌机。赔了几十万,随后砖厂的资金周转出现了大问题。
那人又来找父亲,说得借钱,借很多的钱,还得跟放高利贷的放水公司借。在父亲看来,这相当于他的十万块没有了,同时他又莫名其妙地背上了二十万块的账。
那些天父亲的眼睛里的血丝多了起来。
时间不长,那些放水公司的人就找上门来了,那个合伙人把这些人支到我家来了。最后,放水公司的人说我和弟弟在什么小学读书,几年级,几点上学,几点放学,还特意地说我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父亲不是不懂,父亲知道这些人就是社会上所说的黑社会,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但是我觉得,只要我们在这个村庄,村里人不会不管我们的。
但父亲不这样认为,他的忧虑大过了我们村庄背后的山,我常在夜晚听到他压抑的吼声。
一分钱难死个英雄好汉,父亲的十万块消失后,父亲就崩溃了。
马家爷常来我家劝父亲,他说,我们常说凯拉麦提(奇迹),其实最大的凯拉麦提就是我们的命运,你原先不知道你将会有十万块钱,你也不知道现在你欠了人家的账,你更不会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托靠真主,多去清真寺……
可是消失的十万块和没有来由的账让父亲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这个世界还是会变成黑白世界的。
我记得那是个中午,村庄里飘浮着丁香花,村庄一如往常平静安宁,我家笼罩在丁香花的红云之中。
等我进房门时,突然发现父亲、母亲、弟弟三个人还在炕上睡,可是我觉得什么不对劲,摇了摇母亲,母亲睡得死沉死沉的,叫了半天也不见她醒来。
我慌了,我叫来马家爷。
时间不长,医院的急救车就开到了我们村里。
母亲和弟弟永远地走了,在那片红云笼罩的村庄,在那丁香飘香的中午。
母亲和弟弟就停放在堂屋里,芭兰香在她们头顶盘旋。
母亲和弟弟的葬礼是在第二天中午举行的,除了我奶奶的葬礼外,我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葬礼,马家奶奶给母亲和弟弟濯了水(洗大净)。最后让我进去看了一下,那天热水时,风箱的拉杆在我手中抖得吧吧响,好几次我力量太大吹灭了火。
家里什么钱都没有,村里人凑了三千块,总算把母亲和弟弟的葬礼举行完了。
父亲活过来了,他没能参加母亲和弟弟的葬礼,他进了监狱。
据村里人说,那天中午之前,父亲买来了安眠药,放进了他亲自泡的碗子中,碗子里有红枣、枸杞、桂圆,据村里人说他泡了三个碗子,每个碗子都被他放了半把药。
父亲却被医院抢救过来了,据村里人说,他醒过来后,就先问我在哪里,然后喊着让我跑。他还拔掉了针头,试图从医院窗户跳下去,但被警察的手铐牢牢拷在病床上。
5
夏天到了,我每天都到山上去,挖点药,有柴胡、有左拧根,有车前子,车前子我们这里叫大耳朵,可是这些晒干后变得很轻很轻,一个夏天下来只能卖可怜的几个钱。
我还到过工地上打小工,给大工们送砖,躲过工头的监督时,大工们会让我休息会,让其他小工替我干活。每天回到家时,浑身都散了架,我真不知道我何时才能还完父亲留给我的账。
马家爷也不闲着,他叫了几个老人,跟着他一天到晚地到各村各清真寺去化钱粮,甚至还到过格尔木。
后来,事情有了转机,这个砖厂卖给别人了,卖出后,砖厂也给我赔了好多钱,这些钱完全能还完父亲所有的账。
拿到钱的那天,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马家爷叫来了所有的账主,一笔一笔地还给他们,那些人低头接过我的钱。
在人群里我似乎看见了母亲的红纱巾和弟弟的木头枪。可我只眨了一下眼,她们躲在人群里,再也看不见了。
我对父亲的恨一天天地增加了,除了帮马家奶奶干点家务活外,剩下的时间我全花在看母亲留下的衣物上。等找个机会把这些衣裳舍散出去吧,马家奶奶说,看着我不吭声,马家奶奶叹了一口气。
一天,马家爷给我拿来了一张纸,上面盖满了密密麻麻的手印,马家爷说,你们家的事太大了,亡人已走了,但这个家不能散呀,我们大家都联名保你父亲出来,你也在这上面盖个手印,说着把印色盒递了过来。
我不保杀人犯,我看都没看,
马家爺在我面前站了好长时间,悄悄地走了。
我还想着怎么给在监狱里的父亲上一课,让他明白他的十万梦害了母亲和弟弟,也让他明白更多的东西。
我为这事想了好长时间,马家奶奶看着我魂不守舍的样子,认为我受了惊吓,就领着我拿着白砂糖到清真寺,阿訇见了我,怜惜地摸了摸我的头,边念嘟哇(祈祷经文)边往砂糖上吹,让我在晚上服用。
可能也起了点作用,这一晚我睡得很早。
但这个念头在我心中疯狂地长着,我眼睁睁地看着它生出根,长出芽,再长出藤蔓,像我家的爬山虎,每到夏天,母亲就拿来些竹杆,给爬山虎搭好架子,那些爬山虎就慢慢地爬呀爬的,直爬到房檐上。
马家爷又领我去看父亲。
你怎么还没走?隔着铁栅栏,他还在说那句话。
那些账都还清了,我不用走,我说。
父亲大张着嘴想知道细节,可是我不想再说一句话。
此时写给父亲的信就在我的口袋里,信被我手心里的汗打湿了,再稍稍一捏就能淌出水来,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了。
马家爷把砖厂的事全告诉了父亲,父亲听了低着头什么话都没说,他的眉毛不停地颤动,他突然开始用手拨头发,一绺一绺的,旁边的警察提醒着父亲。
这是给信的最好的时机,我把信拿出来,可似乎有一双手牢牢地拉着我,我在旁边似乎看到了弟弟。
信还是通过铁栅栏送到了父亲的手,信封上的“断交信”三个字彻底打蒙了父亲,我看到父亲的头发一绺一绺地白起来。
我把后背留给了父亲,在我前面的窗户里是那片能打出人眼泪的阳光。
后来我听马家爷说,我们那次探望以后,父亲自杀未遂。
我只淡淡地哦了一声,看来那封断绝关系的信终于起作用了,马家爷端详了我好长时间,还说父亲还想要一本汉译古兰经。
探望父亲回来后,我在整理我的抽屉时,一个厚厚的包突然掉了下来。
里面有一张银行卡,一小袋干瘪的无花果,还有一封信,我疑惑地打开了信:
女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们走了,我带走了母亲和弟弟,你得原谅我,我欠了别人好多好多的钱,黑社会的人都追上我了,他们说要杀光我们,还要把你卖掉。我是没办法了,这里有张卡,密码是你生日,你带着它到云南上学,那边我已联系好了,永远别回来。……只是记住我们走的这个日子,给我们炒点鸡蛋饼,动点香气,请个阿訇念个古兰经。
这次是父亲的信打蒙了我,不行,我得去找马家爷,再过三天,就要给父亲判刑了。马家爷们明天要送那张联名信。
我在马家爷面柜上看见了那张联名信,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有的字像豆子,有的字像油菜籽,旁边是一本古兰经,我走过去在最后写上了我的名字。
我手里捏着马家奶奶给的无花果,经上说无花果和橄榄树是神圣的植物。
我一脚跨出房门,那团大块阳光还是准确地击倒了我。
【作者简介】冶生福,回族,1977年生,青海大通人。从事过教师、编辑、秘书等工作,现居西宁。作品见于《民族文学》《青海湖》《散文选刊》《回族文学》等刊。著有长篇小说《折花战刀》,短篇小说集《阳光下的微尘》,以及长篇纪实文学《西海惊雷》、文化丛书《灵秀大通》《花儿之乡大通》等。曾获2012年度青海湖文学奖、青海省第七届政府艺术奖、《散文选刊》首届全国旅游散文大赛一等奖、首届“魅力临夏”散文诗歌大赛一等奖等,第十五届中国人口文化奖文学类三等奖。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西宁市作协常务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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