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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 歌

时间:2023/11/9 作者: 雪莲 热度: 13902
夏何

  1

  骄阳似火的时辰总算过去了,公园里凉爽了下来。

  今天,范高年等的人一直没有来,他像少男少女失恋了一般,心里怅惘到了极点。

  从教师岗位退下來后,只要天气晴好,范高年总喜欢每天来这个公园坐一会儿。

  到底出了什么事,会不会是病了?

  一想到病,范高年又立马骂自己瞎想。肯定不是病了,而是孩子们看她来了。她不是有个女儿吗,一定是母女团圆,顾不上来了。

  范高年有她的电话。芦雪梅。那天,他把这三个字输进手机后,想了想,又在芦雪梅的前面加了一个数字“1”。这样,只要他打开手机通讯录,第一个出现的便是芦雪梅。

  他和芦雪梅的相识戏剧感十足。至今回想起来,他依然觉得回味无穷,心头会飘过丝丝甜意。

  好多次,夜深人静时分,他都想再次回到相逢的那一刻,把所有的细节都拉宽拉长,最好永远呆在那一刻,不要出来才好。六十岁可真是个坎啊,怎么一下子心思变得不靠谱起来了呢。曾经的自己多么稳妥,顺从。都是岁月这个东西闹的呀。

  大约两个月前,范高年去给儿子送遗忘在家里的资料夹。儿子总是这样,三十二岁了,依然做事毛毛糙糙的,爱忘东西,爱忘事儿。工作上倒不怎么马虎,每天起早贪黑忙个不停。他喜欢儿子忙忙碌碌的样子。儿子越忙,他心里越踏实。

  范高年把资料夹送到儿子办公楼门卫那儿,返身往回走。儿子办公楼旁边是一家大型超市。楼面与马路之间原本是宽阔的绿化带和人行道。现在绿化带没有了,变成了临时停车场。人行道上也是车来车往。范高年没精打采地踱着方步。回家也没什么事可干。自打老伴去世后,他早就养成了一个人在街市上散步的习惯,哪儿热闹他往哪儿走。他不看热闹,也不凑热闹,仅仅是想闹中取静。比如避静的公园,图书馆,展览馆这些以前他爱去的地方,现在他都不去了。他受不了那份孤寂。

  范高年四平八稳地走着,基本上目无旁视。奇怪,前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挡在人行道上。他往前走了几步,看清楚了,是一辆婴儿车孤零零地停在盲道上。这些年轻人怎么都这样,连小孩子都能拉下。范高年不想多管事,因此只管走自己的路。

  事情来得有点突然。他先是听到了几声紧促的汽车鸣笛声,很快,一位中年妇女跑到了婴儿车旁,想推开婴儿车。无奈,这是一款很高档的婴儿车,带刹车的那种。中年妇女无论怎么努力,车子就是纹丝不动。而斜前方,一辆小轿车毫无减速地开了过来。开车的人似乎操纵不了他的汽车,只管紧急地鸣着喇叭,却没有丝毫减速或停车的意思。

  范高年眼力很好,他立马判断出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快步跑到婴儿车前,帮中年妇女将婴儿车抬到了安全地带。

  小轿车总算停了下来。开车人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学生气十足。小伙子脸色煞白,走到婴儿车前,慌慌张张向中年妇女和范高年道着歉。

  范高年有些动怒,斥责小伙子为何不停车。

  小伙子说,第一天开车出来,不明白道路状况。

  范高年说,不明白还开那么快。

  小伙子说,想停车来着,错把油门当刹车了,结果越开越快。

  范高年不知来了什么情绪,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有驾照吗?

  小伙子说,有,昨天刚拿的。说完,把驾照掏出来,递给范高年。

  范高年看了一眼,又还给小伙子,问道,车呢,你自己的吗?

  小伙子说,不是,是爸爸的。爸爸不知道我开了他的车,请大伯大妈一定多包涵。

  说到这儿,小伙子脸色已经好转了起来,只管点头哈腰,一个劲儿冲范高年作着揖。

  范高年总算又过了一回教师瘾。批评年轻人使他获得了一部分自信。他还想继续教训下去。不料,中年妇女说,算了,让人家孩子走吧,他的车停在这儿碍事呢。

  小伙子又好一阵点头哈腰,然后开车走了。

  刚才一劫丝毫没有影响到车内的婴儿,范高年低头看时,那个小人儿使劲咂着嘴,睡得香着呢。

  范高年总算顾得上中年妇女了。

  他依然没有从教训的氛围里走出来。

  他像对待学生一样,质问中年妇女为何如此大意。

  中年妇女莞尔一笑,埋头看了婴儿一眼,说,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可真命大,我也是刚刚路过。

  范高年愣了一下,明白自己弄错了,不免为刚才的失礼尴尬。他慌忙道歉,说,真对不住,以为是你的孙子呢。

  中年妇女还是那么温和。她逗了逗还在睡梦中的婴儿,说,没什么的,换了谁都一样啊,咦,谁家的孩子呢,怎么这么久没人管。

  两个人都抬头四周环顾。这时,一个年轻女子从自助电话缴费机上跑了下来,带着一脸的怒意,匆匆走到两位老人面前,气呼呼地说,干什么,你们两个,离我的孩子远点儿。

  显然,她对刚才的一幕一无所知,错拿两位老人当坏人了。

  范高年来气了,厉声说,还知道孩子在这儿啊,有心说别人,刚刚婴儿车差点让车撞了。

  中年妇女不太计较这些事,她优雅地打了一个手势,止住了范高年的训诫,对年轻的母亲说,没事的,有辆车要出去,车速有点快,所以我们把婴儿车抬到了边上。

  年轻母亲不再理会范高年,稳了稳情绪,问中年妇女,车呢?

  中年妇女说,走了。你怎么离开孩子这么久,哪能这样丢下婴儿不管呢。

  年轻母亲说,我去存电话费,机子有点卡,弄了老半天。想着婴儿车放盲道上应该没事呀。

  中年妇女说,现在车多,人行道都是停车场呢。你的孩子好可爱呀,这么吵,他都能睡安稳。

  年轻母亲想当然地把中年妇女和范高年当成了夫妇俩。她甜甜地叫着叔叔阿姨,说了一堆感激的话,这才推着婴儿车走了。

  叔叔阿姨的称谓一下子拉近了范高年和中年妇女之间的距离。看着年轻母亲远去的背影,范高年说,好险啊。

  中年妇女说,是的,好险。

  范高年问,你去哪里?

  中年妇女说,去超市买点东西,今天女儿要回来。

  范高年又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出来?

  中年婦女说,一直一个人来着,老伴去世十多年了,女儿在外地工作,今天带女婿回来。

  范高年干脆打破沙罐璺到底。他问,女儿结婚了?

  中年妇女说,没有,不过快了,孩子的事一了,我也安心了。

  范高年说,一个人真不容易。

  中年妇女说,是的,不容易,不过已经习惯了。你呢,去哪里?

  范高年说,刚给儿子送文件,也想顺便去超市买点东西。

  范高年原本没有购物的打算,他家离这儿有点远,他拎东西来去走路不方便。中年妇女优雅的举止感染了范高年,他一时兴起,也想去超市看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退休后,他最喜欢的事就是闹中取静。

  他在超市只简单拿了几样日用品。中年妇女选了很多蔬菜水果,沉甸甸地装了满满两大袋子。

  接下来的事情就如同轻风起浪,或顺水推舟一样自然。

  范高年理所当然地将中年妇女送回了她的家。好在她的家不远,也就七八分钟的路程。

  中年妇女万分感激,请范高年进去喝杯茶再走。范高年爽然应允。很快,他们知道了彼此的姓名,曾经从事的职业,以及彼此孩子们的情况。都没有老伴,说话也就坦荡多了。

  怎么会这样呢,一见如故似的,说不出的亲切。对,一见面就觉得亲。范高年对“芦雪梅”三个字不由赞叹了一番。他说这三个字真和她人一样,又像轻盈的芦花,又像压雪的红梅,渗透着一股子高洁优雅,范高年曾经是中学语文教师,形容词脱口就来。芦雪梅被这一连串的形容词逗笑了。

  她说,这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夸我的名字好呢。她死去的丈夫老嫌她有洁癖,过分干净整洁,不近人情。

  范高年环视了一下芦雪梅家的客厅,房子不大,可说不出的窗明几净,整齐雅致。他就喜欢这样的家居环境。

  范高年说,爱干净好啊,说明有生活情趣。

  两个人像老朋友相见一样,说了很长时间的家常话。芦雪梅要给女儿准备饭,范高年告辞而回。

  2

  范高年的心中充满了对芦雪梅的牵挂,他胡乱猜测着各种可能性。昨天,他打电话给芦雪梅,两人说好的先在公园里碰面,然后去公园南侧展厅看现代艺术展。

  在知道有芦雪梅这么个人之后的两个月里,范高年隔三差五总要打电话叫芦雪梅出来见上一面。有时相约去超市购物,有时去图书馆借书,有时去看看展览什么的。范高年从前的那些兴趣爱好全回来了。他不再孤独地在闹市区漫步,而是哪儿清静,就和芦雪梅去哪儿。范高年一腔热血研究着全市各大艺术馆,但凡有新的展览,他便立马给芦雪梅打电话,接她去看。没有个由头,他打电话时会有所犹豫,好像有点有事没事搅扰人家似的。而展览会给了他十足的底气。他像给学生布置作业一般,四平八稳地约芦雪梅出来。

  芦雪梅年轻时一直在一家卖场经营一爿小服装生意。女儿工作后,她也正好可以领取养老金了,因此她便将服装柜台转让了出去,开始赋闲在家,享受安静的晚年生活。

  芦雪梅是个讲究生活的女人,爱养个花,弄个草啥的,家里喜欢收拾得富有情调一些。她学历不高,没读过什么大学,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艺术品味。一幅画,一件摆设,生活中的每一样物品,她只消瞧一眼,便能看个八九不离十。用范高年的话说,是眼光不俗。时不时地范高年会给她打电话,隔着无线电波,两人交谈一些对艺术品的看法。芦雪梅往往表现得没有范高年那么热忱、急切,她并不急于表达看法,而只是轻盈地说出自己的喜好。对于不喜欢的事物,她的做法一向是:不表任何态。

  范高年几乎被芦雪梅迷住了。在他们见了两三次面后,范高年便像情窦初开的年轻人一样,变得有些神不守舍,辗转反侧起来。他坚信自己终于遇到了命中的她。这才是真正的另一半呢,既是灵魂上的知音,又是生活上的良伴。他喜欢芦雪梅温和谦逊的性格,欣赏芦雪梅高雅整洁的治家风格,爱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比如眯着眼睛沉思,比如总是系着色彩素雅的丝巾,比如在超市里面仔细地看包装说明,比如看见喜欢的艺术品,总要含笑点点头。他喜爱极了这些动作。

  每次外出,芦雪梅都穿着得体的衣服。她爱穿裙子和短风衣,再搭一条同色系的丝巾,那神态举止里里外外渗透着优雅。

  昨天,他们电话中约好在公园里碰面,然后相约去公园南端看一场画展。

  范高年很早就出来了。他跟着打太极的老太太们活动了一下筋骨,又听了一会儿几个年轻人在湖边的即兴演奏,最后才来到了柳林边的这张长椅上。约定的时间好不容易到了,芦雪梅一直没有出现。他心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芦雪梅一向很守时,这是她第一次爽约。范高年已经打过一次电话了,语音提示是对方手机关机。肯定是女儿回来了,不方便出来,又怕我打电话,所以才关了手机。范高年一直拿这个想法说服自己。可说服归说服,他的心情可再也快活不起来了。怎么着也得发个短信吧。芦雪梅眼神不好,不喜欢玩弄手机一类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发短信的。爽约了,怎么也得算是万不得已吧,可她怎么音信全无呢。范高年焦心如渴。生活是多么了无生趣的一桩事啊。

  他的妻子去世不到半年。说真的,妻子的离世并未使他产生太多的痛苦。他唯一的不自在仅仅是多年养成的生活节奏有点乱了,他很长时间调整不过来。

  他和他的亡妻结婚三十五年,婚姻之路漫长而又无奈。妻子比他大三岁,性格有些剽悍,凡事都得她说了算。范高年觉得,自打结婚,他就从未在家里抬起过头。妻子说东,他从来不能说西,除非他想找不痛快;妻子想吃米饭,他便不能吃面条,如果他不想饿肚子的话。

  而且,妻子对生活质量从不讲究。家里所有物品都是按节俭的原则置办的,不求好看,只求耐用。就拿一样,范高年家的所有碗碟一律是搪瓷的,没有任何花纹,土黄色的那种。一用用了几十年,每一个碗碟几乎都掉了漆,用斑驳流离诉说着岁月的漫长。

  妻子厨艺并不好,属于典型的把生的做成熟的,而且必须吃完的那种。范高年不能对此表示异议。他若说两句,管保妻子回十句,最后来一句: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妻子从不置办衣物,身上永远穿着几件旧西装。土黄色的,怎么洗也洗不亮堂。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范高年的思想也跟着麻木了,他不再对生活有所期待。惨淡的生活使他把所有的精气神都用在了工作上。他是学校公认的好教师。他的学生都非常敬重他。范高年呕心沥血教出了一批又一批颇有建树的优秀学生。不过,一切也就到此为止。辉煌两个字仿佛永远和他沾不上边。他在教师岗位上一干三十年,用身体力行向所有人阐释着什么叫“默默无闻”。他的妻子时不时抱怨,说他这个人天生就是一块哑木头,怎么雕也雕不出个人样来。她骂他没本事到家了,那言外之意便是:她嫁给他范高年真是亏大了。

  范高年受过高等教育,思想并不糊涂,他清楚地知道他的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切的根源都源于他们两人对生活的审美无法交融。两个人无非是按惯性在推岁月罢了。毫无情趣的生活彻底消磨掉了他身上所有的灵光。慢慢地,他都懒得去想象另一种生活了。心死了倒也安静。

  妻子终于走了,六十三岁,不算夭折,也绝对算不上是颐享天年。她病重时依旧喜欢蛮横地抱怨这些年生活给予她的种种不如意。范高年甚至盼望着她赶快咽气,自己好安静一会儿。妻子临终前又狠狠折磨了范高年一番。她卧床不起长达两年,以至最后两个月大小便完全失禁。就这样,她的眼睛依旧冰冷地盯着范高年。范高年耐着性子照料着,像个贴心的男仆。

  终于到了咽气的那一天,范高年总算舒了口气。哪怕就是当着儿子的面,他也流不下泪来。他木然地安排完后事,从此过起了属于自己的安静生活。

  这就是一世了。范高年偶尔想起这一点,心里就会揪心地痛。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依旧是不安定、不甘心的。

  他盼望着儿子赶快结婚,然后无事一身轻,彻底过一种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到底怎么个过法,他心里面倒也没有个准谱。

  芦雪梅的出现燃起了他心中的火光。他否认这是重新点燃。他认定是第一次点燃。他故去的妻子在他的生命长河里没有留下太多的回味,因此很快也就真正消失了。他都懒得去想她。

  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刚刚开始。他想拿出全部的激情去试一回。在情感年龄上,他回到了十八岁。

  他开始注重穿着起来。身体变得越来越年轻。每天晚上,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萌动。他喜欢极了这种感觉。他总是念叨着“芦雪梅”这三个字入睡。

  今天,芦雪梅的爽约使他一下子难以适应,仿佛他遭受到了什么沉重的打击。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应付。

  电话依旧打不通。他心里如同打碎了五味瓶。

  3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

  范高年开始在林子里急速地走来走去。他铁了心,如果芦雪梅不来,他就一直等下去。他要把痴情汉子的一面呈现给她看。

  林子外面有一片小广场。这时候,有人在广场上放起了鸽子,非常多,约摸有上百只。鸽子们并没有飞远,而是“咕咕咕”叫着,绕着广场飞来飞去。范高年走过去,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这些鸽子都是到了饭点,从笼子里放出来觅食的。养鸽人兼做鸽食生意。他将玉米包成小包,两元一包向外出售。不少小孩买了玉米,兴奋地在广场上喂食。这些鸽子让人喂惯了,也不怕人,只管往人的肩上脚上落。虽然是庸俗的生意场面,不过鸽子本身的美感冲淡了浓重的生意味儿,使广场上呈现出一种宁静和谐的美来。

  范高年倍感孤单无助,他像个小孩一样买了一小包玉米粒,但他没有像小孩子们那样,将鸽食撒得到处都是。他摊开手,将玉米粒倒在手心里,任凭鸽子飞来啄食。鸽子啄食时对手心的撞击感使他的心里好受了许多。

  在过往的岁月里,范高年曾有过两次养鸽子经历。

  第一次是他十二三岁的时候。那时,他住在乡下父母家里。记得是舅舅送了他一公一母两只鸽子。他喜爱无比,每天上学前和放学后的一件大事就是放牧鸽子。那可真的是放牧。他将鸽子笼打开,吹一声口哨,两只鸽子便“撲愣愣”飞过屋檐,在村庄上方的天空飞来飞去。他用哨音控制着鸽子的远近高低。约摸半个小时后。范高年一声高呼,鸽子便一起飞了回来,安心地在笼子里卿卿我我。应该是养了一年。有一天放学后,范高年打开笼子,怎么吹口哨,鸽子都不往外飞。他很纳闷,仔细一看,才发现一只鸽子翅膀下有血迹。他弄不明白是怎么受的伤,一个小孩子也不懂包扎,就那么提心吊胆等着鸽子自己好起来。受伤的鸽子挣扎了两天,最终死去了。他对剩下的那只鸽子加倍爱护。可是,这只鸽子自打死了伴侣便不吃不喝,成天哀叫,撑了两天,也死了。那时候,范高年还不懂什么叫生死相随,他只觉得自己被无情地抛弃了,他哭了一整天,第一次品尝到了孤独的滋味。这种滋味一旦在少年的心里扎下了根,便再也抺不去了。

  结婚后,范高年依然是孤独的。他打算养两只鸽子解解闷。鸽子又不贵,他没有和妻子商量,便买了回去。结果家里当天就炸开了锅。妻子斗着鸡眼骂他不务正业,乱花钱,没出息。第二天下班回家,范高年发现鸽子连同笼子都不见了。他问妻子鸽子哪里去了,妻子冷冰冰地说了两个字:卖了。范高年连伤心的感觉都没有了,他只觉得生活无聊透顶。真他妈的无聊透顶。那之后,他彻底收起了所有的生活野心,只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打发着日子。

  此时,范高年又想起这两桩陈年往事,他的心里不由升起一种痛感。他恨自己太懦弱,为什么事事都不抗争呢。

  范高年决定小小地抗争一下,不对,应该是竭尽全力抗争一下,去追求一种自己崇尚的,甘愿为之奋斗的生活。

  他不再给芦雪梅打电话了。他花高价买下了两只通体雪白的鸽子。据说,这种鸽子具有极强的识别能力,加以训练,便会成为信鸽。范高年想,就是普通的鸽子,我照样也能培养成材的。他身上依旧有着浓厚的教师情节,他相信自己完全有能力将两只鸽子调教出来。在卖鸽人的几句美言下,范高年甚至毫不犹豫地买下了一只红木鸽笼。鸽子的雪白配上笼子的赤红,两种色彩将生活的浓烈和典雅胶着起来,热气腾腾推到了范高年面前。

  他的心不再沉沦了,而是振奋起来。范高年收起手机,提着鸽笼,大踏步向芦雪梅家走去。他觉得自己有力量应付即将出现的一切。

  门关着,范高年轻敲了三下,时间不长,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迎门的脚步声才一点点儿近了。步子有点迟缓,不过,门还是打开了。

  开门的正是芦雪梅本人。她穿着一身睡衣,外罩一件灰色毛衫,脸色浮肿,头发零乱。

  范高年吃惊地问她怎么了。

  芦雪梅慌乱地理了理头发,迟疑了一下,请他进去。

  芦雪梅说,昨天还好好的,半夜里开始发起烧来,早上吃了药,现在好像好点了。

  范高年有过护理病人的经验,他一点儿也不慌乱,摸了摸芦雪梅的额头,说,有点烫,应该是重感冒。

  芦雪梅说,昨晚睡觉忘了关窗户,想必是着凉了,头痛,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范高年开始在厨房忙碌。烧水,做饭,很快就好了。吃过饭后,芦雪梅气色好多了,她换了家居的衣服,整洁地坐到沙发上。

  芦雪梅半是感慨,半是打趣地说,想不到你还是个模范丈夫呢。

  范高年心里暖暖的,说,一直想表现来着,可惜没机会。我在公园等了你两小时呢,心里那个难受啊,现在好了,不光不难受,还高兴呢。

  芦雪梅说了声抱歉。她问起了范高年放地上的鸽子。刚才一时紧张,那两只鸽子便一直放在玄关地上。

  范高年先谈到了自己无聊透顶的婚姻,继而说了说曾经的两次养鸽经历,最后说到了今后的打算。他搓了搓手,下了一番决心,终于问芦雪梅有没有意愿和他共度晚年。

  芦雪梅一时乐了。已经有好多年没这么开心过了。她总是事事文雅,处处温情,可雅得叫人心酸。她心中的苦楚只有自己最清楚。

  她说,你怎么像个小孩一样,说干什么就干什么。

  范高年说,年轻时太傻了,不知道生活原来是可以得到幸福的,现在懂了,再也不想放开手了。我不是一时兴起,我也仔细地想了很久呢。

  芦雪梅看着范高年天真的样子,心里只觉得开心。她说,这可是大事呢,先得问问孩子们。

  范高年说,是得问,可女儿在外地,再说你这儿也得个人操心吧。

  芦雪梅说,是得有个人,咱们再好好考虑一下好吗?

  范高年同意了。儿子婚姻大事在即,他也想好好筹划筹划。

  芦雪梅被范高年讲的鸽子的故事吸引住了。她用沉思的表情盯着鸽子看了一会儿,问范高年,你是说,鸽子都是从一而终的吗?

  范高年说,是的,好多鸟类都是这样。

  芦雪梅说,这样说来,像你和我都应该是死了的人才对呀。

  范高年愣了一下,觉得芦雪梅的话有点不吉利。他明白芦雪梅在顾虑什么。他说,你放不下女儿的爸爸是吧,可一个人生活哪行呢,看看今天,若不是我来,你得苦撑到什么地步。

  芦雪梅说,没什么放下放不下的,都什么年代了,不讲究这个。

  她第一次谈到了自己的婚姻。她和丈夫只有十年的婚姻。丈夫是个生意人,性情暴躁,对她漠不关心,后来投资股票,一夜之间蚀了本,便一病不起,两月后吐血而亡。芦雪梅像谈陌生人一样结束了这段难过的婚姻往事。

  范高年说,一直吃醋来着,现在不吃了。

  又问芦雪梅,女儿什么时候结婚。

  芦雪梅苍白地一笑,说,已经结了。上次回来就已经结婚了。他们只是回来告诉我一声。

  范高年来气了,说,哪有结婚不让妈妈知道的。

  芦雪梅说,太远了,我也管不了什么。小伙子看着不错,我也放心了。以前一直想着女儿的婚礼上穿什么衣服,这下我可省心了。他们自己倒把大事办了。孩子们这样也挺好的。他们看不上我这个老太婆操办婚礼呢。现在的孩子时髦着呢。上次他们回来,我把积蓄都给了他们,不多,也就二十万。前天,女儿打电话来,说已经买好了房子,等装修好了,就搬过去住,现在他们还租着房子。

  范高年說,是的,得给孩子钱,不然那声妈不好答应呢。

  芦雪梅总是想乐。自打结识了范高年,她的心里时不时会荡起丝丝笑意。这就是感情吧。她睡不着时,偶尔会这样想。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几乎天天见面。一起去公园,看展览,购物,他们甚至结伴看过一场电影。那是一个下午,他们挤在一群孩子中间,看了《道士下山》。

  两个人时不时也会谈到未来生活的打算。他们的计划是:等范高年的儿子结婚了,便结合在一起。反正上了年岁,也不急那一天两天的。

  两只雪白的鸽子养在芦雪梅的家里,范高年像赶去上课一般,每天按时到芦雪梅家,照料鸽子。

  4

  妻子的去世似乎对儿子也没造成什么打击。他依旧天天忙,越来越少回家吃饭,有时甚至半夜才回。三十二岁了,确实不小了。范高年心里有些着急。

  儿子忽然告诉他,说他想结婚了。很快范高年见到了未来的儿媳,一个极普通的姑娘。

  事情很快过渡到钱上。未来的儿媳一定得先有车有房了再结婚。姑娘说话有些直率,她不加掩饰地说,都什么年代了,没房没车哪能谈结婚,这不是笑话吗。

  范高年的妻子本身没工作,年轻时时不时打点零工挣点小钱,上了年岁干脆当起了职业家庭妇女。家里所有的开支几乎都来源于范高年的工资收入。妻子又病重两年。范高年的积蓄整个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万元,也只够用来他自己养老。他原本计划着用这点钱开创他和芦雪梅的幸福生活呢。现在不行了。

  范高年和儿子商量怎么办。

  儿子说,别人家都是父母操心一切呢。

  范高年说,咱家不一样,你没有妈。

  儿子说,可人家不这样想。她妈可厉害着呢。

  范高年说,咱先不买车行吗?

  儿子说,车已经说好了,用我的钱买。我这些年存了十万。

  范高年心想,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别人家孩子哪个不是花钱大手大脚的,也只有他,才月月将工资存起来。他心里不由有些发酸。

  范高年说,要不你们先来家里住着,等以后慢慢再买房。

  儿子说,我也这样说了,可她妈不同意。

  范高年说,我只有十二万,买不了房子的。

  儿子不语。

  范高年又问,那个姑娘你真的喜欢吗?

  儿子说,我已经三十二岁了,只有她肯嫁我。她妈妈说,家里只有公公,所有姑娘都不乐意嫁呢,说什么忙也帮不了,以后还得受累操心。

  范高年从未想过这一层。现在,这句话一下子从儿子嘴里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他才明白了自己在儿子婚姻生活中所处的地位。

  他问儿子,你想没想过爸爸以后的生活?

  儿子说,爸爸,我真的很想让你晚年幸福,可我三十二了,我得先考虑结婚啊,其它的事儿以后到眼跟前了再考虑行吗?

  范高年说,汽车可以慢慢买嘛,咱们先买房子,我所有的钱都给你们。

  儿子不知怎么竟哭了起来。这悲痛之声真的如丧考妣。范高年清楚地记得,妻子去世后,儿子并不怎么哀痛的。

  范高年让儿子放心,说他会想办法的。

  5

  画面上是铺天盖地的麦浪,闪着金色的收获之光。创作者将风处理得惟妙惟肖。金色的麦浪强劲有力地向右前方倾斜着。远处是一抹灰色的屋舍,屋檐上散落着几只鸽子。画的名字很奇怪,叫《稻草人》,可是,看遍整幅画,范高年也没发现稻草人的身影。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问芦雪梅,你看到稻草人了吗?

  芦雪梅说,有,看到了。

  范高年仔细地盯着画,又问,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

  芦雪梅说,你要往远处看。

  范高年眯起眼睛使劲看了一会儿,依旧一头雾水。嘴里不由地犯嘀咕:我怎么就看不见,真是老了,眼睛不行了。

  芦雪梅笑了,说,要往画外看。

  这真是一幅奇怪的画。画面上收获季节的麦浪一望无际,孤寂的小村舍不见丝毫人的踪迹,画却取名叫《稻草人》。在芦雪梅的点拨下,范高年终于发现了稻草人。它不在画上,而是在展厅的一角,和画面遥遥相望。这个稻草人气宇轩昂,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里拿一柄货真价实的长剑,不像在守护麦田,倒像是保家卫国的将士。稻草人隔着一个时代,守望着画中的麦田。

  范高年好像受到了什么打击,多少过眼烟云一下子涌上心头,他似乎承受不住了,心情变得沉重无比起来。画的作者就在大厅里,他忘了芦雪梅的存在,走过去,拉起艺术家的手,说,为什么是这样?

  艺术家是个四十开外的男性,一身装束颇具古风。他像武侠影片里的剑客一样,将半头长发在头顶高高扎起,后面又是很长的披肩发。上身穿一件极其宽大的休闲衬衣,腰系一根带子,腿上是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很旧的登山靴。这宛然是另一版本的稻草人了。这种装束任谁见了都要注目一下。

  艺术家眼睛炯炯有神,用一种散漫无稽的声音说,你是第一个看懂我的画,并跑来和我握手的人。

  范高年强压着内心的激动,仿佛他身上的生命之冰行将决堤。他说,那画里正是我的家乡呢。

  艺术家明白了。他半是回答,半是闲谈地说,那儿是个好地方啊,我去过很多次。

  范高年说,我感觉自己就像那稻草人一样,只能靠渺茫的时空来守望家园了。

  艺术家点点头,也回了一句很哲理的话:这就是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没有人能赶得上。你经常回去吗?

  范高年说,以前回,现在父母不在了,家里没什么人了,便不怎么回,只是偶尔回去看看房子。

  艺术家说,真是羡慕你们。他望了望芦雪梅说,以前你的夫人常来这里,她很有艺术品味。

  范高年说,是的,她眼光很好。

  艺术家说,真希望以后能在那里遇到你們。

  范高年说,一定会的。

  他们愉快地相互留下了电话号码。走之前,艺术家热情地拍了拍范高年的肩膀,并叫了他一声大哥。

  这天剩下来的时间里,范高年的心情都沉浸在愉悦中。他的心因为有了梦想的推动,想停也停不下来了。芦雪梅戏说他不像六十岁,倒像十六岁。

  他高兴地说他就要活回十六岁。

  不知从几时起,芦雪梅戏称他“老顽童”。他喜欢芦雪梅这样叫他。他给芦雪梅取了个雅号叫“梅娘娘”。只要芦雪梅略带责备地叫他老顽童,他马上便作一深揖,来一句:梅娘娘请吩咐。两个人便在这样的打趣里哈哈大笑。范高年没想到自己竟然还会开心地笑。就为了这声笑,范高年也愿意放下所有的包袱,像个毛头小伙儿一样往前冲一冲。那么,过去漫长的灰暗生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今天,生活就像一杯醇厚的茶,沸了又沸,滋味儿越来越浓。

  范高年的家乡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花城”,村庄前面是清如蓝天的黄河,后面是大片大片的麦田。田地四周挺立着排排白杨树。范高年在那里度过了他的童年、少年。工作后,范高年也是时常回去看望双亲。

  傍晚时分,鸽子放了出去。范高年和芦雪梅没什么事,两人便坐在阳台上聊起了天。一向沉默寡言的范高年话多了起来。他像给孩子们讲故事一样,带着一种深沉而又自豪的情感,向芦雪梅谈起了自己的家乡,父母双亲,还有一些童年旧事。他的情感长期压抑得太重了,以至于他再也不愿意走出来。

  他和妻子长期不睦。他的思乡病日益沉重。时不时的,他对故乡的思念便像饥渴病一样泛上来,咬噬着他的血管。他的妻子出身于工人家庭,自封为天下的主人,自打嫁给范高年后,便开始对乡村世界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她没有工作,身无长技,最后落得靠丈夫养活,可她打心眼里看不起范高年,看不起他的父母。一提花城,她便会紧缩眉头,脾气大涨。范高年几乎从来不和妻子谈童年。故乡永远冻在他的心灵深处。

  他以为自己早已对家乡的一切麻木了,淡忘了。今天才发现他对那片高原沃野的思念,对那条河流的想象从来没有停歇过。他不由想起一段家乡的民歌:

  早知道妹妹的心变哩,

  我费这个心思干啥哩。

  早知道黄河的水干哩,

  我修下这个桥干啥哩。

  左边是黄河右边是崖,

  我们两个,

  雪白的鸽子水面上飞……

  今天,他恍然明白,这歌里到底唱的是什么。不离不弃,永生永世。原来这是对生生不息的生命的挽歌。他又是高兴,又是热泪盈眶。他和妻子三十多年苍白的生活之旅算得了什么呢,六十岁又算得了什么呢。他相信,只要他活着,他一定要让自己生命的黄河奔流不息。

  后来,范高年向芦雪梅提到了儿子的婚事。他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谈起儿媳的意愿,以及自己的财产状况。最后,他问芦雪梅愿不愿意去乡下养花。

  芦雪梅是个热爱田园生活的人,她幼年时也曾在乡下祖母家生活过几年。城市生活的孤单让她常常不知所措。她早已完全接受了范高年,所以她没有太多的考虑便同意了。

  两个人甚至趁热谋划了一阵祖屋修缮事宜。范高年发现芦雪梅考虑得很周全。

  这样也好,他能省去不少心。

  6

  儿子再一次向范高年谈到了自己的苦恼。

  范高年说,你叫他们放心好了,咱们自己有房子。

  儿子说,爸爸,人家想结婚时就能住上房子呢。

  范高年说,这个房子给你们,我回乡下去住。

  儿子说,这怎么成呢,你到乡下谁来照顾你。其实完全可以把乡下房子卖了嘛,这样首付款也就出来了。

  儿子继承了一部分他妈妈的阴郁性格,范高年很不喜欢这一点,也不怎么爱和儿子交心,他只是想做一个称职的父亲,把自己能尽到的父亲责任全部尽到。他见不得儿子用阴郁的眼神看他。他想过,应该向儿子提一下芦雪梅,可是,只要一看到儿子那不快活的目光,一听见儿子温吞吞地谈房子的声音,他便怎么也不想提了。他不愿意听见儿子对他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妻子去世后,两个男人给硬生生撂到了一条摇摆不定的破船上,要么惺惺相惜,要么针锋相对。对于范高年来说,两者兼而有之。

  范高年总觉得他和儿子之间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流。他们的友好关系完全建立在他对儿子永无止境的付出上。一旦这条付出链终止,他发现这条河流就会泛滥。他就会成为罪恶深重的负罪之人。他反感他和儿子之间产生敌对情绪。他受不了儿子向他投来的那种无辜眼神。不如就这样全身而退吧,也许将来会有理解的那一天。范高年再怎么想,得出的结论都会落脚在全身而退四个字上。

  现在,牵扯到实质性问题,范高年只好硬着头皮面对。他说,我没事的,我能生活好。也许我会再找一个。

  儿子听了,神情完全放松了下来。那个还没有出现的女人已经像润滑剂一样,调和了范高年和儿子之间无形中竖起的墙。

  儿子说,我知道爸爸和妈妈生活得一直不开心,妈妈性格太硬了,连我也不喜欢。我希望爸爸再找一个呢,可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我知道爸爸是有思想的人。

  儿子竟然提到了思想,而不是想法。范高年作为父亲的心彻底软了。他说,以前的事就不提了,我们都过好以后的生活吧。房子给你们,不过我手里的存款我得留着。

  儿子没有迟疑,马上说,人家妈妈说了,说我没有妈妈,婚事肯定操心不了,说只要有房子,其他的全部由他们家来操心,房子由她家装修,所有物品都由她妈妈置办。

  范高年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这样的安排也算是对那个性情乖戾的亡妻在天之灵的一种告慰吧。她毕竟没能撑过命去。

  7

  儿子未来的岳母是个性急的人。她不急估计也没办法,因为她的女儿和范高年的儿子同岁,也三十二岁了,是都市剩女一群里的中坚力量。这位准岳母知道消息的第二天,便兴冲冲赶到了范高年家,先是说了几句住乡下的好处,自己万分羡慕之类的话,又劝范高年赶快找个合适的老伴,一通巧言妙语后,谈话很快便切入正题,计划起了房屋装修事宜。主婚房自然是定在了范高年的卧室。

  范高年本是个不爱理事的人,他的亡妻又多年节俭成性,这个家里简单到了极点,几乎没什么多余之物,连旧衣服也找不出几件来。这倒省却了这位准亲家母的诸多麻烦。

  范高年只将自己的几样随身物品归置了一下,预备儿子成婚后带到乡下去。每天,更多的时间,他都是在芦雪梅那儿。儿子对爸爸的天天不着家也不怎么过问。

  芦雪梅已经完全习惯了范高年的存在。他们每日在一起吃午饭,偶尔地,连晚饭也在一起吃。

  最近,芦雪梅厨艺大长。她买了好几本菜谱,整日翻著花样儿做饭,连日本料理都先后两次上过桌。范高年戏称日本料理为鬼子饭。芦雪梅则说,是鬼子做的饭。两个人又一阵开怀大笑。

  范高年甚至练起了书法。这是他年轻时的一点业余爱好,后来完全放弃了,不曾想,自己热情四射,又一头扎进了文房四宝的天地里。

  天气晴好的下午,他们便去公园放牧鸽子。两只鸽子经范高年的细心调教,灵性大通,唯范高年的哨音是听。范高年甚至给两只鸽子取了名字,一只叫高高,一只叫雪儿。芦雪梅只好由他去。

  儿子婚房装修在即,范高年干脆将十万存款全部交到了芦雪梅手中。

  芦雪梅明显有些感动,又有些迟疑。十万块钱,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可她深知这里面的情分真是比泰山还重。

  她冷静地说,我们以后不缺钱呢,等儿子结婚了再说。

  范高年说,不是给你,是请你保管,我现在可高雅着呢,哪能理这些俗事。

  芦雪梅说,再等等吧。女儿一直没来电话,我还没有和她说呢。

  芦雪梅就是这么个人,再大的事儿到了面前,心里面任是再激情万分,外面都会表现得镇定从容。

  范高年想起上次芦雪梅生病的事,有些上火。

  他说,女儿结婚都不告诉自己亲妈,回来只管要钱。咱们也可以不提前告诉孩子们。

  芦雪梅说,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想法,我还是想提前和女儿商量一下。

  范高年问,难道你不能打电话给她吗?

  芦雪梅说,她忙呢,我打电话怕她不方便。只要她一打电话回来,我就给她说,然后我们一起回乡下去。女儿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把这个家扔了不好,孩子以后会怪罪的。

  现在范高年凡事都依从芦雪梅,他也不想做太多的考虑。他没有反对,不过,钱他执意要让芦雪梅管,怎么也不肯收回。他是个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人。芦雪梅很欣赏他的这一点。

  秋天来了,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范高年提出回乡下看看房子。芦雪梅欣然同意了。

  秋雨过后,花城一带景色更加清新空明。麦子已经收割过了,不见了《稻草人》画面中的金色麦浪。空旷的原野沿着黄河两岸铺天盖地而来。芦雪梅惊奇地发现,收割过的旷野毫无荒凉黯淡之气,而是充满了勃勃生机。田地里到处长满了野草,走上去一点儿也不坚硬,而是透着酥软。白杨树叶子已开始泛黄,微风过处一样闪现出金色光芒。

  秋日的黄河水更加显出青藏高原的澄静明艳来。一江绿水,悠悠向东而去。芦雪梅放下了坚守已久的温文而雅,像小姑娘一般,跑到河边,掬起一抔水,喝了起来。果然是甜的。她尝出了生活的另一番滋味。

  范高年的父母勤劳一生,养育了三个女儿和范高年一个儿子。所有的子女都成家后,他们明知道谁也不会回来,依然固执地像祖辈们一样,将家园打理得井井有条。范高年老家的院落很宽敞,房子是砖木结构的一排大瓦房。如今,房屋有点旧了,失去了昔日的光辉亮丽,倒透出一种古朴的田园味道来。

  芦雪梅没想到范高年还有这样的一处退居之地,她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院子。

  难怪他想回来,这儿才像个真正的家嘛。芦雪梅心想。

  她说,其实都不用修缮的。

  范高年说,一定得装修一下,像城里一样,铺上地板,再修两个大花坛,你好养花什么的。细想想,活多呢。

  芦雪梅是这样一种女人:如果条件许可,她便讲究生活,凡事以精致为美;如果条件有所违背,她倒也不爱强求,完全能做到随遇而安。她真正在乎的是人。这么多年,她之所以一个人苦撑,一方面是为了女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人的一方面她不愿意迁就自己。她问过自己,对范高年到底满意不满意,最后的答案是:人好就行。

  范高年的故宅如此整齐,已在她的预料之外了。现在,她想一切都听从范高年的。

  这天,他们打扫尽了院中落叶,将一些不能越冬的花木料理了一下,匆匆而回。

  芦雪梅来了兴头,她提议范高年买辆车。两人的退休金,加上芦雪梅那套小居室的租金,未来的生活真的无可忧心。

  买车的计划几乎扫尽了范高年的所有烦恼。什么儿子阴郁的眼神啦,儿媳瘦骨嶙峋的臀部啦,那位准亲家母皮笑肉不笑的腮帮子啦,统统都飞到了爪哇国。他现在完全是六十岁的人,三十岁的心脏。儿子在他眼里都有些老气横秋了。

  8

  鸽子放出去了,得一会儿才能回来。

  芦雪梅仔细地收拾红木笼子。

  今天,范高年买了鱼。他亲自下厨,煨了鱼汤。多年的教师生涯总算没亏待他。他轻松过了驾校第一关笔试。他们两个想小小地庆祝一下。

  吃饭时,芦雪梅说,女儿来电话了。

  范高年用鼓励的眼神看了看她,问,说了?

  芦雪梅说,说了。

  范高年又问,后来呢?

  芦雪梅说,说让他们考虑考虑。

  范高年又问,这是什么意思?

  芦雪梅说,不知道,我也纳闷,孩子们想什么,我总是弄不明白。

  范高年又问,你觉得他们会反对吗?

  芦雪梅说,又不跟他们一起过,我的事还得我做主呢。

  范高年放心了,可心里终归觉得有点别扭。这个女儿,对自己的母亲一向不管不顾,生死由命。如今母亲要有自己的打算了,又冒出一句:让我们考虑考虑。他心里不免对这个女儿有了些隔膜。

  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样,女儿的考虑成了压在二人心头的魔咒。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二人依旧逛公园,看画展,侍养鸽子,共进晚餐。不同的是,每天一见面,范高年总是管不住自己,总要问芦雪梅一个问题:女儿来电话了吗?

  芦雪梅很忧郁,摇摇头说,没有。

  范高年说,哪就再等两天吧,女儿一来电话,咱们就去乡下。

  芦雪梅说,好吧。

  有一天,芦雪梅意外地收到一件包裹,明显是网上购物的产品。她和范高年茫然不解地打开,发现是一件女式外衣。

  蘆雪梅只看了一眼,便兀自纳闷起来,怎么回事,以前女儿从不给我买衣服啊,我自己本身就是卖衣服的。

  范高年也感觉不到丝毫喜悦,他像看定时炸弹一样,仔细翻了翻衣服,发现并无可疑之物后,故作镇静地说,孩子懂得孝顺啦,应该高兴才对啊。

  芦雪梅说,这事太意外了,女儿一向不做缠缠绵绵的事的。

  范高年说,要不打个电话?

  芦雪梅有些疲倦,淡淡地说,算了。

  衣服就那么堆在沙发上。两个人将小矮凳搬到阳台上,坐在黄昏的余晖里,耐心地等待鸽子回来。两个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芦雪梅欲言又止。

  范高年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话一半是宽慰,一半也是给自己打气。

  芦雪梅脸上的疲倦依旧在继续,她叹了口气说,但愿吧,这两天不知怎么总是累得很。

  晚上,范高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他像一只鸽子一样,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低低飞翔。他怎么努力也飞不高,只能四处碰壁。只要他一落下,有人就会追杀过来。后来,他飞进一个山洞,发现很多女人在裸着身子疯狂跳舞。有两个女人逮住了他,押着他往前走,最后走到一块空地上。芦雪梅躺在那儿,一样裸着身子,只是气息全无。他吓坏了,想大声呼救,可怎么也张不开口。跳舞的女人们更加疯狂地扭动起来。

  范高年被吓醒后,一身冷汗。他感到浑身关节非常疼痛。最近一直学车,的确有些吃不消了。

  儿子婚前的所有事宜都结束了,装修工作如期开始。儿子嫌吵,干脆住到了准岳母家。范高年已经和儿子谈了芦雪梅的事情。没想到,儿子非常高兴,他和他的岳母都劝爸爸和芦雪梅阿姨赶快结婚,好一起回花城去。儿子那边,也只剩一个结婚仪式了,一切自有岳母操心,做父亲的大可放心。范高年倒不急,他想再等几天,到时驾照拿到手,先买车,再像模像样和芦雪梅一起回去。再说,芦雪梅的女儿一直不表态,他们也不想太过于自行其事。毕竟不是年轻人,再怎么也不能和女儿闹僵关系。

  这些天,范高年没有别的去处,只好将床暂时挪到客厅里一堆木料间凑合着。

  早晨的梦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他不想再等芦雪梅女儿的回复了。他打算驾照一拿到手,就先买车回花城。

  芦雪梅说,要不你先暂时搬我这儿吧。反正你东西又不多,搬家也不麻烦。我们先抽空回花城收拾房子,等房子收拾好了,这儿房子租出去,一起回去。

  这是个不错的计划,可范高年坚决不同意。

  他和亡妻凑合着结了婚,又凑合着拉扯孩子,以至于凑合了大半辈子。如今一想起那种凑合的感觉,范高年只想逃离。他想一下都会感到窒息。那种凑合甚至不如死呢。六十岁了,回首往昔,依然会为曾经毫无底线的凑合深感痛惜。他认为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那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无可奈何。

  自从认识芦雪梅之后,范高年又将自己归到了男人的行列,他再也不提自己是老人了。

  这大半年,范高年太看重和芦雪梅在一起的时光了。他知道,芦雪梅喜欢过有品质的生活。她是一个不愿凑合的女人,要不然也不会独身到现在。范高年乐意尊重芦雪梅的感受,他乐意让他们的生活呈现一种新鲜的局面。他有点迷信,如果眼下仅仅为了救急,他便搬去芦雪梅那儿,他便认为是一种凑合。他怕凡事以凑合开端终究会摧毁一切美好的事物。比起芦雪梅女儿毫不负责的僵持来,他更无法容忍的是自己毫不负责地重新陷入凑合状态中。

  范高年把所有的想法都对芦雪梅说了。芦雪梅愈加看重范高年的为人。最后的决定是,拿上驾照,买车,范高年先回花城。芦雪梅开始准备着出租房子。按她的心意,她还想置办一些铺盖、衣物等。

  9

  范高年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挂了三天点滴。他坚决不让芦雪梅来医院陪护,理由是怕传染,说到底其实是他的小迷信在作怪。他满心希望今后的乡居生活健康快乐,他不愿意沾染任何不健康的东西进来,哪怕是小感冒。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范高年,竟然能执拗得像个小牛犊。

  身体一好转,他去看望芦雪梅。那两只鸽子,他也万分惦记。

  他像往常一样,忐忑地问芦雪梅,女儿来电话了吗?

  他已经做好了没有的准备。

  芦雪梅有些憔悴,先问了问他的身体状况,然后才说,来电话了。

  范高年有些紧张,急忙问,怎么说?

  芦雪梅说,恐怕我们眼下还不能在一起,不过你別急,我自有打算,以后肯定会的。

  这太意外了。范高年有点头晕,问,到底怎么了?

  芦雪梅说,女儿怀孕了,已经八个月了,想让我过去照顾。

  范高年说,这是好事呀。我们完全可以在乡下带孩子,那儿空气好,又宽敞。

  芦雪梅说,我把一切都对女儿说了,包括儿子的婚事,你那边房子装修的事,咱们买车的事,以及以后生活的打算。我也告诉女儿我喜欢去乡下。又不干农活,不累人的。女儿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只是让我这几天就过去操心操心她。她不想让小孩到乡下去。她的婆婆就住在农村,她们死活合不来。

  一阵苦涩带着岁月的沧桑涌了上来,范高年心里有点发苦发干。他说,没什么的,孩子的事要紧。

  芦雪梅说,我答应女儿这几天就过去。

  她考虑了一会儿,又艰难地说,这房子我不往外租了,你先过来住着,就当是给我看房子。这两天,咱们先买车,你去花城方便些。等孩子生下来,咱们再计划往后的日子行不行?眼下凑合凑合不打紧的。过日子嘛,哪能不凑合。

  一听到“凑合”二字,范高年的心好一阵酸楚。他有点急了,说,你先去操心女儿吧,我回花城,我不住这儿。你不在,我住在这里算什么。我先回乡下去。乡下怎么啦,我就去做乡下人。

  范高年一心执拗到底,任芦雪梅怎么说,他也不肯拿芦雪梅家门上的钥匙。最后,二人的商量结果是:芦雪梅先去照顾女儿,范高年一个人回花城,等儿子举办完婚礼,女儿孩子满月,范高年再接芦雪梅回去。也就两三个月,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10

  终于到了儿子结婚的这一天。

  范高年从乡下赶来,参加儿子的婚礼。

  新晋岳母身着一身红衣,兴奋地在酒店指挥着一切。范高年仿佛成了多余的人。他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满心期望着婚礼早些结束。今天他还得赶回花城去,他放心不下那两只鸽子。芦雪梅已经走了两个月了,自从她走后,范高年再也没心情到城里来了。这座城市于他已是一座空城,不具备任何意义。他只盼着时光赶快过去。再一个月,兴许二十八天,芦雪梅就能回来。昨天,芦雪梅打电话来,说女儿已经去医院了,说不定这两天就要生了。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回花城后,每天黄昏,范高年都要带着鸽子去黄河边,到芦雪梅曾经喝水的地方坐一会儿。凡好事都得有个磨难不是,范高年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大厅一下子热闹起来。有人过来请范高年到前厅去。他站起来,跟着那人走了起来。人群发出了掌声,他被吓了一跳。怎么会这么吵。他只觉得四面八方都充斥着各种声响,仿佛要将他压碎了似的。乡下两个月,他有些不习惯吵闹。

  儿子也不在现场,他有些纳闷,痴痴地坐在前厅一张椅子上发愣。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了儿子的岳母。那位红衣老妇人也有些神情索然,很拘束地坐在一边。范高年心里平静了许多。

  掌声更猛烈地响了起来,夹杂着音乐四起。范高年正好坐在音响的旁边,他觉得耳膜有些难受。

  奇怪,我怎么忽然听不见声音了。好像是儿子向他走来了。他仔细看了看。没错,是儿子。还有他那个臀部窄小的儿媳。他们都一袭盛装,向前厅走了过来。

  范高年睁了睁眼睛仔细看。不对,是芦雪梅手捧一大束鲜花向他走了过来。她没说要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来了还要送花,她就是这么一个讲究生活的女人啊。范高年心想。

  人群好像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定眼看着前厅。似乎有人吹响了哨子,范高年看到很多鸽子在眼前飞了起来。

  芦雪梅越走越近,范高年从椅子上站起来,笑了。他伸出手,想将花接过来,说,你怎么来了。

  话音刚落,范高年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恰在这时,婚礼进行曲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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