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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原野

时间:2023/11/9 作者: 雪莲 热度: 14582
紫 云

  我家世居黄河南岸。在我跨河北上求学之前,只知“少年”,却不知“花儿”为何物。何以孤陋寡闻?河之过也!一河之隔,风俗大异,这体现在许多方面。看来,地域的分割,是造成文化差异的首要原因。

  多少年之后,当专家学者们为这种原先疯长于山间田野,随后得以在城乡边缘地带流传,现如今已登上大雅之堂,且倍受各方关注以至金玉加身冠冕堂皇地称其为“文化品牌”的山歌,到底该称“花儿”还是“少年”而大伤脑筋的时候,我才幡然醒悟:看来再也不能小觑这山歌了。这种山歌,很有些像生长在山野间的蒲公英,天生具有强大的繁衍力。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在悄无声息中将难以计数的种子撒播在现代城市钢材与水泥的丛林中,潜滋暗长,不经意间已成蓬勃之势。

  天下万物,生存之道,天时为先。笔者的少年时代,正是文化荒芜、精神食粮极度匮乏的那个时期。捉襟见肘、食不裹腹的境遇,自然是见多不怪。但令人迷惑不解的是,自从麦苗返青伊始,田间山野就会激荡起“少年”的旋律。那些蛰伏了一冬却依然面呈菜色的青年男女,犹如被注射了荷尔蒙一般,突然间春情勃发,个个跃跃欲试,忍不住要亮上一嗓子。当然,自小受到油水滋润,青春期后能出落得音润律圆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已在不知不觉中用老旱烟将自己的嗓子整成了破咙烂喉。所以,能唱一口好“少年”的人,虽然会毫不含糊地被老汉们划入“寻口”、“妄辩”之列,但他们会受到青年人众星捧月般的礼遇。只要偏处一隅,他们就会受到众人怂恿,放开嗓子让人一饱耳福。若能天赐良机,促成男女对唱之佳境,自个能在末尾吼上一嗓子,那无疑是天大的福份,按当时的敏感度来说,这种享受带来的兴奋指数绝对不低于黑天半夜从半导体收音机中偷听港台歌曲。然而,一旦村革委会有人来追查类似“传唱黄色歌曲”事件的时候,那些曾为别人干涩的心田里播洒过雨露的“少年”高手,也有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而遭遇狠揭猛批,甚至在脖颈上挂上破鞋游街示众。而当此时,当初怂恿别人唱“少年”的人们,俨然以一副六根清净之相在边上起哄,因为整治别人,同样会使他们兴奋不已。事过境迁,那些有天赋唱“少年”或有能耐怂恿别人唱“少年”,事后再变着法儿虐待“少年”的人们,依然我行我素,除非有一天他们稀里糊涂当了爷爷时才算到了头。当然,到了这一把年纪,如果不去制止晚辈唱“少年”的话,他们自然也就做不成一个称职的老人家了。至于整治别人或被别人整治,太习以为常了,不过是过眼烟云而已,没有几个人会记仇,一把焦大豆就能化解这种恩怨。

  被“少年”撩拨和滋润过的凡夫俗子中,女歌手们往往会被罩上一层悲壮的色彩。她们除了要面对世俗的冷热相煎之外,还得忍受夫权的虐待。白天,她们纵情享受“少年”带给她们的愉悦,以至忘却夜幕降临后她们将面临的痛楚。油灯照耀着的土炕上,丈夫会品着旱烟耐心地等待着自己年轻的媳妇脱光衣服钻进被窝,然后,他会历数她在山野肆意放歌的罪过,最后,用被子蒙住媳妇的头,将她的尻子打个稀巴烂——做丈夫的,岂能容忍自己的老婆给别的男人带去听觉上的快感。尽管他也会毫不例外地在山野里怂恿别人的媳妇唱“少年”,他也许还会潇洒地对唱一番,最终,他也能释放压抑与燥热,享受爽朗与愉悦。女人们也曾无数次地以此为由与男人们论理过,可当男人以夫权作筹码时,论理的天平上哪有女人的立足点。在人权分文不值的年代里,夫权却以更加狰狞的面目高高在悬。虽然如此,可在我的记忆当中,女歌手们却往往能将“少年”唱得轻快爽朗,浸入肺腑,而男歌手一亮嗓,便满口苦音,如丧考妣,似乎他们有天大的委屈,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

  我执意要将家乡的这种山歌叫“少年”,而不愿叫“花儿”,除了地域上已经形成的惯势之外,我觉得这种山歌中虽然饱含了太多的苦难与无奈,但其中更多的却表现出苦中求乐的洒脱与不老的心境。“少年”散发出的是一种年轻的心态,这与文人们酒足饭饱之后的无病呻吟有天壤之别。“少年不识愁滋味”,这是说给那些衣食无忧的纨绔子弟们听的,对于那些小小年纪便被生活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农家子弟们来说,生活是一部厚重的磨盘,为能经得起生活的磨练,年轻的心态与强健的体魄同等重要。他们需要宣泄,需要抚慰,惹急了也会抗争,这一切需要一种简略实用的方式,经过几百年的筛选后,他们选择了“少年”,并且压根就不理会文人们的褒贬,使其如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一般与他们形影不离。“少年”何以能留传下来,这大概是一种最简单最通俗的诠释,这也是生长于荒芜年代那个封闭保守地域中的一个少年对“少年”的最真切的感悟:苦涩而美丽,婉约也豪放,无奈之中分明有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

  不惑之年再去回忆少年的往事,又平添了许多感慨。事过境迁,山野不再青绿,溪水不再清澈,人的心境也不再平实。生活富裕了,面色红润了,西装革履,底气十足的农家少年们却怎么也吟唱不出当年那股子豪气与野气。不知是由于他们少了苦难的磨练而缺了几份执著与苦盼,还是由于现代摇滚的摧残而患上了审美疲劳顽症。闲暇之余,混迹于“花儿”茶园,为了消遣,也为了怀旧,面对那些忸怩作态的歌手,我怎么也找不到当年那种令人怦然心动的感觉。许多年后,我才多少悟出点其中的缘由,城市里不但少了麦苗的清香,溪流的吟唱,更重要的是,城里人永远不会有少年的心境和不老的情怀。

  “少年”属于山野,只有山野才能滋养“少年”的歌喉。有了麦克风,有了功利的诱惑,歌手就会变得老成起来,他就不再是“少年”。麦苗返青的季节,我会去山野,去田垅间寻找少年时遗失的歌谣。我只是担心,山野田间是否还能寻得见农家女款款锄禾的身影。顾盼生辉的明眸。我不知道,但是我一定要去。我会告诉你结果——只要我不被农药呛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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