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鸟都没有名字。
笼子很大,它们大概是觉得天气冷,总缩在一起取暖。两只鸟的脖颈处都有一块波点状的花纹,我总忍不住伸两根手指去挠那块花纹,它俩就瑟缩着一抖,小脑袋从我指边绕开。
两只鸟上半身都是灰色的,两翼覆盖着的下半身却是蓝色的,是那种很正的靛蓝,它们快速扇动双翼时,你才能看到那片完整的蓝。家里来的客人分不清两只鸟,我却分得很清楚,明明一只胖点,一只瘦点。
来我家的每个人都会问:“这两只是什么鸟?”
我每次都不厌其烦地说:“是斑鸠。”
“哪里来的呀?”
“我妈妈上班的时候捉到的,两只鸟飞进了房间。”
“还专门买了笼子,你养它们也很用心。”
倒不是我买的笼子,是我向附近住的爷爷讨要的。几年前,他养过一只鹦鹉,浑身青绿,只有脑袋是饱和度极高的橙黄色,整日的在笼子里上蹿下跳,我估摸着这鹦鹉十有八九有多动症。
人要是一上年纪,生活就会变得很无聊,养只调皮捣蛋的鸟也好。他每天搬个小木凳坐在家门口,鸟笼就挂在门前的铁杆上,一人一鸟就像我放學回家的坐标。
“今天作业多不多呀?”“你们老师今天拖堂了啊?”
他总爱和我讲话,开始我不理解,我作业多不多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早已过了要写作业的年纪了呀!
我将我的疑惑告诉了妈妈,她告诉我老人家独自生活,虽然有一个儿子但是很少来,老人家是很寂寞的。
我很爱去爷爷家门口看鹦鹉,因为方圆十里,有的爷爷养猫,有的爷爷养狗,但只有这个爷爷养鸟,还是我在电视剧里见过的鹦鹉。我每天放学都来看它,和它讲话,只盼望有一天它能学我说话。
“它不会学人说话的!学人说话的鹦鹉,要大几千呢!”爷爷对我说。
“以前我在南方的镇子上见过一种鹦鹉,是虎皮鹦鹉,很通人性,它会跟着你,还会飞到你肩头不走。”爷爷说。
“长什么样子?和它一样吗?”
爷爷看了看他养的蠢鹦鹉,然后靠过来小声地说:“比它好看些。”
他随即又有点不好意思,说:“鸟是有脾气的,我说它不好看,怕它听见了几天都不愿意吃东西。”
我觉得爷爷大概是极爱这只鸟,把它当作能听懂话的孩子。他不知道的是,有时他不在家时,我去他家门口打弹珠,常常趁着没人的时候逗那只鹦鹉玩,那只鹦鹉不愿意搭理人,也不肯吃我喂它的米粒,还作势要咬我的手指。许多次我都气得猛摇鸟笼,还用弹珠打它,也没见它被气死呀!这些秘密我是万万不肯讲的。
“麻雀的气性最小,其实鸟和人是一样的。”他说。
但我还是不信鸟有什么气性,鸟和人一点也不一样。
“丫头,你想不想去花鸟市场?”他问我。
“花鸟市场在哪里?”
“在文化宫。”
我只犹豫了一瞬,便点头答应了。
因为我满脑子都是虎皮鹦鹉,那可是种极通灵性的鸟,我已经想象到我拥有它的样子了,不用给它拴上绳子,也不用专门给它买鸟笼,只要我一吹口哨,手一扬起来,它就乖乖地跟着我游荡,而我的小伙伴们只能在一旁羡慕着。
我光是想想,就已经觉得很酷了。
那个星期天,我们坐着公交来到了市中心的文化宫。车来车往,人流涌动。我们穿过一条青石板铺做的巷子。巷子两边有许多小摊,有卖布鞋的,卖凉鞋的,还有卖CD的,都摆得整整齐齐。抬起头,天空被一把把颜色各异的油纸伞遮住了,只看到许多极小的淡蓝色碎片。
走出伞底,跨过一座拱桥,就到了花鸟市场。
桥上有小贩卖着一些日用品。站在桥上,可以看到护城河穿行而过,暗流涌动。河岸旁有竹林傍生,风起叶落。
我长到这么大,才知道怎样描述那个花鸟市场。当你走进那个巨大的花鸟市场,你会被某种氛围吞没,就像一瞬间掉入泳池里,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那是一种迷醉的感觉,空气漂浮着某种迷幻电子音乐,四周都是鱼缸,鱼缸里盛放着晶莹剔透的水,黑色的地也是湿漉漉的,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脏。
我仿佛处在距地面有两万里的深海里。大鱼小鱼,红色黄色金色黑色,我紧贴着玻璃,鼻头冰凉凉的,我和鱼互相对望。花鸟市场的光线昏暗,迷幻的光芒通过鱼缸反射到我脸上,五彩斑斓。
再往前走,就是一大片卖鸟的商家。还未走近,就能听到嘈杂的,几千只鸟的叫声——我想大概真有这么多。一层层笼子被摞在一起,黄的蓝的白的绿的,目不暇接。
“这就是虎皮鹦鹉呀!”爷爷指着一个笼子里的鸟对我讲。
我定睛看去,一个笼子里有将近二十只虎皮鹦鹉。才有我巴掌大,一身羽毛是淡蓝色的,两只羽翼和尾部点缀着些许黑色,是比爷爷的那只鹦鹉要好看些。可这里鸟太多啦,看久了也兴致缺缺。
“拿一只出来给我孙女看看呀!” 爷爷说。
阿姨把笼子打开了一条缝,伸手捉了一只出来。爷爷从自己面前的兜里掏出来一个塑料袋,倒了些鸟食在我的手心。
那只虎皮鹦鹉跳到我的掌中吃鸟食,几乎整个卧在我手心。我感觉暖绒绒的,这大概就是生命吧!
“你要买一只回去吗?”爷爷问我。
我想了想,还是算了。
在这里挑鹦鹉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这么多鸟,每一只都不是独一无二的,就算养了虎皮鹦鹉,它也并不特别。
走回到那拱桥时,我被爷爷叫住了。
“丫头,来给你拍个照嘛。”
“刚才在花鸟市场光线太暗了。”
我靠在桥边,爷爷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个相机。我摆了个pose,他很快地给我拍了一张。
我记得那天我穿的白裙子,还是长发,用向日葵发绳扎成了两股。
“这可是我儿子给我寄的相机哦,是尼康的。”他举起相机向我得瑟。
我从来没见过爷爷的儿子,但听爷爷说,他常常寄一些东西回来。我凑过去,仔细地端详那个白色的相机。
“爷爷,这个怎么用的?”
“来,我教你。”
他手把手地教我调节了取景器,让我握好相机,按下了快门。我恰巧拍到一个小贩的货摊,货摊上有个鼻烟壶,那个晶莹剔透的鼻烟壶上有位古代女子,正对镜梳妆。
“等我把胶卷拍完了,我就把照片洗出来给你。”爷爷拍拍胸脯,向我承诺。
第一次拍照的快乐,是不比看虎皮鹦鹉要差的。
“丫头呀,你以后也会有你的鸟的。就像人和人,都是缘分呀!”他笑眯眯地说道。
后来,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鸟,那两只斑鸠。
我去找爷爷讨要笼子的时候,他的那只鹦鹉已经失踪很久了。要我说那并不是失踪,他不小心打开笼子,让它飞走了,那怎么算是失踪呢?
“以前也這样放出去好几次,它都自己飞回来了。这次它也是可以飞回来的。”他反反复复地这样讲。
他把空空的笼子整日挂在门前,但是它再也没飞回来过。笼子也是有生命,那木制的笼子一天天竟然朽了,显现出衰败的灰来。
放学路上,我再也没听到过鸟叫了,他也不常在门口坐了。鸟笼就被搁置在爷爷家的顶楼了。我那天向他借笼子时,他那股养鸟的热情劲儿又被激起来了。他提着那盏鸟笼到我家,仔细地打量那两只斑鸠。
“这俩斑鸠,肥得很,不容易得病死掉。说不定还能生出小斑鸠来!”
小斑鸠!我觉得小斑鸠可比什么虎皮鹦鹉酷多了!
“这个笼子就给你啦,一定要好好保管!”他郑重地把笼子交给了我。
当我第一次抽出鸟笼下的木板,清洗新鲜的鸟粪,当我看着它们埋着头吃鸟食时,我终于开始知道养鸟是一件怎样的事情。
但我想世界上所有养鸟的人都没有我幸福,因为我有一对鸟呀!在每个清晨,它们靠在一起唱歌,曲调婉转悠扬。晚上起夜的时候,我蹑手蹑脚地走到笼边,看它俩缩在一起闭眼休憩,更是不忍心打扰。
“这鸟呀,要经常带出来遛遛,在家里憋久了,鸟的气性小,也是会抑郁的。”爷爷这样说。
鸟有没有气性,这谁说得清呢?但自从我常带着斑鸠到他家去,他在大门口坐着的时间也变多了。
这两只斑鸠倒是和爷爷说的一样,从未得过什么病,我足足养了两年,它们都不见老态,每日清晨还是精神抖擞地唱着歌。
生命是一种很奇妙的存在,哪怕渺小如蚁虫,只要能奔走爬动,就不会让人轻易联想到死。我们常常忘记自己或许只能活几十年,在短暂的一生中误以为自己窥见了永恒,其实只是自私作祟。
第二年的冬天,表哥来我家玩。他不小心将笼子打开,让一只斑鸠飞走了,他眼疾手快地关了笼子,留下了另外一只。
“说不定还能飞回来呢!”爷爷这样安慰我。
可我知道,斑鸠就是斑鸠,又不是信鸽,怎么可能会飞回来呢?
我也终于知道鸟是有气性的了,一只飞走了,另一只竟难过到每天清晨都不愿意再唱歌了。是什么歌曲呢?到底是什么歌曲,竟要一对鸟合唱,少一只都不可以,少一只它就宁愿沉默着?它每天还是这样生活,睡觉,吃饭,却不再唱歌了。
在那天冬末的清晨,我发现它已经悄无声息死去了。窝在那里,是睡觉的样子,但我把它放在手中时,它的身体却是冰冷僵硬的。
原来这就是生命啊!
很多年后,我突然想到,这两只斑鸠,和我在花鸟市场看到的那几千只鸟又有什么区别呢?我觉得那几千只鸟不够独特,它们只是千篇一律的商品。我喜欢那两只斑鸠,它们与我的相遇足够有意义,绝非那些商品可比。我也终于明白爷爷守着空荡荡的鸟笼在等待什么?鹦鹉随时可以买到,他等待的是那只陪他度过悠长清冷岁月的鹦鹉,他等待的是像鹦鹉一样飞走的儿子能抽空回来看他一次。
我以后还会养鸟吗?你要是这样问我,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也许会吧!等某天,我已经老得牙齿都要掉完了,我会拎着那个破旧的鸟笼,在一个下雪天,站在那片湖前。世界都白成一片,我要站好久好久,只为等一只鸟飞到我的笼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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