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阿莹的文学世界似乎有多个频道,他能在戏剧、散文、小说之间自由切换。我曾拜读过他的《俄罗斯日记》《饺子啊饺子》等散文集,也读过他的戏剧剧本《李白》。最近几年,他把自己对文物、大遗址、文化遗产思考的成果汇集起来,这里刊出的就是其中的一组,对于这组作品,评论似乎还不多,我有幸先睹,将自己的阅读心得写出来与大家分享。
顾炎武在与朋友书信中这样说:“尝谓今人纂辑之书,正如今人之铸钱。古人采铜于山;今人则买旧钱——名之曰废铜——以充铸而已。所铸之钱既已粗恶,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舂碎散,不存于后,岂不两失之乎?承问《日知录》又成几卷,盖期之以废铜。而某自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仅得十馀条,然庶几采山之铜也。”他作的《日知录》,“积三十馀年”,计一千一百馀条,平均每年也就三十余条。数量虽少,却是采山之铜,而不是买旧钱来充铸。因为强调第一手资料和学术原创,所以他的作品三百多年后仍为治文史者的案头必读书。
衡之于阿莹的作品,我以为他的文史散文写作最大的特点是采铜于山,而不是买旧钱废铜“充铸”,这几篇就是最好的例子。
《大雁之塔》避开一般游记散文以游踪为线索的俗套,而是以思考的问题线索,从玄奘在玉华宫圆寂,被安葬在长安城东的白鹿原上,又因为武宗灭佛,有人将玄奘舍利带到了南京报恩寺藏匿下来。抗战期间,日本人将舍利一分为三,散落到三个国家七间寺庙。直到二十世纪初叶,寺庙住持才从南京把大师的顶骨舍利迎请回来。作者还进一步追问,为什么玄奘奠定了汉传唯识宗的基础,弟子窥基开创唯实一宗,但是,大法师可能没想到让当时帝王服膺的三藏经典,却没能拢住普通百姓的心灵,也没能吸引他的弟子代代传承,仅仅传了四代,香火就冷落了呢?这样的思考,那些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导游牵引观光、满足景点介绍的游客是不会产生的,而仅仅辗转参考别人成果和文章的写作者,也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的。
一般历史散文和随笔仅仅提及乾陵上关于武则天的“无字碑”,阿莹的《九嵕山之侧》则不仅给我们补充介绍了魏徴的无字碑,而且以此为主脑展开叙述,阐释历史人物保持清誉的不易,还触及对历史人物评价的复杂性。
但对于散文写作而言,采铜仅仅解决了材料问题,好的散文不是材料的堆砌,而是材料与感触的焊接熔铸。阿莹喜欢拿书画界说事,我也举一个与此相关的例子。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其十一: “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 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
我和阿莹当然都是长安人,但让我们看阿莹走出碑林时的感触:
“我从碑林出来看到拥挤在门口的游客,自然为古城存有碑林而骄傲了,以前多是学子进院观摩,现在大量游客纷至沓来,似乎人满为患了。但我注意到琳琅满目的珍宝均无法防护任人抚摸,那些名碑若藏国外肯定会一碑一室的,而碑林一屋就放了十数尊。
“所以,那国宝守护人激动地拉住我说,现在的展品只是院藏的三分之一,大量的碑刻还躺在仓房里,千年以来这些移来的展碑时有修缮,但当年立碑和倒扶补缀只是用碎石渣支稳,三合土填充,中间多是空的,没有一块展碑能达到普通楼房的抗震标准,稍有灾难袭来碑林人就紧张得坐卧不安。我想,用现代技术维护好老祖宗留下的珍贵宝藏,为碑林开辟一个永久安全的居所已经迫不容缓了,这些历经颠沛的千年遗存绝不能在我们手上再生遗憾了。
“这是我们责任,也是良心使然啊!”
这种认知既是文学写作在场者的认知,更是一位文物管理者的職责和使命。我写不出来,许多散文作者也写不出来。《汉唐之桥》则更是让人看到高耸的高速铁路下面枕压着的历史心酸:
“我想,完全可以围绕这处古桥建一个遗址公园的,树起一尊毫无争议的丝绸之路起点的标志,用现代形象艺术再现汉唐的辉煌,必会使这座古城大放异彩的……然而,我突然看到有列火车慢慢地向我们开来,居然稳稳当当地停到了古桥的正前方。这真是一个绝妙的穿越,似乎古老的桥梁与现代的铁路握手了……天哪,这是哪路神仙的设计,竟然生吞活剥地把历史和现实嫁接起来,怪不得考古人一直没敢说这座大桥的长度,因为一条东西向的铁路正端端正正压在了古桥遗址上!
“我顺着古桥遗址朝前走,果然走到了钢铁道轨旁,现代化的庞然大物无声地静卧在那里,让人不由地发出难耐的惊叹,当初勘察线路可以轻易发现两米之下的墩石的,为什么依然要毁掉古桥铺上新轨呢?稍稍偏北一点不就可以给子孙后代留下一处可以炫耀千年的遗迹了吗?
”我于是想把遗憾记录下来,可手却在不停地颤抖……”
铁轨下枕压着的这些秘密,我不仅写不出来,干脆不知道。透过这些文字,我们能体察到一个文物大省的管理者拳拳之情与深沉隐忧。
阿莹还曾提及陕西书画界一直流传石鲁与赵望云的一些故事,石、赵两家的后人也常为这些传闻困惑。阿莹没有简单地相信传说,而是反复跑到省档案馆,调阅查找这一时期两位老艺术家的全部卷宗和档案,像狄公审案一般,倾听各方陈述,全面研读,系统思考,不仅澄清历史是非,还原石、赵友谊的真况,梳理清楚长安画派发展中的一些主脉,在美术界的权威刊物刊出,引起多方面的热烈关注,也受到石、赵后人及学生们的肯定。
我不认为这就是阿莹散文写作的“中年变法”,我更多地将此理解为因为叙述对象的特殊性,他做到了“既随物以宛转”,“亦与心而徘徊”(刘勰语),在工地上反复勘踏,思考尤多,感触深沉,摇曳而成这个系列。阿莹移形换步,让我们从一个新的视角聚焦那些锈迹背后的大历史。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