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粮国税
1985年到1996年,中央先后下发九个减轻农民负担的文件。这些文件的背景就是农民负担过重的问题在全国已经开始显现,甚至减负与反弹交替出现,就好像红岩河涨水一样。从2000年开始,国家以减轻农民负担为中心的农村税费改革就已启动,到了2003年,在全国已全面铺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农业税条例》始于1958年6月3日,第一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九十六次会议。那年,父亲五岁,已是家里半大的小伙子。母亲四岁,已经学会了给外婆上炕,端便盆。直到2006年,五十三岁的父亲,已经是做了外公的人,他在黄土地上夜以继日地刨食,这也成了他命运开始重大变化的标志性事件,因为他肩上的负担轻了,不再为了每年的“皇粮国税”而奔波。
历史上,“皇粮国税”一直牵动着中国的兴衰,也一直成为农民生产生活的最大义务。因为“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这种思想意识始终扎根在每个农民心中。我问父亲,那时候家里的农业税是多少钱?在我的记忆中,每年夏收还没有归仓,村莊的干部就拿着公购粮缴纳通知书,挨门上户地动员大家,引起村民的一阵谩骂。父亲说,那时候够多的,是按照人口数量算的,咱们六口人,在夏季给镇上的粮站交小麦就是五百多斤,农业税是一百七十多元。父亲说到这里,一直冥思苦想地挠头,他已经记不清准确的数字。他说,咱们村是按照人口和种地的亩数,还有村里的摊销算下来。那时候,咱们村里的粮食税就比较重,因为我出生那年,查地定产时,给村里河滩里的地,定的等级就比较高。他说,例如园子的窄溜溜地,叫“水地”,那时候不平整,是后来农业社修水利时,才把地里的土堆推平了。就这地,和县城北门外泾河滩里的地,是一个等级。你看看,咱们那地和人家泾河滩的地,就差远了。《彬县志》载:1953年1月24日,全县查田定产工作结束。分宣传政策、清丈土地、划片分等、填写清册、颁发土地证等阶段进行,经清查,全县五十五个乡共有土地86.59万亩,分为十三等。
那时候,咱们家这人口数,两户人加在一起,就是赵家沟口全队人加起来的总量。你想想,咱们的重不重。赵家沟口的人全队人缴的公粮,就是过去人用的白线口袋,满满一袋子粮食,大概就是一百二三十斤重。父亲说,好娃哩,你想想这差距多大。我问父亲,这是哪几年的事情。父亲说,从解放初到国家取消农业税,这么多年,都是这样。
父亲正说时,母亲插了话,说过去在交夏粮时,她见赵家沟口的人,一户人家用裤管儿挽着一些粮食,就交给村里了。母亲说,我们家,就要拉一架子车晒干的净粮食哩。这时父亲又接过了话,说那五百多斤呢,从咱们坡里拉上去,挂粮食车子的牛,身上都滚水豆豆呢。那时,粮食还没晒干,镇政府的干部都要催农民“上皇粮”(就是把自家的粮食晾晒好,到乡政府所在地的粮管所缴纳粮食),可能是脱胎于古代,所以农民管这叫上皇粮。那时候,对于皇粮,农民是要认认真真晾晒,不然是验收不过,有些人为缴皇粮,就在粮站的院子里晒粮,得等上两三天时间。
赵家沟口是个村名,与史家河隔河而望,如今属于小章镇最偏远的地方。村子里人不多,都在半山腰挖窑洞而居。因为在半山上,得经常性地驮水、挂车子,养驴的人特别多。种的地都是三尺宽的山地,靠天吃饭,生活贫困。
说到收农业税的问题,父亲一再感叹,说那时候确实不好从群众手里要到钱。他们挨家挨户地收,有些人就把门锁了,躲到别的地方去了。那些年还风调雨顺,每年缴公粮还能保证,但是缴农业税就成了老大难问题。有时候他们转遍了整个村子,连三五十块也收不下。现在想来,还是摊派数额太大了,群众负担太重。粮食是自己家里种的,也就交了。但是税收,人一年就辛辛苦苦种点粮,哪里来钱呢?粮食又不值钱。去镇上的粮站缴粮,咱们村的麦子质量比人家塬上,仅仅能算上三等小麦,我记得那时粮站里,三等小麦每斤才两毛二分钱左右,你想想村里各类开支都得从这里面折合出来,大家卖五百斤粮食也不够。还有,不缴农业税的问题,主要是村里欠群众的修水利款、管饭款,都没有兑现过。每次去人家,人家都说你把这兑现了,可是村里兑现不了,这些就成了扯皮的事情。
母亲说,那个年代,村子里不缴农业税的人太多了。镇上来人在村里坐镇,村委会也没办法,所以就上硬手了。采用的手段和计划生育一样,强行拉走家里的粮食,拉走家里能变现的东西。拉走了,镇上也不敢自行处理,就都在镇政府的大院里堆着,你想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得拿着缴了税的发票,才能把东西从镇政府领出来。
母亲也笑,说自从你父亲从村委会副主任的岗位上下来,咱家有好几年也没缴过农业税,只缴公购粮。原因是那时候镇上干部吃饭的钱,还有当时用咱自己的钱垫资,为村里办事的,虽然有白条子,但是兑现不了。每次村上的干部来收农业税,我也不跑,我就说你把村里欠我的还给我,我就缴税,缴税也是我们的义务么。村干部气得脸拉得多长,也没办法,就走了。有一年,你父亲出去打工了,村上的干部来收农业税,那年风头也紧得很,村里有几户人家的粮食都被强行拉走了。村上的干部给我说,咱们家的问题要解决,我就给缴了一百元的农业税。可是问题到今天,村上的干部都换了多少茬了,也就完了。那些年,母亲每次见了干部有些理直气壮,她坚持的口号是:缴了皇粮不怕官。
2004年,陕西省为了全面贯彻落实中央一号文件精神,在全省范围内取消了除烟叶外的农业特产税,全省农业税税率普遍下调一个百分点。统计显示,2004年,陕西省农民人均纯收入达到一千八百六十七元,净增一百九十二元,增长11.46%,是近十年来的最高增速。全省农民人均负担则由2004年的109元下降到40元。
2005年12月29日,十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九次会议高票通过决定,自2006年1月1日起废止《农业税条例》,取消除烟叶以外的农业特产税、全部免征牧业税,中国延续了两千六百多年的“皇粮国税”,被彻底取消,走进了历史博物馆。家里欠村上的,还有村上欠农民的,都成了一笔糊涂账。
农业税开始于何时?我查阅的有关资料显示,农业税始于春秋时期,《左传》记载:“宣公十五年秋七月,初税亩。”这成为征收农业税的最早记载,到了汉初时已经形成了基本制度。
离 ?乡
2006年,父亲加入打工大军中,来到西安务工至今。他在一家物业公司,从起初的保安干起,兢兢业业,直到后来给管理层当助手。母亲现在常常和父亲开玩笑,说不是我那时候把你逼出来打工,你现在还有受不完的罪呢。母亲说的受不完的罪,就是种庄稼。我小时候学写毛笔字,有一句话印象很深:“工人做工、农民种地、学生学习、共同建设社会主义。”其意义再也浅显不过,每个人在社会上分工不同,干什么就要像什么,就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这样才能在社会上安身立足。工人做工,八小时制或者黑白班倒,每月能按时拿到一份属于自己劳动换来的工资;农民呢?只能靠种地,早上顶着星星出去,夜晚背着月亮回来,靠着手中的锄头镰刀,常年在地里刨食吃,仅仅能够维持生计。父亲这些年来城里打工,比在村庄里种地,人显得精神了不少。母亲之所以说父亲觉悟了,是因为我们还小的时候,母亲就撵着父亲外出务工,他都没有离开过家里。父亲没有多大的理想,不追求多么宏大和起伏的生活,老婆孩子热炕头可能也就是他最大的满足。
父亲最后下定决心,来到城里,就是这么多年吃了種庄稼的亏。种地的效益比较低,一年到头累死累活,却落不到几个零花钱,所以土地撂荒的就多了起来。父亲算过一笔账,以种小麦为例,基本按照市场价来粗略计算,一亩地得需要播种四十斤,按每斤五元计算,需要二百元;播种费每亩地需付三十元;每季需浇水两次,每次三十元(含柴油费),两次就需要六十元;每亩地得需要施肥一百斤,也就是一袋,需要一百二十元,这还不是最好的肥料;打灭草剂两次,需要两瓶农药,每瓶十元左右,共计二十元;杀虫农药两瓶,也得要二十元左右;成熟收割,每亩地需要六十元;晒完拉回家,需要三十元(柴油费);人工费除去不算。现在小麦市场价每斤1.03元,收成按每亩一千斤计算,一年的收入才一千一百元左右。在外打工,以父亲为例,每月上班二十六天,每月工资一千八百元,免费提供住宿,每日两餐。对于父亲来说,花费最大的就是抽烟,他烟瘾大,每天得多半盒,加之再给和自己在一起干活的工友们散发,每天最多一盒。他节俭,舍不得抽好烟,我给他买的好烟,他都整整齐齐地装起来,放好,自己却每天只买一盒五元的红旗渠。所以,他每月能净落工资一千元,每年就是一万多。种地时,他和母亲两个人有干不完的活,出不完的力,受不完的苦,两年喂一头牛,卖上三四千块,所有地里的粮食,留够口粮后才能卖上几百块钱。就这样,还得给收粮的人点头哈腰说好话。有时候,当初夏的麦子收割完毕时,还可以在麦茬地里种上黄豆、玉米等农副作物,但这就得靠天吃饭。遇上雨水丰沛的季节,作物们会长势旺盛、颗粒饱满,人虽累些,可总是能换来几百块钱。可是,常常是夏旱三伏,滴雨不下,庄稼地里的黄豆扯不了蔓,开不了花,玉米苗儿拔不了节,出不了缨,旱死在田地里。季节不等人,为了处暑前后把有限的麦地腾出来,父母就只好把地里的黄豆玉米忍痛割掉,这些在地里长了好几个月的秋粮,却夭折在了旱田里,从苗儿睁开懵懂的双眼到开始长个儿,它们没有见过一丝雨露,却成了牲口们午后反刍的食粮。
像父亲这般年纪的农民工,就是憧憬着“挣票子、养儿子、抱孙子”的梦想,就是为了改善比较饥馑的生活状态,他们没有一技之长,工钱之低廉、工作之繁重、衣食之艰苦,这些都不是事,关键就是在回家过年的时候能足额领到工钱,这种兴奋不亚于自己的老婆当年生下了大胖儿子,不亚于自己的儿女都考上了大学,和他过不一样的生活。
村庄婚事
这些年,村庄的人加入席卷全国的人口流动大潮当中,通过高考,出去了一批年轻人;另一种是外出打工。这些人都有劳动能力。而留在村里的人又是谁呢?一是年迈的老人,他们随着日出日落,通过自己的双手,每天解决着自己的温饱;二是部分留守儿童,他们年龄还小,还到不了上学的年龄,如果打工的人带走,就必须有一个人每天照管着,照管的人就不能上班,家里就成了一个人打工养活全家的“一头沉”,所以打工的人,往往在孩子还没到入学年龄时,就把他们寄养在父母或者岳父母身边,孩子成了常年见不上自己父母,享受不到父母关爱的“孤儿”。
2015年12月14日,微博上有位名叫“半杯水”的蓝田小伙说,最近和女友分手了,我刚买了房,没钱再给她家九万元的彩礼钱,因为彩礼钱而说不到一起的婚姻是不是很可笑?女孩潇洒地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难过悲伤,又不好意思给身边的朋友说。
同日,微博上有位名叫“一切都好”的渭南女孩说,跟我男朋友谈了一年多了,我们感情很好,最近打算订婚了,可是发现男朋友家这边压根不提彩礼的事,光让我们两个去买首饰,我觉得应该把什么都说好再去买,他家那边彩礼都是八万到十五万,我亲戚十几年前结婚彩礼都是一万五呢。况且这真的不是钱的问题,但是男朋友家总是不停地强调他家没钱了,实际情况他家经济条件也不是很差。我是独生子女,我家里给我也买好了房子,因为这件事我们已经吵了好几次架了。他还给我说,他对我们家心寒了,他同学订婚,女方没要彩礼还给了十万元呢。我家给我买了三套房了,第三套房贷还没还完呢。况且他家给的彩礼钱,我家也不会留下啊。原打算给他家新房买所有电器,所以就算他给我们家六万元,我们家也就全部买成东西拿到他们家去了啊,我该怎么办啊?他老是说我不体谅他,不站在他的角度想问题,说他现在怀疑我俩连订婚的事都说不到一块去,将来一起过日子的话估计也就没法过了,说让他想想。我说我家不要彩礼也可以,结婚也不是为了那几万块钱跟你结婚的,但是他说不是钱的问题,他怀疑我俩结婚以后没法沟通,没法过……
现在的农村,媒婆再次活跃起来,部分农村闲散人员明目张胆地以说媒为职业,因为他们手里掌握着未婚男孩女孩的资源,尤其是女孩的资源。他们在男女双方之间穿针引线,传递话语,以此混吃混喝,还能获得丰厚的酬谢。为什么说媒的职业又再次兴起?原因就是留守在农村的憨厚老实、交往有限的农民需要他们。
只要给孩子能找下合适的对象,作为父母的农民,为了孩子的订婚、新房、娶媳妇,东挪西借,变卖家产,甚至还借上了高利贷,动辄花费掉十几万二十万给孩子娶到了媳妇,他们觉得花得再多都值得,他们不想让自己已经成年的儿子,长成了一朵只开而不结果的“谎花”。结婚后,两个年轻人和父母一样,要共同面对结婚花费带来的还账,只能双双外出打工。现在,恰恰相反,塬上人交通方便,生活富裕,给娃娶媳妇媒人都不咋跑,可是坡里,娶个媳妇就很难了。
你看看咱们村前几年,谁娶过媳妇,就更谈不上说生个孙子了。所以咱们村子的人就越来越少,少得到现在回去只能看到几个老年病人,哪里还有小孩子们跑来跑去啊。村子里的年轻人在外面打工,谈了个对象,就是不敢把对象带回来,回来人家娃一看,肯定就黄了。
母亲在说起这些事时,我想起了2015年2月7日,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栏目曾经播出过的《陇东婚事》。我把那个视频看了好几遍,看得我泪流满面。甘肃正宁县,和彬县北极镇、永乐镇地界相接,民风相通。
甘肃陇东一带,2010年时结婚的彩礼是十万多,到了2014年时,已经飞涨到了二十五万多,翻了一番多。即使一个家庭的父子两人都外出打工,除去个人和整个家庭的生活花销,才能落下多少钱呢?作为男方的父母,“愁”就一个字。彩礼中,包括女方父母的养育费、衣服费,女方的金银首饰费、婚姻登记费、照相费、进门费等等,多得简直就像旧时的苛捐杂税,且不说彩礼。在茫茫的人群中,说媒的市场,叫“人市”,就是媒人与找对象的人聚集的地方。儿子到了适婚的年龄,未能找上合适的对象,就成了父母最大的心病。往往是夜不能寐,饭茶变得寡然无味。用当地媒人的话说,就是即使有钱也没有合适的女娃。有合适的人选就让人激动不已。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前多年流传在民间的顺口溜:“出阁的女子比彩礼,不管长得美不美,八万以上再张嘴,好不容易养个女,一次就要卖个美,看过的小伙如流水,首先先把彩礼比,见面必上见面礼,少了人家哈(还)不理,小伙气得直拌嘴,头发撑硬都随你,谁让媳妇太难娶,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没有人民币。出阁的女子不一般,城里的价钱往上翻,山里直接不着边,谁家有钱谁家攀,没钱你就靠一边,除了彩礼还不算,人靠衣服马靠鞍,名牌衣服还得穿,钻石戒指金耳环,手镯加上金项链,婚礼还得酒店办,前前后后几十万。东拼西凑婚结完,娶个媳妇帮着还,两口子日子过得真难言……”
2016年春节期间,上海女孩回男友江西老家农村过年后毅然分手的事情,一时间引起网友们的围观和热议,迅速发酵成为一个热点事件,国内众多权威媒体和自媒体也趁热打铁,迎风而上,让该事件在很短的时间内在微信、微博等媒体传播扩散,众人意见不一,引爆成为猴年春节期间的一个话题性事件。且不去关注此事件的真实性,但是大家忽视了一个问题,尽管大趋势上东西部地区经济社会发展差异在缩小、城乡二元结构在不断得到改善,但是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地区发展不平衡的现状依然是客观存在。作为从偏僻的农村经过参加高考出来,通过自己努力上学工作买房,成家定居而成的“城市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还是居住在城市的乡下人,他们的身上被人贴上了“农村凤凰男”“土老帽”等等标签,他们有身份撕裂的痛楚,因为他们心里的深处,有两个故乡,一个是年老母亲生活的“回不去的故乡”,一个是自己双手打拼还“融不进去的城市”。像上海女孩一样的许多城市人,从小尽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像老家江西男友一样“身在城市的乡下人”,他们从小是与土坷垃、牛羊为伍,甚至在没有考上大学之前,不知道省城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坐在西餐厅里刀具都怎么使用,他们从小上的厕所都是与牲畜为邻的旱厕,常年洗澡需要到夏天的小河里去,甚至他们生活在城市里,一些观念依然还有乡村观点。这些都没有错,如果要逐渐改变,需要的是他们在城市深深地扎下根来,才能撼动他们从小在村庄耳濡目染的一些陈旧之习。
最让我刺眼的是,那张饭间拍摄的照片和那双筷子,其实饭菜颜色的搭配和口味,与钢化盆盛放等等,都不能掩盖男友一家人的淳朴和热情,那仅仅是一顿饭。但是地域的差异,城乡的差别,观念的不同,甚至是时代的错位,都会使严肃的爱情在瞬间土崩瓦解,支离破碎。
进 ?城
2009年,母亲终于很不情愿地进了城。因为她念念不忘自己那还生长在村庄的几十棵枣树,还没来得及割下来的梭草。每当下雨的时候,她就念叨起自己田地开着紫色小花的苜蓿,是不是又疯长起来;或者自己从树林里拾回的干柴,是否已经放进了遮风挡雨的柴窑里。在城里的夜里,她始终认为自己生活在别处,似睡非睡,清醒不已。她不认为城里的家,是她新的生活的开始。她劳作了六十年,却始终离不开农具,在她的心里,农民只要和土地紧紧地偎依在一起,手里有自己生产和生活的农具,就足够了。
弟弟的孩子出生,母亲开始了做奶奶的生活。每天洗衣、做饭,带孩子,乐此不疲,围着自己的孙子团团转,总算是找到了自己来到城里的价值。她终于慢慢习惯了县城人的生活。她先是去楼下的菜市场抢先买些新鲜嫩绿的蔬菜,买些个大香甜的瓜果,熬制个稀饭,调制个可口的凉菜,放在餐桌上就等着儿子儿媳起床。这是她每天早上的全部生活。吃完了早饭,上班的人都匆匆忙忙地去上班,母亲就把大家要洗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用双手搓洗干净。她原来不会用洗衣机,她也不愿意把衣服混在一起,让洗衣机的滚筒慢慢地搅。她就相信自己的双手,一遍洗不净再透洗一遍,直到自己满意为止。母亲有自己独特的记路方式。在县城里,她知道的兴矿路、姜塬路、隘巷等等这些地方,都是自己一个人摸索着记下来的。她能够清楚地记得哪条路上,有一栋很高的楼,哪条路上有一对憨态可掬的石狮子,她就靠着这些特殊的记忆,走在县城的大街上,行走在这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弟弟的儿子进了幼儿园,用母亲的话说,她又失业了。当她无事可做时,整个人看上去就显得举手无措。2014年9月,没有上过学的母亲,来到西安这个从没有来过的城市里,在一所小學里做保洁工作,这对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来说,是多大的心理挑战啊。母亲的工作是父亲联系的,在母亲来上班之前,那条通往那所小学的路,父亲已经掐着表走了好多遍。他要给母亲找到一条最好走的路,最容易识记的路,他担心自己的老伴儿一不小心走失了路。他们已经是花甲之年的人,每当父亲陪着母亲,走在上班的路上,都会给她说走路应注意的事项。例如,在去上班的路上,有一家商场,从那家商场的门口要记得左拐,每天上班后要在自己保洁小组的签到本上画“√”。每天晚上,他会给母亲的手机充上电,把自己的号码输进去,标号为“1”,每当母亲找不见他的时候,就拨打电话,他就会第一时间赶过去。送母亲上了一段时间班,父亲就让母亲一个人走,其实他在后面偷偷地跟着,看着自己的老伴儿走进了学校,去了她的作业区,他才一个人离开,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心,他才会放心让母亲一个人每天在上班下班的路上,顺利地穿梭着。
有一天,母亲打工地方的小领导找不见母亲,就跑到父亲所在的物业公司里去找,頓时父亲慌神了。去上班的母亲没有在自己的作业区,也忘了拿自己那充不住电的山寨电话。父亲把那所学校教学楼一层层包括旮旯拐角都找了个遍,终于看见母亲在教学楼最高一层的角落里,用抹布一遍遍地擦拭着瓷砖墙,这才让父亲的心放了下来,才给了母亲打工的单位一个答复。母亲违反了学校保洁作业的规定,没有在自己的作业区干完活后去休息,却一把汗一把汗地把最高一层的墙砖擦得一尘不染,人能在白白的瓷砖上照出来自己的影子。母亲是个勤快人,她一辈子都闲不住,虽然自己只有一层楼的作业区,她也会不放过一丝灰尘地打扫完,她珍惜自己一月靠劳动挣下来的一千六百元,她不忍心在自己作业区以外的地方,也有泥污出现。目不识丁的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当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时,她好像从那十几张的人民币里,找到了自己来到了这座城市里的价值。
在小学里做了一学期保洁工作,母亲辞职了。她听别人说在餐馆里做工,包吃包住,每月还二千二百元,这个数目,比她做保洁工作每月就多出了六百元。母亲说通了父亲,瞒着我们从大学路去了东仪路的一家中型餐馆里。餐馆的老板是父亲打工小区的业主,对母亲照顾有加,安排了择菜洗菜、收拾碗筷、打扫卫生等轻松一些的活儿。
2015年7月的一天下午,我还未下班,电话响了起来。姐姐打电话说母亲晕倒了,让离得近的我快点过去。我赶到了母亲所在的餐馆,母亲正在椅子上坐着,还笑着说没事,她还能继续干。母亲患有高血压,一直在服药中。但她总是认为长期服药花费大,所以背过我们,能不吃时就不吃,或者感觉严重时,才不得已地服上几粒。我带着母亲,去她的宿舍里收拾东西。宿舍在一个叫沙泘坨的城中村里,我们顺着巷子拐了几圈,终于到了那户五层楼的人家。我问母亲,她是怎么记住这段路的?她笑了笑,说自己先是跟着别人走,走时就留意着路上的参照物,尤其是巷道拐弯处容易记忆的物什。她说你看那个卖臭豆腐的,人家天天出摊早,收摊晚,那个女人胖胖的,我每次走到这里时,就知道要拐弯了。母亲一直在笑着说,她是为了让我知道,她在这里上班,自己一个人出行没有任何问题,不需要我们担心。当我和她爬上她们位于四楼的集体宿舍,她很不好意思地说,这里脏,这院子里住的人太多,每天早上大家都上厕所,但是没人按时打扫,她经常回去还去打扫过多次。在母亲的宿舍,她收拾着自己的衣物和日常用品,舍不得离开,还说都不带了,去检查下,如果血压没有问题,还要继续回来打工。我一再劝说,她才恋恋不舍地收拾完,回去给餐馆的老板移交钥匙。我拉着她的手,在城中村的巷子里穿行着,这是她最后一次打工的结束。
后来,有次聊天,母亲才说,那次本来还是要继续打工的,只是血压太高了。她那天回去上楼时,眼前一阵发黑,倒在了狭窄的楼梯口,磕破了双腿的膝盖。楼下有一诊所,她去量血压,让医生开点药,年迈的老医生给她量完了血压,让她给我们打电话,把她带回去。医生说,我不能给你开药,你的血压这么高,万一出了啥意外,我无法给你的家人交代。老医生的话,让母亲才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高血压病是多么的严重,也才死了要继续打工的心。就是那次,她才明白了用自己的身体健康换金钱的做法,是多么的一文不值。母亲现在想通了这个道理,想起自己打工的那一段特殊的记忆,总是笑笑说,这是在给儿女们添麻烦。大家在外都忙忙的,她要活好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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