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创作有春天吗?有,在中国古代和近现代以来每年都有春天,尤其是“五四”时期。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中曾说过:“到五四运动的时候,才又来了一个展开,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然而,“五四”以来,对现当代散文研究没有春天,与其他文体相比,它一直处于边缘状态或者说在孤独寂寞地躲在角落,尽管其间也不乏坚定的探索者。现在到了需要好好反思的时候了,散文研究应感应散文创作的春天,也应有一个温馨滋荣的春天。
一、散文创作繁花似锦
如何看待当下的散文创作?这是一个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的重要问题。
比较普遍的观点认为,散文泥沙俱下:应景之作和急就章多,精品太少。由于遵守传统的散文写作模式,创新难成为通病,所以不少散文还停留在简单的抒情、自我吟哦和小感想状态。散文易写,门槛低,谁都可以来客串一把,不懂文学的人也可以写散文,诗人、小说家写起散文得心应手。散文碎片化严重,缺乏加工提纯,尤其是互联网写作盛行以来,散文更是变成一个廉价文体,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在此露一手。
以上看法都有合理性,也确实切中散文时弊。不过,这只是一种表面认识,没看到问题的本质。因为散文再泥沙俱下,仍有不可否认的金质,有不可忽略的巨大成就。概括起来,当前散文的繁荣主要有以下表现:一是全民写作散文已成大势。据统计,每年我国长篇小说出版多达数千部,这当然反映了小说数量的繁盛;不过,与散文比,长篇小说的数量恐怕还是有限的,它无法与散文创作比肩,虽然我们无法统计散文创作数量,但用沙粒一样多来形容,恐不为过。二是散文读者甚众。从接受美学角度看,在四大文体中,当前读者最少的恐怕是戏剧,其次是诗歌,再是小说,而散文读者会最多。以贾平凹不久前出版的《自在独行》一书为例,这本多有旧作的散文集竟在短期销售多达二百萬册,令人惊讶。陈剑晖发表于《解放日报》2019年2月13日的《散文的现代性,主要还是体现在散文文体的变化上》,“上海观察网”第一天浏览人数就高达六十六万,第四天则突破百万,这还不算“新华社”等客户端。在当下纸本阅读走低的情况下,这件事似乎不可思议,其实反映的是贾平凹散文的影响力,以及散文有着极广大的读者面。三是散文的水平质量值得肯定。当下不少散文确实质量不高,习作者和一般写手多,但整体而言,很多散文都是好的,中等以上水平的写作者为多,精品不少。当读者不愿浪费时间阅读水平不高的长篇小说,也无意阅读无病呻吟的诗歌,更不想观看那些怪怪的戏剧;散文就成为人们的首选,以滋养精神和打发时光。目前,老作家的散文写得扎实、老到、有思考;中青年作家的散文多有探索性和创新性,令人耳目一新;初入文坛的新秀写的散文规矩方圆少,常能出人意料。
值得提及的是,散文文体对于作家的特殊功用。因为散文最重真实和平淡,不能掺假遮丑,与人生、社会、生命最近,所以易产生佳作。只要是一个真实的人,有故事的人,他能自然坦荡将胸中块垒吐露出来,就会让人感动和受益。诗人、小说家写散文,为什么容易写好?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诗歌写作需要激情,小说写作需要纪律,散文写作则没有规矩方圆。另外,许多诗人和小说家写散文,往往不是将其当成文学创作,更多了些闲笔、逸趣,是诗歌和小说创作后的一种休息与调节,这正贴近了散文的本性。也是在此意义上,不少诗人、小说家的散文水平很高,其成就甚至超过诗歌和小说。
时下散文创作名目繁多,如大文化散文、历史散文、乡土散文、女性散文、新感觉散文、生态散文、新艺术散文、在场散文、军旅散文、官场散文、网络散文、科幻散文,等等,不一而足。从命名看,这些称谓和概括都很随意,也比较混乱,缺乏科学依据。不过,从中可见散文创作的繁荣景象,这是毋庸置疑的。
二、散文研究冷落寂寥
与散文创作的繁荣相比,散文研究可谓冰火两重天。
散文研究之冷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第一,研究队伍薄弱,且有快速衰退迹象。在文学四大文体中,诗歌和小说研究最盛,研究队伍高度集中,戏剧和散文则门前冷落鞍马稀,尤其是散文研究者少得可怜。更重要的是,年轻学者对散文研究兴趣不大,这就形成后继无人的状态,使本来就不多的散文研究队伍雪上加霜。如将散文研究者与诗歌、小说相比,那一定是个相去霄壤的状况。还有散文研究机构的衰退,以往的散文研究虽然落伍,难望诗歌和小说研究之项背,但仍有一个“架子”和“平台”,不少大学和科研单位都有散文研究力量,也形成一种互相联动的对话关系。然而,近些年,随着老一辈散文学者退场,这样的架子和平台就变得柔弱难支。去年,在福建师范大学召开散文研究联谊活动,大家普遍感到原来就不强大的散文研究队伍正在弱化,像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等都是如此,恐怕只有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还保有相当实力。试想,当研究者都云集于诗歌和小说,散文这块沃土却少有耕耘者,且日益变得荒凉,这不能不说是个极大的遗憾。
第二,研究理论的苍白和研究方法的落后。目前,散文研究基本上有两个落后趋向:一是固守传统的散文理论和方法,这就带来研究的缺乏新意和乏善可陈。二是用西方的一些流行理论尤其是诗歌和小说理论来套用散文研究,于是出现文不对题甚至荒唐可笑的怪现象。当散文研究不是出于细读作品,不是将理论化为血液,不是将理论上升为智慧,而是拾人牙慧般跟在理论和方法后面亦步亦趋,那是没有希望,也是不会有进展的。试想,当前的不少诗歌、小说研究跟在西方的理论后面邯郸学步,而散文研究又跟在诗歌和小说的理论后面照本宣科,这样的无效研究可想而知。
第三,在文学史写作中散文的缺席和僵化。文学史不仅用于教学,更是学术研究的总结和深化。目前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基本是诗歌、小说为主的写作,散文几乎不占位置,即使有也是拼盘式的,且有互相借用甚至东抄西挪之嫌。当文学史的写作者对散文没有研究,甚至毫无兴趣,也看不起;那么,他的文学史天平的失衡就在情理之中。还有一种散文缺席,那就是不少学者在散文史写作中,对于散文的不自信。他们虽是研究散文和治散文史的,但根本不认为散文有独立价值,认为在诗歌和小说面前,散文就是个余数。至于为什么研究散文,也是出于聊胜于无的无奈之举吧?
第四,在做文学选本时存在歧视现象。文学选本尽管主要是资料搜集和整理,但也是另一种研究,需要以某种理论和审美眼光进行价值判断和选择。然而,在文学选本中,普遍存在“去散文”化倾向。有的关于改革开放四十年的文学选本,成为小说一统天下的局面,而散文则可有可无,几乎不占位置。
我有个基本判断:改革开放四十年,一般人都认为,诗歌和小说的成就最大,散文则不值一观。但我认为,诗歌和小说一直求变,注重创新,成就不容抹杀;但它们过于强调向西方学习,模仿痕迹重,有形式大于内容和食而不化之弊,其成就当然就会大打折扣。散文在向西方学习时,更多保持传统的审美趣味,尤其是有中国人的智慧升华,所以整体而言成就大于诗歌和小说。果真如此,长期以来我们的文学研究就值得反思:为什么更有价值的散文被弃若敝屣,而模仿西方的诗歌和小说却被奉为神明。如先锋文学作为一种观念探索和方法变革,是必要也是有价值观的;但从人生智慧和感动人心方面言,它就多停留在技术的层面。
三、散文研究的难度
散文受到学界冷落,原因多多。看不到散文的价值是一种,缺乏研究基础是一种,没有足够的理论支撑是一种,长期形成的“跟着走”研究定式也是一种。但我认为,还有一种值得注意和探讨,那就是难以从文体上理解“散文的难度”。作为研究对象,散文具有复杂性:一方面,它被学者看不起;另一方面,它让学者无从下手,很难研究,这就是散文研究的难度。
散文是一种与诗歌、小说不同的文体。它不重视诗歌的直抒胸臆和跳跃式表达,也不似小说那样强调虚构的力量,而是在真实与平淡中展开世界人生的叙事,以及在心灵和生命层面达到情感共鸣和知音之感。因此,散文是最不能虚假、最需要平常心的一种文体,任何虚饰伪装和矫揉造作都会伤害散文的生命。换言之,散文就如同一个人的人生,要在淡中出奇,更要在奇中平淡,所以高明的作家都认为,散文的最高境界是平淡。散文书写的是生命中最庸常而有韵味的那部分,是有境界和品位的人生智慧。如果说,小说是一生飘浮于大海之上那个有故事的水手,诗歌是大海上乘风破浪的闹潮儿;那么,散文则是这样一个人:将大海的故事与新鲜抛在身后,告老还乡后坐在村口大树之下,沐浴着夕阳的余晖,舒缓而又平淡地谈天说地。也可以这样说,散文的形、神都不能散,关键要“心散”,即让心灵变得散淡、平易、自然、自由和超然。這就好像一个女性,素面朝天、布衣饭菜可乐终身,一定比那些花枝招展、心比天高者富有韵致。当然,研究散文也必须进入这样的境界:抛弃所有的花招和技术,用纯朴之心与庸常智慧与作家对语。以余光中和王鼎钧的散文为例,前者是技术派,有时甚至具有世俗和世故的人生观与价值观,这在《借钱的境界》《我的四个假想敌》《我是余光中的秘书》等散文中表现最为明显;然而,后者是入道者,是深潜于世界人生智慧的畅游者,所以有大道藏身,能超越世俗羁绊。因此,研究此二人是有难度的:第一,研究者极易为余光中的光环笼罩,失去鉴赏力和判断力;王鼎钧则如沉实的谷穗,往往不为人注意。第二,余光中散文代表的是世俗价值观,王鼎钧散文则超越了世俗性,对世界人生有形而上理解。第三,余光中散文不乏才情,但在散文中加入过多诗性,从而导致情感的虚假和泛滥;王鼎钧则以真实自然、平淡超远为主,所以拙朴无华。还有黄裳的散文也是难以进入的,因为它们古色古香、从容不迫、平淡自然,以出世态度作入世文章,研究者很难达到这样的人生境界。
真正的散文大家一定有天地情怀和包罗万有,并以平淡自然、深入浅出的笔调写出。但这并不等于说,让散文“散”掉,成为碎片化写作。相反,文章更应该讲究,更用心,更精粹。所以,金圣叹这样点评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凡看古人长文,莫以其汪洋一篇便放过。古人长文,皆积短文所成耳。即如此辞本不长,然皆是四句一段。试只逐段读之,便知其逐段各自入妙。古人自来无长文能妙者,长文之妙,正妙于中间逐段逐段纯作短文耳。”所言甚是。因此,研究散文真正要有心得,绝非简单套用和征用理论,而要与文本和作家心气相通,在对语中了然于心,也产生强烈的共鸣。其实,这一点可能是散文研究中最难的。
四、散文研究的向度
包括散文在内的学术研究有何目的?当下不少人恐怕给予形而下理解,即有比较明确的功利性,像拿学位、评职称等。某种程度上说,这无可厚非,但却远远不够。因为任何研究都需要兴趣,更需要热爱,还需要有更为广大长远的方向感。当下的散文研究亟须调整方位和站位,确立使命感和审美趣味。
作为文学的一个重要门类,散文研究迫切需要破冰之旅。纵观20世纪以来的文学研究,尽管散文一直处于被冷落状态,但也要看到一直有人在默默坚守和辛勤耕耘,进行学科建设。如改革开放以来就涌现出不少散文研究的拓荒者,像林非、佘树森、俞元桂、孙绍振、刘锡庆、范培松、吴周文、姚春树、傅德岷、汪文顶、楼肇明、张振金、庄汉新、王景科、丁晓原、王尧、陈剑晖、喻大翔、陈旭光、陈亚丽、梁向阳、古耜、韩小蕙、王剑冰、段建军、江震龙、周海波、袁勇麟、吕若涵、李晓虹、李一鸣、黄科安、谢有顺、黄开发、李林荣、曾焕鹏、何平、蔡江珍、王晖、滕永文等都有不俗的表现,尤其是林非和陈剑晖在散文理论上所做的贡献最大。但也要承认,面对散文创作的丰富性、复杂性、深刻性,还需要更多人做更多的努力和探索,否则就很难撬动像北冰洋一样深厚的冰层。更何况,散文这一独立学科建设绝非一日之功,需要做出长久的艰苦奋斗。
散文是最贴近民生和人生的文体,对人生、社会、国家、人类的发展至为重要。某种意义上说,散文比诗歌和小说更能反映时代与社会发展动向,最能显示世道人心,对人的滋养作用更大。因此,如何使散文创作摆脱过于沉溺于历史书写,过于世俗化地理解世界人生,过于被消费文化和网络文化牵引,就变得相当重要了。也就是说,散文研究不能满足跟在散文创作后面解释,更不能应和大众审美趣味而一味地褒扬,而是要有反思性、前瞻性和预见性。当然,散文不能直接甚至站在时代前头指手画脚,而是以文学的、边缘的、审美的态度反映时代,尤其是社会存在的重要和重大问题,以起到文学是社会和时代敏感神经的作用。
审美性是散文当前面临的另一重要问题,有必要给予足够重视。在国家的发展过程中,启蒙现代性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审美现代性。然而,在现代化发展的过程中,理性滋生暗长、功利欲望污染人性、审美感受力下降,这是我们不得不面临和解决的焦点问题。当一个人、一个作家、一个学人失去了审美人生的兴趣和能力,那是非常可怕的。在所有文体中,散文恐怕是最具社会审美教育功能的文体,因为它更贴近民生、更接地气、受众更多,也更加丰富多彩和颇多趣味。因此,散文研究者更应发挥散文的熏染移情作用,从细读作品开始,养成良好纯正的审美趣味,这样既能指导自己的研究,又会使研究进入审美愉悦。从此意义上说,当下有些固化甚至僵化的散文研究真的需要来一场变革。
散文研究既是学科建设之事,也要启人心智,有益于社会发展;散文研究既是研究者自己的事,又与作家、读者以及国家和人类命运相关;散文研究既要建构自己的话语体系,更要有审美超越和心灵共鸣。如此,散文研究春天的脚步会不会加快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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