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旅行 他回来
他经识了废墟的晕眩
驼铃的寂寞
帐下寒冷的醒寤
同情中断了的辛辣
——福楼拜《情感教育》
一
“还是穿那件塔夫绸的吧。”
“红的?”
“嗯。”
恍惚中听见了这样的对话,我慢慢翻了下身。不认识,这两个人我都不认识。
“夫人,那个小姑娘好像睡醒了。”
“是吗?快给她梳洗打扮下。”
我刚想问“你们是谁,这是哪里”,突然发现自己没法说话。这时,那个漂亮的贵妇人已经换好了塔夫绸的红裙子,贵妇人拖着红裙子宽大的蕾丝衣袖和及踝裙摆,戴了钻石耳坠和宝石戒指,它们险些压垮了她瘦小的身子。东方人,一下子穿上这些,还真有点儿“东施效颦”的味道。
“朴朴,你醒了啊。”
没法说话,只好点点头,我记得好像我是朴朴。
“今天晚上要去鹿鸣馆,快换衣服吧。”
鹿鸣馆?是那个刚刚建立的只允许贵族、高官和国际友人参加,还必须讲英语的国际俱乐部吧?看样子又要穿着滑稽的洋装去卖笑了。
突然响起了一阵有节奏感的敲门声,紧接着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推门而入。
“你们快点。”
那贵妇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自顾自的给我梳洗打扮。台子上摆着的都是一些我没见过的东西,是洋货吧?雕花烫金的梳妆镜、像合欢花一样的各式毛刷、红红绿绿的各色膏块粉块,还有一抽屉的口红……橱子里装着各式各样的洋装,都用丁香花瓣熏着,还有烤干湿气的顶灯,整日整夜地亮着。化妆、选首饰、挑选衣服,几番折腾后,几个仆人给我穿上锃亮的小皮鞋,大功告成——我感觉自己像个精致漂亮的洋娃娃,这感觉似曾相识。
刚才还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这会儿天地澄明,已经看不出来下过雨了。贵妇人带着我出了门,地上湿哒哒的路面提醒着我们:我们生活在一个阴晴多变的岛国。海岛的天气就是这样难以捉摸、难以掌控,一如这个多事之秋。贵妇人拉我上了车。我看着她,在这夜晚的灯光下,这不像个东方女人的侧脸,她的眼角上刷满了金粉,细薄的单眼皮上涂着浓浓的绿色眼影,头上的羽毛一直簌簌着,颤颤巍巍的,仿佛要哭出来,整张脸像是参加化妆舞会带的假面具。这是这个时代最时髦的装扮。我心里明白:这时髦的装扮不是适合于每个人,也不是每个人都喜爱的。
暮色中,远远地看见有一座像城堡一般的建筑,既有意式风格又有英伦风味。我想:这大抵就是鹿鸣馆了。
“朴朴,一会儿见井上先生了,莫怕啊。”言罢,那贵妇混入了人群之中。
我不怕,只是好奇,看样子那贵妇只知我失语,不知我失忆,这样也好。这儿好像在开舞会,不过我看着真有些滑稽。女人们穿着各式礼服,插着羽毛或是带着小礼帽。她们的舞姿很笨拙,表情带着强颜欢笑的僵硬。舞池里,西方女人好像是装了弹簧的果冻,欢悦轻盈。相比之下,她们好像是跳不起来的水果。让东方女人一下子裹上洋装,踩上高跟鞋,跳着西洋舞步,果然是有些滑稽的。这儿没有绅士和淑女,只有东施效颦的悲哀。
现在想想,那天晚上的井上博文还真是气宇轩昂。这个鹿鸣馆的创始人,欧化政策的主导者,他有太太,有孩子,有普通人家的快乐;他也有权力,有地位,有别人望尘莫及的东西。他可以和伊藤永吉一起去留洋;他可以官商互保,贪污受贿,但他是这个国家的希望。
见到他,我想起了好多。我们从前大抵是认识的,大抵是相熟的,大抵是很友好的,大抵是闹翻了的,大抵是……那些我忘记的故事,都在静静地膨胀。
时间和空间之间有一层胎衣,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划破了它,就一下子坠入了他们原本最不想面对的,真实的世界。还好我仍在梦中。
二
“朴朴。”那贵妇叫我。
我笑笑。
“井上君。你别忘了啊。”她对井上博文谄媚地笑笑,说道。
然后又转过头来冲我眨眨眼,转身走了。
我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能说。
“这位是朴朴吧?”一个女仆模样的人冲我笑着,“你随我来,井上先生在等你。”
我随着她穿过长长的走廊,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我推开那扇门,踏上那块大理石,看见那幅画——这一切我都见过——那时我好像是个孩子,又像是个老人;我好像是在春天见到的,又像是在冬天;我好像是在梦里看到的,但这水晶钢琴却是如此真切。
仿佛穿越了一个世纪,来到了井上所在的房间。我飘然落座,看着他。我仿佛认识这个人,我记得他年轻的样子;我记得青青的山坡和满地桐花;我记得三弦琴的声音;我记得只圆,那儿什么花都有,就是没有樱花。我记起来了:我是只圆的人,大抵是个艺伎。
“朴朴。”井上先生开口了。
我说不了话,只好写。
“我忘记了好多事,你可否一一说给我?”
“真没想到。胜海夫妇待你好么?”
胜海夫妇应该是说那贵妇夫妻吧?我竟一点记忆都没有了。
“你是被胜海夫人从只圆买回来的。听闻当时你不从,他们划破了你的喉咙,现在你没法讲话了。后来你的姐妹江良小姐苦苦哀求,他们才送你去医治。”
我笑笑,全然不记得了。他们是为了利用我吧,只是我能干些什么。我难道曾经是井上博文心仪的女子?我不想言語了,摆摆手,衣袖上丁香花的香味在屋里弥漫开来。这算是片刻的馨香弥漫的美好时光吧。
“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就是衣锦还乡。井上君,你说过的话,你可曾记得?那么现在,你是衣锦还乡了吗?”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刷刷写下来。
他沉吟许久,我静默无言。
他站在这里,茕茕孑立。我站在这里,亦是独自一人。孤独有时候是没法用语言形容的。
为何这个国家的近代化之路是如此艰难?世上励精图治的办法有千万种,为何你井上博文偏偏选择“媚外”这最艰难最困苦的一种?但凡是曲解人心的,都是行不通的。你自己说过的道理,为何现在就全然忘记了呢。我记起了只圆的往事,不过是一点点。
“我记得当时在只圆,我就是不走,没人能给我赎的了身。”
“是啊,你很固执。我也很固执。到是胜海夫人,厉害啊。认你当干女儿,悉心照料。胜海夫人没有孩子,若她不是别有所图,我还真当你找到了好归宿。你可曾记得?”
关于他们,我丢失的所有回忆。
“他们不过是旧式文人的微弱反击罢了。”井上的脸上露出一脸轻蔑,“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我的脚步。”
我深知你的个性,只是旧式文人也有他们的立场和坚持。
我想起来了好多东西。
胜海夫妇是贵族,是旧式文人的代表,他们看不惯吃西餐、穿西服、跳交谊舞、盖洋楼的欧化风潮。他们希望这个国家放慢现代化的步伐,甚至停止。他们认为,祖宗之法才是国富民强之道。历史的车轮转到了以文明开化为指引的时代,岂是哪个个体能够阻挡的。我明白:身处国家欧化主义为主导的滚滚浪潮中,这些旧式文人反抗的力量显得太过薄弱了。
我是千娇百媚的女儿身,上天不仅赐给了我流波婉转的容貌和风姿,还赐给了我聪慧的头脑,除却我悲惨的出身。胜海夫妇知道我是自幼被抛弃的弃儿,我的世界缺乏原生父母的关爱。胜海夫妇为我赎身后,对我是百般疼爱。虽然掺杂着别有用意的色彩,但是我仍然沉浸在可以无厘头胡作非为,肆意妄为的世界里,来自长辈的爱充满了浓烈的宽容和放任。我深陷其中,享受着十八年来难得的温情。我是多么渴望这人间的关爱和真情啊!
我知道他们希望我可以牵绊住井上博文。无计可施时,他们想到了女儿家也可扭转乾坤的戏码。英雄堕入温柔乡,不失为一部好唱本呀。只是文人太过痴心妄想了。
霸王别姬和长生殿的戏文听多了吧。我很清楚,我在井上的心里也不过如此,红袖添香的调味品罢了,就像饭后甜点。
井上说他迷恋我,因为我就像春日迟迟,一路开放的樱花,于雪白、粉嫩、娇红丛中,看到的是如梦似幻的一股风流韵味。
我知道,除了我弹指可破的雪白肌肤,黑白分明亮闪闪的眼睛,以及眼神里跳跃着的智慧的光芒,我也只是许许多多会作诗、作画、下棋、弹琴的艺妓中的一个。我可以是朴朴,也可以是青叶,谁都可以。
然而,他们没有料到的是:下定决心要翻牌的人是我。
三
井上博文是战士、斗士、时代的弄潮儿,是史书写的革新人物。但是,我是小女子,我的世界里没有革新,没有家族,没有政权。我能掌控的只有自己。
“朴朴,和你在只圆共渡的时日是我今生难得的美好时光。”
我点了点头。
“难为胜海夫妇,如此花费心思,把你送到我身边。”
我又点了点头。
或许是我没有表情的回应刺激了他。
井上博文走到唱机旁,拿起黑胶碟片问道:“你喜欢‘相见欢,还是‘长相思?”
我走过去,指了指长相思。
井上博文的脸略微抽搐了一下,用忧郁的眼神看着我,然后放上唱片。
音乐响起,我转向窗外。任凭这个在世人面前叱咤风云的男子把无尽的幽怨洒向我的后背。
我有我的决绝。我可以饮鸩止渴般享受胜海夫妇的关爱,却不能肆无忌惮地延伸我和井上之间的情。井上是时代的弄潮儿,而我只是我,一个大时代的小女子。
我不要成为那个陪你井上博文最长久的人,那是你无法丢掉却从心里又“厌弃的”妻。我要做那抹“床前明月光”——成为你记忆里永久的怀念。我要的不是朝朝暮暮,而是你在夜深人静时猛然想起的,完美无瑕的身影。在你井上博文的心里我不是我,是理想化的美好岁月。但凡你遇见美好的东西,都会想到我,而你已经从我的生活中永远的退出了。
我要的是你痛苦,就像这个国家。几十年过去,所有古典的、旧式的、消失的传统文化,都会成为这个国家曾经美好的代名词。欧化、现代化让这个国家新生,这就像是这个国家的“妻”,与她日日相伴,离了她生活会垮掉,但她是终日被厌弃的。大家只能痛苦地怀念着消失的美好传统。伤痛是另外一种形式上的永恒。
人與人的相处也是如此,在相互伤害和求同存异交织的日常生活里,我们要保留美好的记忆,用来疗伤,用来缓冲生活的压力。而那些传统的、一去不回的美好旧时光,只因隔了一层时间的面纱,变得朦胧美丽,让人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欣赏,去怜惜。人们每每回忆起,都是十分怀念,赞叹无比的。一则因为再也得不到她了;二则因为当时还是用了些真心的。真心这东西,有时候一点点儿就够了。这点儿真心送给你吧,井上君。
我明白,在井上宏伟的事业蓝图里,我是他闲暇下来,或是忙乱之后的小憩之地。我们之间有没有真爱呢?或许以前有过一点吧。但是爱啊,它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是岁月的痕迹。日积月累成了你生活的一部分的那个“妻”,才是你井上博文“永恒的爱”。我没有傻到要去与时间抗衡。怀念旧的东西也好,人也罢,都是很傻很傻的,逆着时间走,能有什么好结果呢。
那天晚上,井上送我回家。车开进了院子,蔷薇花的影子映在他的脸上,是绚烂的,也是落寞的。
我下车。他把我送到门口。我不言,他不语。无言的沟通胜过千言万语。
“胜海夫妇还等着你的消息呢?”默默站了许久,看着灯火通明的院落,井上说。
我笑了笑。
之后我走上楼,看见他的车还在,他也在。他想点支烟,像以前那样。只是那天风有点大,他很努力地点了许久,终于冒出了一个橘红色的小火花。他刚想吸一口,一阵风过来,火花悄无声息地灭掉了。这就如同飘摇在大时代的你我。——这旧情!这旧情!不正是如此么。
我们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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