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时候太阳是以一种怎样的姿态悬挂在走廊上的?我记得是在西南方,许多迟暮的光线透过树梢落往走廊。学生们成排站在走廊上,大口吞咽着马克思的方法论和辛亥革命的历史意义。过于密集的读书声汇成一条流动的河,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这条沉重的河流是怎样实质般地压在胸口。他们挤压出肺部的最后一丝气体,在口腔中切成无数个音节,最后一齐从嘴唇里迸射出来。那时候,横挂走廊的树枝在书声的河流里摇晃,栖身树枝上的零散鸟群在紊乱的气流中奔走,几只寒蝉冷漠地盯着这些更为聒噪的生物——直至夕阳下沉,匍匐于地平线下,所谓的最后一丝光线也被抹杀在云堆里,这些学生才从概念的海洋里醒来,沉默地把书本夹在怀里,脚步凝重走回教室。这时候,突然空旷的走廊似乎仍然留存那条河流的回响,就像一截旱季的河床。
那时候我是否是其中的一员?太阳照常升起,我比太阳要先起。我和高三的所有同学一起醒来,我们一起赶赴教室就像赴一场宴会——事实的确如此:夹带单词本与一本通的宾客们各自落座,在摆满书籍的课桌上寻找早读的食材,宴会的主人在门口昂首迎客。他皮肤黝黑足够映衬晨光,两张凉薄的镜片隔绝一切羞恶之疾视。看似形容冷峻不问世事,但所有人都知道迟到或缺席将遭受怎样的命运——也许在他心里,这和参加婚宴却不随份子钱一样可恶。等他终于转过身来,掩起大开的门时,就代表他所有关于理解和宽恕的耐心俱已用尽,一场以现状的紧迫、前途的悲惨、家庭的重负为内容的劈头盖脸,将如风暴一样酝酿并且爆发。
两只黄鹂鸣翠柳,十只黄鹂就可以叫破天。当七十个学生同时开口震撼呐喊时,一种狂热和激进的气氛顿时燃烧起来。那些干板的音节被吐出即被神化,教徒是诵读竭斯底里的学生们。每一个干燥的字眼都能带起一阵轰动的震颤。当被膀胱敲诈的生理冲动急不可耐地寻求宣泄时,尿急者会弓起腰穿过教室,似乎害怕被悬浮在教室上空的刚烈的字句碰到额头。走廊上除了孤独而沉默的罚站者外,剩下的只有动人的风声。那些从厕所开溜出来的人们步履沉重地走回来,偏头看着树枝、鸟群和太阳,心里想着这操蛋的一天结束时世界会如何荒诞。
二
最后一个专业生把课桌搬回来了。上面一丛簇新的教材颇为冷酷地俯视教室。这一天的教室空旷宁静,投影仪放出一束疲惫的光,照在同样疲倦的黑板上。操场上是飞扬的人群,沉默了三个季节的青春与活力在这一天被唤醒。我们穿上崭新的衣服、带上崭新的表情,在崭新的太陽下站直,然后比出手势。从来见不到笑容的教导处老李笑得比哭难看,校长一如既往的骄傲威严,班主任对现场的纪律有些不满,皱眉思索整治的办法。女孩们太久没拍照,表情僵硬得不行,男生们太久没直过腰显得腼腆又虚心。
《百年孤独》里乌尔苏拉认为照相术会盗取人的精魄。在摄像师按下快门的一刹那,我的确感到某种心神相接的东西被拨动、被偷走,心里一时空荡荡的,说不出的难受。
三
世界安静下来了。
不,其实不是安静,无数人在原地欢腾,在走廊奔跑。人们各自开嗓、各自流泪,用各自的方式庆祝一种状态的骤然解除。整栋楼都在塌陷,一片天都在塌陷,相拥而泣的父子母女情侣也在塌陷。集体理性地出走扩展成无法克制的群体性狂热。我风一样跑回宿舍,一把翻出积累了十二个月单词公式例句的皱巴巴的本子,撕了一半就抛到空中,看它纷纷扬扬又跌跌撞撞地往下掉。外面有人大喊:“烧、烧、烧!”走廊外点了一堆的焰火,架烤着一堆瘫痪的书本。那些浸过了雨水、油渍和体液的纸张在火中被翻炒出一道浓密的白烟。楼上楼下不断有投身赴死的书本飞蛾般扑下,直到火势被压灭仍没有停止。书的坟墓越堆越高,被压垮的火堆声嘶力竭地往外泄气,烟雾浓得要迷了眼睛。
我最终没有把书扔下去,我紧紧地抱住它,抱住它裂开的脊背、皲裂的面容,像抱一个孩子那样抱着它。
四
最后下了一点点的雨,可太阳明明还那么真切地挂在天上。我询问了很多同学,有人矢口否认这场带着浓烈浪漫主义色彩的雨,有人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他看到了雨中的彩虹,有人说气温和考场一样炎热,有人说凉爽轻快像一阵风……也许这是一场集体意识的出游,一场存在于记忆里的降水现象,却最终因为某个契机,在这个下午和现实重叠到了一起。那么我其余的印象是记忆抑或幻觉呢?
我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回头,看到校门融解在下午五点的阳光下,荡漾着一片骄傲灿烈的金光。我看见一个姑娘撑伞从门下走过,她微微低着头,脸颊上的微红像被捂热的鸡蛋。她身后是和云层熔在一起的太阳,白的白,金的金,像个荷包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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