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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对话与漫游

时间:2023/11/9 作者: 美文 热度: 11089
王晓华 文学博士,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文艺理论研究会常务理事。出版《生态批评研究》《西方美学中的身体意象》《个体哲学》等多部专著,在《南方周末》《天涯》《钟山》《上海文学》《随笔》等杂志和报纸发表散文四百余篇。曾赴美国、英国、韩国、瑞士举办生态文化讲座。兼任《当代中国生态文学读本》顾问。

  一

  飞机在洛杉矶上空盘旋。透过窗子俯瞰下面的群山,道路清晰可见。它们伸展、交叉、分延,消失于目力所不及的远处。其踪迹之曲折,恰似我此刻的思绪。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抵达机场的我已经有些恍惚,像深海鱼类般潜游于陌生的国度。在似乎高及天穹的大厅里,我随熙熙攘攘的人流前行,犹如进入了不同肤色、语言、服饰组成的万花筒。入境处,长长的队列排成了弓字形。一个华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向我挥手致意:“中国人?”“是。你呢?”他没有说话,但向我展示了绿色的台湾护照。到了关口,负责检查的白人男性官员例行公事地询问:“你到美国做什么?”“发表有关生态主义的演讲!”看到他疑惑不解的样子,我换了个说法:“跟大学生谈环境保护。”他笑了:“欢迎!”对于这种反应,我早已习惯了:在广州美国大使馆和中转的台湾中正机场,同样的答案犹如通行证,使我得以顺利通过“9·11”后最为严苛的申报和审查。

  那是2002年4月初。当时,生态主义在世界范围内都是个陌生的词汇,但我此行的目的确实与它有关。自1992年开始,佛教、原始瑜伽、后期海德格尔思想相互交织,汇聚为一种改变了我生命轨迹的思潮:人不能无限制地盘剥万物,他/她应该成为地球村的守护者。我将它命名为生态主义。在寻找精神资源的过程中,美国的建设性后现代主义从背景中凸显出来。与倡导碎片化的衮衮诸公不同,它的倡导者真诚地追问:“如果我们想要在宇宙中如同在家,应如何做?”在《后现代科学》等书中,他们给出了诗意的答案:“世界的形象既不是一个有待挖掘的大仓库,也不是一个避之不及的荒原,而是一个有待照料、关心、收获和爱护的大花园。”这些表述富有生态主义意味,引起了我的强烈共鸣。一种力量牵引着我。我迅速完成了书评《真正后现代的后现代主义》。此文被《南方周末》推出后,又被《世纪中国》及众多网站转载。不久,我接到了封神秘的来信:

  尊敬的《世纪中国》编辑部,我是贵刊的忠实读者,很喜欢读贵刊。今有一事相烦:我有事想找贵刊的作者深圳的王晓华先生,请告知我王先生的通信地址或电子邮件地址。

  多谢。

  读者 王治河

  这封信来自于王治河先生。他原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研究员,后来移居美国,供职于克莱蒙特大学的过程研究中心(The Center For Process Studies),辅佐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的代表性人物小约翰·柯布和大卫·格里芬。看到我的文章后,他有意邀请我去访学,但又不知道我的电子邮件,便向《世纪中国》网站的编辑求助。于是,便有了此后的神交。经过数年的准备,我最终登上了飞往洛杉矶的班机。

  下午2点,机场的出口处,一个亚裔青年举着牌子,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我快步走过去,大声打招呼。他叫雅亚,是来自印度尼西亚的留学生,专程来接我。中等身材,棒球帽,黝黑的面孔,说话时经常开朗地大笑:雅亚的形象朴素、亲切、平和,让刚踏上美国土地的我毫无拘束之感。短暂的寒暄过后,这位新朋友领我走向停车场,发动了他那辆老掉牙的捷达:“引擎还是不错的!”此言不虚:宽阔的加州公路上,银灰色的轿车在西部歌曲的节奏中奔驰,大有“春风得意车轮疾”的意思。后来,我知道留学生和访问学者都会买二手车,被尽可能地用到老旧,直至耗尽最后的生命力。在我抵达洛杉矶的那天,王治河的老爷车恰好健康状况不佳,无力到高速公路上再展雄姿,这辆年纪略轻的捷达才派上了用场。对于倡导生态主义的我来说,他们的选择令人敬佩。

  半个小时后,到了地处洛杉矶市区以东48公里的克莱蒙特(Claremont)。在大学城的宿舍里,见到王治河夫妇。王治河个子不高,面容瘦削,谈吐儒雅,但举手投足中都透露出一种执着劲。他的妻子樊美筠形象温婉,姿态典雅,仿佛刚从唐诗宋词中走出来。她原是北京师范大学的哲学教授,却于事业如日中天之际随丈夫来到美国,加盟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的大家族。与我相聚后,夫妇俩开始尽情地言说汉语。傍晚,我们边吃意大利面条边讨论东西方文化的差异。而后,他们开着白色的老爷车送我到房东莎丽家。莎丽是个60多岁的家庭主妇,个子不高,慈眉善目,精力旺盛,住在一个绿树掩映的套房里。5室3厅的大宅位于公园旁,周围是中产阶级聚集的街区。年逾70的丈夫已经偏瘫,她全权负责家庭事务。在签订租约时,老人家轻声细语地给我上了堂环保课:“看看这三只颜色不同的桶,分别放有机、可回收、不可回收的垃圾。”此刻,角色似乎出现了意味深长的翻转:宣传生态主义的学者变成了学生,家庭主妇当起了老师,这让我体会到了真实的“文化时差”。后来,我知道莎丽的生态意识不是来自书本,而是反映了一种绵延已久的城市精神:克莱蒙特位于圣·盖博山脉脚下,100多年前还是寸草难生的荒漠;人们引水灌溉,种植花草,培育树木,最终建造出一个生态城;2007年,它在“全美最佳居住地”评选中脱颖而出,排名第五;在这个总共只有3.7万人口的小镇中,保护绿色是必须服从的绝对命令。譬如,政府规定每家盖房时必须拿出总预算的10%用于房前屋后的绿化。再如,为了获得树木的荫护,人们很少盖两层以上的建筑,大多数房子都掩映于绿色之中。我居住的希尔代尔(Hilldale),路旁种着法国梧桐、柳树、松树、枇杷树、橄榄树、杏树、灌木,千姿百态的植物展示着差异之美。我去时正是4月,小城里四处盛开的鲜花传达着热烈的生之愉悦。

  除了树之外,克莱蒙特还盛产博士。城市虽小,却聚集着七个高等学府,人均学历高居全美榜首。一代名伶梅兰芳就曾在此获得名誉博士学位。根据事先的安排,我美国之行的目的之一就是拜访各路高人。为了便于行动,王治河给我配备了绿色的交通工具——一辆自行车。入住莎丽家的第二天,我就骑着它直奔过程研究中心而去。中心位于克莱蒙特大学一座白色小楼的底层,旁边就是停车场。它如此谦卑,只占据了裙楼的角落。若不是门上挂着“过程研究中心”的牌子,你不会觉得它有什么特殊之处。然而,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中心聚集着小约翰·柯布、大卫·格里芬、斯普瑞特奈克等大师级人物,堪称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的神经中枢。当天我要见的约翰·奎因也是位奇人:精通哲学,兼任洛杉矶绿党领袖,却又甘愿做中心的普通职员。他是中心的项目部主任,专门负责访问学者的日程安排。此次拜访本是例行公事,但我们却谈得非常投机。55岁的他面容谦卑,言语却异常犀利:“梭罗说一个人可以把自己用的盘子减为五个,我认为我可以减到一个。”这类表述寓意深长,使我产生了探索此君内心的强烈冲动。此后的日子里,他成為我交往最多的美国学者。随着了解的深入,一个生态主义者的日常生活场景如卷轴画徐徐展开:总是穿着褐色的西服,开两门的微型车,住60平方米的小房子,看13英寸的电视,衬衣穿到实在太破才扔。即使在克莱蒙特,这也显得有些古怪,以至于55岁的他还是个单身汉。不过,相处久了,你会对他心存敬意:当别人试图尽可能快地耗尽物的使用价值时,一个生态苦行僧却选择了珍爱和守护,这不正折射出圣人才有的精神品质吗?

  认识了奎因之后,日程表上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拜会小约翰·柯布和大卫·格里芬。正在休假的格里芬住在几十里外的圣·芭芭拉。我决定首先见柯布教授。那时,他已经卖掉了原有的豪宅,捐出大部分存款,和太太简爱入住当地的老年社区。在那个绿树成荫的栖居地,他们拥有一个几十平方米的小房子。当我于上午10点走进略显逼仄的客厅时,映入眼帘的木柜、沙发、茶几都积淀着岁月的痕迹。76岁的柯布面目清癯、身材瘦削、彬彬有礼,坐在他长期陪伴的事物中间。这是人和物的共同体。它发出无声的宣言:在开始对话之前,一个世界已经向我透露它的秘密。接下来的访谈水到渠成。我首先询问生态主义一词的英文译法,他耐心地解释:“这种思潮历史短暂,可能没有特别合适的英文对应词,每个译法都可能引起误解。”这种说法等于承认了我的先锋性。深受鼓励的我开始谈论后期海德格尔,还透露出由衷的崇拜之情。闻听此言,他笑着说:“海德格尔虽然是旷世大哲,但并没有穷尽一切问题,我们还可以走得更远。”此言不虚:自1969年开始自己学术生涯的“生态转向”后,他提出了绿色GDP概念,创立了建设性后现代主义,这些都超出了海德格尔的思之国度。在这个过程中,遥远的东方寄托着他无限的期待:

  中国将很有可能在五十年内成为世界经济与政治中心,中国人口比北大西洋国家人口总和还多。中国人以其智慧、活力、自律、善于经营和创造性闻名于世。许多其他东亚国家的人民也是如此,但中国人民更突出。从很多方面看,西方正在走下坡路。在18到19世纪东亚确实处于衰落中,然而它现在正在迅速复兴。当然,西方的实体思维至少在表层上影响着中国人,因为它支撑着中国人目前正在极力追求的现代性,但我坚信中国人的深层知觉能力是非常强大的,它最终将再次证明自己。

  这番肺腑之言将对话引向新的维度,我们开始讨论中国知识分子的使命、生命的意义、上帝、灵与肉。记得,还着重讨论了身体问题:

  “也许我就是这个身体。”我说。

  “那么,你如何理解人的超越性呢?”他问。

  “此在的身体本身就是超越性的存在。”我说出了一个尼采式的语句。

  “那么,身体消亡之后,我就完全不存在了吗?”年逾七旬的他似乎有些焦灼。

  “也许不是(Perhaps not)。”这个回答显然具有安慰意味。

  当然,这不意味着立场的退步:在我看来,如果人不是身体性存在,保护环境就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灵魂随时可以远走高飞。不过,西方人的宗教背景又使他们很难接受这样的命题。于是,讨论涉及了更多的问题。不知不觉间,两个小时过去了,我还有些意犹未尽。谈话结束后,他邀请我参加老年社区的免费午宴。穿过绿树守护的小径,走向一个面积很大的社区食堂。远远望去,见到许多银发老人或站或走。在大厅门口,科布从花名册上找到了写有自己名字的卡片,带着我走向自己的座位。坐定之后,我们与同桌的老人聊天。柯布说自己在中国比在美国还有名,然后自信地笑了起来。吃的食物很简单:冰水、咖啡、色拉、意大利粉。饭毕,他又率先走上讲台,向几百个精力旺盛的老人介绍我:“这位是来自中国深圳的王晓华教授。他是中国生态主义运动的领军人物。”我站起来挥手致意,大家则热烈鼓掌。“领军人物”固然属于溢美之词,但激起了老人们的浓厚兴趣。不少人围过来,好奇地提出各种问题,俨然把我当成了中国的象征。后来,我才知道其中缘由;这个养老社区叫“朝圣地”,以采用自治模式著称;它拥有160多个社团,其中的“有机农业小组”更是声名远播。听说中国的生态主义者前来做客,老人们自然有说不完的话。每当想起这个细节,一句格言就会回旋于耳边:“道相同,何远之有?”

  二

  一只手从门板里伸出来,随时在欢迎到访者。这不是惊悚电影中的画面,而是真实的生活场景:镶嵌于木头中的工艺品产生了逼真的效果,象征着生态主义者的开放情怀。

  看到上面的景象时,我和王治河已经驱车上百公里,抵达海滨小城圣·芭芭拉,站在大卫·格里芬教授的“生态屋”前。白色的小楼面朝大海,周围是绵延的沙滩、远接云天的碧水、绿树,不大的院子里摆放着几只来自沙滩的贝壳。正是春暖花开的4月,这里犹如仙境。据王治河介绍,这正是格里芬所追求的生活:作为柯布的弟子和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第二代传人,他喜欢田园诗般的生活;1991年,他和妻子来到人烟稀少的圣·芭芭拉,买下了这块地,亲自设计了实用面积约为110平方米的二层小楼。为了与背景和谐,更为了体现生态主义理念,建筑中的一切都尽可能保留事物的本色:墙只刷了白漆,家具、门窗、阳台、墙上的装饰、屋顶的横梁都使用原木,金属的垃圾桶从不与塑料袋联姻;屋内没有空调和电暖气,完全通过建筑技巧来实现冬暖夏凉的效果。在介绍自己的设计美学时,格里芬教授有些犹豫地说道:“这体现了我所说的生态意识。”我注意到了“我所說”这几个字的修辞学功能:既亮出自己的立场,又时刻准备征询他人的意见。后来,我发现:反复使用这种修辞方式,是典型的格里芬式言说风格。

  在二楼的客厅里,我和格里芬相邻而坐。当时的他已经63岁,但依旧活力四射。他中等身材,面色红润,谦逊的笑容难掩锐利的思想锋芒。与内敛的科布相比,格里芬更喜欢直抒胸臆。当我谈到中国的现代化运动时,他几乎一字一句地强调:“如果中国重复美国道路,那么,你们或许永远赶不上美国,因为后者早在200年前就已经开始现代化了。你说呢?”这些英语单词像子弹般击中了我,使我体验到了真切的痛感。在本能的民族主义者情绪支配下,我试图证明“追上”的可能性,但他脸上的笑容显现了内在的执着。事实上,如此说话展示了一种言说策略:他似乎“唤醒”包括我在内的中国人。在此后发给我的电子邮件中,这种立场获得了清晰的表述:

  除了美国之外,当今世界能对人类命运产生最重要影响者,恐怕非中国莫属了。最坏意义上的现代性和后现代主义在美国的统治是如此的牢固,以至于美国几乎没有希望真正开始建设性的后现代转折。尽管中国近些年来同样怀有追求现代化(当然也是在这个词最坏的意义上)的强烈意志,但她仍有机会意识到这是个错误,并且决定开始后现代转折。如果中国这样做,那么,那些意识到美国并没有提供可行模式的国家就会受到激励,世界范围的后现代转折就不再是单纯的设想。

  此时,我才明白格里芬教授深沉的期待:不愿目睹中国重蹈西方的覆辙,希望她直接进入生态文明阶段。不过,在那次短暂的访谈中,他并未敞开他全部的胸臆,片段式的表述激发了我的辩论欲。为了舒缓正在显现的话语张力,他请我们共进午餐。拿出意粉与奶酪的混合物、冰水、蔬菜色拉、面饼后,格里芬式的语句再次传入众人的耳中:“这是我眼里的生态食物。”这次,大家没有什么异议:依赖这些细小的创新,已经成为素食主义者的他依旧精力旺盛。对于怀疑者来说,他神采奕奕的形象就是无声的宣言书:无须伤害动物,我们同样可以生活得很好。

  从圣·芭芭拉回来以后,我完成了此行的前期使命:倾听。下面,更大的挑战等待着我:完成有关中国生态主义运动的英文演讲。它是过程研究中心的独特安排,体现了生态主义者孜孜以求的对话意识:中西方学人进行角色互换,原来的倾听者获得了主动言说的机会。对于我来说,这无疑是巨大的诱惑——可以越过语言的藩篱,直接向西方听众发声。为了不辱使命,我做了认真的准备。居所门前的克莱蒙特公园行人稀少,成为锻炼演讲技艺的训练场。通常,听众只有一只尾巴漫长的松鼠和几个心不在焉的乌鸦。回到莎丽的家,她就升格为口语教师。每当她处于阅读和劳作的间隙,我都会趁机讨教发音上的问题。如此循环往复,十几天很快过去了。在再次拜访柯布时,一个问题脱口而出:“你觉得我的英语怎样?”“相当不错。”他鼓励道。见我脸上露出怀疑之情,他加了一句:

  “至少你的英语比我的汉语好。

  “你会讲汉语吗?”我追问。

  “现在还不会。”他实话实说。

  这番对话幽默感十足,但没有任何讽刺意味:急于鼓励我的老教授一下子找不到更好的表达方式,仅此而已。不过,此番交流也给我提了个醒:从倾听到言说的角色转换意味着挑战,不能过于自信。为了获得踏实的感觉,我随即请王治河校正了演讲稿。他在纸上圈圈点点,留下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踪迹。回头来看,那是个人友谊和民族情怀的双重见证。不过,尽管获得了如此强大的精神援助,临近演讲的我还是感到忐忑,心境也变得复杂起来:既希望更多的西方学者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害怕现场来太多大腕。海报贴出后,听说若干企业家、记者、律师要来听讲,顿觉压力山大。在5月6日写下的日记中,我记载了当时的紧张情绪:

  明天就要用英语演讲了。这是命运,不可抗拒,只能面对。合乎生命逻辑的事可能不发生,但一旦发生,就会有重大意义。事件是整体构成的机缘,机缘的实现取决于“决定”的合力。

  这段文字略显玄奥。它反映了我当时的思想背景: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的祖师爷是哲学家怀特海,其代表作《过程与实在》对我影响巨大;“事件”“机缘”“决定”“合力”是他常用的范畴;在第二天的演讲中,我要向怀特海表达一个中国生态主义者的敬意。

  5月7日下午4点10分,演讲正式开始。走进位于巴特勒楼的哈登会议室时,早有准备的我还是感到吃惊:观众席上坐着几十个老人,白发相连;恍惚间,似乎有云彩浮动;几个年轻人置身他们中间,显得格外醒目;科布教授选择了最靠前的位置,不时朝我投来信任的目光;王治河站着手持相机,边拍照边做鼓励状。主持人奎因说完简短的开场白以后,我开始了此生的首次英文演讲。这是个回归原始言说的过程:没有投影机和PPT,剩下的只有声音和动作。紧张在所难免,舌头和牙齿时常交战,西装掩饰了躯体的轻微战栗。随着话题的深入,听众被带入到西方的中国:环境压力,觉醒者的地平线,照进现实的生态主义理想,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的影响,逐渐扩大的绿色共同体。此后,听众专注的姿态意味着无声的鼓励,兴奋代替了紧张,言说的激情主宰了我。不知不觉,一个半小时过去了,演讲进入对话环节。台下的听众们纷纷举手,各自表达心中的疑惑:

  “中国的环境问题会不会影响粮食生产?”

  “实行退田还林政策以后,剩余的农民去哪里?”

  “年轻一代外出打工,他们的父母由谁来照顾?

  说到外出打工的青年把钱寄给父母时,全场的气氛达到了高潮:“美国的情况恰好相反,孩子很少赡养父母,父母倒是要给孩子钱。”这种群体情绪延续下来,形成了强大的气场。它虽然使话题暂时偏离了生态主义,但却增加了对话的张力。规定的时间到了,我仍被提问者环绕着。一位白发女士还特意过来致谢:“你的微笑很迷人!”

  演讲结束后,美国之行的主要使命宣告完成。此后的日子里,一个汉语学者开始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漫游,足迹延伸到西部沙漠、黄石国家公园、拉斯维加斯,阅读的范围扩展到文学、法律、政治等诸多领域。随着了解的深入,我切身体会到了美国文化的多面性:它孕育了爱默生、梭罗、利奥波德、卡逊、柯布、格里芬等闻名全球的生态主义者,但也催生出了世界上最旺盛的消费文化;人口只占全世界的6%,却消耗了地球上36%的资源。这是个悖论。它意味着自我矛盾的形象。譬如,女房东勤奋地把垃圾分类,但却不习惯走路。一公里外的超市被她称为“很远的对方”。每次去购物,她都要郑重其事地发动家里年事已高的林肯车。后者狭长,扁平,沉重,马力强劲但油耗惊人。听见它低沉的马达声,我总会觉得海平面在升高。这不是幻觉,而是推论:有关的生态知识积聚在体内,逐渐形成了一个自治的王国,后者按照自己的程序运转,不时浮出意识的海面,推动我做出各种各样的判断。

  事实上,女房东不过是个缩影:这里的成年人几乎人人都有车,旋转的轮胎代替了他们的脚。如果说生活是马拉松,那么,双足不过是替补队员。它们只负责走过车无法穿过的缝隙。那往往是片小小的空白:从停车位到建筑的短径、几十平方米的庭院、客厅。在克莱蒙特的道路上,汽车川流不息,行人则如珍稀物种。走在路上,我常常感到分外孤独。对于车的依赖是个病灶:汽油無端地被消耗,身体却处于半闲置状态。被浪费的资源和积聚的卡路里结对攀升。于是,健康问题与生态危机如影随形。在我居住的中产阶级街区,肥胖困扰着无数居民,凸显了一种美国式的悖论。其实,只要恢复双脚的功能,只要重建身体与大地的原初联系,诸如此类的社会病就会不治而愈。然而,对于车和现代技术的依赖已经深入骨髓,积淀为根深蒂固的集体无意识。这是一种新型的拜物教。即使在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的大本营,它也拥有众多的信徒。为了从悖论走出来,柯布20多年来没有买新衣服、格里芬钟情于电动车、奎因反复使用一个盘子、雅亚们走进旧货市场、克莱蒙特市民守护每棵树。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上,他们的身影无疑显得孤单。

  美国悖论刺痛了生态主义者。柯布和格里芬都把目光投向东方,将她当作演绎人类未来的希望之乡。然而,东方同样经历着悖论式的过程。回国之后,我发现这个征兆早已扩散到故乡:以时尚、进步、现代化的名义,西方的覆辙被骄傲地重蹈。高楼大厦林立,汽车正在取代双脚,速度美学势不可挡,消费主义大获全胜。万事万物都降格为商品,被迅速消耗、抛弃、遗忘。在豪华街景的背景中,中国似乎变得比西方更现代了。在她的近邻,不甘落后的印度也加快追赶的脚步,孟买在复制曼哈顿的城市基因。这是柯布和格里芬寄予厚望的东方吗?难道生态主义者只能隔着大洋相互打量?如果说美国是个悖论,东方又何尝不是呢?除了把已经开始的转折进行到底,人类还有别的选择吗?

  离开克莱蒙特的那天,5月已近尾声。路边的不少树木果实累累,但大多数人不会吃它们。根据约定俗成的规矩,那是留给鸟的食物。在告别的时刻走过如此丰盈的大地,目睹这样无私的赠予,我的内心也变得更加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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