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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发光的地方(二)

时间:2023/11/9 作者: 美文 热度: 11142
安黎

  安 黎 男,1962生,出生于陕西耀州,现定居于西安。出版有长篇小说《痉挛》《小人物》《时间的面孔》以及散文集《丑陋的牙齒》《我是麻子村村民》《耳旁的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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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耀州城的迁移与构筑,和一个名叫魏必兴的人有着很深的渊源。

  魏必兴何许人也?他是开国皇帝朱元璋的战友兼老乡,曾为朱家江山的确立,叱咤于火海,肉搏于刀丛,可谓劳苦而功高。朱元璋坐稳江山后,论功封赏,魏必兴本可以在皇宫辅佐皇帝,但却执意挑选了远离京城的耀州,作为自己的落脚之地。对此,很多人感到奇怪,甚至觉得魏必兴很是愚笨——何不挑选靠近京畿的锦绣之地,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施展雄才大略呢?那样的话,稍有成绩,皇帝都能耳闻目睹,升官晋爵不是更容易吗?

  但相信读懂中国历史的人,绝对不会有此困惑。一部《资治通鉴》,形若镜子,既照射出了中国古代权力游戏的险恶,也反衬出魏必兴的选择是何等的明智。争夺权力时,武夫是掌上明珠;但权力到手后,武夫就成了重点防范的对象。在皇帝惶惶不可终日的臆想中,武夫仿佛座椅下面埋设的地雷,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炸。一经爆炸,后果可想而知。打江山时,莽夫之勇是必不可少的;然而,一旦江山坐牢,莽夫之莽,就令君主们头疼,也令他们惧怕——疑心重重的皇帝,总担心武夫挥舞的利刃,某一天会戳向自己的喉咙,使自己好不容易猎取的江山土崩瓦解。于是,一幕又一幕“清君侧”的剧情,反反复复地上演。相比于汉高祖刘邦对武将的斩草除根,宋太祖赵匡胤对石守信采取的“杯酒释兵权”,那是相当客气了。在远离京都家乡拥有一大片田畴,重操农具从事稼穑,朝观朝霞满天,晚瞻星光闪烁,在稻谷飘香与儿孙绕膝中安享晚年,对于那些劳苦功高的武夫而言,算得上是天大的幸运。识相的武夫,见有梯子递来,就赶紧下楼;不识相的武夫,如果拥兵自重,或居功自傲,赖在楼上不但不下来,而且还跺脚吼叫,其结局最终会怎样,不言而喻。这等事例,不用点名道姓一一列举,翻开史书,满目皆是。

  早在春秋之时,越国的大夫范蠡就读懂了这一权力棋盘暗藏的玄机。越王勾践被吴国打败,当了俘虏,范蠡劝其忍辱投降,伺机报仇雪恨。勾践听从他的话,最终东山再起,打败了吴国。旗开得胜的勾践,认为范蠡有功,决意对范蠡重赏分封,却遭到范蠡的婉拒。范蠡辞官不做,归田隐居,过起了不问朝政的逍遥生活。范蠡在离去前,给另一位大臣文种留下了一封信,其中的话语,几乎成了历史无法逃脱的魔咒: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范蠡的本意,在于劝告文种,别太留恋权力了,赶快收拾行囊,加紧离开为上策。飞鸟射尽了,弓箭就会藏起来,失去了用途;兔子打死了,猎狗也会被主人杀掉,并熬煮于锅中,化为餐桌上的一道美食。然而,糊涂的文种,自视自己对勾践出了大力,执拗地拒听范蠡的忠告,其下场果然被范蠡一语中的——被勾践当作权力的祭品而杀掉。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是多么血淋淋的事实啊!

  魏必兴一定是在诸多有功之臣的血光里,窥探到了自己的宿命,因此,才会主动请缨,选择相对较为偏远的耀州赴任,并以职级相对较低的知州面目,出现在耀州的官衙。京都在金陵,而地处渭北的耀州,距金陵有千里之远。埋首于不显山不露水的耀州,像乌龟匍匐于石缝之中,不会轻易成为权力角斗场追逐的猎物。权斗是欲望膨胀后的相互碰撞,相互羁绊,相互撕咬,魏必兴欲望很小,胃口不大,这等愚笨掩映下的聪明,让自己得以保全。

  魏必兴出身于武夫,但武中有文,莽中藏智。他来耀州时,耀州城还置身于南塬上。一条土街,几家店面,建筑低矮而零散,商业冷清而凋敝,全然不像个州城的样子。魏必兴看到的几乎是一张白纸,但白纸对于一位卓越的画家来说,恰是构思新图谋划新篇的理想之境。魏必兴穿着布鞋,在一番风吹日晒地游走与勘察之后,决计要使耀州城重新归位,使它返回它原来所处的位置。

  在魏必兴的主张和主持下,在石川河和漆河之间,一座崭新的耀州城开始挖坑奠基。从各地召集来的工匠,与本地的工匠,以及数千名劳工,忍受着蚊虫叮咬,吃住于工棚,在工长的呵斥声中,一砖一石地开始了浩大而繁重的筑城工程。一场疟疾袭来,无数具尸体就横躺河岸。工匠们的脸庞被狂风吹皱,劳工们的肩膀被巨石压肿,烧砖师傅的衣服被火焰烤焦,那道环绕城市的城墙才一寸一寸地缓慢升高。

  新造一座耀州城,需要多少个冬夏?依我的估计,恐怕不会少于十数年。西安府城墙的修筑,耗时十三四年,动用了近十万劳工。耀州城墙的工程量,虽然不能与西安府相提并论,但就其财力物力,比之西安府,也要短缺许多。魏必兴名义上是朱元璋的心腹,但他毕竟属于外姓之人,宛若被猫饶恕的鼠类,哪敢在猫的面前乱说乱动?与他的战战兢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坐镇西安府,促成并负责西安府城墙修建的人,不是外戚,不是外姓,而是朱元璋的血脉次子朱樉。儿子是父亲肚子里的蛔虫,即使再桀骜不驯,父亲都能对其予以宽谅,并疼爱有加。朱元璋的儿子尽管有二十六人之多,但除却病怏怏的长子朱标,排位第二的朱樉,无疑就成了他的心肝宝贝。朱樉一遇到困难,在父亲面前叹息几声,或在母亲面前抹一把眼泪,国库里那白花花的银子,便如江河之水,滔滔而来。

  耀州城修建的费用,估计也不会太少。这笔巨资的解决,不外乎两种办法:一是向上伸手,一是向下伸手。向上伸手,总是带着乞求的意味。上面高兴了,就拨付一些;不高兴,就白跪一回。是否高兴,全然取决于跪求者的跪姿,以及是否很有眼色,是否口齿抹蜜。朱元璋以杀贪官之狠之猛而著称于世,他对贪腐者采取的手段,令人毛骨悚然:挖其眼,挑其筋,断其足,剁其手,甚至于剥其皮,煮其肉。总之,凡是能挖空心思想到的酷刑,他皆悉数使用。在朱元璋的潜意识里,天下就是他朱家的,天下的一切财富也归朱家所有。那些贪腐行为,无异于是将手伸向他家的钱柜行窃。

  朱元璋在反腐方面不留情面,不留余地,但其效果如何,朱元璋或许浑然不知,但后世凡读史者,皆心知肚明。

  明眼人不难看出,朱元璋反腐,采用的是割韭菜战术。一茬韭菜长旺了,挥动利刃,将其硬生生地割掉;另一茬韭菜冒了出来,又将其割掉……如此反反复复,韭菜不断生长,利刃不断晃动,但埋在地下的韭菜根,却毫发未损。不想让韭菜再生,却只割韭菜不挖根,显然是白费气力,这一点,连每一个菜农皆心知肚明。

  朱元璋的反腐,给我们透露出了这一个信息:在明代,贪腐问题那是相当严重的。遍地的贪腐像蛀虫一样糊满了帝国大厦的每一個部位,剥蚀着帝国的立柱,蛀空着帝国的根基,这才引来朱元璋的震怒。

  然而,贪从何来?以我之推测,自然与明代的大兴土木不无关系,而修筑城墙,是土木工程中最能捞金刮银的幽深矿藏。各地的官员都热衷于修筑城墙,除了遵从于天子之命,除了彰显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之政绩,还有一个潜伏于内心的隐秘,那就是为谋取个人私利创造条件和机会。

  工程回扣之类,肯定不是当代人的发明。明代的克扣工程款、吃回扣之类,已猖獗至肆无忌惮的程度。海瑞被千古传诵,那是因为他是那个时代的异类,始终不肯同流合污。在众人眼里,他是古怪的,不合群的,犹似鸽子飘飞于蝙蝠群中。修筑海防的钱款,他分文不取,这怎能不让文武百官在大跌眼镜之余大惊失色呢?那么大的工程,那么大的资金量,又隐匿于那么偏远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的,他得有多大的定力,才能管得住自己的双手?退一步讲,纵然手被束缚,但那一颗伴随欲望蹦跳不休的心,又如何能被扼压得住?

  欲壑难平。欲望一旦生成,就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沟壑,不论装进去多少东西,都难以将其填满。相应的,欲望也是一座微笑的墓穴,装饰得宛若天堂的宫门,唯有步入其中,才会恍然醒悟竟是黑暗的地狱。

  吃回扣,就是通过我的手指,拨付给你十个馒头,你很有眼色地又将其中的三个馒头,悄悄塞入我的口袋——这样的游戏,逐渐固化,俨然演变成了千古恒久的潜规则。

  腐败是始终尾随于权力的影子,随权力的滋生而滋生,随权力的扩张而扩张,随权力的蔓延而蔓延。有权力,才有腐败。诸多的仁人志士,前赴后继地探讨于社会的进化,究其实质,无非是在摸索着权力的结构模式。权力是一只老虎,将其置于何处,公众才能放心——这才是问题的根本。躲于公众视线之外的老虎,无人看管,无缰绳拴套,它必然会引起公众的猜疑与恐慌。哪怕它今天很乖顺,但谁能保证它明天就不兽性大发呢?

  于是让权力隐身于幕布之后,还是将其摆放于公众能够清晰目睹到的位置,用莎士比亚剧中人物的话说,“这是一个问题”。在这一方面,明代的思想界黄宗羲就卓有远见。黄宗羲生活在一座铁屋子里,但目光却能抵达穹窿,瞭望到异域的风景。黄宗羲的民权思想,与孟子的民本思想,看似相近,却大为不同,两者是行驶于不同轨道的列车。孟子的“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乍一看,好像是在替布衣百姓发声。其实不然,他是站在统治者长治久安的立场,为统治阶层着想,为统治阶层忧患。他劝告君主不要漠视草芥们的存在,要仁善地对待他们,不要重演官逼民反的旧戏。凡此种种,不过是在阐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而黄宗羲则站立于另外的山巅,他的学说能和伏尔泰、孟德斯鸠和卢梭等人相呼应。黄宗羲颠覆了中国固有的君臣观念,他倡导的,正是我们今天所高唱的:民为主,君为仆。

  把权力用绳索拴起来,并将其放置在透明的玻璃笼罩中,从而使权力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民众的耳目,如此,社会才能清正,官场才能清廉。割韭菜虽能解决燃眉之急,却不能从根本上剜掉韭菜的根须。

  修筑城墙,除了向上伸手,还要向下伸手。向下伸手,就意味着横征暴敛。皇粮国税,犹如一枚巨大的铁钉,牢牢地镶嵌于每一位百姓的心头。百姓们可以忘掉自己孩子的生辰,忘掉自己父母的寿辰,却决然不敢疏忽和怠慢缴纳皇粮国税。原因在于,他们皆知忘却的后果是什么。皇粮国税,最初也许是一种被动的行为,但渐渐地,就化为了一种主动的自觉,以至缴纳它,根本用不着过度地催促。

  老百姓不惧皇粮国税,但惧怕苛捐杂税。苛捐杂税,那是在蚊子的腿上搜刮精肉,在干瘪的牙膏皮里硬挤牙膏,带有很强的压榨性和逼迫性,大多数人都面临“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柳宗元的《捕蛇者说》道尽了苛捐杂税给百姓带来的酸楚。“捐”的字面意思,是自愿自觉地献出自己的财物,但这个字一从纸面跌落到地面,就变了味,走了形,俨然变成了勒在百姓脖颈上的一条钢索。

  明末之时,天下大乱,莽夫李自成自封“闯王”,立志于坐拥天下。李自成率兵攻进北京城时,城里的老百姓站立大街两旁,鼓掌欢迎,并齐声高唱称颂李闯王的歌曲:盼闯王,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不纳粮,就是老百姓“盼”与“迎”的理由。由此可见,不纳粮,在草根阶层的心目中,占据着何等重要的位置。但闯王来了真的就不纳粮吗?不纳粮,闯王团队吃什么喝什么?不纳粮,闯王拿什么来养活那么庞大的军队?不纳粮,闯王又拿什么荒淫无度,醉生梦死?不纳粮,那是宣传,不是事实。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常识,也不肯开动脑筋想一想,这样的庸众,轮番地被蒙蔽,被欺骗,在所难免。然而,欢迎闯王的歌曲,传递出了这样的信息:明代的捐与税,那是相当繁重的;不然,就不会出现老百姓因“不纳粮”的神话,而对崇祯悬梁于后海无动于衷,却要打开城门鼓掌欢迎闯王进城这等景象。

  耀州城修建时是怎么募捐的,因没有文字记载,实际状况不大明了。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肯定经过了募捐。刚组建起来的官府,仓廪并不饱满殷实,显然是无法拿出那么多粮款的。我估计,修城之时,全州的百姓都受到了鼓动,他们有钱的出钱,有粮的出粮,无钱无粮的就出力。一涉及公共事务,大户们常常就成了被困于笼中,不得不忍受拔毛之痛的公鸡。这件事,拔他们三两根毛;那件事,又拔他们三两根毛。他们龇牙咧嘴,身上有点儿疼,心中有点儿怨,但牙齿一咬,咽口唾沫,嘀咕一句“消财免灾”,也就过去了。因为他们知道,官府是石狮子,他们不过是泥狮子,两者磕碰,自己注定会落花流水。在官府面前,商人永远像蛋卷一样脆弱,不堪一击,哪怕他们家财万贯,哪怕他们叱咤于商贾,傍依于豪门。毕竟,他们还要经营,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孙,还要在这块地盘上永久地存活下去。

  当时的耀州,管辖三个县,人口算不上很多。要在这不多的人口中,募集到这么多的粮款,征集到这么多的劳动力,免不了要发生冲突,甚至会发生流血事件。官府要抵达自己的目标,民众要捍卫自己的私产,双方的水火不容不难想象。好在修建城墙,官意和民意基本上能趋于一致,民众的抗拒,还不至于激烈到破釜沉舟的地步。官府与民众,有时候利益趋同,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利益相左。民求生,官府求面子。耀州城墙的高耸,既是众生生存与经营之期盼,也是官府形象与政绩之需要。民众希望用城墙抵御野兽和劫匪,置自己于安全的境地;而官府要通过它彰显大明王朝的繁盛,显摆地方官衙的威仪。当二者的需求趋向一致时,修建工程就会呈现“众人拾柴火焰高”的局面。

  城墙,是砖块垒砌的,但诸多的砖石层叠在一起时,它便形若一部厚厚的线装古书,蕴含着丰沛而隐秘的内容,非一言一语能够穷尽。要解析它,阅读它,需要炯炯之目,需要睿智之心。

  6

  城墙是一座城池的封面。

  耀州城的城墙,就是耀州城的封面。甚至可以说,它是整个耀州大地的脸面。耀州的雄阔,耀州的博大,耀州的志向,全都渗透于城墙的砖缝中,镂刻于城楼飞翘的屋檐上。

  时间的血口,生吞活剥掉昔日的一切,仅留下一些尚未来得及消化的残羹,供我们观瞻。耀州城墙,是耀州境内所有的残羹中,最为刺目的一根遗骨。

  耀州城墙屹立了六七百年,及至于我在耀州城教书时,它依然以残垣断壁的姿态,存留于世,从而使我有机会打量它,抚摸它,甚至翻越它。那时的它,在年轻幼稚的我看来远非文物,而是障碍。

  城墙的依稀尚存,显示的不是岁月的仁慈,而是岁月的无奈。岁月纵然再钢牙铁齿,也难以将城墙这样的庞然大物一口吞咽。但岁月并没有对城墙熟视无睹,它以它特有的贪婪,窥视着城墙,并伸出坚硬的牙齿,一点一滴地啃咬着城墙,从而使这座被耀州人津津乐道的建筑奇葩,渐渐褪去了光华,失却了威猛,像一头不可救治的病危老虎,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修建城墙时,据说,为了使它更结实更牢固,工头们可谓绞尽脑汁,想出了各种办法,其中之一是,当午饭或下工时,工头要往每一个被石臼砸出的土窝里倒上水,等复工后,他一个土窝一个土窝地俯身察看。一经发现某个土窝里的水有所渗透,有所减少,证明这个土窝砸得不够瓷实,于是就要追究砸者的责任,并将其工钱予以扣除——这样的情节,来源于道听途说,不一定合乎事实。但可以肯定的是,工程的管理者,免不了要制定出极其严苛的施工规范,以此来绝对保证建筑的质量。

  耀州城就像一幅画作,在构思这幅画的画面布局时,优先考虑的还不是城墙,而是衙门。衙门是州城的中枢,也是州城的果核。果核摆放好了,搁置安稳了,才能围绕着果核织造果皮。城墙再雄伟,也不过是一张果皮而已。

  衙门是城中之城。耀州衙门历经岁月的沧桑而岿然不动,既说明其位置之优越,又说明其风水之和畅。古人不是唯物主义者,不是无神论者,而是唯心的,坚信地脉天象的神力远远超乎于人的能力之上。他们每动一锨土,都要诚惶诚恐地找来风水师,进行一番目测和掐算,以避免自己的鐵铲稀里糊涂地铲下去,撞伤土地爷的神经,从而引来祸端。

  耀州衙门驻扎于何地,甚至耀州城的布局谋篇,一半来自于知州的主意,一半来自于风水师的建议。在那个年代,看风水是一门职业,风水师的一句话,能把已经吹响出征号角的千军万马,阻止于营帐之内。

  耀州衙门踞于城阙中央,坐北面南,遵循着“天下衙门朝南开”的规训。耀州城身下的土地,并不特别平整,而是呈现着隐隐的斜坡状,北高南低。在一个坎棱之上,耀州衙门像一尊威风八面的瘟神雕像,并膝而坐,目视远方。它的后方,是耀州城巍峨的北城门,以及锦阳川和夹击着锦阳川的东西土塬;它的前方,地势越发地下陷低洼,两条河交汇,宝鉴山错位而耸;它的左侧,是蓬蓬扎扎的民居;它的右侧,是灯火阑珊的店铺。

  衙门宛若一座袖珍城池,围绕其四周的,是一道高耸的城墙。城墙方方正正,面目铁青,一眼望去,仿佛一个铁盒子,给人以密不透风的感觉。城墙遮掩着衙门的秘密,渲染着衙门的威仪,但同时也把衙门像监牢一样地囚禁于内。

  衙门是一个舞台,每天都在上演着各种剧目。与大庭广众之下的舞台不同,衙门里的演出,没有观众,也没有掌声,一切都源于自编自导自演。一般的民众,即使与衙门院墙贴着院墙,相互为邻一辈子,其双脚未必就能轻易跨进衙门铁铸的大门。民众畏惧着衙门,躲避着衙门,因为衙门在他们的臆想中凶神恶煞,形若烫红的烙铁,靠得过于近,容易被烤焦。一旦有衙役找上门来,十之八九都不是什么好事——不是偷逃了税款面临刑责,就是遭人告发要去厅堂受审。

  衙门的门洞,像隧道一样幽深。门洞顶端,修筑着阁楼。阁楼气势夺人,里面的卫兵,荷戟肃立,警惕地睁大双眼在瞭望。衙门的两旁,各蹲一座巨型石狮。石狮昂头散发,怒目圆睁。石狮之旁,还笔直地站立着把门的衙役。每一个进出衙门的人,都要受到衙役的苛刻盘查。

  “天下衙门朝南开”,只是一个完整意思表达的上半句,下半句才是真正的要害,那就是“有理没钱莫进来”。这些在民间广泛流传的熟语,诠释着民众对衙门的看法:衙门是认钱的,不是认理的。衙门之门,唯有金钱才能将其叩开。百姓对衙门的一知半解,导致对衙门认知的偏颇,情有可原。但“有理没钱莫进来”之说,却也并非空穴来风。

  撇开那些正襟危坐的官吏,即使一个把持门槛的,就已把“有钱”和“没钱”的不同待遇,演绎得淋漓尽致。古人的袖筒很长,能将人的手完全掩藏。拖拖拉拉的袖筒,人不论干起活来,还是写起字来,估计都不会那么方便。然而,古人何以要自寻烦恼,把袖筒缝制得如此烦琐呢?古人的衣饰层层叠叠,长长短短,不删繁就简,而是去简就繁,依我的理解,恐怕与古人对自己的捍卫有关,也与平日里生活的需要有关。古人的隐私观念,远远强于今人。他们在大自然面前,在权力面前,都处于弱势地位。弱势者保全自己的最佳方式,就是蜷缩起来,不对别人构成威胁,从而降低或解除他人因误会而给自己带来的威胁。把皮肤藏起来,把隐私裹起来,就连手脚,都要放进密不透风的袖筒里和袜子里。这种着衣习惯,其实是精神蜷曲的外化表征。但长袖筒自有长袖筒的用途,比如要进衙门的大门,袖筒便成了遮人耳目的秘籍所在。

  不要说相对较为古远的明清,即使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民国时期,百姓想跨进衙门的大门,还是要颇费一番周折的。村里不止一位老人——包括我父亲——都给我讲过如下的情节:谁若想去衙门办事,必先在袖筒里藏匿一些小玩意,或三两个“袁大头”,或三两包纸烟,最差,也要携带一小袋小米、红豆、柿饼之类的土特产。见到那些把门的,手不出袖筒,给这个的袖筒里暗暗地塞一枚钱币,给那个的袖筒里悄悄地塞一包纸烟。把门的收到贿赂,眼珠子一转,嘴角一抽,贿赂者心领神会,明白自己可以迈开步子放心大胆地进入了。把门的总是不苟言笑,一本正经,但旁观者皆知他们都是些“吃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背靠衙门的大门,就吃定了大门。

  一个态度蛮横的店小二,可以让一座酒肆倒闭。同样的,一个索取贿赂的守卫,足以让衙门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公众不一定能接触到知州,但轻易就能接触到守卫。他们正是通过对守卫这扇窗口,来推测衙门之中官吏的样态的。

  实事求是地讲,古代的官员,整体道德水准还是比较高的。政权建立之初,出于犒赏有功之臣,出于平叛之需,朝廷会委派一些刚刚从马背上跃身下来的人奔赴各地为官。这些人多为莽夫,英勇善战,但不一定就有治理之才。但伴随政权的逐步稳定,科举制度的恢复,朝廷选拔人才,再也不是看谁能射杀骑马了,而是看谁读的书多,谁的文采更略胜一筹。被命名为州官的,很多都是进士,最少也是省考过关的举人。这些被科举的筛子一遍遍筛选出来满腹经纶的精英,当然也不乏南郭先生混迹其中,但他们的基本面貌和素养,却要比常人高出许多。

  科举考试说透了,就是作文比赛。面对一张作文试卷,沿袭一定的写作套路,在文中塞满诸子百家的经典名言,只要有些许的真知灼见,且文采斐然,就能中榜中第。这种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选拔人才机制,其路径,无疑显得过于单一,屡遭诟病,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但退一步讲,在没有更多选择的情况下,科举也不失为一种选拔人才相对合理的机制。科举制度从隋朝确立,绵延至清末慈禧太后将其废除,时间跨度长达千年,说明它并非一无是处。

  科举制度,让众多饱读经书之人,从寒门陋室,像搭载火箭一般脱颖而出,一夜间就跻身于上流阶层,并享有万众可望而不可及的荣华富贵。这些被选拔出来的官员,个个都学富五车,人人皆出口成章。重要的是,他们由于在儒学的经典里浸泡许久,耳濡目染,早已在自己的心中,竖立起了纵横交错的栏杆。这些栏杆,看不见,摸不着,但却真实地存在着。栏杆,就是我们常说的清规戒律。在诸多的栏杆中,最为醒目的那一根,刻有“道德”二字。

  栏杆是用于约束自己言行的。一般而言,读书与道德是互成正比的。读书越多,道德水准越高,相应的,心里的禁忌就越多。“礼义仁智信”这几个字,仿佛铁铸那般,镂刻于读书人思维的模板中,牵引着他的一举一动,捆绑着他的一言一行。我相信大多数读书人,都很在意自己的名节,都很在乎自己的脸面,他们为官一任,至少有着造福一方的原始初衷与浓郁情怀。

  受明朝的《明会典·官员礼》——相當于现在的规定与准则之类——规定,新官上任之日,要被引导着,在衙门的仪门前下马。于是耀州的官衙里,也建起了相应的仪门。凡前来耀州任职的官员,必须下马脱帽,从仪门姗姗入内。跨过门槛,前行数步,就与一座木制的牌坊迎面相遇。牌坊叫圣谕门,其意在于提醒官员,作为臣子,永远不要忘记圣君的谆谆教诲与忠告。圣谕门下,放置一块大石碑,名曰戒石亭。戒石亭上,刻着朝廷颁布的戒律,以此警告官员要严于律己,切莫犯上怒,也切莫犯众怒。戒石亭上的话,言辞铿锵,有振聋发聩之效: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有心中的道德紧束,有圣谕萦绕于耳旁,有刀刃般的戒律悬于头顶,我相信大多数官员,在就职的初始阶段,均能够做到自我检视和自我克制。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或多或少,或浓或淡,都有垂名于千史、荣耀于万世的心理需求,不甘于碌碌无为,不甘于离任后让人手戳脊梁骨。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在短暂而匆忙的人生旅程中,不能留身于百岁,却能留名于百世,也不枉来人世游走了一遭。否则,焰熄灯灭,活着时的风光无限,终会化为远去的灰尘。

  很多官员节衣缩食,致力于架桥修路,开办学堂,修整寺院,甚至将自己的功绩,刻于石碑,目的都在于使自己雁过留名,水过留痕。

  比起官员的谦和与内敛,吏却要骄奢与蛮横得多。官吏二字,经常捆绑在一起被使用,但实际上,官是官,吏是吏。官来自于朝廷的委派,吏来自于地方的招募。官是读书之人,吏就不一定了。吏是一个鱼龙混杂的群体,素质参差不齐,胃口大小不一。很多吏,字不识一斗,理不明一寸,却招摇于集市,横行于田陌。吏大多属于食禄者,他们知道自己即使再努力,也进不了史册典籍,于是就以“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的心态,能捞则捞,能夺则夺。

  衙门脸上的黑斑,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吏涂抹上去的。老百姓分不清谁是官,谁是吏,在他们看来,他们皆出入于一个门洞,同为一丘之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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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耀州城街道的形状,本应像一个十字架,但因为衙门而使其中的北街,不但位置朝东偏移了50米,而且有了错位。四条大街,除了北街的北段,都像四根射线,从东西南北的城门起始,笔直地向正前方射去,在衙门之前交叉,形成了一个类似于纳粹图标的路口。这个有点歪扭的十字路口,为整个城区的心肺。十字路口以北,是北街;十字路口以南,是南街;十字路口以东,是东街;十字路口以西,是西街。东西南北四条大街,构成了城区的主要骨架。在骨架之外,还有四条大巷子,其状颇像镜框的框边,相互连接与串通着,镶嵌于城市的腹部。每一条大巷子里,又有无数条窄窄的小巷子,像枝蔓一样缠绕着大巷子。每一条小巷子,甚至每一个门厅内,都拥挤着若干户人家。这家的屋檐与那家的屋檐像牛角一样地相抵,那家的杂物羁绊着这家人的出入,那家的鸡卧进了这家的鸡窝里孵蛋,这家搭晾的女式内裤羞红那家小伙子的脸庞……人们就那样耳鬓厮磨在一起,吃喝玩乐在一起,杂乱而又秩序井然,貌似亲热却又矛盾丛生。

  相较于平民居住区的简陋与低矮,衙门与城墙的建筑,就显得无比的恢宏高大。每个城门之上,都耸着城楼,并伴有箭楼。城楼是镇城之楼,箭楼是守城之楼。城楼是象征之物,其主要用意,在于昭示一座城市的鼎盛,因此,城楼上雕梁画栋,屋檐飞翘,极尽可能地让其流荡文化的色彩。箭楼是实用性的,属于军事设施,主要用来驻军。在城垛上站岗放哨的士兵,换岗之后,就回到箭楼休息。箭楼里,弓箭挂满梁,马刀并排竖,弥漫着一股杀气腾腾的气息。城墙的外侧,是一圈壕沟。这些壕沟,是修建城墙时就近取土留下的。如果有水注入其中,便形成环绕城墙的一条水域,人们称其为护城河。城墙是一道屏障,护城河又是一道屏障。当外敌攻来时,抽掉护城河悬桥上的木板,辅之以城墙上的万箭齐发,攻军想要攻入城内,就难上加难了。

  但耀州的城壕一直未能变成护城河,这倒不是因为耀州缺水,而是与耀州在华夏版图上的战略轻重有关。耀州毕竟不是大都会,只是区域里的一个小城镇。它或许能受到一小股土匪的青睐与侵扰,但大股的部队,全然不会为夺取它而打得血流成河。耀州的寂寞,恰是耀州的幸运。这等情况,犹似其貌不扬的女子,尽管鲜有人问津,却也无是无非。当美女不堪骚扰之时,丑女却能安然无恙。耀州没有成为虎狼眼里的肥肉,这使它避免了很多场腥风血雨的侵袭。基于此,耀州就没有必要给城壕里注水,有城墙这么一道屏障,已经足够。

  城壕龟缩于城墙之下,裸露着自己开膛的肚皮。阳光照射下来,城壕赤条条地晾晒于太阳之下。日久天长,城壕的功能被偷梁换柱,转化成了城市的垃圾场。有人将破衣烂袜扔进去,有人将菜叶剩饭倒进去,有人往里扔死猪,有人往里抛死鸡,还有死了孩子的人家,给孩子裹张席子,趁着夜色,将其偷放了进去——那个年月,孩子的死亡率相当高。一场流行性肺炎,或一场流行性感冒,都像收割机轰隆而过一样,将一茬茬的孩子,像收割麦穗那样硬生生地收走。十个孩子中,能有五六个活下来,就算相当不错了。因此,每个活着的人,都堪比幸免于难的漏网之鱼。由于死亡率高,耀州境内专门有抛弃死婴的场所。沿着锦阳川北行,直抵川道的尽头,有一个名叫苏家店的村子,就是过去抛扔死婴的地方。苏家店的原名叫“死娃底”,据说,锦阳川以及东西两塬,谁家有婴儿死了,都扔向那里。“死娃底”位于我的家乡麻子村东坡之下的背阴处,村民们一讲起“死娃底”,就满脸惊骇,说那个地方是个死娃坑,鬼气很重,一到夜里,就有若隐若现的啼哭声响成一片。老鸦像乌云一样,成群结队地围绕着“死娃底”翻飞盘旋,黑压压的,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哀鸣……依我的猜想,“死娃底”的形成,很有可能来自于官府的划定。死娃太多,没有得到有效埋葬,于是弃扔得到处皆是。尸体腐烂后,不但散发出致人窒息的气味,而且还极易引起传染病的蔓延,于是官府就以布告的形式,责令民众将自家的死婴,扔向一个较为固定的场所。“死娃底”地处锦阳川最北端的夹缝中,四周土塬层叠,人烟稀少,恰好可以用来接纳死婴。在“死娃底”,死婴即使腐臭,也不会对人的健康造成很大的危害。

  往城壕里偷扔死娃,显然是不守规矩的表现。那些死娃,连同死猪死鸡,一到酷夏,滋生出无数的蛆虫,繁殖出无数的蚊蝇,并招惹得老鸦垂涎,孤狼出没。城壕散发的臭味,弥漫了整个州城,让一个本该清雅的水岸小城,变得污秽不堪。紧挨城壕居住的居民,不得已,就联名上书官府,请求整治。官府张贴告示,并派出了一队衙役,手提棍棒,日夜巡视,才使乱抛乱扔的势头,得到些许的遏制。据说,衙役捉住某个犯规者,不问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先是一顿暴打,接着,把犯规者捆绑至衙门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鞭笞——新加坡的刑罚鞭笞,大概是受之于中国古代刑罚的启发。中国古代的刑罚,极其非人道,皆以摧残犯人的肉体为主要内容,剁足,剁手,摘眼珠,割舌头,烙铁烫肤,夹板夹头,剖腹取胆,乃至于胯下阉割。相较而言,鞭笞是刑责里最轻微的一种。百般地折磨人的肉身,其用意,在于使人在疼痛难忍之时,意志得以消解,精神得以垮塌。

  然而,衙役数量毕竟有限,也没长千里眼,于是禁令难以得到有效执行。一到晨曦尚未泛白的早晨,从各个小巷里猫腰而出的人,依旧在往城壕里抛扔杂物废品。尤其是很多素质更为低下的人,将城壕简直当成了公共厕所,不但拎着尿盆往里泼尿,而且自己解开裤带,就势蹲了下去,在此便溺。那个年月,没有公共厕所,于是一切公共场合都能转化为公共厕所。小地方如此,大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从西方传道士拍摄的老北京的照片中,我们可以看到,在北京故宫墙壁的外侧,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每天早晨,都有数不清的京城男女,裸露着白晃晃的下半身,蹲在墙下舒缓内急。

  中国人历来把吃穿看得很重,乃至于民间口口相传着这样的顺口溜:人生在世,吃穿二字。但却瞻前不顾后,对后续之事,漠然置之,与西方人恰好形成了对比。西方人对卫生间的在乎与在意,超过了厨房。吃可以简单,穿可以随便,但卫生间内的环境,却绝对不可以马虎。中国人疏忽于卫生间,不等于没有自己的解决途径。解决问题所依赖的,则是夜晚放到炕沿下,白天塞入柜子下的尿盆。尿盆在生活中,扮演着一个异常重要的角色,几乎家家皆备,人人皆用。

  往城壕里扔东西,很容易伤及无辜。一个铁勺头扔出去,有可能砸得某个人额头开裂,鲜血淋漓;一盆尿泼出去,很有可能浇湿某个人的头发和衣领,引来一阵日娘带老子的叫骂。城壕并非空空荡荡的无人区,有时候,它简直就是一座隐形舞台,各色人等潜伏其中。除了那些把城壕当厕所的人之外,还有更多的人,依偎于城壕,栖身于城壕。有人扔废品,就有人捡废品。衣着褴褛的拾荒者,像蝗虫一样,在城壕里游荡刨挖,见到啥捡啥,连发丝都不放过。因为,在耀州城里,就开有专门收购头发的商铺。还有那些逃荒者,他们从百里或千里之外,携家带口,一路乞讨而来,早已脚肿腿困,疲乏不堪,自然就把城壕当成临时的避难所。有的逃荒者,只是把城壕当成驿站,歇两天,又继续上路北行;但有的逃荒者,看到锦阳川一派繁盛富庶之象,干脆就驻扎了下来。他们在城壕里挖窑钻洞,铺床架锅,把城壕当成了自家的庭院。清朝末年,耀州城发生过洪灾,致数千人丧命。对于此事,史书鲜有提及,但民间却有着口舌之传。传说中,城壕被洪水淹没,汹涌的洪水将城壕里的隐藏之物全部托举而出,致使水面上漂满了各种物件:扫帚、布片、木瓢、马勺、风箱、门板、破木条、破被褥、破窗棂等。其中,最多的还是尸体。那些老老少少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浮游著,竟至于堵塞了河流的出口,使河流回旋倒流。

  在诸多的尸体中,人们最为惋惜的,是从中发现了小白花。小白花身上的衣服,被洪水剥掉,裸露着白惨惨的躯体。众人发现,她尽管在水中已经浸泡了一天一夜,但涂抹于嘴唇的口红,却不减其色。那抹口红,像一弯彩虹,俨然固化为她的身份标识。

  小白花原名为甚,众人皆不大明了。但提起小白花,耀州城里几乎无人不知。小白花是泾阳人,自小家贫,却爱唱戏,并跟随乡村的戏班子,走南闯北地进行演出。曾几何时,老佛爷慈禧被迫西逃,在西安的北院门苟且安身,凤凰落于鸡架。慈禧寂寞难耐时,总爱去剧场看戏。但自小耳孔里灌满了京腔京韵的慈禧,并不钟情秦腔,只是把观赏秦腔戏,当作遗忘内心苦痛的消遣。有一回,慈禧去泾阳探望新认的干女儿安吴寡妇——在朝廷面临各种危机之时,声名鹊起的成功商人安吴寡妇,向朝廷捐献了大把大把的银子,讨得慈禧的满心欢悦,慈禧因此而对安吴夫人嘉奖封侯,并认安吴寡妇做了自己的干女儿。攀附权力,永远是商人的一门必修课。秦商和晋商,单就其当时的经营规模和商业成就而言,难分伯仲。但晋商在历史上的影响力,远大于秦商,原因在于晋商更擅长于走“上层路线”,而憨厚的秦商却不谙此道,亦不屑此道。慈禧用于镇压义和团的银两,大多来源于晋商的慷慨解囊,晋商当然也从皇家的大手笔采购中,捞得锅满瓢溢。当晋商们纷纷赶着载满货物的马车往京都的方向疾驰,并跨进宫门,与宫中的重臣眉来眼去之时,满足于小富即安的秦商,却将赚得的银两,用布囊包裹并驮回家里,将其装满一个一个的瓷罐,然后埋入自家的后院,过起了“孩子老婆热炕头”的悠然生活。秦商与官府的疏离,使自己在历史的典册中暗淡无光,几近消失。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晋商大放异彩,红得发紫。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晋商由于与宫廷靠得太近,过于如胶似漆,难免要卷入权斗的旋涡。利益与风险同床共枕,荣华富贵与一败涂地仅有一厘米的距离。

  慈禧在酒足饭饱之际,财大气粗的干女儿请来池阳戏班,为慈禧助兴。小白花尽管才年方十五,却已是池阳戏班的台柱子。她一扭身,一甩袖,一眨眼,一颦眉,皆有板有眼,仿佛蝴蝶恋花,蝌蚪戏水,给人以无限的美意。慈禧看得嘴角含笑,眉毛斜翘,不断地用手指掐拧干女儿的胳膊。演出结束,慈禧走上前去与演员攀谈。演员们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向她行跪拜之礼,并高呼谢主隆恩。礼毕,慈禧特意拉住小白花的嫩手,问她可否愿意进京入宫。出乎在场者的意料,小白花竟然摇头说不。问其故,小白花说她舍不得离开父母,她要赚钱养活父母。慈禧笑了笑,拍拍她,夸她不但戏唱得好,还是个孝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白花三岁就与人订婚,为父母换来三石六斗粮食。十六岁那年,她正式成婚,与一个自己怎么也喜欢不上的男子结为百年好合。在新婚之夜,小白花谎称去门外上茅厕,却拉开门闩,在狂犬汪汪的吠叫声中,迈动两只土豆般的小脚,踉踉跄跄地逃离了村庄,自此,对于她那苦命的夫婿来说,她宛若黄鹤一去不复返,泥牛入海无消息。她一路乞讨,一路疾行,在一个耀州脚夫的引领和协助下,来到耀州,并在城壕暂且栖身。时间一晃,六年便过去了,直至她被洪水吞噬为止。

  小白花的主要生计,来源于唱戏。她天生长了一副好嗓子,其唱腔婉转抑扬,宛若百灵鸣颤。小白花的演出,有着相对固定的地点,那就是衙门前的那片空地。衙门前原有一个铁匠铺,店主是个戏迷,是他最初发现了小白花,并把小白花吆喝而来的。一到下午四五点钟,铁匠铺就关门打烊,把门前的场地预留出来,等待着小白花前来唱戏。唱着唱着,由于观者云集,场地窄小,店主干脆拆除了铁匠铺,当起了坐地贩子。小白花扭摆唱戏间,店主捧个瓷碗,绕场一周又一周,不断地躬身作揖,以此来向看官索钱,一枚两枚不嫌多,一文两文不嫌少。等戏唱完了,瓷碗里所收的钱,店主与小白花平分。

  夜幕降临,州城里漆黑一片,唯有大户人家门楼上高悬的汽灯,还透射出丝丝缕缕的亮光。小白花站在黑乎乎的夜里,扯长嗓音,如泣如诉地唱着《周仁回府》与《三娘教子》之类的片段。人们看不清她的模样,但却陶醉在她的唱腔里,脊背发凉,骨头酥软,似乎要被她那甜美的嗓音融化。一些观众想看清小白花的脸庞和动作,就端来自家的菜油灯,高高地擎起。灯焰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忽明忽暗,但这些油灯,总算能给悲凉的曲牌增加一丁点儿的亮色。当然,遇到月亮高悬,情景就会大有不同。小白花轻轻盈盈地扭转飘拂,都能看得真真切切。

  有时候,众人聚集在衙门前,翘首以待,却总也不见小白花露面。有人跺脚之余,跑到城壕去叫,却吃了闭门羹。只见那孔插着几根枯花和艾蒿的小窑洞,屋门垂吊着一个大铁锁。来人砸门吼叫,窑内却无人应答。转身跑回来寻找铁匠,铁匠也不见了人影,不知所踪。人们喊喊叫叫,骂骂咧咧,仿佛不看小白花的演出,犹如瘾君子不抽一口白粉,决然难以入眠似的。就在人们喧嚷之时,有知道内情的人站了出来,挥扬着手,叫大家回去,回去钻热被窝去!小白花肯定来不了,就别等了,别等了,熬到天亮也是白搭!小白花被东街的胡老三请去了。胡老三今天给孙子过满月,要唱一天一夜的戏。胡老三是东街的有钱人,一甩手,就赐给小白花两锭银子,外加一件绸缎袄。

  事实上,小白花的大部分收入,仰仗于为富人卖唱。给大众演出,那叫扎点;给富贵人家演出,那叫赶场。在衙门前摸黑演出,即使挣断喉咙,也讨不了几个零钱;但去富裕人家,情景就大为不同。富裕人家都有着显摆的欲望,这种欲望的实现,除了身体披金戴银,房舍屋檐高翘,还要在为逝者送葬、为子孙成婚、为年迈者祝寿、为年幼者过满月等一系列过事中有所体现。甚至,盖房封顶,搬家庆典,以及儿孙中榜,等等,都要大肆张扬,搞得路人皆知。凡遇事,他们都会邀请艺人来烘托场面,奏乐的奏乐,唱戏的唱戏,杂耍的杂耍,一番热热闹闹,一场欢欢喜喜。富人当然也并非铁板一块,有慷慨的,也有吝啬的;有摔钱如摔瓦片的,也有掏钱如刀剜肉的。遇到大方者,小白花高兴;遇到小气者,小白花也不生气。小白花清醒地知道,自从迈着一双三寸金莲,逃离泾河岸边的那个村子起,夫婿一定在发疯地找她——婚姻是一桩隐形的买卖,夫婿家无疑赔大了,他们如何能就此罢休?况且,按当时的观念,她活着是夫婿的人,死了是夫婿的鬼,弃家逃婚,那是严重的伤风败俗,大逆不道。已斩断后路的小白花,面对一切,皆忍声吞气,不敢有任何的争究。钱多钱少,对于不打算续后的她,已变得毫无意义。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想安穩,未必就能真的安稳。小白花唱戏声名大震后,耀州城里的街痞混子岂能对她熟视无睹?他们裸着上身,吹着口哨,一拨一拨地前来滋事,这个在她的乳房抓一把,那个在她的臀部踢一脚,还有更猖狂的,竟肆无忌惮地用剪刀剪断她的裤带,抹下她的内裤。凡此种种,常常搅扰得她不得不中断唱戏,捂住脸蹴在树下呜呜呜地悲哭。街痞中的大哥,绰号王八九,言外之意是,他是八两秤,脑子缺斤少两,异于常人。王八九长得蛮头蛮脑,一老翁高,两老翁粗,力大无比,因在街头肉搏中,将横行于耀州的黑道头子许大锤的脖子扭断,而成就了自己在耀州街头的霸主地位。王八九早就放出话来,说小白花归他私有,任何人都不得染指。终于有一天,王八九带来一帮人,并牵来一匹黑白相间的高头大马,执意要把小白花掳走。

  就在王八九与小白花纠缠之时,观众中冲出一个鲁智深一般的壮汉,手抡板斧,一斧头下去,王八九的头上就现出了一个血口子,汩汩地往外喷血。王八九栽倒在地,众兄弟们见状,慌忙抬起他,赶往春岚堂救治。攸关小白花命运的危机,因这一板斧,暂时得到了解除。

  抡板斧的人,在耀州的地盘上,也算得上赫赫有名。他小名曹娃子,外号黑皮。黑皮实在是太黑了,皮肤宛若刷了一层黑漆那般。黑皮长得五大三粗,又跟随拳师安老虎练过几年拳脚,因此,也是一个谁也不敢惹的角色。重要的是,黑皮刚从京城回来,怀里还揣着一张盖有皇帝玉玺的嘉奖证。有这张证书撑腰,黑皮出入县衙,衙役根本不敢阻拦他。就连知州见了黑皮,也得和颜悦色,不然,黑皮一巴掌下去,就能将他桌子拍烂。

  然而,黑皮其实是个逃兵,他遗鞋掉帽地逃回耀州,是因为领教了火药火枪的厉害。黑皮原只是一个倒腾狐皮熊皮的贩子——他的父亲,以及三个兄弟,钻进深山里打猎。狐狸和黑熊等被打死后,驮回城里,经剖腹、剥皮、清洗等工序,将晒干的皮囊扎成捆,让黑皮带着他去天津的港口一带贩卖。

  黑皮虽然长得黑,但他绰号的来源,却与肤色无关,而是因为他在倒腾熊皮。熊皮呈黑色,和老鸦是一个颜色。

  天津有人通过小船,将动物皮偷偷运往日本,因此,在天津的黑市上,动物皮不但出手快,而且价位奇高。黑皮在天津住旅馆,与一帮肩扛长矛的男人相遇。那些人来自于齐鲁半岛,宣称要去京城赶尽杀绝红毛子。黑皮意识到,自己遇到义和团了。义和团仅只听过,从未见过,传说中,他们神奇无比,全身的每一个器官,甚至每一个毛孔,都是杀人利器:隔千万山座,一个意念就能让对方瞬间毙命;隔无数条河,眼睛一眨,瞳孔喷出的射线,就能让对方倒地;隔一座城,往空中唾一口唾沫,舌尖的毒液便会飞向对方的脑门,致对方手脚抽搐,翻起白眼……很快,黑皮就和这些人混熟了,经不住他们的鼓动,他也掺和了进去。但半年后,黑皮却临阵脱逃,一溜烟儿地逃跑了。历经跋山涉水,狼狈不堪的黑皮,连滚带爬地爬进故乡耀州城的城门。返回耀州的黑皮,一点儿都没有凯旋的豪情,反倒是精神萎靡,茶饭不思。经家人再三打问,才知他在义和团时,常口服一种黑乎乎粉末状的药。这种药一喝,人就变得稀里糊涂,昏昏沉沉,呵欠连天,走起路来仿佛在打醉拳,对外界的反应异常麻木——即使刺刀刺向胸膛,也不知避让。

  黑皮给人讲起义和团,满脸的不屑,说什么刀枪不入,什么意念杀人,什么舌喷毒液眼喷火,都是哄鬼哩!明明就是一帮二流子,有的练了几天拳,有的没练过,但个个都自我吹嘘,说什么刀枪不入,说什么铁打铁铸的。就能吹,就能装!装吧,猫装老虎蝇装蝶,装啥呀装的?

  黑皮还说,他亲眼见到,洋人的一梭子弹飞来,撂倒了他左右的六七个团员。算他命大,子弹擦肩而过,仅因差之毫厘,他才躲过一劫。但正是这一梭子弹,吓得他魂飞魄散,促使他下定决心要离开那帮人。不离开,迟早都是一死,就看死在谁的手里了——不死在洋人手里,也要死在老佛爷的手里。

  黑皮的话后来还真的得到了验证:老佛爷最初给义和团撑腰打气,包括给每一个团员颁发嘉奖证,希望假借义和团手中的马刀,彻底除却洋人之后患。但义和团的所作所为,非但没有赶走洋人,却惹恼并招引来了更多的洋人。眼看干不过洋人,宫廷免不了内部分裂,进行一番主战主和的较量。作为主战派的老佛爷,在屡屡碰壁且意识到不和则亡的现实后,只好转而媚笑着讨好洋人,交出义和团祭旗。义和团中的大多数人,不是死在洋人的枪炮中,而是死在老佛爷的屠刀下。可怜那帮吃了石头铁了心的苦命人,至死也许都未明白,依他们衣着之褴褛,根本无法充当老佛爷的掌上明珠,仅是她玩弄于掌的猴子而已。

  有黑皮的暗中保护,小白花的日子相对好过了一些。坊间议论说,黑皮保护小白花,那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目的在于吃鸡。这样的话一经传入黑皮的耳孔,黑皮便指天发誓,说自己是个戏迷,只是希望天天有戏看,有戏听,别的啥也不圖。

  耀州那时也有戏班子,名叫春阳戏社。但该戏社受之于某大户人家的供养,自然也就听命于这户人家的使唤。七八个人,三五个道具,仅限于在这户人家的私人戏台上演出。唯有接到知州的手谕,大户人家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才肯网开一面,让他们的大脚小脚,从高高的门槛里跨出。不过,他们走出一道高墙,转身又进了另一道高墙。高墙,将戏社重重围困,从而使这些演员的面目,犹如隐没在庐山的云雾里,一般的老百姓根本无法清晰地目睹。

  一场洪水,残忍地将一朵娇艳的小白花连根铲除。有人在哭,也有人在笑。笑的理由是,经过洪水的冲刷,城壕宛若洗了一次澡,那些多年沉积的污垢,得到了彻底地清除。自此以后,再也无人敢在城壕里居住了。

  小白花离去后的若干年里,耀州城里的戏迷们都回不过神来,心里空荡荡的,无法打发寂寞的长夜。暮色降临,州城一片黑灯瞎火,偶尔响起一声狼嚎,划破夜色的空旷。人人都缩在自家的屋檐下,不敢迈出家门半步。夜色里的街道,阴森森的,恍若阴曹地府,唯有一股股的旋风,像孤魂野鬼那般浮游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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