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登临翠微峰,对我来说纯属意外。那次出行的目的地,本是一处万亩油菜花田。车行至半路,一位同行的姐姐提起:“翠微峰很值得一去。”“翠微”二字在我脑海中激发的是有关“清新、秀雅”的联想,但那位姐姐说,翠微峰虽然不是很高,却极为险峻,与清新、秀雅的形象完全不同,只能通过山间一条自然形成的裂缝登顶。这勾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是什么样的山,才会除了一条裂缝之外再没有别的路径?通过一条裂缝从山脚爬上顶峰,又是什么感觉呢?
我暗暗构想着近期找机会游览翠微峰的可能性,没想到刚从万亩油菜花田出来,身上的花香尚未卸尽,大巴车居然抵达了翠微峰。我既诧异又惊喜,不知是不是同行的乘客对翠微峰的憧憬太过强烈,才有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安排。由于毫无准备,我还穿着高跟鞋,然而不到两秒钟,抑制不住的好奇心就战胜了脚踏高跟鞋攀爬险峰的恐惧。我看了看自己的鞋跟,斩钉截铁汇入了登山的人流。
景区总体地势平坦而开阔,一座座奇峰就那么不可思议地矗立在平地上,不像从土地上耸立起来的,倒像从远空抛掷下来的。奇峰悉数四壁陡峭,寸草不生,只有山顶草木葱茏。这更加深了从天而降的错觉,活像某位天神手执利器,泥水匠般削平了一块块天庭的土砖,随手抛下凡尘。垂直的峰壁上布满深深浅浅的凹槽,恰似天神的利器留下的凿痕。通晓地质学的同伴说,这是典型的丹霞地貌,那些凹槽是千万年来风化的结果,真要动用人工开凿,是不可能完成的巨大工程。
我绕着主峰信步游赏。有位在翠微峰一带长住过的朋友说,到了四月山间会有树莓,五月有枇杷,八月有猕猴桃。野枇杷结起来,密密集集满树都是,形象地诠释出硕果累累的意义。野生猕猴桃比栽培的更甜更酸,味道浓郁,剥一颗,翠绿的汁水沾满手指。我正听得口舌生津,忽尔一阵甜香袭来,不知香自何处而起。寻了半晌,偶见极远处有簇早开的橘花,甜香正自野橘花处扑来。此前我只知野栀子花奇香无比,没想到野橘花也毫不逊色,那么小小的一捧,竟香满了半座山头。
翠微峰主峰全长八百余米,走得久了,所见景象皆为孤峰绝壁,难免有些乏味。先前在车上盛赞翠微峰的那位姐姐指着远处一座山峰问:“像不像狮子?”从那个角度上看,她所指示的山峰确实形如一头熊狮。又走了几步,她再指着另一座山峰问:“像不像老虎?”原来乍看之下大同小异的山峰,站在不同的地方可以看出不同的形象。形如狮子、伏虎、莲花、仙桃等十一座奇峰,与翠微峰主峰加在一起,并称金精十二峰。而翠微主峰既像一条停泊的航船,又像一只振翅的大鵬。它恍如故人归来,又似赤子远行。如此景象,怎会乏味?
翠微峰是道教圣地,名列道家七十二福地之一。这里有高僧名道云集的紫薇宫,神秘莫测的金精洞,还有解放军渡江后规模最大的一次山地剿匪战留下的暗堡……每一处景观,都记录着动人的故事。在民间流传的诸多故事中,令我最为动容的,是一群明代文豪的事迹。
有史料记载,明末清初,九位在宁都当地颇具号召力的文人不满于清王朝的统治,带着家眷及部分族人躲进了当年人迹罕至的翠微峰一带。他们都是大明的遗民,怀抱反清复明之志,为了彻底消除被清兵捕获的可能,经过反复勘察,最终决定登顶翠微主峰。
翠微主峰海拔近五百米,无路可走,唯有那条几乎与地面垂直的裂缝可攀。不知那九位文人历经了怎样的艰难险阻才扶老携幼登上了山顶,哪怕如今已修建好了稳固的石阶,登顶仍是一件令人心惊胆颤的事。以现存的记载来看,在他们上山之前,山上从未有过人类生存的痕迹,也就是说,那条山缝必然尚在原始状态,无所依傍、无处攀援。我想象着他们在几近直立的山缝中向上爬行,一步一挪踩在寸草不生的沙石上,抓不到一根树枝、揪不住一株野草。缺失了草木的抓持,沙石必然是容易浮动的,前头的人踩落的滚石,极可能砸落在后头的人头脸上。一行人就这样头顶着脚、脚踩着头,扛着滚石的打砸和沙土的尘霾向顶峰靠近。等到临近山顶终于有了草木可攀时,又突然窜出一群豺狼或者几只野猪,将他们瞬间逼回山底。我不知道这样的攀爬需要重复多少次,才能收获最终的胜利。而历史告诉我们,他们登顶了。在无数次未曾提及的挫败和颤栗过后,他们登顶了,留下的是关于胜利的文字。他们为了胸膛不灭的一缕火焰,扛住了所有的飞沙走石、野兽猛禽,心甘情愿地付出了眼泪、血汗甚至生命。
登顶后,九位原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率众开荒垦山,种粮栽花、凿池养鱼、伺养家禽家畜,将一座荒山打造成了桃花源般的盛景。即便是现有的条件,想把猪、羊、牛等大型家畜的幼仔徒手运上翠微主峰,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不知那些明代遗民使用了什么工具抑或巧妙方式,才将那些活蹦乱跳、不听使唤的生灵在半天云中般的翠微峰之巅安顿好。已知的是,牛羊成群了、鸡鸭遍地了,丰衣足食的好日子慰藉了这些九死一生登上山巅的明代遗民。最盛时,山顶建房七十二间,与一个富庶的小村落无异。
解决了基本生存问题后,为首的九位文人一起研读易经,开坛讲学,授徒百人之众。其居所青莲朵朵,桃林片片。有诗为证:“云中莲叶秋池艳,天半桃花春井香。”由于研习易经,九位文人的住所被称为易堂,而九人则被称为易堂九子。
佛家说,“我执”即苦,而“我执”,又恰是尘世间格外动人之处。若万事万物皆可云淡风轻随缘撒手,“眷恋”一词便无以生成。而“眷恋”之情,正是生而为人的那点滋味。反清复明之心,大概也是易堂九子避世续命的那点滋味。敬其“忠”、感其“执”,我对这个故事如同对待翠微峰般,保持仰望的姿势。
如果没有同行的那位姐姐,我此行到不了翠微峰;如果没有长住过翠微峰的那位朋友,我看不出翠微峰孕育着漫山的野果;如果没有易堂九子的故事,我灵魂深处无法与翠微峰产生共振。于我来说,翠微峰之美,除了肉眼所见之外,更多的是耳听而来。一山一景一时一季示像皆有限,而耳闻,得以突破时空的藩篱,穿越千百年、纵横千万里。听景翠微峰,让我将这座名山看得更为通透、更为完整。
选自《中国艺术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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