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头痛欲裂,好像有树木要从脑袋里长出来,且间或伴随无数木制的农具结伴逃离的情景,此起彼伏,把我反复折磨。故事发生在我老家一个叫独木的村里,是的,独木村,听上去分明就是个带有宿命意味的村庄,与木有关。村子偏远闭塞,有条河流偎依着。河流名叫引河,它的干系是淮河,当地人则叫它银河,就是“疑是银河落九天”的银河,这或许与民间流传的《牛郎织女》故事有关,我们村的人都这么叫着。
村子一旦和河流缠绕在一起,就走向了开阔。据老辈人说,村子为什么叫独木村,有可能跟第一棵树有关,或与第一户人家有关。因此,独木村的名字,就有了更丰富的指向。假以时光这个蓬勃因子,“独”字的背后,也许还隐含着“独木不成林,單弦不成音”等涵义。
梦境里我目睹着村里那些柳、榆、桑等树木以及树木演绎的木锨、水车、纺车、连枷、稻桶、秧马、牛轭等农具,以及与木有关的门板、棺木、木橛、木桌、屏风等物什,不顾衰老、残缺、布满尘埃的面容,冲破时间和空间的藩篱,从空荡荡的村落里奔涌而出,向着南方浩浩荡荡地夜逃。
那是一场关乎农具出逃的盛大仪式,恰似万马奔腾。准确地说,叫万木奔腾,沿着河岸的方向,在无数树木的簇拥下,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前进。河流的方向是大海,农具们的大海是哪里呢?农具是农人的靠山,是农人的镜像,是不会说话也不吃饭的无穷力量。每件农具的背后,都站着他们的身影。即便农具鞠躬尽瘁之后,还会有下一个同样质地、样式的农具顶替上,继续着大地没完成的使命,与季节、天气和时间作战,前赴后继。只要大地在,农人在,农具就不会消亡。
我无法用词语来形容梦境里“万木奔腾”的神奇场面。上百户人家,大大小小的农具,一代又一代人的制作、打磨和纠缠,挤满了庭院、牛房、猪圈、厨房等空间。无处不在的农具,大的如水车牛车,小的小到牛鞭棒槌,再加上更新换代、新老交替,一户人家,就是一座年代久远、种类繁多的私人农具博物馆。
河岸上奔走的农具,以某种检阅或朝圣的姿态,妆容整齐,神情肃穆。也许是受到了河流奔腾的影响,它们开始嘈杂着、私语着,接着挤闹着、尖叫着,完全抛掉往日的沉默不语、任劳任怨的光辉形象,取而代之的是个性的自由释放,草原野马的脱缰狂奔,各种坚硬和柔软的声响,汇合成千万的节拍,敲打在大地河流的琴弦上,琴声大胆、泼辣、放肆、无所顾忌。那种放肆的疯狂,跟独木村里的人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像一阵风似的,全部刮进了城里,刮进了高高低低的钢筋水泥丛林里。这是另一种丛林,木质的已经被铁质的钢筋所替代。村子一下子就空了,空洞到只剩下蓬头垢面、老态龙钟的农具们,缄默在墙角的落寞里,透过窗格射进来的光线数落着时间里的尘埃。
我之所以界定为梦境,缘于我对事件的真实与虚幻恍恍惚惚。亦真亦幻之间,我也搞不清楚无数农具和树木在大脑的梦境里反复出现,究竟想要呈现和表达什么。
有些烙印不是河流、泥沙可以带走的。那些木质的图景,一旦进入大脑,就像根肉刺在身体内部膨胀、扩大。
2
讲述农具,或讲述树木的故事,不妨从一棵树开始,比如椿树。在我家门前,有一棵是椿树,另一棵还是椿树,这完全再现了鲁迅笔下“两个枣树”的镜像,只是与之不同的是,这两棵都叫椿树的树种,从科学上辨析还是有所区别的,一棵叫臭椿,又叫樗;一棵叫椿树,也叫香椿。
在独木村人的眼中,它们都叫椿树,就像所有的树木在他们眼里一样,独立于大地上,用霸王举鼎般的姿势在日头下舒展枝叶,野蛮而粗糙地活着,谁也顾不上谁。
我清晰记着它那高大魁梧的身影,我说的是臭椿。虽然她没有芬芳馥郁的名字,枝叶气味也只是难闻而已,可丝毫没有自卑、堕落或者自暴自弃,它用参天耸立、虎背熊腰的形体展现自己积极向上的雄姿。我实在想象不出,一棵树苗如何假以时日,在与生俱来的缺陷中抵达雍容华盖般的盛景。这得忍受多少孤独寂寞和冷漠凄凉,绝境里完成自我生长。我把疑惑抛向父亲,他迷蒙半天,用沾满泥土的手挠了挠头,然后咕噜出一句他也搞不懂。就是说,那棵臭椿,从手拃之长的树苗长到高耸入云的伟岸身躯,实在出人意料。到底是从飞鸟口中落生还是人工栽下,至今都是个谜。这也从侧面看出了父亲对它不入法眼、漠不关心的态度。这也难怪,对于一个终日在大地上弯腰劳作的人,内心一片荒凉,除了那些庄稼,剩下的仅有这木讷的树了?土里度日,谁不是在莫测的天气和轮回的四季里偷生或超度?他的内心时刻紧绷的只有一个“吃”字,吃饱肚子,是当时身体的最高指示。父亲把偏袒的目光更多地倾注在那棵香椿树上。
跟臭椿相比,香椿处于让人又恨又爱的尴尬境地。固然它没有一身异样的、令人无法忍受的刺鼻气味,可是鱼鳞般的皮肤,令它无法跟光滑圆润的臭椿相提并论,尽管它们近似一个血统,可是在后天的基因突变中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如果你伸出手,放在香椿皲裂的树皮上轻轻摩挲,干枯斑驳的树皮头皮屑似的簌簌下落,亦像身体层层叠叠的伤疤。香椿也是够顽强的,就是在这斑驳与脱落中向着日月努力生长。
两棵椿树,以声势浩大的样子,矗立在门楣两边,像广场上两尊木刻的华表。
那时候我对椿树根产生兴趣,与当时的天气和生活有关。至今我还是觉得只有童年时候的冬季最冷,雪花也是最大最白。往往一觉醒来,整个村子都在大雪的覆盖中,不扫门前雪你是注定出不了门的。更要命的是,冷,彻骨地冷。根本不像现在的冬季,零度以下的天气不过尔尔,偶有雪花飘零,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稍纵即逝,甚至有时候一冬天还没怎么冷就过完了。一抬眼,柳树早已冒出了绿芽。为了取暖,我和父亲每年冬天都要到河岸上挖树根,以供冬季烤火取暖。那个场景里,我和父亲扛着锹、拿着斧头,在树林即将消失的最后日子里,寻找隐藏于地面之下的树根。堤岸上过去茂密的丛林全部转入地下,留下一截贴着地面的树桩,向着苍穹发呆。光秃秃的河岸,那些树桩,就像大地大大小小的伤疤,有的人老珠黄,有的新鲜如昨,也有的早已腐朽不堪,手一碰碎为木屑,化为齑粉随风而去。
那样的镜头,时常闪回在我凝视椿树的眼神里。它们的高大之下,拥有怎样盘根错节的根系?或者说,把一棵庞然大物放倒后,会有什么样的树根?也许挖到这样一个大树根,够烧整整一个冬天,这成了我童年里非常期待且荒唐的美梦了。
我打不死你的。父亲冲着我瞪大了眼睛。他听到我如此忤逆的想法,拿起搁在门后的扫帚,恨不得将我屁股打个稀巴烂,嘴里嚷道,那棵臭椿是他百年之后棺木用的,谁也别想夺走。
三四十岁的父亲,突然把死亡的事情提前筹划,这确实令人震惊。原本对生死处于混沌的我,一瞬间,看到了永恒的时间也是有终点的,时间的分叉中,一个人生命画上休止符,就是一个分叉的停止生长。在那尽头,我仿佛看到一只涂着黑漆、安放肉身、寒意丛生的木器,战栗传遍全身,让我不敢再对臭椿有一丝非分之想。我情愿一辈子不打地底下那盘根错节的树根主意,也不愿意过早地与沉重的黑色木器相遇。那时我一想到死亡这件事,就像面对深渊、黑洞,充满着深深地畏惧感。
据当地风俗,活着的人备棺木可以添寿,属于喜事。独木村的成年男人都早早地开始谋划身后的事,把生命系在一棵树上。他们把死亡看得比吃喝拉撒还重要,有种置于死地而后生之感。独木村人对生死有自己的理解,他们认为生命一旦与树结缘,何止百年!这是对生命长寿的祈祷与祝福,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的通透注解。父亲选择这样一棵特立独行的臭椿,再苦再累的日子,都有了奔头。用他自己的话说,棺木早已备好,真要哪天一觉醒不过来,随便找一块黄土埋掉,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椿树,尤其是那棵叫臭椿的树,堵在我的胸口,日日见到它,总要躲着它,避着它,绕着它,不敢再以正眼打量它。那股隐匿着神秘阴森的死亡气息,似乎终日在周遭呼吸、吐纳、缠绕、弥漫。而非一身沧桑的香椿模样,早春一到,它就会在枝头的末端,裸展出一簇簇细嫩和味美并存的叶子,成为舌尖上的诱惑。
3
对壮年的父亲来说,死是很遥远的事,生的事情自然就是很现实的问题。
按说,独木村的人怎能打树的主意,他们最懂得树的意义,这也是独木村为什么从独木迅速繁衍成林的秘密。可是,一旦面临犀利的生存问题时,比如遇到饥荒、洪灾或瘟疫,独木村的人也只能无奈地把目光朝向树,活下去才是唯一的理由。父亲会和独木村的人一样,手朝背后一摆,去吧。我和姐姐们迅即爬上树,采摘香椿头。当然,除了香椿树之外,独木村人也会栽种一些其它树种,比如桑树、枣树、槐树、榆钱等,它们被称之为树上的蔬菜或粮食,它们是独木村惶惶度日的依靠。
大自然真是神奇吊诡,从大地上的野菜到树上的叶子、花朵、果实;从水里的鱼群再到空中疾飞的鸟群;还有无数匍匐生长在地面的野草,无一不是在人类走到绝境时伸出援手,支撑其肉身在世间继续行走下去。
当然,吃香椿头,不只是今人的罪过。古书早有记载,香椿头洗净,置于油锅,然后翻搅、炒热、装盘,瞬间,一股馥郁的香气随那股热气,从餐桌上弥漫开来,扑鼻芳烈。拈一筷入口,甘腻爽滑中,唇與齿凝滞不动,融化其中。从时间上回溯,吃香椿头的事始于汉代,随后延续至今。
挑一:唐朝孟诜在食疗专著《食疗本草》中写道:“椿〈温〉,动风,熏十二经脉、五脏六腑。”
再:宋代苏颂等编撰的《本草图经》中记载:“椿木实,而叶香,可啖”。就连以诗、食盛名的东坡居士也曾在《春菜》中盛赞香椿:“岂如吾蜀富冬蔬,霜叶露芽寒更茁。”
明高濂在《遵生八笺》卷十二道:“香椿芽采头芽,汤焯,少加盐,晒干,可留年余。新者可入茶,最宜炒面筋,熝豆腐、素菜,无一不可。”
高邮汪曾祺老先生对香椿拌豆腐也是恋恋不忘,在《豆腐》一文中写道:“嫩香椿头,芽叶未舒,颜色紫赤,嗅之香气扑鼻,入开水稍烫,梗叶转为碧绿,捞出,揉以细盐,候冷,切为碎末,与豆腐同拌,下香油数滴。一箸入口,三春不忘。”青菜豆腐保平安。这可爱的老头一口香椿,就是一口春光呢。
不胜枚举。香椿头吃开了头后,一发不可收拾。有人开始大面积种植起来,把早春的香椿当作一道绝佳的蔬菜。多年后,即使在钢筋水泥城市的菜场里,依然可以看到店家在卖香椿头,一小把一小把躺在菜筐里,贵得很。可惜的是,香椿吃的功能无限放大,而药效比如它能止痛、止血、杀菌、消炎、防腐等已消失于牙齿的背后。
民以食为天。吃,始终是人类生活中一件大事,从花草树木漫溢到鸟兽虫鱼。翻开现代汉语词典,面对着一个个动物词条,你一定会读到“其肉可吃,营养丰富”之类的诠释,那些动词与名词的搭配,短促干练、铿锵有力。彼时一侧烈焰上的铁釜里,水早已沸腾,只等那动物内脏、皮肉入水、蒸煮,然后大快朵颐。
4
一棵香椿因为吃的缘故,成为春天村子里的光鲜。而那棵叫臭椿的树呢?存在就是合理的。臭椿纵然没有那令人垂涎三尺的叶子,可是它一门心思向上生长,长过屋顶,长过楼宇,快长到云朵里去了。天长日久,长成了村里最大、最壮、最高的树,独木村的人给它重新安排了位置,称之为社树。
社树,则是村庄的神木。社树在,村子就在。
对很多人来说,社树是个遥远而陌生的词,与之毗邻的是庙宇。庙有多种,观音庙、关公庙、文庙等,独木村的庙是土地庙,顾名思义,供奉的是土地公公。一座成熟的村子,总是少不了庙宇的存在。一棵树,一旦靠近了庙宇,就有了宗教的气息。一棵社树,就是独木村的另一座庙宇。
不是所有的树都叫社树。多年后,独木村在众多的树影里不知所踪或知所踪里,单单留下了臭椿。社树,以神灵的名义,守卫在村子里。何去何从。它的留下,是为追溯昔日树木成林的因缘,还是希冀重返绿树成阴、大地清凉的信仰?如果说昨日对树木的栽种、凝视、感恩,是崇拜、敬畏和仰望,如今以树当神灵供奉,是不是对树木的救赎、反哺?
大地承载五谷,树木负载万物。树木是站起来的土地,它生长一切。黎巴嫩诗人纪伯伦说,树木是大地写给天空的诗行。在大地与天空的对话中,唯一能够说上话的,那一定是树木了。从树到木,即从尚未长成的树苗到参天的大树,在阴阳合和的肌理里,唯有一棵树,以无限生长、繁衍生息、万古长青的方式抵达或靠近苍穹,是人与诸神在人间的背影。
在以树为社的诸神中,独木村有过许多与神灵交臂的树种,如梓树、柏树、松树、槐树、栗树都曾有过它们的身影,而村子最终选择臭椿。父亲也把它视为自家的社神。我对高耸伟岸的椿树敬畏的方式之一,就是“抱树”。我个头矮,父亲经常命令我晚上临睡前,必须出门抱一抱椿树,嘴里振振有词:“椿树王、椿树王,你长粗来我长长,你长粗来解成板,我长高来穿衣裳……你长粗来解成板,我长高来穿衣裳。”父亲希望椿树的高大魁梧,成功地嫁接到我身上,或把那道看不见的神灵光亮,植进我的肉身里,以此祈祷我也能像椿树一样出息。昏黄的灯光里,父亲看着我抱树回来沾染一身树皮碎末,呵斥道,抱错了?父亲的意思我抱了旁边的那个结满层层疮疤的、高大并不魁伟的香椿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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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兹在兹。为什么那么一大群树与农具要在夜晚展开奔逃?林子空了,独木村空了,大地也空了,所有的农具们放下劳作、放下负累,蹲在黑暗的墙角或挂靠在冬季的山墙上,开始享受退下来的清闲时光。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那些深夜奔走的农具们,不是出逃,而是沿着河流追赶那些走进城市的树木和人们,它们想要把走散的人群给追回来,把失去的树林给追回来。
我得意于自己瑰丽的幻想,其时我已在县城为父母买好了商品房,不日就可以搬进新居。这是大势所趋,城市化进程正在吞噬、席卷大地、村庄,还有纵横的阡陌,没有人可以阻挡时代滚滚洪流。作为独木村的最后一批搬迁者,随着父亲、母亲等三两户搬走后,独木村也就真正地名存实亡。消失后的村子,随之而来的是工厂企业或水泥森林,也许一棵树也没有。就在我们紧锣密鼓地收拾家具、农具还有锅碗瓢盆时,父亲却不肯搬了,什么原因也没有,就是不想搬走。一根根木头垒起来的家住了几十年突然要舍弃,父亲心里空落落的,掉了魂一样。他从左厢房跑到右厢房,再从右厢房跑到左厢房,来来回回多少次,一次次凝视着满屋子的农具和门前的树苗。在椿木棺材板旁,他神情异常落寞,不住地唉声叹气。
这一幕直到后来我在一本文化书籍里似乎找到了答案。椿,古人亦称呼為“杶”,杶字从木从屯。《易·序卦》曰:“屯者,物之始生也”。意思是木和春两字都有新生之意,所以椿有万物初生之意,隐喻着活力与生机,由木到人,不是在暗示着人可以长寿?事实如此,椿树,又有古生物化石之称,已存世1800万年。庄周《逍遥游》里写道:“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椿树就是“长寿树”“父亲树”。父亲哪知道这些,可在他心里,肯定模模糊糊懂得一些,只是泥性的嘴唇,无法诉说出这一切。
《易经》中道,宇宙是全息的,天地人等万物一体,万物皆道。道乃春,春为木。以椿木为棺,生者,从沉重悲痛中走向轻盈;而死者,则在自然万物中不断轮回。我看过一则材料:非洲的一个原始部落里,有一群称之为科罗威的人,他们从不与外界交流,日常里保留着最古老的生活方式,在茫茫森林中以狩猎为生。他们把房子建造在树上。白天他们从树上的房子里下来回到地面生活,晚上又会返回树上。在科罗威的人眼里,他们就是活在自然中,是自然的一部分,从自然回到自然。
我忽然顿悟,向树而生,也向树而亡。就像一片叶子,从树上落下来,死后再回到树上去。父亲对椿树或农具、家园的不舍,应该是他发自内心的人类文化传承里朴素的潜意识?以木为家,“暮栖木上”,早已深植于父亲身体。城市对他来说,抵不过门前那棵椿树的高度,那是他百年之后安身之物,也是最后的皈依。“它挺拔的躯体在晴朗的夜晚里闪现,和我们一样,它在等待着那瞬间,当雪花在天空中绽放。”我默念着诗人特朗斯特罗默的诗句,像暗夜的闪电,一下子击中我混沌的大脑。有风吹过,一种深邃、遥远、神秘的树叶拍打声响,漫漶而来。
一棵亮起红灯的树
有人说,一棵树从单数走向复数,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就是靠近一把锋利的刀具。此刻,我正目睹着由许多散发着寒光的刀尖组成的圆形机器,对着一棵树展开锋利地绞杀,尖尖的牙齿,以旋转的方式深入木头的内部和更加隐秘的空间。
这场杀戮行动的地址,位于现代化工业园区某个住宅小区的一角,众多身姿绰约的花卉和名贵珍惜的树种遮蔽的泥土里,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棵叫桑的树潜滋暗长,长成一棵高过那些长期霸占主角、出尽风头的树木中的异形者,郁郁葱葱的枝叶,以爆炸式的浓密,挣脱季节与气候的桎梏,在天宇与楼群的镜像里,陈述自己的城市告白,或是某种誓言。
按照日常,我照例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后,拎着个伪装的黑色公文包,早饭也顾不上吃等电梯下楼。其实我住的是二楼,完全不必依赖机器的便捷。为了等待那一段时间电梯的拥挤,让电梯里的人目睹着一个手忙脚乱的上班族,我满足了他们的期待,尤其是小区内那些颐养天年的老人们。陀螺一样的生活,每个人都在一辆快车的座位上,他们希望看到一个为生活餐风露宿、舟车劳顿的青年人,而不是一个整日无所事事、钻菜场下厨房的寄居者。许多人采用自己所看到的一角天,空解读这个世界或揣度他人,而我的生活状态与紧张的时代关系格格不入,且形成某种鲜明的对比。
时针已指向八九点钟,整个小区仍处于一种静默的状态。缓慢移动的车辆、睁着惺忪眼睛的人流,在门口小保安热情的招呼和夸张的微笑里,混合成一道涌动的河流,拥挤着从小区里逃逸出来。我慢腾腾地从电梯里最后一个出来,按计划我在小区围绕那些楼宇间的道路走上一圈,晃荡在人群中的眼睛里之后,我就可以回家继续睡觉。一个居于人潮汹涌的都市而无所事事的人,是令人生疑的。就在那“临去秋波那一转”的时候,那个伐树事件尖锐地凸显在我眼前。
在物业管理处右侧,几个穿着深蓝工装的年轻师傅,手拿着电锯,在一架铝合金梯子的协助下,对一棵树进行外科式手术。桑树郁郁葱葱,不知道何时已蔚然成巨大的华盖,蓬蓬勃勃的,在大地上投下一个圆形的阴影。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天空蔚蓝、辽远空旷。物业师傅们挥舞着手中的电锯,锋利的锯齿在充沛的电量下露出黑色狰狞的妆容,所到之处,树枝、树干还有凌乱的叶片纷纷掉落下来。电锯与桑树的亲密接触,发出嘶嘶的叫声,类似眼镜王蛇攻击人时蛇信子抖颤的声音。而产生的律动,像大海深处的漩涡,以一种无限辐射的方式向外延展,细密的波纹,从丝丝缕缕到层层叠叠,直至把我淹没。间或也会发出撕裂、折断的声响,从枝桠间溅出,坚硬而又沉闷。直到一棵光秃秃、孤零零的树出现,像倒立的高位截肢者,以残缺的主干逼迫苍穹,我的大脑皮层一下子激活了。
我中断了日常逃离的路线,抵近于桑树底下睁大惺忪的眼睛仰视。触动我眼球的,是锯断、撕扯的树桠间出现的凹凸皱纹,在朝晖里形成一道触目惊心的米黄色闪电。以树为天空,用电锯为导体,在树皮与原木之间,撕开粗暴的伤痕,伤口新鲜,像一个人的肌肉与骨头之间生剥而成,没有鲜血流出来。我相信彼时没有人注意到那棵树闪电的纹路,或许有人看到也没能激起他的兴趣。当然,这种比拟也只有我这样散淡堕落的人想象得出,看上去确实有些荒唐。
这是隐忍无言的桑树反抗方式吗?那一刻为什么我会注意到那个米黄色的闪电?这其中的跳跃性、空间方位还有直线距离,像个无法理清、思考起来更加繁杂的黑色谜团,让我想到了博尔赫斯作品中“圆形的建筑”“广场”和“岔路”,还有“骗人的迷宫”。闪电与树,时代与我,两者之间,相隔的不是季节、地域,而是两个不同的磁场与世界,它们在各种立体、多维的时空里有着自己的族群、社会、星空和烟火。西方很多作品里有过关于伐树的记载,伐木之前要找到抚慰它的办法,比如常见的鞠躬、焚香、祷告等仪式,不管树们能否感受到这些神性的行为语言,至少可以得到沉默的应允和宽恕。
我把目光定在了那棵桑树身上,密集的黑色皱纹、赤裸的单薄身子,头顶上是刚刚锯出的碗口大的伤疤,让人联想到森森白骨,是大地残缺的断肢?断臂求生还是随之灰飞烟灭?一念中,我为一株不合时宜的桑树焦虑、担忧起来。
作为景观树,桑树显然是不合格的,高贵的城市里,他们需要那种矗立在马路两边以行道树的名义存在。我之所以用矗立一词,是我走进城市后,某种树必须以高大魁梧的样子,和新生的城市一样恣意生长。城市不需要自然法则里的风雨、阳光,它可以借助科技的力量实施人工降雨、打点滴输送营养液或打药水完成,它面对的是水泥沙石、钢筋混凝土和若干个耸立的脚手架结构的深渊沟壑。
这个曾经身贴故乡最近的植物,我实在想不出,一棵桑树为何在这里出现?不会是有人暗中扦插,或者从乡下老家讨来的种粒孕育而成的,这与城市的气质和风情格格不入。一棵桑樹从幼苗长到这挺拔的模样,肯定有着一番不为人知的心路历程。人非草木,我们无法获得其中的隐语。我想象它从大地深处汲取养分之后,然后沿着遍布全身的经脉,以潺潺溪流的方式从根部出发,抵达干、枝、叶,这分明是一片深邃而辽阔的海域。也许它自己没想到,在人流、噪音、汽车尾气、灯红酒绿、智能电子等环境里还能存活、茁壮成长,浑身上下像面包房里那个发酵的面包或大地上一只巨大的斗篷。当然,相对于城市拔高的高度,它也只能望洋兴叹自愧不如,如此高大身躯也不过是城市楼宇里狭长街道的装饰或点缀而已,没有人把它当回事,庇佑就无从谈起。城市,作为繁华的领地,属于自带香气的香樟、外国舶来的二球悬铃木、以及红红艳艳的鸡爪槭、红杉等宠儿们,哪里有桑树们的身影。桑的出现,只能是某种罪过,罪证是它有损城市的空间美学。
结束北漂定居南方,更多的时候我把自己当成一株移栽的植物,比如一棵树。既然是植物,他就有植物的属性,比如孤独、另类、异质,把白天当作夜晚,把休息当成上班;把撕裂的枝桠当成闪电,米黄色的闪电。直觉告诉我,从树皮到木髓,一道麻木的电流在我身上漫漶。大脑皮层激烈的反应里,复甦的是旧日村庄里的桑树,从茂密的叶子到粗壮的树干,从深邃的皱褶到庞大的根系,不用睁眼就已经纤毫毕现。即使我不说它的身姿、它的四季、它的年轮,我一样的亲切、熟悉,就像熟悉我自己的肉身。桑树所有的声响,谱写在我记忆的曲目里,树皮是凹凸有致的稿纸,枝条是细密的五线谱,叶子则是高高低低的音符。诗人说,所有的树都是乐器,只有听了过多的嘈杂,受了过多的磨难,衰老的身体里才会生出另一种听觉。
一棵桑树在我眼前亮起了红灯。让我不解的是,那些茫然砍伐桑树的师傅们,在爬高上梯的瞬间,有没有在心中闪过村庄桑树的影子,同是城市沦陷者,心中会不会有一丝伤感?而助纣为虐的电锯,在齿轮剧烈的旋转里,是否听到曹植的七步之吟?在大地的十字架上,先人们早就给桑树定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符咒或神谕,房屋前面不可栽种桑树,这是一直奉为圭臬的生存法则,没有人可以违背或侵犯。桑,其丧也,发丧、丧葬、守丧、报丧、丧命……村里人最怕这个音,在天地、人和动植物三者的循环系统里,字与字,物与物,以及物与人之间,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比如象形、形声、会意等朴素的造字方式去理解、去谛听。他们知道“桑”同“丧”音,自然也就不能与桑树朝朝相见。即使生活里存在再多西西弗的石头,他们也不愿意看得清楚,不愿直面死亡,不愿意一睁眼看到虚无。他们愿意掩耳盗铃,躲开桑(丧)树的身影,麻醉而幸福地活着。
万物皆有规则,触犯民间禁忌那是万万使不得的。村里那些银须飘飘的老人会以神秘莫测的话语或神态警告你,说得年轻人一愣一愣的。只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恍惚中,按照树规又悄然把正待发芽的桑树移至屋后,规避那道玄秘的咒语。对于乡村里存在的那些玄学,我始终半信半疑。万物的气场里,是否存在某种虫洞式的通道,抵达另外一个平行世界?
桑树的存在,固然有着不可抹去的灰色胎记,但是也必然有着它存在的价值和理由。不然村里人也不会在柔肠千回百转间容忍它的生长。所有的桑树像个懂事的孩子自觉地站到房子的背后,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向他们索要一个掩埋自己的树洞,然后抽枝展叶寂寞生长。这一极其卑微的要求,让人心疼,有否极泰来、劫后重生的凄凉。隐忍,不只是属于桑树们,也同样属于躬耕的人们。他们对桑树的另一种解读是,粮食。对于粮食的定义,乡村有着独到的内涵,比如桑葚,荒年时也是算在粮食的范畴之内。桑葚熟了的时候,我不惜要冒着毒花花的太阳,再凭空走上一段路从门前绕过屋后到桑树下,双手一抱树、双脚一蹬灵活地像只野兔蹭蹭蹭地上了树。当我藏在桑叶间,一边提心吊胆、一边大快朵颐时,才恍然明白桑树为甚么要退至这里,这完全是为我着想——躲开主人的看守,为饥肠辘辘的肚皮提供一顿饱餐,给泥泞的日子留下一道光亮的缝隙,我自是满心欢喜。我吃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可为了饱腹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米兰昆德拉说,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得住一棵树或一枚叶子的重量。活着,总是这样或那样危机四伏,如履薄冰是乡村生活的常态,可是想想那靠天气、运气活下去的日子总是令人胆战心惊。好在面对的只是一棵形而下的桑树而已,吃完之后,树还是树,叶子还是叶子,想想也就没有多少负罪感。
我不知道如果母亲看到小区里那棵桑树米黄色的闪电印痕,还会不会在惊叫声里叹息“作孽啊,也是一条性命呢”。世上许多未知事物,在母亲眼里都是天上人间的诸神。闪电雷暴、桑树等自然是母亲眼里的诸神。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她在惊恐不安里冲着漆黑的屋外叹息,雷公雷母又发怒了呢。为什么发怒呢?我不知道母亲她能不能答上来,或根本就不搭理我,而是以命令的口吻要我快点上床睡觉。她对付恐怖的雷电方式,就是用睡觉来抵抗。只要眼睛闭上进入了梦乡,一切都会风平浪静、平安无事。我也曾多次看到母亲在灾害荒年面前对抗饥饿的方法,不是叫我爬到树上吃桑葚或榆钱叶,就是抱着棉被使劲地装睡,睡着就不饿了。确实,睡着了我就能在梦中吃上大餐,把肚子吃得溜儿圆。
母亲把桑树奉若神明的做法,一度影响了我的判断,一厢情愿地混淆了扶桑就是桑树,且不给任何反驳辩解的理由。如此错爱原因也与明朝李时珍《本草纲目》的记载有关。“其枝柯柔弱,叶深绿,微涩如桑。”李时珍说桑树与扶桑之间有相似之处,我的误读也就情有可原了。我更喜欢《辞源》中对扶桑的解释:“神木名,传说日出其下。”一种伴着太阳升起的树种,不是神明是什么?除此之外,我对那个充满温度和情怀的“扶”字如痴如醉,一种植物以“扶”字挂名,就有了诸神的光芒。据说要是有人吃到那个“葚”,则会化作金光凌空而去。可惜我始终没有吃到那“葚”,自然也就不会化作仙人飞走。怅惘之余也略感抚慰。因为在桑树周围,还聚集着好多血脉相连的“亲朋好友”,如桑麻、桑户、桑田、桑梓等,从树上到树下,从大地到人间,关于它婆娑的身影、夏日里的盛宴还有风吹动的声音,都在大地上漫漶。尽管桑树最终没被赋予那个情意绵绵的“扶”字,我还是从它那柔韧的枝条、阔大的叶片里窥知到诸神庇佑的经络。它以桑葚庇护我们,用桑叶眷顾大地上无数的生灵们,如圈里的猪、笸箩里的蚕。
我和姐姐经常挎着篮子带着月牙刀出门采摘桑叶,一番刀剁切碎之后,撒上米糠、麦麸拌匀,再送到猪的跟前,祈祷它吃饱,长出一身肥嘟嘟的肉。它的肥胖,就是我们的好日子。一年到头,胖嘟嘟的猪,以自我牺牲的方式,完成在世间的拯救与救赎,喂养我们捉襟见肘的生活。父亲则站在桑叶桑葚之外不动声色,他看中的是木料。桑树从枝条到树干,可以编筐、篮,打各种农具或制家具。树皮还可以编织一把赶牛的软鞭。软鞭伤人,一点不假。我曾朝着牛肚皮用力抽动鞭子,鞭梢过处,肌肉痉挛、四蹄乱蹦,震得大地阵阵寒颤。父亲知晓后,拿起桑鞭向我劈头盖脸地甩来,锥心般的疼痛钻进我的骨头里。我只好在泪光的晶莹闪烁里回味那诱人的桑葚来安慰自己,祸福所依,上天施予我桑葚,也必然會馈赠我鞭子。桑树对生命之道有着自己独特的诠释。它无师自通地学会扦插、嫁接、繁衍,完成自己在世间的赓续、传承,还会翻墙越界,从植物的轮回横跨到动物的天地,这是僭越还是万物之间的接力?我也不知道从哪里讨来一张蚕种,置于课桌内,放上几枚桑叶。几天后,蚕宝宝从一个黑点到黄豆粒大小,然后到线条状白虫。再几天,桑叶有的镂空,有的呈锯齿状的残缺,蚕们已经开始用餐了。我和伙伴们围在蚕的周围,组成一枚阔大的桑叶。遗憾的是,我们没有等到蚕吐丝、上山、结茧,像后来下落不明的蚕一样,消失在人海茫茫里。
昨日“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已不可再现。越来越多的村庄在推土机的摧枯拉朽下已经渐渐沦陷,沦陷的还有那些树们。也许城市里还会有一点它们的身影,以一种集体活标本的方式,孤独于一个叫乡土植物园的空间里。最后的一块土壤、一棵树,随着时间的演绎成为怀念的风景,供背井离乡的我们去回忆与追寻。
而那些种植桑树的人呢,摘桑葚的人呢,还有与桑树一起呼吸的村庄和日子呢? 踪影全无。大地上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过客匆匆,恍惚中又听到桑树在人群中呼喊我故乡的乳名。
责任编辑 维 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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