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惊叹
凿石为佛,凿石为器。今天我要说的是凿石为砚,也就是通过奇思妙想和千辛万苦,在一块独具特色的石头中捧出一方砚台来。当然砚台的品种名目繁多,在我国最著名的有四大砚,分别是端砚、歙砚、澄泥砚和洮砚。我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地地道道的陇上人,咱们就说说身边的洮砚吧。
作为文房四宝之一,砚与笔、墨、纸是不可分割、形影不离的好友,这四个中缺一不可,不管缺少了哪一个,似乎都能限制笔墨写春秋,指点江山的壮举。以毛笔为书写工具的漫长的古代,砚台尤为重要,它是必不可少的研墨工具。
我在想,唐代如果没有砚台,年轻的王勃在滕王阁上酒醒后,也不会一气呵成流传千古的《滕王阁序》;当年受贬谪之官藤子京的书信邀请,范仲淹一挥而就了名震华夏的《岳阳楼记》。这些千古文章的背后,都有一方砚台。当然,不知道那时候有没有像现在,拥有现成的墨汁,咱们就不去探究了。
对于砚台,在我的记忆中最早的是小学三年级,那时候小学还有写毛笔字的传统,要从三年级写到小学毕业,一般都是午自习时写大楷字,写完要交给语文老师批阅。记得升入三年级后,爷爷从县城给我买回了一方简易砚台,为椭圆形,巴掌大小,每天背着去上学。但好像仅仅用了几天时间,就被我给丢到一边了,原因是写完很难打理,还不方便,最后换成了墨汁书写。多年以后的某天,我似乎在一间堆杂物的房间还遇见过,已是尘垢满身。
当然我小时候用的那方砚台,也就仅仅是一块磨墨用的工具而已,谈不上艺术,更谈不上名贵了。后来参加工作,在兰州张掖路隍庙的书画店中也经常遇见各种砚台,但自己一来没有书法的细胞,二来与工作无关,每次遇见也是瞧瞧而已,根本不去探究,更不去问价。当然,也可能是没有遇见与自己心灵相撞击的那一台吧。
三年前,我带着几十名省级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去成都办展览和演出,真是让我大开了眼界。这几十名传承人中就有洮砚的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卢锁忠老师,在他的摊位上,琳琅满目,色泽如玉,千姿百态,气贯霄汉的一方方洮砚,真是惊艳了我的眼睛,也惊圆了我的嘴巴。原来一方小小的石头,能做成如此精致的艺术品。这那里是洮砚,分明是摆在桌面上的诗。
那一方方洮砚,无论是构思设计,制作工艺,以及成品所表现出的艺术气息,都能让人叹为观止,惊讶不已。这一方方精致的洮砚,需要怎样的智慧,怎样的巧手和怎样的内心才能雕刻而成?这也让我找到了当初在市场上为什么没有被一块块砚台所吸引的直接原因。看来大师和一般的工匠还是有天壤之别的。
在展览的七天时间里,卢老师的摊位前总是围满了人。有的因为洮砚是四大名砚之一,慕名而来;有的因为拜访工匠大师,慕名而来;也有的因为是书法爱好者或书法家,需要一方好的砚台而前来购置。本来想和卢老师聊聊关于他与洮砚的缘分、关系,但由于太忙,我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准备在他稍微闲一些的时候再探寻。
记得第一天展览后,我们收拾完东西,准备乘坐地铁返回住处。卢老师将我叫住,说要赠送我一方洮砚,但一想到他的那些艺术品,每一件的雕刻,不仅需要耗费很多脑细胞,更要耗费很多时间和精力,我当即谢绝了。但他开始从身后一只背包中翻找了起来,不多时,拿出来了一只小巧玲珑,别致可爱的小脚丫子,胖乎乎的,大概有一寸长,闪烁着迷人的玉光。
他要将这只用绿洮石制作而成的小脚丫子送给我,我还是因为太名贵而谢绝。他当即说:“这个一定要送给你作为留念,这只是根据石头的形状,随手而做的,并没有耗费多少时间,一半个小时就能做成。”我收下了,收下了卢老师的心意,收下了他的一片情。
一介书生,虽然到了不惑之年,依然保存着贪玩的心里,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童心的味道。之后的几年时间里,那只小小的、令人着迷的脚丫子,一直装在我的手提包中,只要在闲下来的时候,总会掏出来把玩一会儿。如今,这只脚丫子已经被我的手磨得像玻璃一样光滑。现在,它挂在我的书房里,夜晚月光照进来时,总是闪烁着诗意的光泽。
大概是展览的第四天,由于成都阴雨霏霏,凉风嗖嗖,空气中涌动着一股冷意,毕竟是十月的晚秋天气了。那天来国际非遗博览园的人并不多,卢老师的摊位前也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偶尔会有人前来咨询。趁着这点空档,我与他拉起了家常,说起了往事,聊到了他与洮砚的点点滴滴,也知道了他从一名学徒做起,最终走上大师的坎坷之路。
1968年生于甘肃省卓尼县洮砚乡坑乍村的卢锁忠老师,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憨厚,朴实,不修边幅。如果第一次见,他不说自己的职业,很多人不会将他与雕刻精细、优美,令人惊讶的洮砚联系在一起。
那天聊着聊着,他打开了话匣子,表情似乎回到了过去的岁月。儿时的他经常随母亲去姥爷家,当看见姥爷、大舅把石头雕成各种形状,并刻上很多好看的花草时,他幼小的内心顿生激动和崇拜之情。1985年,十七岁的卢锁忠正式跟随姥爷和大舅学习雕刻洮砚。经过艰难刻苦的学习,20岁时,他终于出师了,并准备离开家乡赴外地寻找更广阔的机会。
1991年,他来到兰州,受聘于一家港资洮砚制作公司。这家公司,由甘肃省工艺美术大师刘爱军担任总设计师,而他则负责教授洮砚制作的刀法。他表示,当他看完刘爱军创作的作品后,就暗下决心,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刘爱军学习。
根据他的叙述,四十五岁之前,从未在凌晨两点前睡过觉,一天到晚都在作坊里埋头苦干。每天与石头打交道,彻底变成了一个用石头表达自己,讲述人生的人。雕完一块洮砚,人世间便多了一位知己。记得有专家评价他的作品“朴素、大气,能明显感受到其对洮砚文化的思索”。如今,他不仅是工艺美术大师,更成了洮砚的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其作品不断获得各种级别的大奖。
这不仅仅是一个人与一块石头的秘密,更是一个人对职业的决心和熱爱。不仅要勤奋,更要有智慧的大脑,通过探古问今,不断思考,才能走上今天的阳关大道。
话说洮砚,它到底有怎样的前世今生,从古到今,始终让文人墨客一路追随呢?根据现有的文献记载,洮砚的生产距今已有1300多年的历史。唐代柳公权《论砚》记道:“蓄砚以青州为第一,绛州次之,后始端、歙、临洮。”北宋著名鉴赏家赵希鹄《洞天青禄集》云:“除端、歙二石外,惟洮河绿石,北方最贵重,绿如蓝,润如玉,发墨不减端溪下砚,然石在大河深水之底,非人力所致,得之为无价之宝。”
宋代大文豪苏轼、黄庭坚赞叹洮砚:“洗之砺,发金铁,琢而泓,坚密泽”、“久闻岷石鸭头绿,可磨桂溪龙文刀,莫嫌文吏不使武,要使饱霜秋兔毫。”当代书法大师赵朴初题诗:“风漪分得洮州绿,坚似青铜润如玉。”
陆游《剑南诗稿》中有诗句云:“玉屑名笺来濯锦,风漪奇石出临洮。”张耒《以黄鲁直惠洮河绿石,作米壶砚诗》:“洮河之石利剑矛,磨刀日解十二牛。千年虎地困沙砾,一日见宝来中州。黄子文章妙天下,独驾八马森幢旒。平生笔墨万金值,奇谋利翰盈箧收。谁持此砚参几案,风澜近乎寒生秋。抱持投我弃不惜,副以请诗帛加璧。明窗试墨吐秀润,端溪歙州无此色!”
这些都是历代著名的大师们对洮砚的赞美,当然写洮砚的诗词还有很多。关于洮砚,除了古诗词外,其实还有一段美丽的传说:曾经生活在洮河流域的人们,多以农牧为生,在那个年代,每个文人墨客都梦想能拥有上好的笔墨纸砚。一日,一位书生在洮河边散步,无意间发现河边的一块石头,墨绿如玉,在洮河的波光中矗立,石头上的水纹着实让书生心动不已。借着细腻的石质,酷爱写文作画的书生将石头用来研墨。石壁润滑,研出来的墨汁竟然毫无杂质,这让书生高兴了很久。后来,书生远游,将那方陪他舞文弄墨的青石带出了家乡。在京城,书生巧遇文豪苏东坡。同为好文之人,难免少不了一番挥毫,就这样,洮砚进入了名家的眼界。渐渐地,洮砚以色绿如诗、质润如玉、石纹如丝、淬笔如锥而名扬天下。
看来,关于笔墨纸砚,每一种都充满了传说。洮砚,主要由洮河绿石制作而成,而洮河绿石主要产于洮河中游的卓尼县、临潭县、岷县交界的喇嘛崖一带的峡谷中。砚石长年受湿润之气滋养,石质坚润细密,淡绿色中含有墨绿色条纹,形成变化万端的流水、云霞、清漪、雾霭等天然纹理。制作成洮砚后,下墨既快又细,发墨生光,贮墨砚中,经月不涸不腐。
根据卢老师的讲解,洮砚造型主要分规矩形砚和自然形砚两种,砚体由墨池、水池和砚盖三部分构成。按款式则有单片砚和双片砚两种。砚面往往以图案和文字装饰,最具代表性的传统图案是龙凤和原始宗教器物。洮砚采用手工制作,生产流程大致包括选料、制坯、透空、精雕、上光等十几道工序。洮砚大小也各不相同,大的重达数百公斤,小的仅有几百克。制作一方普通的洮砚一般需要两三天时间,而制作一方大型洮砚,往往需要花费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时间。
写到这里,我又抬头望了一眼挂在书橱里的那只用洮河绿石制作而成的小脚丫子。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卢老师质朴的影子,那个一生抱着一块石头探究艺术密码的人,他让一块冰冷的石头变得妙趣横生,气象万千,诗意纵横。面对石头上盛开的春天,面对那脱缰的想象,面对那“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除了爱不释手之外,只有一声惊叹。
山歌往事
“山歌是黑树上的花色/山歌是雾里醒着的大山/山歌里的兰花摇晃未定//你不能说没有好花/山歌里的荞麦花/红一阵,白一阵/你不能说季节错乱/山歌猛然揭开/汪在你叶子下的露水/使你瞧见自己的美丽/是山歌使你回过头来/拿起放了很久的镰刀/去一块正在开花的草地。”这是诗人波眠先生写的一首叫《山歌》的诗,我第一次看到是在一本文学杂志上,那时我还在上中学,但我记住了其中的两个句子,而且这么多年来一直藏在心灵深处。
今天要动手写这篇《山歌》的随笔,但一下想不起来全诗,在众多文学资料中也没有找出来,只好联系诗人波眠先生。这也让我与这首诗歌分别了近三十年后,再次与其邂逅,算是一种缘分吧。
从如此简短的一首诗中,你就能体会到山歌的美丽,山歌的透彻,山歌的澄明和山歌的羞羞答答。你也能从这首小诗中,感受到某个彩霞涌动的早晨,晶莹剔透的露珠在草叶上摇晃,或滚落。你更能从这首短诗里感受到,山歌中一定潜藏着某种发人深省的启迪,和某种推着你向前的动力。哪怕是不懂诗歌的人,只要听到美妙的山歌,其实就已经融入了诗的意境中。
从这首短诗中,还能看出当地人对山歌有着怎样浓厚的情节。这首诗里说的山歌,其实是几千年来流传于西汉水流域的山歌(一种“野曲”,只适合在田间地头,深山密林或荒凉的山坡上唱),主要集中在西和与礼县一带。某些山歌至今依然带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味道。而我就是从这一片沃土上走出来的一介书生,从诗学的角度来讲,山歌给了我最早的启蒙。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刚刚上小学一年级。到了夏天,大人們到田野里干活去了,家里只有我和奶奶,还有一头大黄牛和一头牛犊。奶奶随便下些面条,我胡乱地扒拉两碗,就与伙伴们赶着牛直奔两公里外的山坡。
那时候的山坡上,野花盛开,草长莺飞。除了满山遍野的牛羊外,还聚集了很多男男女女和孩子。而对面的山坡上,同样聚集着另一个村庄的牛羊和男女。牛羊在吃草,那些红男绿女无事可干,就扯着嗓子唱山歌,尾音都拖得像喜鹊的尾巴一样长,情真意切。这边唱一句,空谷里就会传来漫长的回音,等回音结束了,对面传来了对唱的歌声,同样声情并茂。
对面山坡上的那个小姐姐又唱起来了:“抹布不捏水淌哩/不见小郎常想哩//请个画匠画像哩/把郎的样样儿落上哩//样样儿画在门扇上/出来进去我看上//出来进去常看哩/生怕褪色变样哩。”她的声音圆润,甜美。她唱完了,等着我们这边山坡上,看是否有人对唱,结果跳出来了个唱着逗她的大哥哥:“死蔫蒙的王画匠/你把样样儿没画上//大红染成金酱了/把郎画着走样了。”听到这样的回唱,我们集体起哄,但那边山坡上的小姐姐似乎并没有生气。
过了片刻,对面的山坡上唱声又起:“黄土骡子驮青盐/石头砌墙一千年//石头砌墙墙不倒/郎不变心百年好。”她不仅没有生气,似乎是看上了我们这边的大哥哥。当然,这回大哥哥可不敢再那样逗小姐姐了,他情真意切地唱了起来:“红桦缠的葛条蔓/妹不变心郎不变//泡桐树上剁棍哩/一千年的缘分哩!”这回是真对上了,对面山坡上的小姐姐对这样的回唱似乎很满意,还高喊着问大哥哥的名字。
那个夏天,为了听他们对山歌,只要不下雨,我们每天都会赶着牛去放,直到月亮从远处的山梁上探出头来,才会依依不舍地回家。也是那个夏天,山歌似乎在朦朦胧胧中打开了我骨子里潜藏的某种东西,随口就能编出一句山歌来,比如我当时编的一句“草川梁望丁钱,丁钱一枝红牡丹”,几十年过去了,依然埋藏在记忆的深处,毫不褪色。
也是那个夏天,我们村的一位大哥哥看上了丁钱村的钱姐姐,他们经过媒人的不断撮合,两家父母最终答应了婚事,并且在腊月三十结成了连理。瞧瞧,这也是山歌的一大贡献吧。在这里,山歌是一道彩虹,打通了男女爱慕的鸿沟。
听着山歌一年年唱,唱得麦子黄上了大山梁。转眼,我升入了初中,从此失去了听山歌的机会,哪怕是暑假,也只是在家里认认真真埋头读书。可是不知为何,等我进入高中后,却老是想着再听一听山歌,也许是诗歌已经在我骨子里生根了的原因吧。但是再也没有机会了,那些十七八岁的男女,都出门打工去了,连牛羊都已经退出了山坡。那些年我们放牛的地方,荒草长得比我的个子还高。
但想听山歌的愿望依然那么强烈。有一次寒假去舅舅家(和我同村),想让舅舅唱给我听,没想到他一句就回绝了:“我唱的不好听,没有多少歌词。让你爸给你唱去吧,他是我们村的山歌高手。他唱山歌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没想到父亲是唱山歌的高手,这还是我第一次从别人的口中得知。
回家后,吃完晚饭,一家人还在炕上坐着,我突然提出让父亲唱山歌,但他脸一黑:“不唱,那怎么能在家里唱呢!”那时,我还不知道山歌是野曲,不适合在家里唱。不过后来我说了愿望,想整理一些山歌,这下他同意了,我拿出笔记本记录,他只给我说歌词。那次,我整整记录十个夜晚,不过他的歌词里永远没有爱情的东西,都是他从心里挑选出来的与生活相关的歌词,更剔除了一些过分俗气的部分。
当时我也无比感慨,只上过小学的父亲,哪里有那么多的山歌。他后来告诉我,在他青春年少的时候,别人唱时他记住了许多上口的、好玩的,还有许多是自己编的。根据他的说法,他储存在心里的山歌,一个月也唱不完。
多少年过去了,因为写作,我翻遍了自己的一整房子书,最终找到了当初记录父亲山歌的那个笔记本,纸张都已经变成灰黄色,不过字迹依然清晰。其中有几首,至今读来依然让人觉得这是最原始的诗歌。比如这首《光阴把人盘倒了》:“(一)水打双轮磨转哩/活着人要吃饭哩//长虫单怕倒退哩/人不盘家受罪哩//水不打磨磨不转/趁着年轻把家盘。(二)斤升子量下米着哩/一家子全靠你着哩//剪子铰了白漂了/光阴把人盘倒了//十八岁当家太早了/没活人哩已老了。”
不知道正在读这篇文章的你平时读不读诗歌,哪怕不读诗歌,这样的谣曲也会让你眼前突然一亮,被这种最质朴,最直抵人心的句子所感动。这样的山歌,在那时我尽然记了一本子。可见在我成长的岁月里,尤其在诗歌写作方面,山歌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这几年,我虽然干着与非遗相关的工作,对西汉水流域山歌的来源,至今没有发现一篇很深刻的研究文章。不过西和县有一位已过八十高龄的杨克栋先生,经过四十多年的收集、整理,出版过一本《仇池风——陇南山歌》的集子,所收录的山歌数量非常大,内容也很齐全。这本书的序言,是已故原兰州大学教授、著名民俗学家柯杨先生所写,从序言文章里,能看到西汉水流域山歌的特性、写作手法等,但很少能找到起源。
根据研究,西汉水流域的山歌内容大部分是反映传统情爱、婚姻和家庭的,少部分涉及社会变革、生活保健等内容,真实地反映了当时人们生活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生动地表现出西汉水流域的地域特色。根据一些学者的说法,关于西汉水流域山歌的渊源,甚至可以追溯到《诗经·秦风》,但至今很少有详细记载的文献。
从写作手法来说,西汉水流域的山歌多以传统的“赋、兴、比”为主要手法。以各种现实生活物质和辛勤劳作生活方式,以及理想生活构想作起兴,运用地域方言,以豪放悠扬而浪漫的曲调歌唱心情、爱情、农村劳作生活,吟唱历史。西汉水流域山歌的歌词随时随地随劳作的生活场景有感而发,自编自吟,一般两句为一组,长短随题材而变,曲调传承完整。
西汉水流域的山歌,广泛创作和吟唱于艰苦劳作的年代,歌词华丽丰富、妙语连珠、生活色彩浓烈、情感浓厚、曲调悠扬流畅,充分展现了西汉水流域农民辛勤劳作之余,抒发感慨、愉悦生活情感的醇厚民风和现实生活风貌。
记得柯杨先生曾经说过,“山歌是生活的万花筒。”没错,山歌里有农人们的喜怒哀乐,记录生活中的悲歡离合,也记录着男女在爱的季节里洋溢的无限相思。他们在银色的月光下谈情说爱,他们怕被熟人们看见,所以就有了“月亮上了红崖(ai)了,快跑快跑人来了”这样美丽而让人惊叹的句子。
现在正是九月,秋田快收完了,如果在三十几年前,正是一边放牧牛羊,一边唱山歌的好时节。那明媚里带着苍凉的嗓音,能让南归的大雁停下翅膀,驻足倾听。那流淌的诗意,能让天空更蓝,能让白云更白。在那一曲曲的旋律里,有霜悄然落下,柿子红上枝头,把整个秋天照耀得诗意盎然。
雕漆记忆
这是十月的早晨,四野里有一层薄薄的雪。天刚麻麻亮,窗外传来了一阵激烈的鞭炮声,犹如一阵急雨,落在屋瓦上乒乒乓乓。接着又传来了热烈的唢呐声,这声音,至少有四五个人在吹奏,仿若一股瀑布从高高的悬崖上落下来,激情又阳刚。
我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我差点忘了,今天邻居女儿出嫁,除了热闹之外,还能吃上美食。等我胡乱地洗了把脸,冲到邻居家的门前时,迎亲的队伍已经启程。打头的一匹枣红马上,骑着邻家姑娘,一袭红衣,正在哭着向父母作别。
枣红马打头的队伍里,还有三匹马,除了头上戴着一朵红色的大礼花之外,身上都驮着娘家的各种陪嫁礼。在队伍里,还有个不认识的男子,身后背着一只木箱子,也是红色的,但木箱子上雕满了各种图案,尤其一对凤凰,像在飞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西和与礼县一带迎娶新娘时的场景,有唢呐、有鞭炮、有马匹、有一个专门背箱子的人。作为女儿的嫁妆,这个木箱子需要娘家准备很久,有钱人家会请来木匠用核桃木或桃木精心打造,而后,又请来雕漆艺人,在木箱的盖子上面,雕出色彩缤纷,玲珑精致的图案,要象征多子多福,象征夫妻百年好合,吉祥如意。
当然,一般的人家会选择去县城的百货大楼进行购置,但都选择有雕漆工艺的,这样显得高贵,有档次。等女儿上马时,也不给娘家人丢脸。这箱子中都装有娘家给女儿陪嫁的贵重物品,嫁过去当天婆家人开箱子时,还得给新娘子打赏金。
在那个年代,多少人家的女儿是以这种形式嫁出去的。这之前的年代我不太清楚,但在我家里也有一口精致的木箱子,只是缺少那些美麗的图案,而是一些简单的雕漆工艺。母亲说那是她嫁给我父亲时的陪嫁。等我上初中时,这只箱子我背着到了学校,成为我存放书籍和衣物的专用工具。
在之后的九十年代,陪嫁品变了,农人们手中有了一些积蓄,但陪箱子的习俗依然没有变,只是多了一些新式家具和电视机。在之后,乡村人家嫁女儿换成了汽车,马匹退出了乡村婚嫁的舞台。同时,退出这个舞台的还有那种精致的木箱子。以往的习俗彻底改变了。当然,这些年由于长期身在异乡,再也没有见过家乡迎亲的场面。
这也算是我最早的关于漆雕的记忆了,也是一直铭记在心的。当然在后来纷繁复杂的生活中,我在许多城市的家具市场,也见过一些仿古家具上做雕漆工艺,但都相对比较少,其工艺也不是那么令人赏心悦目。要么线条过于粗糙,要么造型缺少创意,要么色彩过于杂乱,都没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雕漆在我的内心惊起波澜的还是在天水的时候。大概是刚刚进入新世纪,我曾经有一段时间在天水的一家媒体做过社会新闻记者,没事的时候会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去走走,整天像游魂一样。有一次在一个专门出售家具的市场,我被一排仿古的屏风所吸引,四扇屏风上,有用漆雕出来的梅、兰、竹、菊,仿若工笔画,不仅形象逼真、生动,更主要的是雕漆工艺,做得令人赞不绝口。
后来,我还专门找到一个做雕漆的师傅进行过一次专访,他详细地向我叙述了雕漆的各种工序,以及对细节的处理。
时光的马蹄一直在飞奔,转眼几十年过去了。等我再次遇到美轮美奂的雕漆工艺时,已经是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这也与工作有一定的紧密关系,我投身到了全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事业当中,接触到了各种各样的手工制作技艺。
大概是两年前,一位天水雕漆工艺的师傅,给我发来了几幅雕漆作品的照片,至今仍然留存在一篇文章中。其中有一幅是一只精致玲珑的小木箱子,箱身比巴掌略微大一些,但古色古香,充满了古老的元素符号,尤其是箱盖子上用彩漆雕着一支百合花,形象逼真,做工精细考究,洋溢着春天的明媚气息。
还有一幅印象更深刻,是一只像大盘子一样的摆件,在黑色的木质支架上。摆件的画面要比前面的那幅复杂很多,有明月照耀,有松枝摇曳,有七八个挺着大肚的佛在讨论着什么。画面正中间还有一只像狮子,又像狗的动物。整个画面成淡红色,动感十足,人物栩栩如生。尤其在一轮明月的照耀下,充满了澄明的诗意。
根据雕漆师傅的描述,做一件这样的雕漆工艺品十分不容易,要很长时间才能完成。那么天水的雕漆工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并兴起的呢?尤其是秦州区,可是《诗经》里部分诗歌和诗句的故乡,可见其历史文化积淀有多厚重。
雕漆工艺,是把天然漆料在胎上涂抹出一定厚度,再用刀在堆起的平面漆胎上雕刻花纹的技法。由于色彩的不同,亦有“剔红”“剔黑”“剔彩”“剔犀”等不同的名目。据明代黄成的《髹饰录》记载,这种古老的工艺发源于唐代的四川、云南一带,但是我们今天还没有见到过唐代的雕漆作品。宋代是雕漆工艺的发展时期,“剔红”和“剔犀”都已经出现。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一件精致的剔红传世品《桂花纹剔红盒》,日本圆觉寺也藏有东渡日本的宋代遗民许子元携去的《醉翁亭图朱锦地剔黑盘》。剔犀工艺在宋代已经十分成熟,在江苏武进和山西大同等地的南宋、金代墓葬中都出土了为数不少的剔犀器具。
而天水雕漆的历史,据说已经有两千多年。根据资料显示,1956年春天,天水砖瓦厂在皇城山脚下取土烧砖、挖毁古墓七座,其中一座墓中有镶嵌绿松石的铜棺饰、饕餮纹兽面辅手,红地黑面漆棺残片等,根据棺饰和随葬品特征分析,该墓应为春秋战国时代墓葬,为天水雕漆起源提供了最早的例证。
之后在秦州区、甘谷县、麦积区放马滩的秦汉墓中出土了大量的漆器,充分说明了这一时期天水雕漆业已进入了兴旺发达时期,确为全国漆艺聚集点之一。
根据一位漆雕传承人的讲述,天水雕漆有十几大类2000多个品种,其选料严格、工艺精湛、造型奇特、图案古朴、漆质坚硬、漆面光亮、耐酸耐碱耐高温,既可观赏又实用,表现出西北的浑厚风格。产品以家用器具为主,小到手杖、茶盘、烟具、小圆桌、小凳、挂盘,大到花瓶、茶几、躺椅、沙发、古式书架、家具、餐桌椅等一应俱全。
根据讲述,在雕漆工艺中,涂漆是制胎的关键工序。用颜料和漆勾兑,可以制成多种颜色,但流传下来的雕漆珍品以朱红色居多。红色的罩漆内含有银硃,因此最为昂贵,也是皇宫贵族们最喜欢的颜色。一件雕漆艺术品,至少要刷厚度15毫米左右的漆才能进行雕刻,而一毫米厚的漆就要刷17遍。所以,涂漆的过程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以上。
用丝团揉搓漆胎是件体力活,将漆搓实,同时保证图案的均匀,这依靠的是技巧与体力的完美结合。用毛刷在漆上反复刷上几遍,以便使漆面更加光洁平整。只有厚度达到一定标准,才能在上面刻出层次丰富的人物山水来。涂完漆,再放回窨房内干燥,如此反复。为保证适当的湿度,窨房内每天都要洒水。
雕刻是全部雕漆工艺中最生动精彩、令人叫绝的阶段。唐代的雕漆,是在较厚的漆层上进行浮雕,浮雕图案的雕刻使用刻刀刀具,锦纹的部分则采用针具雕刻。现代雕漆的雕刻工艺,由于雕漆较软的质地与橡皮类似,只需使用工匠们根据自己使用习惯和经验自制的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雕刻刀,就可以轻松雕画出利落而清晰的花纹。
看来任何一个非遗技艺,在漫长的岁月中,不仅要让广大民众实用,更需要艺人们不断完善和创新,才能代代相传。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你如果去整理关于雕漆的历史记忆,那些碎片,那些段落,会像一只只彩色的鸟儿向你飞来,弥补你的某些空白。那些犹如工笔画里的花朵,日月星辰,春夏秋冬,甚至会出现在你的梦里,出现在你的某一首诗中。
其实再仔细想想,雕漆作为一种从历史深处的民间传承下来的技艺,它的每一个细节,都似乎在讲述着一段遥远的历史,从秦朝开始,到唐宋元明清,不断诉说着时间深处的密码。
民歌苍茫
如果某个新鲜欲滴的清晨,你栖息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喊醒你的,除了一缕金黄的阳光,应该还有一声声宛若百灵鸟儿一样清亮的歌喉。那歌喉里,滚动着草叶上晶莹剔透的露珠,激荡着马群的豪迈,回旋着一股天地苍茫之气。瞬间,你会着迷,你会进入曲子的意境,遇见那一世的红颜。
没错,这就是一首民歌带给你的惊喜,更是一种震撼。在它的刺激下,你恨不得跨出帳篷,骑上骏马,赶着白云一样的羊群,驰骋草原。在它的拥抱下,你就能体会到某种古老而沧桑的气息,像一层薄雾一样向你袭来。这便是裕固族民歌的魅力。
在我们熟悉的各种各样、色彩缤纷的民歌中,也许有一首你始终铭记在心,那就是中学课本上的那首《敕勒歌》,而且是必须要背诵的。除了朗朗上口外,这也是这首民歌家喻户晓的直接原因之一。“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每一句都显得那么朴素,但每一句都直击心灵。
这首脍炙人口的《敕勒歌》,其实来自于《乐府诗集》卷八十六,也可以追溯为裕固族先民最早的民歌。裕固族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在他们的民间有句俗话说:“当我忘记了故乡的时候,故乡的语言我不会忘;当我忘记了故乡语言的时候,故乡的歌曲我不会忘。”可见,歌曲对于裕固族人是多么的重要。
由于本民族文字的失传,反而使其民间口头文学十分发达,特别是其中的民歌,不仅保留了古代突厥、回鹘等民族民歌的许多特点,而且与今日匈牙利民歌有许多相似之处。历史上,裕固族曾有职业歌手,他们主要为举办丧葬嫁娶等的家庭演唱。
想想,在漫长的历史时期,他们生活在草原上,生活在雄伟的祁连山下,逐水而居,舞动着自己的快乐,歌唱着自己诗意的生活。他们把自己的荣耀,把自己的心酸,编织成一句句精美的歌词,相互传唱,相互品味。他们用一句句歌词,也记录着自己民族的历史。如果你是一位研究裕固族的学者,你会发现很多歌曲里,都有历史的痕迹,都有风起云涌的味道。
其实,如果你的心足够仔细,你会发现在每一位作家、诗人的成长过程中,民歌似乎对他都有过其他文化不可替代的启蒙。不管是当地的民歌,还是其他民族的民歌,像一把把钥匙,在成长的岁月里悄然打开了一座神圣殿堂的大门。现在翻开全国很多诗人的作品,你就能遇见与民歌有关的脚印,隐藏在字里行间。
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民歌确实像一粒种子,在我幼小的心中发芽。那时候的夏天,除了满山遍野的野花之外,每一个山头上都回荡着民歌,我们赶着牛儿,直到太阳西斜。民歌里藏着爱,藏着汗水,有月光趟过山谷或村落。也是那首《敕勒歌》,我很小的时候就遇见了,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苍茫之意,感受到了某种当时说不出的情绪,当然,我后来才明白,那是一种诗歌的气息。
由于写诗,热爱诗歌,我有一个习惯,不管是到了什么地方,都会自觉地去收集当地的民歌,就像去吃当地的小吃一样。由于热爱,很多类似的事物好像彼此拥有某种潜在的意识,会往一起汇聚。
2020年中秋节,我应甘肃电视台的邀请,去参加“中秋节诗歌晚会”,与我同去的有著名作家、诗人叶舟,有著名诗人、编辑郭晓琦。那是一个美丽的夜晚,诸多朗诵家在台上朗诵着诗人的作品,彼此交流心得,整个现场充满了暖意和情义。在朗诵的间隙,还有各种歌曲轮番登台,精彩纷呈。
当时在现场的最前排,坐着一位身着民族服装的女性,头上戴着高高的帽子,帽子镶着红色。给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裕固族人,她要演唱裕固族民歌吗?我打心里有几分兴奋,期盼着她能早点登台。果然,到了晚会中间,主持人邀请她登台。音乐响起,她的嗓音像一只鸟儿的歌唱,那么清脆,敞亮,迎来了阵阵掌声。
当时她唱的是什么歌名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但在她的一声声吟唱里,我的心早已经进入歌曲的意境。我看见白雪皑皑的祁连山,看见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看见奔驰的骏马,看见洁白的羊群在天地间涌动。那种无法言说的苍茫之意,像一缕缕月光照样着大地,笼罩在晚会现场。等她唱完,几乎全场宾客站起身来为她鼓掌,为她喝彩。
那也是我第一次在现场那么近距离聆听裕固族民歌,给我留下了无法形容的震撼。面对裕固族民歌,作为中国音乐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的杜亚雄,他长期研究裕固族民歌,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裕固族民歌分别保存了我国古代不同时代和不同民族的民歌遗产中的因素,所以具有极大的历史价值和研究价值。”可见裕固族民歌在我国音乐宝库中,有多么重要的位置。
面对如此瑰丽的民歌,我们不妨来看看裕固族民歌的前世今生,以及演化过程。据考证,裕固族民歌起源于魏晋时期,在16世纪到20世纪中期较为活跃。
裕固族民歌内容丰富,曲调优美,节奏明快,富有鲜明的民族特色。主要分为音乐和唱词两个部分,有小曲、号子、小调、情歌、叙事、筵席曲等形式。裕固族民歌在曲调和形式上,既继承了古匈奴的某些特色,又吸收了藏族“拉伊”、蒙古族“酒曲”、回族“花儿”、土族“宴席曲”的某些特点,并把各种风格巧妙地融为一体。
长调歌曲起唱大都有一个以“哎”“噢”“盖”“哎哟”“啊依咤”“啊依哕”等虚词为衬腔的引子。例如《西志哈志》《戴头面歌》等,旋律线起伏幅度不大,一般都围绕着一个或两个相距很近的中心音,或四、五、六度跳进,较少出现八度以上大跳。例如《裕固族姑娘就是我》《啦咪啰》等。其曲式结构大部分是一句式重复、变化重复及变奏的单体乐段,例如《学步歌》;其次是两句式重复、变奏、发展的单体乐段,例如《垛草歌》;第三是对称性的四句头二句头曲体,例如《擀毡》;第四是不对称四句式结构型,例如《奶牛犊》,第五是句式一段体型,例如《划拳歌》。
在曲调调式方面,裕固族民歌的商调式的曲调也有着羽调式的色彩,这是由于大多数商调式曲调加入了清角音“4”,使乐曲具备了商和羽的双重色彩。这种移宫犯调的现象在民族民间音乐中非常普遍。裕固族民歌属于口传艺术,有“十唱九不同”的说法,即使同一艺人、第一次唱与第二次、第三次唱的民歌总会出现不同之处。
由于大量的裕固族民歌是裕固族人民在放牧、割草、捻线、擀毡、拉骆驼、婚丧嫁娶等生产劳动和宗教活动时即兴创作的,所以它是研究古代北方少数民歌,特别是突厥、蒙古民歌以及古代北方游牧民族文化历史的重要依据,也是挖掘、发展北方少数民族音乐的基础。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离那次中秋诗歌晚会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其实在这两年中,经常想着去祁连山北麓的肃南裕固族自治县,除了去看壮美的风景之外,最主要的就是去聆听那来自草原深处的古老吟唱,那混合着许多民歌因子的裕固族民歌。
我想让我的充满着诗意与豪情的心,得到某种古老的沐浴和照耀,犹如月光淘洗着那片神秘而又美丽的草原。我想让自己的诗歌,得到某种古老而圣洁的祝福,让它绽放出纯净的光泽。我想让自己的心,像裕固族民歌里的某个明亮音符或片段,在草原深处起伏,在天空自由翱翔。
这么想时,“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吟唱声,再次在我内心的殿堂里不经意地响起,像一股带着古老的苍茫之意和沧桑之气的风,从我心里吹过。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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