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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子河传

时间:2023/11/9 作者: 飞天 热度: 14596
? 惠 潮

不许下河!不许下河!

  炎夏季节,大人们商量好似的一起告诫所有的孩子——不许下河!孩子们被紧紧盯住,谁带头下河,就让谁对着太阳站一个小时,谁要是下河后还拒不承认,会被抓起胳膊划一下,谎言即刻不攻自破。

  婆说,那年夏天的老雨哟,瓢泼桶倒一样,一连三天看不见日头。婆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空洞得能飞过一只麻雀。

  那年大概是1977 年。

  杏子河上游的空气中传来一股又一股腥味,伴随的是咚咚打砸大地的声响。那股腥味越来越重,洪水如猛兽,猛兽不打招呼就下来了。

  洪水像一条巨蟒从上游直窜下来,似乎要坚决地带走杏子河上的人们,惊恐的喊叫是在巨蟒瞬间窜出来以后。那种带着哭腔的喊叫,惊恐又无奈,似乎要在巨蟒面前妥协,然而没有机会。

  有人看见杏子河大坝的坝梁上一股尘土硝烟一样冒上了天,然后哗啦一下,整个杏子河大坝里满满当当的河水瞬间倾泻下去,涌往延河。人们后来听说,延河支流上的大坝一个接一个坍塌,延河河水暴涨,洪水在延安街头横冲直闯。

  杏子河上的人心在那一瞬被拉走了,一走就是七年。河床越来越低,河底的石头都被冲刷出来,只有大坝西侧泄洪洞残留的水塔形影相吊。那一年秋天,当时只有三岁的杨晨从延河边上的杨家岭被安顿到杏子河上的南庄,婆回忆起这一切,面对十岁的杨晨,就像昨天的事情。

  杨晨不记得延河在哪里,只知道村庄下面这条名叫杏子河的河流,一路向南流去,头也不回地流进延河。每到冬天,寒冷的北风从杏子河上游吹出来,嗖嗖地响,耳朵便被冻硬了。

  冬天的清早,天还黑洞洞的,一副永远睡不醒的样子。西岸的龚家寨已经开始暖和了,东岸的南庄还在期待阳光的到来。九点以后,太阳才斜斜地照在南庄北面峁梁上杜家洼的一头,慢慢揭开南庄的寒冷。炕角的杨晨忍不住浑身一颤,身体一缩滑进了被窝。听见婆悠长寂寥地叹息,该做浑酒了,梅子爱喝!进入腊月,婆在一早醒来总会念叨这一句。

  冬天到来,桂春叔和桂春婶子都要给棚圈里的牲口铡草料。桂春婶子胖,力气比桂春叔一个男人家还要大。桂春婶子喜欢唱酸曲,总是让桂春叔呵斥,就不怕娃娃们听见?都多大人啦!不过桂春叔制止不了桂春婶子,桂春叔的呵斥反倒让桂春婶子很受用,磨盘样的屁股往后一撅,一用力,一把干草就被铡断了。然后她仰起身子,活动一下脖颈,也不管别人听见听不见,又唱起来——大雁雁回来又开了春,妹妹我心里想起个人。山坡坡草草黄又绿,又一年妹妹我在等你。日头头升起来照大地,看得清我也看得清你。山丹丹开花羞红了脸,哥哥你让我咋跟你言?

  桂春婶子就是这么红火的人,杏子河上的人都喜欢和她打交道。如果她的儿子虎子和其他孩子打了架,别人家的孩子在父母的带领下来到家里来找事,桂春婶子都是一把拉住虎子的胳膊先教训自己的儿子,一边还转身给人家赔不是。

  杨晨记得夏天知了叫得最欢的时候,婆就让桂春婶子帮忙磨些新麦子做酒曲。桂春婶子不用把这点麦子送到高桥镇的磨坊去,也不用套上她家那头驴,而是自己把碾子上的木棒往肚子上一横,稍微用点劲,碾子便骨碌碌转起来。转三五个圈,也不见桂春婶子喘口气,活就干完了。桂春婶子把麦子箩成面,笑嘻嘻端来,婆用两个手指捻一点,赞赏一句,谁说我们桂春婆姨笨,这面细得都跟黄土面儿一样了!

  婆用南瓜叶子把面团包进去让发酵,知了叫得更起劲了,婆包面团的节奏和知了的叫声一样有节奏。最后用嘴和手一起在南瓜叶子上绑了死结,挂在门窗上。

  腊月,婆准备了上好的酒谷米和一点小米,一遍一遍淘洗,一早就泡上了,能闻见生米被浸泡的那股味道。这一回,要把一大桶浸泡好的米在碾子上碾成面儿,桂春婶子就是力气再大,一个人也不行。她从石槽上拉出她家的那头倔驴,套在碾子上,嘴里嘟一声,手中的鞭子并没有抽打在倔驴身上,不过是在空中打个响鞭。倔驴猛地往前一闪,似乎要挣脱缰绳蹦出去,碾子就骨碌碌转起来。

  一上午时间,桂春婶子把一大桶米磨好了。手艺方面的事都归婆了。桂春婶子绾起袖子,在老盆里和面。蒸锅上早就冒气了,窑里雾蒙蒙的,看不清人。婆说,地下的小子们都出去耍,杨晨和小伙伴们便一溜烟跑向杏子河,去和虎子溜冰车。

  冬日暖阳下的杏子河寒冷又温情,杨晨会在这个时候想起那个叫梅子的女人。冬天到来最让人喜悦的事,竟然是和一个叫梅子的女人有关。

  蒸熟的米面早就倒进老盆里,酒曲撒进去,该撒多少,什么时候撒,别人都是学不来的。在杏子河上,没有人做的浑酒会比婆做的好,即使婆毫不保留地一家家传授。几天来,婆将发酵好的黄酒全部倒腾到瓦罐里,瓦罐在仓库不能照见太阳的角落,阴森森的。瓦罐旁边有一口柏木棺材,摸一下棺材盖,冰凉冰凉的。

  虎子在冬天的杏子河上畅快地溜冰车。夏天的时候,虎子想看看杏子河最后究竟流到了哪里,便心血来潮召集了杏子河上的孩子们。五六十里路,就那样顶着烈日走出去,饿了还下河捉鱼,打烟火烤鱼吃。

  虎子还逮住了一条水蛇,问要不要剥了皮烤着吃。大家被虎子的行为吓坏了,有的小伙伴恶心得想吐,又不敢骂虎子。大人们找不见孩子们,知道肯定是被虎子带出去了。

  虎子把大家编成部队,自己在前面带路,天黑才回来。大人们都聚集在打谷场上,有人用手电往路上照,孩子们吓得不敢出声。听见有人说,沿着杏子河找。虎子一听便咳嗽起来,给大人们发消息。一听见虎子的声音,桂春婶子要追打,被大人们拦住了。大家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虎子因此才免受皮肉之苦。

  虎子的壮举何止这些。那次虎子决定带领大家去后山走马梁的一个山洞里掏鸽子窝,伙伴们在虎子的带领下依次进入了山洞,山洞里面并没有想象的那样畅通。刚刚发过山洪,里面随时可能坍塌下来。伙伴们望而却步,只有虎子一人进去了。当大家退出来后,听见里面坍塌了,虎子的呼救声很遥远。大人们拿着镢头和铁锨赶来救援,桂春婶子号哭着,仿佛虎子已经找不见一样。虎子被救出来,仿佛土里钻出来一样。大家的心还揪着,虎子反倒笑嘻嘻的。桂春婶子看一眼虎子,咬牙下死手地把虎子打了个半死。虎子连哼都不哼一声,为此,虎子成了伙伴们的英雄,号召力空前提升。

  还不到过年,桂春婶子家提前杀了猪,是为庆祝虎子新生,叫了左邻右舍的人吃猪肉。腌酸菜和粉条烩了一大锅,还用老盆调了凉菜让男人们下酒,分一半给孩子们吃。婆被桂春婶子推到了炕头,请她给虎子驱祟。婆说,艾大夫给看好了,明病,驱祟干什么?桂春婶子偏不,说不驱祟,心里不踏实。

  按照惯例,驱祟后要在烧掉黄裱纸的水碗里丢一撮小米,端着倒在杏子河的河岸边。婆嘴里念念有词,最后要虎子把指头伸出来在水碗里蘸一下。用被单蒙着头的虎子一直在被单下面痴痴笑。婆问,听见什么了?虎子说,一家大人娃娃都好!说得地上的人都笑了。

  水米和黄裱纸碎屑一起被倒入杏子河,祭祀了河神,随着河水把一切不好的病都带走了。婆说,这病要从杏子河流到延河,再从延河流到黄河里。河流是大家的救星。

  河流就是这样神奇,无论河水涨落,它都是人们最为依赖的。也只有河流与人最亲近,它不仅滋养人,也滋养动物,滋养一切。

  虎子就是与河流最有交情的孩子。夏天到了,虎子可以游过对岸;冬天到了,在杏子河狭长的冰面上,虎子的叫声也是最大的。他把冰车队伍摆在冰面上,自己在前面滑着冰鞋,率领冰车队从上游一直滑下去,即使一路摔摔打打,孩子们都是愿意的。

  虎子像个王子一样统治着杏子河的四季,这个永不疲倦的孩子用他尖细的嗓音呼啸在杏子河两岸。在田野上放牛的时候,虎子看着天上的老鹰,预感老鹰的翅膀会一下子把牛的脊背拍折,于是虎子准备了尖锐的放羊铲随时守护着家里的老黄牛。虎子也会在夜里不知疲倦地带领孩子们把一只只臭鞋抛向空中,试图把夜蝙蝠装进来。也会在猫头鹰叽叽呱呱叫的时候,从灶膛里挖一碗灰,向不吉利的猫头鹰扣去。

  夏天暴风雨来临的时候,虎子会帮助杏子河上的大人们呼唤自家的孩子,也替妇女们召唤在山上劳作的男人们。

  有一次桂春婶子生气,扬手要打虎子的时候,虎子第一次没有躲避,而是一把抓住桂春婶子的手腕。桂春婶子动不了,又羞又急,脖子都粗了,问虎子,你要怎样?虎子一把推开桂春婶子的胳膊,像个大人一样不动声色。桂春婶子面上下不来,抄起扫把要给自己挽回一点自尊,谁知虎子早就逃之夭夭。渐渐地,桂春婶子不再和虎子动手了,仿佛虎子一夜之间成了大人,和自己这个母亲平起平坐了。

  二月里来好风光,瓦罐里的浑酒还没见底,桂春婶子家却出了事故。到处找不见虎子,桂春婶子和桂春叔急得要命,桂春婶子鬼脸子都出来了,两天两夜没睡觉,额头明显凸出来。

  虎子是在失踪三天后被找到的,起先就虎子一家人四处寻找,大人们发现不对劲,就动员起来找,虎子找到了。

  虎子被浸泡在杏子河的一个冰窟窿里,河水几乎消融了。虎子仰面躺在河水里,能看到的是头部和小腿,腰像窝进沙发里。孩子们被挡在杏子河的岸边,能听见桂春婶子的呼号,由开始的大嗓门直到尖细,偶尔哽咽两声,异常突兀。人们把桂春婶子抬回来,她整个人都僵硬了。灶膛里不知道烧了多少柴火。艾名臣大夫又是掐人中又是挤压桂春婶子的胸部,老半天桂春婶子才苏醒过来,她号哭一声一跃而起,又要往杏子河跑,被大人们死死按住。

  虎子已满十二岁,可以入土埋葬,要是不满十二岁,就得抛尸山野,让鸟兽们去消化。

  虎子的坟墓是桂春叔亲自带人给打好的,别人知道桂春叔伤心,都说不要亲自动手,大人们主动给帮忙。桂春叔眼睛红红的,一边打墓一边不停地干呕。新坟打好后,桂春叔突然跪下来呜咽不已,心肺都要被掏出来一样。

  埋葬虎子的那几天,杨晨夜里常常醒来,一头一头地出汗。回想夏天里和虎子一起在杏子河逮蛇的情景,虎子胆子大,两只手指掐住蛇的七寸,左右抖一抖,蛇就瘫软成一条泥鳅了。虎子死后,杨晨时刻觉得虎子就在跟前,睡觉、起床、走路,处处是虎子。婆便给杨晨驱祟,嘴里念念有词,即使杨晨被蒙着头,仍旧感觉虎子就在自己的被子上面。

  河流能带走人的一身毛病,河流也吞噬了人的生命。婆在杏子河下面将一碗水倒进去,看着河水哗啦啦流淌,那样安详。婆说虎子阴魂还在杏子河上,杏子河的河水承载着虎子生前和死后所有的快乐。往回走的时候婆一直走得很慢,或许她想看到奇迹,就是能在杏子河上看到虎子渐渐长大的身影。

  到清明节了,虎子的坟前一片空旷。桂春婶子已经疯癫了一个月,嘴里一直叫着虎子的名字,偶尔看到了杨晨,冲着杨晨叫虎子。

  为了让杏子河安静下来,不再有类似的悲剧发生,大人们请婆在杏子河下面祭祀河神,给虎子招魂。河边桂春婶子家那张老旧的八仙桌摆满了贡品,香炉上一炷香烧完又一炷香。河面上袅袅的烟雾让大人们陡然安心了许多,婆拉长声音叫道,虎子回家,虎子回家来。

  桂春婶子和桂春叔变了嗓音答应,回来了,回来了。

  清明节过了,河水消融后突然涨水。在桂春婶子看来,如果河水像此时这样湍急,聪明的虎子绝不会被水淹死,不会自投罗网。冰面消融时河水的表象欺骗了虎子,虎子不会想到那里已经消融了。以虎子的性格,喜欢在最危险的地方寻找刺激,以此来证明自己的神勇。那天没人跟着虎子,虎子一定是被河里的神神鬼鬼抓取了灵魂,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不该到的地方,然后来不及叫一声就失足掉进去了。

  桂春婶子开始恨杏子河了。她诅咒这条自己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河流,诅咒完了,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桂春婶子生在杏子河上,出嫁前一定要洗澡。她被几个姐妹用被单围挡着,脱得一丝不挂一步步走进杏子河,长到二十岁桂春婶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洗了一次澡。当桂春婶子大姑娘的身体完全泡进河水里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久久仰躺着。明天就要嫁到桂春家做他的婆姨,河水此刻就是桂春的手。姐妹们催促她,打趣她,河水就那么好吗,厚脸皮,进去不出来了,再不出来,我们就不给你围挡了!

  当杏子河的姑娘们要出嫁的时候,轮到桂春婶子替她们围挡了。姑娘们一个个出嫁了,沿着杏子河到了延河两岸,嫁到了川道上,光景比在杏子河要好。她们也会回来,和桂春婶子在杏子河洗澡。成为婆姨后的她们洗澡时不再围挡,只要夜幕稍稍降临,就是最好的围挡,她们才不管这些。她们洗澡的时候,男人们早就躲开了,撞见的男人们也会像做了坏事一样抱头鼠窜。

  桂春婶子洒脱地在杏子河里洗了十年澡,以前大坝没被冲毁的时候,没水性的人是不敢下河的。大坝被冲毁后,河里聚集不住大水,人们便可以在安全的地方洗澡了。夏天炎热时几乎每天都想泡一会儿,那个僻静处几乎成了杏子河上妇女们规定的澡堂子。河水让妇女们欢愉,冬天到来桂春婶子感觉身体上开始蜕皮,就盼着夏天快快到来。

  桂春婶子诅咒完杏子河,发现第一次洗澡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只是虎子的离去,让她觉得什么叫度日如年了。

  杏子河吞噬了虎子,桂春婶子再也不可能下河洗澡了,再也不会让河水亲近自己的身体了。杏子河成了桂春婶子的伤心地,在桂春婶子心里,虎子并没有死,还在人世,只是调皮地躲开了,故意让她找。白天黑夜,醒着梦中,桂春婶子都能看见虎子,就是抓不住。每次抓空以后桂春婶子就告诫自己,虎子死了,不可能再抓住,于是桂春婶子便表现出麻木的神情。

  桂春婶子开始在杏子河上的孩子们中间寻找虎子,东岸的南庄,西岸的龚家寨,北面峁梁上的杜家洼。不相信找不见,每个和虎子玩过的孩子都是虎子,总有一点相似。她开始不厌其烦地喊叫虎子。桂春叔知道自己的婆姨已经精神失常了,他也想失常,只是他害怕自己失常后没人照顾她。桂春婶子最严重的时候夜里要出去找虎子,力气出奇的大,瘦弱的桂春叔根本制止不了,被桂春婶子甩一件衣服一样甩在炕角了。

  照例请婆给驱祟。婆好无奈,抹一把眼泪,坐下来抓住桂春婶子的手,也不举行驱祟仪式。婆力不从心,觉得没用。请来艾名臣大夫,艾大夫也是爱莫能助,吃一些让病人镇定的药,那药对桂春婶子也不起作用。桂春婶子开始不再梳洗,不知饥饱,每天都要下河去,在河边行走,吟唱。

  那是一场秋雨之后,桂春婶子淋了一下午雨,滑进虎子最后仰卧的地方。半年来桂春婶子经常去那里看虎子,那一次,大家习惯了,只是她着凉了,发高烧,自己想进去,就再也没能上来。

  埋葬桂春婶子的葬礼很简单,整个杏子河上的人都为桂春婶子一家的遭遇感到难过。孩子们也时刻被大人们管束着,不许打闹,不许贪吃。杏子河沉默下来,仿佛沉睡了一般。即便在葬礼当天,做好的待客饭菜也没法调动人们的胃口。大家轻轻吃几口就撂下了,吃进去也难以下咽。遥远的山头上可以看见桂春婶子和虎子的坟墓上飘扬的幡子,静静地越过杏子河,飘向桂春叔家的院子。

  河流吞噬了虎子的生命,虎子再也不见了。杨晨想找到虎子,依旧像以前一样跟在虎子后头,看着虎子大摇大摆带领他们向前走去的身影,也想象虎子回过头来威严的那句话,快点,跟上来,不许掉队!

杏子河上的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水井,南庄的梨花井是杏子河上水源最好的。大人们一起扩建了水井,又用砖和石块在水井上盖了个小方形建筑,远看像一座小庙。

  南庄的水井在杜家洼山脚下的一片梨树下面,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叫它梨花井。梨花开了又落,客居在外的杜茂盛带着两个女儿杜梨杜鹃和儿子杜康回到了杜家洼,在老宅安顿下来。

  杜茂盛在杏子河上其实是有点文化的人,他原来在外面的煤矿当过文书,还入了党,后来煤矿改制,他自己思乡心切,就选择回来了。离开煤矿后,他先是去一个亲戚家住了几年,学种苹果。那地方叫舍科,人们擅长民歌演唱,这在二女儿杜鹃身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一转眼杜梨都大了,在杏子河上,谁可以成为杜梨的男人,人们认为南庄的连红是合适人选。连红二十岁了,过去一听娶媳妇就脸红,谁要是敢说给他娶媳妇,等于是让他当众脱下了裤子丢丑。渐渐长达成人后,却一点害羞的意思都没有了,而是主动给自己的父母提出来,该给自己娶媳妇了。

  杜梨比连红小两岁,每天站在杜家洼最亮眼的地方纳鞋底,看着连红从南庄吹着口哨向梨花井快速上来,水桶撒欢一样在他肩膀上甩来甩去。水桶发出的欢叫声和连红的口哨声交融在一起,向洼上的杜梨直扑上来,钻进杜梨的心房,使得杜梨感觉心房里有猫爪子在挠自己。可恶的人,杜梨心里这样诅咒,可是脚步挪不开,眼睛也挪不开。连红不光吹口哨,还唱酸曲。

  连红唱道,对坝坝的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那就是咱要命的二妹妹。我要拉你的手,我要亲你的口……

  杜梨在舍科住过几年,对这些歌再熟悉不过了。她想接住唱几句,心房里的猫爪子还在挠。她受不了了,要疯了。

  她不得不躲进家门,不敢出来。躲到家里猫爪子还在挠,让她耳热心跳。人是回来了,心还在那个亮眼的地方,已经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躲回家又跑出来,手里的鞋底想从洼上扔下去,扔到连红的头上。

  杜梨的嘴唇动几下,勇敢一点,不就是唱歌吗,有什么大不了。杜梨唱出来了,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要陌生,也要好听。这一嗓子出去,心房里的猫爪子突然跑掉了,哗啦啦的,像小溪在流淌,唱出一句就收不住了,什么也不怕了。杜梨就唱了一下午,连红也担了一下午水。

  杜梨心里感谢起了梨花井,已经不限于唱歌了,她还开始给家里挑水了。这样和连红就不是见不上面面招一招手了,不过两人挑水从来不说话。杜梨的水桶掉进了水井拉不上来,连红推开了杜梨。杜梨站在连红身旁,抿住嘴唇看着连红,连红不好意思看杜梨,脸憋得通红。等把水桶拉出来,满满一桶水。杜梨又说太满了,自己一个姑娘家挑不起,连红又帮忙把水桶里的水倒回去一点,闻见了杜梨身上的味道。连红的手颤抖着,抓住了杜梨的手。

  出嫁杜梨成了杏子河上最热闹的事情,人们没有见过结婚时候大肚子的新媳妇。杜梨一点也不尴尬,倒是弟弟杜康害羞得不好意思出门。迎亲的队伍绕着杏子河转了一圈,从东岸的南庄转到西岸的龚家寨。吹鼓手常有名两兄弟一路将唢呐对着空旷湛蓝的天空,向杏子河上的人们宣告了一对新人的结合,迎亲队伍最后再从龚家寨绕到杜家洼。

  结婚后连红就后悔了,因为杜梨的性格一点都不温顺。

  只要有时间,每年四月初八,杏子河上的人们都会请来戏班唱戏,祭祀河神,祈求风调雨顺。唱戏的第二天,杜康和一群孩子爬上了杜梨树。杜梨树笔直,只要上了顶端,就可以看见戏台了,再也不用看着大人们的屁股听戏了。杜梨树两天来被大大小小能爬树的孩子们轮流爬上去,枝蔓折断了,大人们的呵斥似乎不顶用了。杜康爬上去的时候,他感觉脚下踩着的不是树干,而是一堆棉花,是夏天杏子河里的淤泥。他来不及叫一声,就掉下来了。

  杜康掉下来摔坏了一条腿,是艾名臣大夫用石膏板帮他接住的,这腿算是保住了。不过以后的杜康恐怕就是瘸子了,好在艾名臣很有信心,他不愿意看到一个懂事的孩子变成瘸子。

  杜梨改不了和连红吵架的性情,杜家洼的端午杏熟了,她吵完架一个人回来吃杏。肚子这么大了,随时都可能生产,出了事情怎么办。以前吵架后连红都会提着礼物紧追而来,渐渐的反倒不理不睬,要回去自己回去,尽管回去,他懒得理会。

  连红牛劲上来了,喝酒上瘾了,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操起菜刀要去杜家洼杀人。连红的吼叫声振聋发聩,杏子河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话像一把尖锐的匕首一样,让杏子河上弥漫着恐怖的气氛。人们觉得这话从连红嘴里发出来有点不可思议,固然杜梨有那样的脾气,也不至于大动干戈。没有人能拦住他,连红清醒一阵糊涂一阵,是婆上去哄着夺下了连红手中的菜刀。婆夺下菜刀时身体有点不听使唤,因为连红的力气太大了,其他人不敢靠近。婆说,我都一把年纪了,黄土埋脖子的人,我怕啥。连红被夺掉手中的菜刀后直接躺下呼呼睡去,这下是酒劲过去了。他疲累了一下午,连红的母亲得知连红是吃了蘑菇喝烧酒的,怕连红中毒,又是哭又是骂,刨出柳树根给连红熬着灌下去。

  连红开始酗酒如命,大白天就醉了,谁也劝不动。连红的母亲经常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哭着喊婆,请婆压一下连红的戾气。婆每次几乎都是老远就叫连红的名字,夸连红过去的懂事,连红像个孩子一样消停了,好像婆的话对于喝醉的他来说就是催眠曲。听话地睡了,不理会任何人。大人们说婆身上有一种奇异的东西。婆却说,连红是受了刺激,心情不好,对我这个老婆子是尊敬,说明他本质上是个好孩子。婆又去杜家洼亲自劝说杜梨,杜梨被婆一顿好话夸得不好意思了,就随婆回到了南庄。经过梨花井,婆还打趣说,你看看,没有这井子,就没你俩的婚姻,好好过日子,连红是好后生,你也是个好女子嘛。

  连红还是改不了酗酒的习惯,自己拿着酒到处找人喝,农忙时候也是这样,没人愿意陪他。连红家人也是一筹莫展,杜梨整天护着大肚子,生怕连红喝醉后碰到即将出生的孩子。连红和过去不一样了,一旦醉酒,三天都是神志不清,不停地和杜梨闹事,历数杜梨的不是。杜梨便又独自跑回杜家洼,任凭谁说都不回来。杜茂盛这次也下了决心,让杜梨在杜家洼娘家分娩。以前杜茂盛不让杜梨吵架后回娘家,总是在杜梨哭哭啼啼回来的时候站在洼上呵斥,回你家去!现在看这情况,杜茂盛对杜家洼的人说,再不回来,我女子的命就毁在老王家手里了,无论如何先把孩子生下来。

  杜康喜欢在梨花井旁边画画,画了一个又一个水井,过去的水井,现在的水井,将来的水井。梨花井在杜康笔下就有了故事。杜康比杨晨大两岁,在杨晨眼里,杜康比自己要大好多,懂得好多。

  杜康画什么像什么,伙伴们能从水彩笔的味道里判断杜康会画什么,天边飘过的云彩,是用蓝色水彩笔画出来的,让人看着就遥远,仿佛那就是真的云彩。

  杨晨觉得杜康和虎子一样有号召力,虎子是外向的,咋咋呼呼,孩子们都得听他的。虎子自身也是有能耐的,比如他和蛇之间的关系,在所有人害怕的动物面前,虎子可以让它们服服帖帖。杜康一点都不张扬,大多时候沉默寡言,但是和虎子骨子里一样。

  今年雨水多,上游不时下来河水,一河槽又一河槽,很是壮观。河水招摇过市,大摇大摆,不顾左右。有时候河水张开血盆大口,在杏子河的河槽里不时吃一口这个,吃一口那个,然后头也不回向下游而去,不一会儿就汇入看不到的延河里。河水在延河里一定听话了,懂事了,悄无声息了。

  杨晨和杜康在杏子河边画画,看着河水起落。杜康笔下的杏子河逶迤向南,流到延河以后杜康的想象力就达不到了。延河是什么样子,杜康并不敢画,肯定比杏子河宽。以前杜康在舍科的时候,村庄下面也有一条河,那河也是延河的支流。杜康想象着两条河流就是延河的两只翅膀,从不同的两个角度直插延河,被延河带走了。

  杜康和杨晨在杏子河上画画的安宁是被一阵嘈杂声打破的,有人在对岸仿佛看见喝得东倒西歪的连红跳进了杏子河。杜康的画笔抖落在地上,那条摔伤的腿瑟瑟发抖,脸吓得都白了。杨晨也是一样,突然想到了河里的虎子和桂春婶子。大人们在呼唤连红的名字,也传出连红母亲的哭叫声。有人扶住瘫软的连红母亲,她还挣扎着要往河里跳,寻找自己的儿子。也能听见杜梨的哭喊声,有人在劝说杜梨,不能太伤心,会影响肚子里的孩子,孩子眼看就要出生了。杜梨的哭喊变成了呜咽,被人搀扶着,一遍遍地说,你好狠心啊,好狠心啊!

  寻找连红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杏子河上的人义务参与进来。河水依旧浩浩汤汤,没有因为人们的着急而有所停顿。连红的尸体究竟到了哪里,人们沿着杏子河两岸一直找出去,也没有看见他的影子。

  连红和虎子不一样,虎子是被冻在了杏子河里,没有离开杏子河,被杏子河的河水留住了。河水或许觉得虎子还小,走出去没法回家,会迷路,于是河水慈悲了。河水有人的心思,看见连红生不如死,就遂了他的愿,在夏天暴涨的时候与连红串通一气,让连红喝了农药后迷糊着纵身而入,成为河水的一部分,随着河水迅速南下,往延河而去。

  连红在杏子河没有犹豫和停留,一定到了延河。人们搜遍杏子河,沿路都没有看见连红的影子。河水退去后有些地段能看见小鱼在那里游动,以前虎子会带着他的队伍捉住小鱼烤着吃,现在没人干这些事情了,小鱼们才有机会这样无忧无虑。杏子河没有阻挡住连红,让他一路随河水汇入延河。延安城北一带用橡胶坝聚住了上游的水,为了寻找到连红,河道管理人员在坝里打鱼一样打捞了几天,就是没有连红的影子,连红不会穿越橡胶坝独自去往黄河。打捞无果,河水必须放出去。橡胶坝泄了气,灰塌塌地憋着嘴,也没有看见连红。

  杏子河还和往常一样,时而湍急,时而平缓。两年来,先是虎子,再是桂春婶子,接着是连红,都是年轻人和年幼的人。婆说老天不长眼,要收,也是把自己这样的人收走,这样的人老了,没用了。

  人们开始诅咒杏子河,两年来要了三个人的命。连红的投河该怪谁,要不是和杜梨不和,也不至于跳进去,尸骨无存。男人家的心肠太小了,人们众口不一。最让人难受的是虎子,一声不响地淹死在河水里,河水同时还带走了伤心欲绝的桂春婶子。

  杏子河疯了,人们不停地诅咒,下一个会是谁?谁可以主宰河流,河流可以在谁的手里惟命是从。人们把希望寄予河神,人们诅咒完后还是要在两岸祭祀河神,祈求他手下留情,保佑人们相安无事。连红家杀了猪,猪头供奉在杏子河畔,连红家人一连祭拜了三天。河水哗啦啦往南流去,河神仿佛看到了虔诚的人们,安息了,平静了。上游再没有下来河水,即便有人想学连红,河水也没有那个心思。

  杏子河安宁了,到冬天,河底吹过嗖嗖的冷风。这一年的冰面也降低了,狭窄了。河里溜冰车的孩子多了,大人们也不害怕河水会把孩子们怎样,河水变得慈祥了。杨晨在溜冰的时候,能听见岸上婆发出的呼唤,杨晨啊,快回来喝浑酒,喝浑酒啰!

  第二年开春后,大地消融了,河水依旧小得可怜,灌溉成了问题,田地没有湿气。瑞雪兆丰年,大地年前年后都没有盖上厚厚的棉被,大地和大人们一样焦急,等待一场雪的降临。婆在这个时候会念叨死去的人,那些杏子河曾经忙碌过的身影。婆会说,要好好活人,好好活。婆念叨的人,杨晨都不知道,只有虎子和桂春婶子、连红是杨晨知道的。婆说,他们都枉活了,早早被天收走了。杨晨觉得他们还在,有时候在生活中,会突然觉得一个人很像虎子,一个人很像桂春婶子,一个人很像连红。只是他们一闪而过,不给人反应的机会,不过杨晨记住了婆的话,要好好活人。

  有人把牛牵到杏子河边,牛把嘴伸进去,河水刹那间被牛吸进肚子里,河水太少了,被一头牛就喝光了。河水的消失给了杜康想象力,他画出了延河,延河里也没有多少水,另一条河里也没有多少水可以流进延河,舍科的人和杏子河上的人都焦急地等待着雨水。延河两岸的人们也在等待着,人们的心思在这时候是一致的。

  婆讲起了民国十八年陕北大旱,太阳像火球一样,要把大地点燃了。

  进入夏季,一场又一场的雨,雨涝了。雨怎么就这么多呢,庄稼人在雨地里劳作,在雨地里杀猪宰羊,在雨地里生儿育女。接连下过几场暴雨,杏子河发怒一样暴涨一通,又哗啦啦下去了,河水一直流进延河,延河也一定涨水了。

  七月以后,杏子河再没有发洪水,水流平缓,从容不迫。水蛇也从河岸的一边游到另一边,水蛇并不让人害怕,相反,是水蛇让杏子河更加美丽。

  杏子河两岸郁郁葱葱,杜康担心浪费水彩笔。学校的王老师说,高桥镇要展览孩子们的画,要把杜康的画报上去,只是杜康不上学了,不知能不能报,得到的意见是可以报。参加完后,镇上的人说杜康是棵好苗子,要求杜康留级继续上学。看到杜康渐渐抬起了头,杜茂盛心里也很高兴。

  自打连红投河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杜梨也是脱胎换骨了,她对杏子河上的人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孩子一天天长出了模样,几个月大的孩子一看就是连红的孩子。杜梨往来于杜家洼和南庄,连红家怨气了几个月,看着孩子就不忍心了,依旧把杜梨当做自己家的儿媳妇。杜茂盛和连红家的关系也像春天一样暖和多了。大人们是最能原谅人的,连红投河的责任没有全部归咎于杜家父女,连红自己也有责任,起码不能走极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好在连红留下了自己的骨血。

  年岁渐大的老支书突然辞世后,杜茂盛继任了村支书,开始筹划打坝淤地的事情,这要实施起来是一个大工程。不过他提出这样的想法,杏子河上的人仿佛看到了美好的前景。杜茂盛说,古时候那么艰苦,愚公还移山呢,这事一定要干,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大事。

  当年,杜茂盛回到杏子河上就说过——语重心长地说,杏子河该治理了,该治理了,先打坝,河道要变成庄稼地。杜茂盛还说,可以接连打三个拦河坝,三个坝可以造田三百亩,分给三个村庄的人!

人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是入秋的时候,杏子河上的苹果熟了,整个河上飘溢着淡淡的的果香。人们感觉自己都在做梦,要不就是见鬼了。

  有人在河上大呼小叫,连红回来了。整个河流在秋日的下午凝固了,人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相互泪流满面。大人们拉扯着连红,揪他的耳朵,打他,从他上衣的口袋里掏出延安牌加一级香烟,质问他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地下,阎王爷不要你了?连红什么也不说,就是笑嘻嘻的,能听见杜家洼传出来杜梨悠扬的哭泣声。她不敢下来,只看到人们在杏子河上围堵着连红。他们不给连红说话的机会,就是对他捶捶打打。他们一下子不能从梦境中醒过来,连红的母亲抱住连红,恨不得把自己的儿子咬几口。

  人们把连红抬起来抛到半空中,恨不得把他丢在地上让他疼,谁让你跟杏子河开这样大的玩笑。如今的连红已经是延安卷烟厂的雇佣工人了,连红身体好,卷烟厂招工的时候看中了他。连红白白净净的脸膛,让哭成泪人的杜梨把孩子递到他手里,她的手颤颤抖抖,都不敢碰一下连红。人们看到杜茂盛远远地站在杜家洼,没有下来,人们也看见他用手一把一把抹着自己的眼泪,无论谁叫他,他都没下来,最后自己转身回去了。

  连红去年并没有投河,他醉了,把家里的一瓶子农药故意打翻,然后在河边撒野。当别人惊呼连红要投河,一下子让他有了想法,就来了个假投河。他扑通一声跳进去后就清醒了,游到对岸隐蔽起来。当人们集结着往下游寻找的时候,连红偷偷笑着,竟翻山到了川道上,坐上班车一溜烟到了延安。他在延河的河道里帮人家过沙,他也听到人们说有人投河了,越发不敢站出来。他装聋作哑,等杏子河上的人们回去后,也离开了河道的沙场,在延安城里转悠了几天,看到卷烟厂招工人,在车间里扛烟包,连红觉得这个符合自己的想法,就被录用了。

  连红在卷烟厂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杜梨肚子里的孩子。连红好奇的是孩子出生后的模样,赶上同事家的孩子出生,让连红再也坐不住了。过去的不愉快连红瞬间都忘记了,他想回来。一直到夏天雨水过后,厂里也不忙了,连红就打算回来,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杏子河上的人们。他能想象到自己的假投河带给家人的刺激,不过思来想去,还是选择了笑嘻嘻回到杏子河。

  杏子河上的人们像过年一样热闹,大人们嘻嘻哈哈,孩子们吵吵闹闹。杜茂盛家和连红家又要杀猪了,刚入秋,猪还没到养膘的时候,看着瘦瘦的,但是他们两家等不及了,一定要杀猪待客,庆祝孩子的降生和连红的新生。猪头被再一次摆放到杏子河河道上,人们集体跪下来,虽然是连红家的事情,但是人们不再诅咒杏子河了。连红抱着孩子在摆放猪头的案桌前磕头,人们在打谷场上摆了酒席,连续庆祝了两天。一早的羊肉汤饸饹面把秋天人们的胃口满足了,中午的酒席让一些人像过年一样又过足了一把喝酒的瘾,好在没人愿意喝醉了,连红自己也不再贪酒。有人开玩笑,说都不要贪酒,贪酒容易激动,一激动就要投河,说得连红痴痴笑,不好意思了。

  杏子河欢畅地流淌着,连红决定把杜梨和孩子接到延安去住。杜梨开始有些舍不得家里,是两家人一起支持她出去。连红说出去了还是杏子河上的人,卷烟厂当工人不过是谋生罢了,就像杏子河上的人种庄稼一样,种苹果一样,都是为了生活。连红还说,如果杏子河打坝淤地的话,就是人不回来,一定会掏腰包抵工的。这事是自己老丈人提议的,所以连红第一个站出来表态了。卷烟厂的一辆卡车把杜梨和孩子接去了延安。杜梨抱着孩子坐在卡车的驾驶室,连红像个将军一样站在卡车的车厢里,向杏子河上送别的人们挥着手。连红还是笑嘻嘻的,和他回来时候一样,回来时候的笑嘻嘻是尴尬的,这会儿的笑,一定是发自内心的。

  大人们说干就干,以前扩建水井,大家一起劳动,那股劲凝聚在一起。水井里的水碧汪汪的,过去一下雨,水井就被冲得一塌糊涂,淤泥积满了水井。人们排队打水,水里全是泥沙,就是过几遍也没用,饭菜里能吃到细微的沙粒,让人腮帮子发酸发痒。自从水井建好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情况了。

  杏子河上的人们蠢蠢欲动,他们在秋收的时候有些憧憬杜茂盛描述的杏子河的未来。杜茂盛还说,治理好的杏子河河滩上,要引进地膜种植,地膜种植需要精耕细作,事半功倍,不像山里那样,一年四季的劳苦流汗,到头来一点收成都没有,要改变生产方式。

  这话听起来比人们吃一顿美味更有味道。

  杜茂盛成了新支书,也成了杏子河上人们的主心骨。现在他所规划的这一切,都让人们愿意停下家里的庄稼地和苹果地里的活,一起实现这个理想。杜茂盛和杏子河上年龄稍长的人们回忆起合作化时候方圆几十里的人们集体修建水库的事情,说只要现在大家心往一起想,劲往一处使,拦河大坝就可以建成。杜茂盛回忆起延河上游的那个大水库,现在是延安市民的主要水源,当年他在老支书的带领下,亲自参与过水库的建设。对于他来说,治理杏子河相比修建水库而言,算不得难事。

  杜茂盛带着学校的王老师,在杏子河上开始察看。哪里建第一个淤地坝,哪里泄洪,哪里加固,用一个小本子记录下来。从上游往下游,依次打三座大坝,治理出三百亩左右的良田。孩子们跟在他们身后,他们也不嫌弃,他讲述的蓝图,好像故意给孩子们听一样。大人孩子都觉得这事能成,没有理由,见过世面的人就是不一样,让人不容怀疑,测量和草图渐渐就有了。秋收时候庄稼人风尘仆仆,人们见面说得最多的就是三座大坝的将来,坝梁上走过迎娶进来的新媳妇,坝滩地里,人们蹲在地上,在地膜前精耕细作。

  杜康手里的画越来越好,能把大人们的讲述画下来。三座连体的大坝西侧靠近龚家寨的是一条泄洪渠,两边被加固了,能经得起上游洪水的冲击。杜康的画比杜茂盛的草图更逼真。春天来了,泄洪渠里只有细细的小溪,人们在坝滩地里劳作。夏天来了,洪水汹涌而过,护坡被洪水冲击着,水花四溅,水花溅到了坝滩地,但是没有漫过来,庄稼依旧在雨地里欢快地生长。洪水涌向下游,两岸再也不会被洪水越拉越窘迫,一切都有了秩序。两岸的人们比过去近了,可以通过坝梁相互往来了。西侧的护坡上修了两座桥,河水通过桥墩,从南庄过龚家寨,再也不用蹚水了。以前赶上洪水大的时候,两岸近在咫尺,却只能隔河相望。秋天的景象是这样的,庄稼成熟了,河水平静欢畅,桥墩下面有孩子在逮鱼。夏天担心的洪水再也不会有了,人们在加固护坡,为来年做准备,庄稼高过坝梁,沿着坝梁走过的人们可以看见庄稼就在自己的小腿处。冬天的泄洪渠结冰了,冰车从杏子河的上游直接溜到泄洪渠的尽头。

  春天到了,惊蛰后,杏子河上出现忙碌的景象。人们蚂蚁一样将一小车一小车的土从东侧一点点运送到西侧,那一架子车的土被倒下去的时候,像抛洒出去的水一样。东侧一点点向西侧靠近,人们累到不想说话,却一直在开玩笑。每家人都把中午的饭食送到工地上,吃饭后的男人们坐在一起抽烟,坐半小时就算是休息了。没有人偷懒,没有人回家去睡觉解乏,干什么都是一口气,这口气不能松。杜茂盛说过,太行王屋山那么大,人家愚公都要移动呢,咱这不过就是把杏子河截成三段,然后在西侧顺着大坝再起一道梁排水泄洪,算不得太大的工程。这是打气的话,春耕时候人们一头扎进自家的庄稼地,有苹果树的人家早早修剪了果树,施肥培土,该做的都抓紧做了,一旦打坝淤地开工了,大家都要为集体的事情着想,家里的事情再不能提出来。

  礼拜天,孩子们都集中在坝梁上,稍微大点的帮助大人们干活。杨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接回杨家岭的。还是中午休息的时候,一个俊朗的男人蹬着三轮车来到了杏子河正在修建的坝梁上,有人提醒说来人很面熟,他是杨晨的父亲。杨晨听到这个消息后有点想逃跑的意思,十二岁的杨晨对自己的父亲没有一点印象,来杏子河后对过去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的老家在延河边上的杨家岭。并且几乎所有的人都把杨晨当作了杏子河上的孩子,没有人会说他是延安的,要不是父亲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杨晨和延安恐怕就无缘了。

  父亲停留了一下午,简单收拾了杨晨的随身用品,让杨晨坐在三轮车的车厢里。婆在父亲到来的最初抹了几把眼泪,不过送杨晨的时候一直是笑容满面。婆说是人家的孩子,早晚回延安是应该的,这话让杨晨伤感万分。婆不再流泪,把能想到的都打包放进车厢里,杨晨要在杨家岭小学去上学了,条件比杏子河上的小学不知道要好多少。婆为此觉得杨晨以后的命运会比杏子河上的孩子要好很多,舍不得是舍不得,但是只要杨晨能有好学校读书,婆即使心里难过,也不再流露出来。

  孩子们自发跟在三轮车后头为杨晨送行,只是没有人说话,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候他们才明白杨晨是延安人。杨晨在远离大坝以后,终于抬起头,孩子们也远远地站下了。杨晨的眼泪流下来,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再到杏子河上来,延河有多远,杨晨第一次感觉自己是被杏子河抛弃了,和虎子一样,要和杏子河永诀了。

  杨晨的母亲梅子是在延安那场洪水中消失的,当时杨晨只有三岁。父亲上班顾不过来,又不会带孩子,紧接着杨晨就被送到了杏子河上。婆和父亲似乎有一个约定,婆让父亲尽快找一个合适的姑娘结婚,父亲对此好像一点想法都没有。婆说找不下媳妇,就不要来看你的儿子,父亲对此好像也不太在意。父亲最后黯然地对婆说,以后,我会接他回延安上学的。以后父亲没有来过杏子河上看自己的儿子,婆也没有带杨晨去延河边找过父亲。杏子河上的人们只知道这个孩子没有了母亲,至于他的父亲,人们根本想不起来。

  父亲的三轮车沿着杏子河一直到了延河。杨晨看见杏子河汇入延河的地方,两座大桥横跨在杏子河与延河上,连接起了两条河流。杏子河确实比延河狭窄多了,在延河的入口处,两条河流欢快地交融在一起了,像孩子投入母亲的怀抱,延河以这种方式来接纳回家的杏子河。

  父亲一直在延河边的水文站上班,上班的时候还写诗歌。延安的人知道有一个诗人一直在延河上吟唱,吟唱着他过往的美好。杨晨被送进杨家岭小学,每天放学都会往延河北面照,心里想着杏子河的事情。大坝的坝梁怎么样了,是不是第一座大坝已经竣工了,往日在杏子河玩耍的伙伴们都在做什么。杨晨想起杜康手中的画笔,那么神奇地画出自己对未来事情的想象,杨晨也想画画了。

  婆常说杏子河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那时候杨晨不懂河流怎么养育人,现在懂了。大地如果没有河流,城里人连喝水问题都解决不了;大地如果没有河流,庄稼怎么浇灌;大地如果没有河流,干旱会让人走投无路。

  延河在五月的一天突然涨水了,先是听说上游下了暴雨,再接着延安也下了暴雨。延河河堤标注了水位警戒线,居委会的人一直在动员宣传,解说逃离路线,往后山上跑。学校里的老师也在组织演练,气象台的报道说今年可能有百年不遇的洪水,整个城里人心惶惶,人们议论最多的就是延河的水位会涨到什么程度。暴雨两天后导致附近一些简易民房坍塌,有人受了重伤,有人被活活压死了。

  杨晨倒好像并不害怕这些,总觉得有什么在心里放不下。有一天暴雨之中,杨晨看见解放军叔叔在河堤边加固,突然想起了杏子河正在修建的坝梁。如果延河石头水泥砌成的河堤都要加固,那么杏子河正在修建的泄洪渠会不会已经被洪水冲毁了。

  杨晨仿佛看见一场暴雨让新修了一截的坝梁已经被洪水冲毁了,人们的辛苦瞬间化为灰烬。也看到杜康站在河岸上茫然的眼神,看到杜茂盛不停地叹息的神情,杨晨此刻最想回到杏子河上看看情况。上游几条支流的洪水不断从几个方向一起涌入延河,到城区河段汹涌澎湃,洪水冲过延河大桥,向宝塔山方向冲去,远远看去,那洪水好像要漫上宝塔一样,让人惊恐万分。

  水文站在延河的边上,只有两间平房,只有父亲一人在这里工作。杨晨想起原来被虎子带着,就差一点来到了这个地方。晚上在平房里放几个脸盆,屋顶的雨水不停地渗漏到地上,屋里湿气很重。杨晨睡不踏实,父亲知道杨晨没睡,先是安慰杨晨,洪水不会上岸的,有些地方倒灌上来,那些地方的居民已经被紧急撤离了,洪水很快会下去。父亲还给杨晨讲起了1977 年夏天的那场洪水,大雨猝不及防,绵延百里的延河被塞满,人们哭爹喊娘,洪水漫上了延河两岸,冲垮延河沿线几十座水库和大坝。你知道吗儿子,最恓惶的人,尸体被冲到了东边黄河里,还有啊,一个北京男知青和一个北京女知青在职工宿舍里谈恋爱时也被洪水冲走了。

  父亲最后说,你妈……估计也是被洪水带到黄河里去了。

  杨晨相信,从杏子河上被冲出来的东西,一定有一些经过自己脚下的延河,只是自己没看到。此时的河水里,会不会有杏子河上人家的东西,比如牛羊、比如家具、比如来不及躲避的孩子、比如自己的伙伴。

  杨晨带着这样的惊惧和疑惑半睡半醒,梦里艰难地按照记忆顺着延河往杏子河上走来。一路泥泞不堪,杨晨的双腿陷进去,一下一下到了自己的腰部,最后到了胸部。

  不许下河,不许下河!

  大人们嘴里的告诫就是皇帝的圣旨,谁违抗都会没好果子吃。入伏天,知了焦躁不安。河流眼下有乌龟,一口咬住人的脚趾头,不懂得放开,任凭你怎么用力,都无济于事,直到你的脚趾头成了它的美味。

  杨晨记得,杏子河涨水的时候,婆都会说,河底有从上游作客到来的千年修炼的乌龟精。谁看见过,谁也没有看见过,正因为没有看见过,才让人毛骨悚然。婆说,入伏的蛇隔沟飞,要从东岸的南庄飞到西岸的龚家寨。谁见过呢,都是吓唬小孩子的话,骗人的话。不过小伙伴们亲眼看见在龚家寨的石岸下面,一条花花绿绿的水蛇一点点将一只大青蛙吞进肚子里。

  洪水过后的延安城异常闷热,父亲决定带杨晨回杏子河去。延河的洪水退下去了,没有几年前的那么大,到杏子河汇入延河的入口处,杨晨心里喜悦起来,沿路没想象的那样破败。杏子河一定是完好的,大坝应该修建得差不多了。杨晨的心像只鸽子一样飞到杏子河上。

新修的坝梁一定是在最近几天被冲毁的,一个春天的辛苦白费了。一股眼泪涌出来,像洪水一样,在杨晨的脸上哗啦啦流下来。

  新修的坝梁应该都过半了,只有东侧还保留一点。就在几天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中,杏子河上新修的半截子坝梁被洪水带走了。杏子河上的人心仿佛一下子又散了,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一场、两场、三场暴雨,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让人绝望。杏子河上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没有人抱怨杜茂盛的初衷,此刻的抱怨只能让人更加伤心。河道比过去拉得更深,让人望而却步。对岸龚家寨的人要过南庄来,要绕着遥远又遥远的上游。仿佛两个隔河相望的村庄,因为一场洪水,因为一次打坝,变得更加遥远。人们此前对未来的憧憬,一下子成了泡影。

  人们又一次把理由归咎于河神了,看不见的河神,是不是在发怒,发怒兴修水利没打招呼,没有专门祭祀。以前以为连红溺亡了,人们都祭祀河神,祈求赎罪,现在要打三座大坝,竟然都忙得没和河神打一声招呼,这是不是遭到了惩罚,遭到了报应。人们还是请来戏班为河神唱唱戏,求得河神的宽恕,也用看戏来驱散心头的阴霾。

  人们想一下子把打坝淤地的事情忘记,抹去,这或许从开始就是异想天开。是啊,计划是好的,理想是好的,可是谁能想到会遭遇这么大一场洪水。如果没有这场洪水呢,假设可以成立吗?假设不能成立!那么遭到这样的结局是注定的。就让它自生自灭吧!以后谁都不要再提起这事为好,地里的庄稼因为打坝淤地的事减产了,人们索性不忙了,该吃吃该喝喝,没什么大不了,就当是一场梦。人们死心了,反倒一下子释然了。

  有人开始在戏场上参与赌博,未来的杏子河怎么样,与他们无关。杜茂盛仿佛一下子老了不少,额头的皱纹伴随着白发一起显现出来。他躲在家里不出来,不看戏,也不和任何人来往。成天躺着,腰部劳累,咳嗽不断,但是烟不离嘴。他常常在黑夜时分蹲在杜家洼的最高处,望着被冲毁的坝梁方向出神。有人说要是起夜的话,不论多早多晚,都能看见杜家洼一闪一闪燃烧的烟头,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眨巴着眼睛。眼尖的人还能看见星星后面杜茂盛的脸庞,像一个恶鬼,又像慈祥的老人。一直到清晨,能听见接连的咳嗽声消失在杜家洼的深处。

  戏唱了三天三夜。戏散了,人心也散了。人心又想聚集在一起,只是一时间没人拉拢,人们还不甘心,请来了远处寺庙的光头和尚,要和尚们坐在杏子河的河道里做道场,了一番心愿。道场同样做了三天三夜,费用一点都不比戏班少,人们情愿这样,一点都不心疼。

  人们其实在蓄势,他们要干一些事情。这事情他们暂时没有彼此知会。在杏子河河道开阔平坦处,人们围着和尚们津津有味地看着,有人将饭菜端到这里吃,也有人端着一大盆衣服在这里洗,孩子们也在这里屙尿。这里一下子成了人们聚集的地方,比高处打谷场往日的热闹都大。人心在这里又一次凝聚起来,人们的眼神有时候会不约而同往杜家洼望去。有时候,人们看见蹲在那里的杜茂盛,眼睛放出光亮来,有时候他们看见杜茂盛躲开了,他们有些低落。

  杜茂盛白天蹲在杜家洼最高处的时间多了,咳嗽声从遥远的杜家洼传到杏子河的河滩上,和河滩上的人们的情绪对接起来,贯通一气。人们也一起把眼睛往下游坝梁的断壁残垣处看去。那里已经被冲毁一个多月了,夏天再没有下雨,天上反倒要着火了,知了焦躁地叫着。杜家洼的杏在枝头摇曳,和尚们走了,人群散了,各回各家,每天该干啥干啥。有一天人们听见杜家洼的最高处传出悠长的声音:“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的那个灯……你要是我的哥哥哟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哟,走你的路……”

  人们听见杜茂盛的歌声激情澎湃,人们还听见他召唤了一句,几个庄的人都上来吃杏,杏熟透啰!

  吃杏的日子,城里的连红带着杜梨和孩子回来了,杜梨又怀上了,想吃杏想疯了。因为连红厂里忙,没顾上,赶上杏熟了,就回来了。

  连红还带回来了一箱子西凤酒,这酒是用来招待杏子河上有头有脸的人的,这酒不是白喝的,是为老丈人的辛勤劳动,是为杏子河上的人们的辛勤劳动,为被冲毁的半截坝梁。对于被冲毁的坝梁,被冲走的人们的辛劳,杜茂盛心里有愧,虽然这是老天爷的问题,毕竟是自己提议打坝的。连红给自己的老丈人长脸了,白酒的香气在杏树下散发出让人迷惑的味道,导致锅里饭菜的味道也大大增加了。人们喝着连红带回来的酒,想起他过去的情形,庆幸他如今的生活。人们的情绪一下子点燃了,火一样交织在一起。人们又开始唱酸曲,借着酒劲,他们嗓音变了,有的很快带着哭腔,情感在歌声的感染下一下子拉近了,被冲毁的大坝被冲走的劳苦,在酒后宣泄出来。人们一起开始唱歌,一点也没有平日里的尴尬。杜鹃也唱,杜鹃的声音最好听。杜鹃一唱,其他人都不唱了,他们甘愿在此刻只是一个忠实的听众。

  杜鹃唱道,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高,那春风摆动,杨呀杨柳梢。

  人们像一把筷子一样抱成团,增加了力量。大人们分开来把各家的庄稼收到了打谷场,收到了仓库的囤子里。庄稼减产后每家的收成都不多,因为打坝的原因,庄稼人想尽快把庄稼伺候了,然后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事似乎比囤子里的粮食还重要,这事属于大家的。杏子河上的人们一团和气,憋着的那股子劲,都想往一处使。只要那股劲用在一起,坝梁也就成了小菜一碟。

  剩余的粮食交给了妇女和儿童,男人们一起开到了坝梁上,郑重地举行了奠基仪式。一辆架子车把装满的一车土从残破的东岸送往西岸,那车土倒下去后几乎没有了痕迹。一杆红旗被插到了坝体的西侧,成为了人们的奋斗目标,目标是在大地结冻之前,最后一车土要倒在红旗的脚下。

  大人们喊着号子,他们显然累得一塌糊涂,但没人说出来,还要挣扎着吼几句酸曲。收工时,坝梁上只留下杜茂盛和王老师以及几个有经验的老人,他们还要在这里探讨一下,否则晚上睡不踏实。马灯在坝体上像一只萤火虫,忽明忽暗。几个人的声音虽然低,劳累的人们却听得清清楚楚。河道里的风似乎被已经建起的那截坝体拦截住,反弹到了杏子河上人们的耳朵里。

  秋天的杏子河仿佛和杏子河上人们的关系融洽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机会让杜茂盛引导的队伍欢欣鼓舞。以前是一层秋雨一层凉,秋天雨涝是经常的事,今年却恰恰相反。秋天只有风没有雨,没有人会想象再来一场雨。夏天的那几场暴雨让人们在此刻欣喜的情况下仍然心有余悸,秋天的雨再大也不可能大到再冲毁坝梁,只要没有雨涝,大坝在大地结冻前就会竣工。西侧泄洪渠已经建好了,末端用石头和水泥加固提高了抗洪能力。坝梁每抬高一层,就会用石夯密密匝匝地捶打一次,力气大的男人们一起争相喊着号子。

  孩子们在宽展的坝梁上跑来跑去,增加了杜茂盛的信心,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能力和水平。人们对他的信任不是迷信,对河神的信任是迷茫的,对杜茂盛的信任却是发自内心的。人们知道,没有他就没有人可以把大坝建起来。十年前被冲毁的大坝年轻人都有一点记忆,当初,在大坝完好的时候人们对它是漠视的,它存在或不存在,都不那么明显。夏天河水暴涨的时候,只能从原来石头砌成的窑洞形清水洞排出一些,现在的泄洪渠在当时形同虚设,导致坝梁被洪水一次次冲击,直到那一次被完全冲毁。当年人们看着碧汪汪一大坝河水,想起了对孩子们那句流传至今的警告:不许下河!不许下河!

  人们顾不得劳累,眼睛紧盯着大坝对岸的红旗。什么时候把最后一层延伸到红旗脚下,什么时候把红旗拔出来插到下面那座规划中的大坝西侧,万里长征就等于走完了第一步。

  十月的一天,阴云密布,坝梁上的人们停下来,抽烟,相互不说话。要下雨了,这场秋雨好像原来是躲在天上看着人们打坝淤地,不忍心下。这场雨让连日作战的人们收起了工具,架子车一摆溜停在坝梁东侧取土的地方。人们在雨地里把香烟藏在袖子里,偶尔迅速伸出来吸一口,坝梁上烟雾腾腾。听见杜茂盛悠长的声音说,都不要怕,不要怕,下一层雨,坝梁就会坚固一层,下一场雨,坝梁会下沉半尺,好事,好事啊!

  整整两个月,坝梁从河底有石头的地方一层层升起来,像逐渐长大的孩子。孩子要长成大人,干很多事情,然后变老。孩子中途有个什么事故,还不得把大人给急死。人们一时间觉得自己都是坝梁的大人,坝梁的父母。

  婆站在河岸上,往南望去。十年前的洪水冲破大坝,在延河的杨家岭带走了自己的女儿梅子。婆在秋雨里从容伫立,呼应着远处的水塔。当年建设的水塔婆记忆犹新,水塔一点点用石头砌起来,兴奋的女儿跑向水塔,像一只风筝,最终还是断线了,消失在水塔的上空。

  坝梁上的人们像一支队伍,簇拥着杜茂盛向南庄走来。雨越下越大,杜家洼杏树的枝头上还有残留的杏,在秋雨里单调又有些生气。它们和此刻的人们一样,不躲避,浑身都淋湿了。这雨一定是要下一场的,下过之后,明天人们还要早早起来,蚂蚁一样在坝梁上忙碌。

  这场秋雨终究还是涝了,断断续续就是不停。杏子河上的人们在秋雨里,蹲在自家的院外,朝不同的村庄望过去,对方也在往自己这里张望。人们的眼睛像夏天时候那样,最终还是往杜家洼望来。雨地里能看见打伞的杜茂盛蹲在杜家洼的最高处,咳嗽声传出来,悠长又短暂,焦急又平稳。

  在延河边的水文站,杨晨和父亲心里残留着大坝的痕迹,他们知道杏子河上的人们又在打坝了。

  延河的每条支流上都有一个水文站,工作人员把自己监测到的流量和泥沙,降水和蒸发等情况记录下来,报送给更高一级的延河水文局。这和河流是一个道理,就如同杏子河要汇入延河一样。父亲会顺着河水,一路走,一路潇洒地把不修边幅的头发往后甩一甩,这是作为诗人的父亲的气质。

  当年父亲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了距离杏子河最近的水文站。杏子河上的人都不明白,就一条小小的河流,还用得着学校毕业的人每天观测它吗?有什么好观测的?学校毕业的人,没去个好单位,被丢在了河上,成了和农民一样的人,有什么意思?这学是白上了。

  父亲从来不这样认为,反倒对自己的工作热情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母亲对父亲的工作一直都很支持。

  水文站周边是一片西瓜地,一个功率不大的水泵轰隆隆将河里的水抽到西瓜地。成熟的大西瓜让人看着就口渴,一部分被运到了延安,进了市民们的嘴里,一部分被运到了支流上的一些村庄,用西瓜换粮食。瓜农们热情地打开大西瓜,没有切成片,而是在盆子一样的半颗西瓜上插一只调羹递给了杨晨。

  父亲用挂面穿西瓜表演给大家,第一次虽然有点紧张,不过还是穿过来了,露出一截,父亲慢慢把挂面抽出来,再后来几次都失败了。

  水文站距离杨家岭小学不远,周末时父亲骑着自行车把杨晨接回来,给他辅导功课,也要他背古诗,一遍一遍地背。父亲还要给杨晨一遍遍解释每一首诗歌的背景,诗歌里的地名,古代和现代的不同。这是以前在杏子河上的王老师不太注意的,父亲却一再强调它们的重要性。

  非但如此,父亲还像个孩子,穿着打扮和学生娃一样,一双白胶鞋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给人清清爽爽的感觉。一辆半旧的自行车比周围人的都明亮,每天无论骑不骑,都要擦一遍,这几乎成了习惯,也成了父亲和周围人的不同。都在河上生活,但是生活习惯区分了他们之间的身份。

  父亲也很调皮,躺在床上,两手假装拽一根绳子,一下两下,自己慢慢就起来了。然后再一下两下,躺下了。相处了一段时间,杨晨不觉得和父亲有什么隔阂了。

  父亲在一个晴朗的早晨,用自行车载上杨晨沿着延河往南,折往西面就进入了杜甫川。父亲说,当年杜甫为避安史之乱流落到了延安,这里后来就叫杜甫川。

  在水文站的每一天,杨晨都会想起杏子河,想起大坝的坝梁。冬天到了,杏子河是不是停工了。

  父亲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下面两座大坝开始修建以后,遇见暴雨怎么办,天有不测风云,如果进度跟不上,赶到雨季,一切都不敢想象。父亲还担心大坝的质量问题,光靠人工,质量是让人担心的。父亲说这些的时候,好像他自己也在参与打坝淤地一样。杏子河上的事情,其实都在父亲的肚子里挂着。

  大坝在年前大地结冻前完工了,人们在完工的节点上不再唱歌,不再喊号子,仿佛需要这样的宁静。他们的心从来没有凝聚得这么紧,十年前那场洪水冲毁了大坝,那一次人心被冲散了,一下子聚不起来。新修的半截坝梁夏天时候又一次被冲走,人们凝聚的心差点又散了。好在他们不愿意散,既然能建起这半截,那半截也不是问题。

  人们像当年庆祝连红新生一样在新修的坝梁上摆起了酒宴,冷风从上游吹过来,一点也挡不住他们的热情。人们背对着上游的风,一字排开面向下游延河方向,这样冷风就进不到嘴里。人们在十年前破旧的坝梁残骸上重新建起了新的坝梁,为了掩盖住旧坝梁,新坝梁加厚了一层,原来的残骸被掩盖了。西侧泄洪渠也修好了,上游的洪水能否直接从泄洪渠排出去,这需要考验,一百亩坝摊地被梳理平整了。过去的河道仿佛突然消失了一样,河床抬高后,人们一下子不适应了,原来的沟道就要成良田了,这是不敢想象的事情。

  第一座大坝竣工了。

  寒假,父亲带杨晨回到了杏子河上。婆的浑酒也做好了,今年的浑酒做了好多,专门犒劳忙碌一年的人们,酸酸的味道让杨晨直吞口水。父亲在杏子河上显然是客人,而杨晨却是主人。婆吆喝着左邻右舍来喝浑酒,家里来客人了,人们知道客人是谁,纷纷赶来了。父亲的到来才让人们想起了当年杏子河上数一数二的俊女子梅子。那个俊女子在延安的师范学校毕业后成了杨家岭小学的老师,和不远处水文站的这个当年的毛头小子恋爱了。杏子河上的人当年听见恋爱两个字就耳热心跳,好像这是他们自己干下的一样。

  好在结婚后的他们非常亲密,这让杏子河上说三道四的人闭嘴了。人们似乎羡慕起了城里人,他们胆大,他们有自由恋爱的资格,即使他们相约着来到杏子河上坐娘家,不那么明显地亲热,可是彼此的眼神在传递内心的意思,让旁边的人脸红躲闪。他们因为工作原因,偶尔回来一下,对所有人嘘寒问暖。人们也开始佩服婆的眼光和远见了,婆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

  1977 年夏天的那场洪水突发的时候,婆最初意识的不是巨蟒要把杏子河两岸的什么带走,而是想起了下游水文站的父亲和母亲,想到了杨晨,那个只有三岁大的小疙瘩。父亲的水文站就是一座孤庙。婆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洪水漫上了水文站,地上两尺深的水让父亲意识到这水会从延河倒灌进杨家岭小学。

  小杨晨是在水里被母亲的同事们抱着跑到杨家岭的高处,让他侥幸逃过一劫,而母亲在最后放开小杨晨的时候,被漩涡猛地拽了下去。同事们看不见母亲,只有呐喊,呐喊声那么大,让三岁的小杨晨感到吃惊,眼睛睁着看周围的一切。后来的洪水声听不见了,以后杨晨就没再见过那个叫梅子的母亲。

  婆和梅子一定心有灵犀,当时的婆试图一人走出杏子河去往延河,去杏子河尽头的水文站,去延河边上的杨家岭,被杏子河上的人们拦住了。出去就是送死,婆觉得死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婆似乎看到巨蟒直窜到一个地方,梅子同时就在那个地方消失了。洪水冲塌杏子河上的大坝,通过第一道屏障,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杏子河,和延河的其他支流串通一气,在不同的地段争抢着涌入延河,为延河推波助澜,导致洪水倒灌到低洼地段,漫上延安街头。

  一切险恶都不谋而合,目标就是往延河而去,谁也没法阻挡。河神发怒了。

  一晃十年过去了,当婆站在杏子河上看着那座矗立的水塔,觉得新修的大坝不会脆弱,比过去要坚固。那座水塔一直没有倒下,就是在等待新修的大坝和它连接起来。在腊月的时候,杨晨没能听见婆嘴里的那句话,该做浑酒了,梅子爱喝!好在回到杏子河上的时候,浑酒依旧做好了,等待着和梅子有关的两个男人。

不许下河!不许下河!

  人们还沉浸在坝梁建好的喜悦气氛里,那股劲憋着要在第二座坝梁上发挥作用。春天的雨下得很欢快,坝梁一点点沉降下去,坝体越来越结实。人们期待今年夏天不要有暴雨,山洪不要爆发,饶过这一年就好了。这个想法大家心照不宣,不过天有不测风云,哪里由得了人。

  暴雨又一次不和人打招呼,那天的暴雨伴随着强大的雷鸣,整个天空被乌云黑压压地笼盖住,光秃秃的山上没有树木,一场又一场的大雨让山洪冲进大坝。杏子河上还是下午时分,就一片漆黑了。人们召唤家人的声音在黑乎乎的杏子河上此起彼伏,恐慌的声音里饱含着无奈。声音最终安静下来,应该是该回家的都回家了,偶尔听见一两声狗吠,还是那么的无力苍白。人们都在自己家里,守着自己的家人,这雨要下多大,年老的人蹲在自家的门口,点燃旱烟锅,吧嗒吧嗒抽着,他们表面上风平浪静,是为了给更年轻的人以坚强和信心。不会有事的,他们说出这样的话,自己觉得有些心虚。乌云凝聚在一起,像锅底一样,隐隐能看见一点对面的山梁,像一条游龙。年老的人说看见龙了,这雨怕要大了,龙在黑云中游弋,人们心里像有虫子爬过,痒痒的,凉凉的。

  一道闪电打破了沉默和黑暗,紧接着又一道,四面八方的闪电,避开黑暗又把天空的黑暗合住了。两岸的村庄在闪电的一刹那间看见了彼此,对方都是一闪而过。他们期待对岸人脸上的表情,可是看不到,越期待,这闪电越犀利,速度越快。有谁会对着闪电吼一嗓子?杜家洼的最高处也不会有人,高处会遭遇雷击,这是常识。杜茂盛此刻一定在家里,蹲在门口望着坝梁方向。

  相信人们的眼睛不在天空,而是在新修的坝梁上,闪电不容许人们看它一眼,一道接着一道。雷声开始像劈柴,后来像劈山,咔嚓咔嚓的声音让人心惊肉跳。下吧,下吧下吧,人们又一次不怕了,要下就下,何必这么咄咄逼人!天空终于憋到头了,最后一道闪电把天空劈开了,劈开一个好大的口子,应该和泄洪渠一样宽。暴雨就是从那劈开的口子里倒下来的,一条条口子竞相撕裂,暴雨争先恐后倒下来,砸在大地上,向杏子河上的人们耍威风。

  暴雨一定要下决心把杏子河带走,对河流上的一切它都虎视眈眈,这一切都本该属于它们似的。老年人的悲叹被暴雨掩盖了,整个杏子河上的大人小孩统统拿着锅碗瓢盆敲打起来。人们祷告、诅咒、痛斥,好像一切都被掩盖了。轰鸣的洪水声从上游下来,和去年一样,和十年前一样,谁也不敢预测这场暴雨的后果。暴雨是要和坝梁作对了,人们的力气阻止不了,对抗不了,软弱在强势面前,不堪一击。

  暴雨停了,洪水翻过泄洪渠气势汹汹漫进了坝滩地。新修的坝梁一侧有被拉开口子的危险,良田被冲得找不着北,平整过的地方千沟万壑。洪水冲击着坝梁,一次又一次,人们都走出自己的家门,绝望地看着坝梁,是杜茂盛第一个冲上了坝梁,对着南庄的人们叫道,都别过来了,又对着龚家寨的人叫道,都别过来了。他左右扇着自己的胳膊,像一只大鸟,人们都说你快回来,坝梁要塌了,快回来。

  杜茂盛似乎对人们的话不予理睬,他不需要人们提醒他。谁提醒的声音大了,他就对着谁吼道,我这么大人了,还要你多嘴!他只是不停地叮嘱大家不要靠近坝体,回不了家的就近住在对岸的亲戚家凑合一夜。暴雨之后天晴了不少,人们的声音含含糊糊的,好像说出来的话都变声了,不是自己的。杜鹃和杜康一起冲到坝梁上想拉回自己的父亲,被杜茂盛呵斥了,回去,往回走!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坚定不容反抗。

  两岸的人一起叫喊着让杜茂盛退回去,太危险了。最大的一次洪水直接排出来,溅在杜茂盛身上。杜茂盛反倒坚定了,他甚至不慌不忙地站着,他要让杏子河上的大人小孩相信,这坝梁是坚不可摧的。狗日的!他突然冒出这样的话,不知道是骂谁。

  洪水像个调皮的孩子,在坝梁上激荡。一个小时后,坝梁上有了裂缝,像有悠悠的气体从裂缝里往出来溢。裂缝一点点大起来来,先是一处往出冒气体,接着是几处。坝梁逐渐老态龙钟的样子,有气无力地等待着什么。人们意识到坝梁正在从中间往两边弯曲,坝梁上的杜茂盛被人们拉回来了。胆大一点的都陪着杜茂盛站在坝梁一侧,其他人远远地站在两岸的高处。人们眼睁睁看着坝梁像锅里蒸熟的馒头一样热气腾腾。馒头熟了烫手,没有人敢把手伸到馒头上。气越来越大,十年前最早的那座大坝被冲毁的情景又要上演了,去年那半截坝梁被冲毁的壮观绝对比不上十年前的那次。

  杏子河上的老年人已经意识到那股尘土会冒上天,人们似乎在倒计时。杜茂盛弓着背,往前探着身子,眼巴巴看着蒸熟的馒头。他浑身湿透了,头发粘在脑门上,像一只等待吃食的公鸡,不时左右看看,示意人们往远一点,往远一点。刚刚的怒气和焦躁已然没有了,只有平和的长者的风度。往后退,他这时候说话正常了,和平时的声音一样,往后退。

  没人听他的话,都站在他身后。他都不会有事,他身后的人能有什么事。大家反倒想往前走,再往前一点,能多一点是一点。年老的人在两岸对着这几个人叫道,回来,回来吧,不要那样!他们的叹息声反倒怂恿着他们往前走了。洪水拍打着坝梁,漫过去了,坝梁被包裹在洪水下面,上游的洪水继续加大,看样子不得不退回去了,他们刚退回来,坝梁决堤了。

  十年前的那股记忆中的尘土硝烟一样冒出来,腾地升上半空中。人们的眼睛没有看决堤的坝梁,而是随着硝烟伸向了天空。洪水憋屈了好久,终于欢畅地奔腾而出,振聋发聩。硝烟在雨水中淡去,决口在最中间,只是三分之一的坝梁。洪水瞬间而去,僵持的局面终于被打破。

  上游的洪水像被清空一样往南冲去,两岸出奇地安静,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十年前对大坝有记忆的人没有说话,他们不愿意说,对十年前大坝没有记忆的人来说,他们不敢说话,因此谁都不说话。人们收拾起各自的工具,能拿动的拿回家,不能拿动的还是摆放在南庄这一边的岸上,有人不愿意在对岸的龚家寨住,都要回到自己的家中。天在黑夜到来的时候放晴了,一片锃亮,像一只巨大的马灯悬在头顶。月光倾泻下来,照满杏子河。

  杏子河睡着了。以前杏子河上何等热闹,平日里,人们会忙里偷闲玩一会儿牌,喝一场酒。婆姨们还不忘在一起拉家常,叽叽喳喳像一群麻雀。话题重复来重复去,一点也不觉得烦。就和过日子一样,每天起来都要吃饭干活。只要太阳一出来,什么都是新鲜的。

  婆剪了很多幅河神,杏子河上的人家都去领取,回来虔诚地贴在自家的灶台上供奉起来,白天黑夜,看见就祷告。

  十年前,没有记忆的孩子们没见过过去的坝梁,那座坝梁长年累月被积淀起来,顽强地抵抗着洪水的冲击,维系着南庄和龚家寨两岸的通行和交往。十年前那场洪水,让两个村庄自此隔河相望了。河水从脚下流过,或大或小,或有或无,人们习惯了没有坝梁的日子。两岸越来越远,越来越难以通行。河槽被冲刷到了石头底部,河水吞噬着生命,危机村庄的安全,牲畜也被洪水带走不少。

  这河需要治理,要让它成为两岸的良田,去年半截坝梁被冲毁,今年,新修好的整个坝梁又一次被冲毁。人们觉得是河神又在作怪了。杜茂盛翻阅了家里所有的书,除了传统的唱戏,也找不见祭祀河神的好办法,后来还是要求助于婆。婆此刻的心情和被冲毁的坝梁一样,婆说祭祀是没有用的,平时谁撞客了,舍一把米,给河神意思一下,就是自己宽自己的心。我看啊,咱是运气不好,遇见了坏天气。

  婆还说,是不是让杨晨他老子回来看看,他一直就没离开过河流,成天到处和河流打交道。听说也到一些地方打过坝,我给他照顾了几年孩子,他该给咱出出力,虽然我这女婿和咱这里没什么关系了。

  婆让去延安城里的人给父亲捎话,多余话没有,就说坝梁打不好,看能不能帮上忙,能帮上就回来,帮不上就别回,忙他的工作,把杨晨照顾好。

  父亲带着杨晨回来了,人们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后生。他们陡然觉得父亲不再陌生,是杏子河上的自家人,起码他是杏子河上的女婿,只是他们一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自打杏子河上最美的姑娘被那场洪水带走后,这个人就在人们的视野和记忆里消失了。他的孩子杨晨,人们一直没觉得是他的孩子,就把他当作了杏子河上的一个孩子。

  人们看到杜茂盛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双手握住父亲的手,嘴里叫道,兄弟啊!——连父亲的大名都不叫了,叫兄弟显得亲切。他嘴唇动了半天,终于说道,你是学水利的,你说说,这坝,怎么才能打起来啊?

  父亲脸红了,抽出一只手,按在杜茂盛的手上,叫了一声大哥。然后,父亲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可以安抚杏子河上人们的心。

  父亲和杜茂盛一起在杏子河上走了一遍又一遍,记录了很多东西,还画了草图。人们热泪盈眶地看着几个人白天黑夜地交头接耳,他们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话,总之是关于杏子河的,关于杏子河上这几座大坝的。

  不几天,人们看到这个神采奕奕的年轻人胡子拉碴的。他没有一点城里人的架子,遇到谁家饭熟了,洗一把手,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端起碗就吃,仿佛每一家都是自家一样,还吃得津津有味。那种对饭菜的品味,让杏子河上的人们恍然觉得原来自家的粗茶淡饭竟还可以吃出这样的味道。

  人们对这个年轻人的喜爱让他们忘记了坝梁两年来被冲毁的伤痛,甚至觉得只要这个年轻人在,坝梁会建好的。良田会种上地膜作物,产量会翻一番,日子会越过越红火。外面的姑娘再也不用花大彩礼娶进杏子河上了,她们会谈起杏子河而争先恐后往这里嫁。人们在破败的坝梁上围拢、欢笑、散开。

  父亲在杏子河上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待了一个礼拜,人们说父亲才是河神,那么多年监测着河流,把河流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杏子河上的人们呼啦一下被拉到了坝梁上,有细心人发现,以前杏子河上的人好像没这么多,外面的人都回来了,他们说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连红和杜梨带着孩子回来了,人们看到孩子再一次觉得应该感谢杏子河,一场闹剧后一个幸福的家庭是多么让人幸福,就像是自己家的幸福一样。

  人们被一条河流聚拢在一起,先人们在看着呢,年纪大的人都这样说。他们说这话的意思是,一定要把杏子河上的大坝打起来。

  父亲用他独特的方式,和杏子河站在一起了。杏子河上最美的姑娘被河水带走后,他一个人独自生活了将近十年。他一辈子愿意住在河流上,观察它,监测它,父亲和母亲其实一直在一起,从来就没有分开过。杏子河上的老媳妇和年轻媳妇们都说,人家那叫爱情啊,咱这辈子是体会不到了。

  杜康手中的水彩笔画出了明年洪水发生的情景,宽展的泄洪渠让浩浩汤汤的洪水没有在河上滞留的可能,来不及翻过泄洪渠就跑远了,跑到延河里去了。延河上的支流在延河不同的地方汇聚起来,被延河带往东面的黄河里去。

  黄河最后汇入了大海。想象大海的波澜壮阔,杜康的画笔和想象力仍旧没法达到。

  在以后的日子里,在延河边上,在水文站,再也没有下来那么大的洪水。杏子河上婆的那一声“喝浑酒啰”的呼唤,却时时传来,春风般拂过杨晨的身体。

  杨晨感觉时间倒回去,与婆和杏子河上的人们,一次又一次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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