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爷爷奶奶在邮电街安家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去集贸市场买回几个大坛子。第二件大事,就是紧锣密鼓地酿黄酒。
那是1976年的深秋。
十堰市外贸局家属院的二楼,夜色昏暗,铁皮炉子里的火还没有通红。爷爷奶奶就忙着在大桶里铺满糯米。甘美啊、芬芳啊,他们快乐得差点要唱起歌来。
郧县人家家都会酿酒。早年住在城关镇的时候,爷爷奶奶拿木桶酿酒,存放得越久,香味越醇正。记忆里,那是七十年代的事情了。大人们从来都无畏辛苦,弯着腰在大木桶前忙来忙去。把糯米蒸熟,有时还可以撒一些糯粟米、玉米进去。一件历时半个月的工程,值得老百姓四季都浸渍在热情的忙碌中。
夏天晾冷拌曲,冬天趁热拌曲,总之曲块是关键。可这难不倒家庭妇女,制作黄酒曲的主要原料是全麦面,或者麸皮及花色草。道理都懂,可酒曲的制作过程偏偏难倒了奶奶。我爸从来没有见过奶奶做酒曲子,大概是因为懒吧,她直接从刘洞老家抓一些酒曲带回来,对外宣称这是一套祖辈相传的独特技艺。
奶奶个头小,性格乐观豁达。每当爷爷在前面咋咋呼呼的时候,奶奶就跳起来,迅速站队。两人集中了烈性和醇厚的成分,一高一矮,无论如何都要双剑合璧。
懒归懒,总算是参与了劳动的。
要做好郧县黄酒,倒是相当讲究的,连爷爷这个粗枝大叶的人都要耐下性子做。酒曲子的量刚刚好,糯米的比例刚刚好。得精工细作,将砖曲砸碎,放入净水中浸泡数小时,过滤后用曲水拌料,这时再倒入木桶里,封口。半月后打开,酒香四溢。
大概是因为投入了大量的精力,所以这一桶桶黄酒,是没有儿子们的份儿的。当然,酣饮固然畅快,但是后劲毕竟大。他们都未成年,耍起酒疯来可得了啊。儿子们是他们的假想敌。
有时候酒曲子暂时没有,中间就有那么一段短短的空档期。等酒喝的日子不那么好熬,前面一段都是黑暗,嚼什么都没有气力,好像断了源头。
没有办法顺流而下,因为酿酒的整个过程需要十几天的时间,他们心甘情愿地一桶接一桶地酿,没完没了的遡流。黯然的糯米,一旦和酒曲反应,就熠熠生辉。楼道里总弥漫着黄酒的浓郁醇烈;整个屋子更像酒鬼的家,木桶以绝对性数量取胜……生活真是又辛苦又有力量,在等待的半个月里,他们时不时弯着腰,撅着屁股跑到木桶前嗅一嗅,百体通泰,恨不得跳进去痛饮。这寻常往复的动作,在我爸眼里成了特写。他总在嘲笑他们一副酒鬼模样。
那是缓慢的日子……
好在多年后,爷爷奶奶如愿以偿,闻着黄酒味长大的儿子们,一个爱喝啤酒,一个爱喝白酒。总之,没有人太惦记黄酒。
可是又过了很多年,我爸和我小叔又破戒喝起了黄酒。郧县黄酒、房县黄酒,提起哪壶喝哪壶。倒不是因为黄酒变了口味,而是奶奶再也找不到对饮对酌的人了。家庭聚会上那一大碗一大碗黄酒,觥筹交错。也许酒曲子失去了某种神秘的世袭后,口感早已丧失了醇正。但却给予了这个大家庭绵绵的力量,陪奶奶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干枯的季节。
日子平常了。
1979年的夏天,我爸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的女朋友要到家里拜访。那是从大武汉来的姑娘,第一次登门见未来的公婆。爷爷奶奶眼里全是星辰,又焦灼不安,连夜开始准备起来。
准备什么呢?除了几盘奢侈的肉,当然还有郧县黄酒。能够用自酿的黄酒招待客人的,是酝酿了顶级的欢喜。它们比星空还要璀璨绚丽啊。满屋子的酒坛,数量超过了家具,这就是确凿的证据。热情引导着他们,让他们一时间想不到,武汉姑娘是喝米酒长大的,瘦弱得令人担心,哪里经受得住黄酒的甘烈和劲道。
餐桌边的言谈里,武汉姑娘听不懂郧县话,连猜带蒙,在一浪赛过一浪的声响里,扎扎实实地喝下了一碗满斟的黄酒。她为此也付出了代价,整整晕眩了好几天。
奶奶才不承认:“嘿!米酒有个啥子喝头,这可比房县黄酒好喝,劲足!”
劝酒成了奶奶的执念。她毫无隔阂,坚持不懈地改造我妈:“我们郧县人就是喝黄酒长大的,一顿不喝就心慌。”改造令她感到十分有成就感。
鄂西北小城,高耸的山群,汽车制造厂的城市。大山里的火车站台,光芒交织;拥塞的进山道路上,总有一批批外地人奔走和留下。而喝米酒卻是武汉姑娘思念家乡的安慰,她无法克服。她被十堰各地的方言包围着,穿过层层面孔和嘴巴,每天都生活在缥缈的失落和迷茫中。
十堰人钟情黄酒,郧县、房县出产的都爱。黄酒香气甘醇梅酸,混杂在饮酒人的未来里,望梅止渴一样。爷爷奶奶的人生里,掺杂了太多难以消化的无助,如果能一解百忧,就甘愿上瘾。这是琼浆美酒啊,日子在酒香里徐徐绽放,像点亮一盏通透的琉璃灯,从黎明驶向白昼。
就这样,在汉江的上游逆流而上,一碗碗黄酒举起和放下,几十年的温情脉脉。武汉姑娘就是我妈,我妈终于习惯了黄酒,她被大山的遒劲和韧性融化了。
绵绵不绝的酒香,从郧县县城涌进了邮电街。人们热爱稳定的生活,不会厌倦。入居便有舒适的酒香,家的意味更加浓重。
外贸局家属楼的邻居们,也不是个个都矜持的。刚搬过去没多久,就有邻居兴冲冲地敲门拜访。“嘿,这酒咋这么香咧?我上楼都闻到了。”
爷爷忙把儿子们赶回屋子,又从厨房拿出大碗,嘴里高兴地嚷嚷:“来、来!喝点,喝点。”
能不高兴吗?爷爷家的黄酒总是很新鲜纯烈,以酒会邻居,朴实无华,把感情藏进酒里。已经来了好几拨邻居了,新家的大酒坛子高贵锃亮,酒香外溢,装满了一肚子新生活的希望。最重要的是,老王家的酒最好喝,这事估计早就传开了。这是极其有价值的,想想就让人感慨。
好吧,溢散的酒香压不住,总不能天天关着窗户严防死守吧。不知不觉间,总有邻居来喝酒。外面明明买得到的酒,偏偏要来蹭酒喝。“不知不觉”这四个字,是后来才惊觉的,家里米饭消耗巨大。大家喝着喝着就坐了下来,自然而然地拿起了筷子。简陋点没关系,夹点花生米、夹点酸菜,再来一碗白米饭,一顿饭就解决了。无穷的热情,一点都不萧条,这才是新生活。
九十年代,爷爷把家又搬到了老虎沟。我最初的记忆,也是从这里开始的。长长的一条路,上学和放学,我被爷爷牵着手走。我从来没有记住那条路积云般的云层,也从来没有记住秋日天际金橙色的夕阳,却记住了外贸局有个坏人叫某某某。——瞧,连我都记住了。这个读音模糊的名字总跳跃在与酒有关的话题里,像小學生作文里描述的坏人一样,某某某不是什么好人。讲坏话,瞎捣乱,搞破坏。他是个小官,紧绷着脸,不善言笑,背地里布局阴谋诡计。
有时爷爷奶奶正在家嘀咕这个人,他就恰好来串门,不为别的,就是寻觅那口酒。
进门是自来熟的老同事模样,找点话题,片言只语间就踱着方步到了酒坛子边上。他一瞧,黄酒在坛子里不慌不忙地酝酿着,就满脸笑容。四平八稳地走到餐桌边,拉把椅子坐下,大碗端起,生活充满了该吟唱的颂歌。该大笑的时候一起大笑,该叹气的时候一起叹气;一唱一和之间,一碗酒就充实地下肚了。当然,一定是要再讨一双筷子夹花生米的。一颗一颗油亮的香炸花生米,赶着脆点吃最好,咯嘣咯嘣嚼着,加上一口一口的白米饭,旧仇旧恨就那么囫囵下肚了。
放下大碗,一顿饭差不多解决了一半。他站起身,一抹嘴,头也不回就告辞了。门关上没一会,就传来他吹出的小曲儿,欢快跳跃的,看来心情是极好的。也许一碗馋人的黄酒让他无法招架得了,暂时放弃了自尊,又变成了有志之人。
爷爷不做声,继续嚼着花生米。奶奶去厨房端出菜来,清炒大白菜、萝卜片炒五花肉和酸菜炒粉条。我们三人吃着吃着,奶奶忍不住了:“嘿!乖乖的,这家伙回去还是会说我们的坏话。”爷爷听了闷闷不乐。
两人沉默一会,又嘿嘿对笑起来。我不解,他们竟然满脸释放出红润的光芒。值得啊值得啊!这一坛坛的黄酒,教会他们热情奔放,让没有味道的人生大放异彩。
爷爷奶奶一年四季都喝黄酒,这种生活充实丰满,可他们从来不承认自己是酒鬼。无论是明亮的中午,还是薄暮的时分,两人都会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坛子边,弯着腰打酒。一人一大碗,郑重地端到餐桌上,像盛饭一样自然不过。不是咕噜咕噜一口气下肚的,一定得佐伴着花生米才感觉是喝酒的样子。酒香爱抚着,两人静静地围在一起,大碗里的黄酒色泽明亮,闻起来醇香可口。我馋得很,跑到酒坛子边去闻。奶奶想拉过我,爷爷拿筷子蘸了一点黄酒,让我嘬一嘬。我张开嘴,啊!又酸又苦,我五官都要扭曲了,眼泪挤了出来。爷爷借着酒劲兴高采烈。
边看电视边喝酒,酒快要喝完了,更要小口小口地嘬。爷爷夹花生米时,忽然手一抖,掉了一颗。他赶紧起身,好像奔跑在麦地里,追着在地上滚动的花生米。捡起来吹了吹,又丢进嘴里,嘟囔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爷爷奶奶也不是永远锦瑟和弦的,他们偶尔也吵架,不知谁惹谁心烦了。爷爷垮着脸,眼袋外鼓着,声嘶力竭地暴怒。奶奶腰板子一挺,装腔作势地迎战。
吵架后,就是无声无息的冷战。我和奶奶说话,她就坐在床边上抹眼泪。爷爷埋着头扫地、拖地、做饭,就是不搭腔。
到了吃饭的时间了,冷战还在坚持。奶奶看没有人理她,擦干眼泪,径直到酒坛子边,舀了一碗酒,端到桌子上,摆在自己跟前,假装看不见爷爷已经伸出来要接碗的手。
爷爷怒了:“嘿,饭都端跟前了,你给我拿碗酒咋啦?”
奶奶顿时红光满面,嘻嘻笑起来,高兴得又是拍手又是拍腿——这老头子果然中计了。她站起身,给爷爷打了一碗酒。我们仨围坐在一起,开始吃饭,一碗酒让冷战喊停。
爷爷畅饮了黄酒后,周身就此通透。一改平日的苍老暗淡,流露出活泼的一面。他把刚出生的小堂弟抱在怀里,摇啊摇,捧着他的小胖脸亲个不停,一口一个宝孙子啊、儿娃子的叫。亲了脸蛋,又要亲肚子。看到小堂弟咯咯咯地笑,他又捏着他的胳膊拽着他的腿做起了广播操,一二一、一二一,舒展舒展,运动运动。
从刘洞来的神秘酒曲子,充满了怜悯之心,治愈了爷爷的一生。
爷爷1957年被划为右派,开除了党籍,行政连降三级,从县委机关下放到了农村。直到七十年代末,才平反回到市里上班。这期间,日子泥沙俱下,影响了我爸的前途,爷爷内忧外患地抑郁了好多年,怕是黄酒才让他暮年的灵魂得到了升华吧。这是我成年后才模模糊糊拼凑出的真相。那些一醉方休的云烟缥缈,都是情有可原啊。
从1993年开始,儿子们有了自己的房子,渐渐离家,老虎沟的老房子空了下来。爷爷奶奶把积攒下来的酒坛子都摞上了阳台,舍不得丢弃。人生只有短短几十个春秋,追忆从前那些快乐,总会让人心里慰藉的。老两口算是半隐半暗地退出了江湖。
爷爷更加沉默,他拢着袖子,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天空碧蓝,有白色的云朵逍遥自在。万里晴空和他无关,他只是看着沉默的酒坛子,眼神被中药的气味一点一点地模糊。“把酒坛子摔了算了。”我爸劝说。“嘿,你敢!”爷爷忽然来劲,甚至跳起来。丢掉酒坛子,不等于丢掉“癌症晚期”四个字,那是掐断了他此后的希望啊。
厨房里堆满了中药罐子,即使是最保守的治疗方法,也无法把攀附上身的癌症拖走。爷爷他和外公成了肩并肩的病友,两个六十岁出头的老人,阴差阳错就住进了人民医院同一间病房。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切都不会复苏了。
1994年的清明,外公陡然逝去。
爷爷决定住回家中,在那里等待姗姗而来的命运……我也被送回到爷爷身边暂住。我问:“爷爷,我爸爸妈妈都去干什么了?”爷爷看着我,慢慢溢出两行眼泪,眼神里的光芒一点一点熄灭了。我第一次看见爷爷落泪,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爷爷安慰我:“你外公不在了,他们去收拾屋子。爷爷还在,不怕。”
又喝了一个夏天的中药,爷爷把中药罐子全都扔了出去。爷爷可能快走了,他露出了苦涩的笑容。那个秋天特别美,一点点金色都会熠熠生辉。爷爷去阳台搬回了酒坛子,九月份是酿酒最好的日子。爷爷和奶奶面对面围坐着,像好多年前那样,对饮对酌、聊天、吵架、发脾气、冷战、再喝酒。生活回归到酒鬼状态。1994年的初冬,爷爷没有战胜癌症。
爷爷走了后,奶奶做黄酒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她粗枝大叶,酒品大不如以前。骄傲的酒坛子每况愈下,一个叠着一个,摞在墙角边,越堆越多,爬满了灰尘。
有那么一阵子,刘洞乡下的村里人到市区来采购,还是带了些酒曲子过来。奶奶眼睛一亮,又重新搬回了酒壇子,重新张罗起来。
天气温和,春天来补偿一切,有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酒坛子擦得锃亮,被我围着反复摩挲。我拿了一张纸,写上“老胡同志的酒坛一号!1996年5月。”贴在坛子上,再用透明胶一层一层覆盖上去,严严实实的。酒坛二号、酒坛三号、酒坛四号,一个个登台亮相,反正也是无聊。
二十多年后,我在阳台上又看到了那些浩荡的酒坛子,圆珠笔字迹,被灰尘模模糊糊地覆盖。那个曾经贴纸条的小女孩长大了,她离开老虎沟的家很久很久了,甚至没有耐心再爬上楼到处看一看。那些慢慢拖出来的成长痕迹,总是依稀可见。那些字一颗一颗的,稚嫩而又饱满,在黄色纸条上,等着再去翻开水色天光的童年。
奶奶很少给我打电话,但凡打电话,总逢一些在她看来是大事的日子,比如谁的生日、气温骤降、开学、放假……奶奶心胸博大,总在幸福地自嘲:“我老太婆好得很,吃了睡,睡了吃。每个月还有几千块钱拿,国家对我们好得很。”——没有酒喝的日子,她更显得和蔼可亲,用平静抵抗寂寞。每一个早晨,她都会勾着腰慢慢走到阳台边上,站在阳光能晒到的方块里,看着老虎沟公路上二中学生们的明朗背影,久久不愿进屋。是的,听着青春而激情的喧哗,生活并没有凋敝下去。
回武汉后,我总会惦记奶奶此时在干什么。是不是站在阳台,和酒坛子一起凝视远方看得见的山影,然后陷入长时间的回忆。或者端着一杯苦茶水,慢吞吞地坐在床上看电视。
我在电话里问奶奶。奶奶开心地说:“我在看电视新闻——”
“有人来看你不?”
“嘿!大家都忙得很,看我做啥子?”
放下电话,我意识到自己又蠢又笨!奶奶的腰已经快弯成一张弓了,还能干什么。
奶奶是明智的。看新闻,好像置身于整个世界中,体验着搏动的生命,从不曾走散过,寂寞过。
再想想,我是不是有点敏感了。奶奶生活里的平静,远远比我想象的更平和、更乐观。
有一天,我走出大山,想去看看更远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平原地区新鲜的面孔和口音。我总以为我分辨清了家乡的一切,我骄傲地说,我们老家的黄酒很好喝。有时,我会网购一大壶黄酒送给外地的朋友。网页里写得很清楚:小曲黄酒是房县黄酒,入口清甜,口感细腻;大曲黄酒是郧县黄酒,略显苦涩,口劲更大。
都怪我没有再认真一点,事实上,我从来都忘记问,奶奶到底喝的是什么酒。回十堰的日子,我频频提着黄酒去看望奶奶,她总高兴得眯眼笑,神清气爽,尽管那是随机买的黄酒。奶奶说:“我孙娃子给我的,我都喜欢。”她给过我无数的机会,而我却一无所知。
后来我才知道,奶奶只喝郧县黄酒,而感情慢慢开始倾斜,到底是为什么,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如今,似乎也没有哪一种酒能让她再痴迷。
大山在慢慢被掏空,里面深藏的珍宝,层峦的阴翳,落进城市的怀抱里。尽管它们轮廓依旧,甚至比从前更显绿油油的生机,但却是毋庸置疑的单调。一部分人埋进了大山,不再是大山的主人;一部分人留守在城市,平静地衰老下去。那据说是祖传秘方的黄酒大曲,被慢慢遗忘了。
2014年后,奶奶不再喝黄酒了。对的,黄酒从没有丧失它的醇厚苦涩,只是,她的舌头渐渐衰老了。疾病也应时而至。她的世界越来越小,她要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多。床头柜边摆了一排小药罐,它们装着一肚子的药丸,像一颗又一颗珍珠,修复着奶奶苍老蜷缩的身体。
奶奶在一场大病里苏醒,也存活了下来。她倒不曾悒悒,依旧乐观祥和。医生说,只要坚持吃药,就是平安的。
我又一次回十堰去看望她,那是她戒酒后的第一次见面。我买了一壶真正的郧县黄酒,带给了她,演技拙劣地想弥补从前的失误。
那次见面,关于生病和康复的话,我们说得轻描淡写,几句就一带而过。我钻进到处是霉斑的厨房,找来两个碗,把酒斟进碗里,混沌在下沉,醇厚和甘冽的气味冒上来。要是甜一点就好了。我端起碗的那一刻,再也忍不住,悄悄地哭了,一滴一滴的眼泪掉进了碗里。我在心里大喊着,奶奶,一定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从前一起喝黄酒的人,一个一个都走散了。一直走到了生命的边缘,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们。我忽然想,奶奶也许真的不爱黄酒了。这一路,她把行李越丢越轻,无比安宁,甘愿没有惦念地继续走啊走。
举起大碗,摇晃着金色的汁液。“来,干杯!”我们假装在喝。其实只是闻了一闻。我们聊一阵天,我就说一声:“干杯。”装酒的大碗碰撞,浇灌了一年一年的香樟树。那是家乡的树,它们长在心里,长在十堰的记忆里。它们郁郁葱葱,结满了甜蜜的果实。糯米散发出的清苦气味,又在房间里弥漫,久久的。老人眼神水亮,皮肤泛着清醒的光泽。黄酒汁水有了自己的呼吸,呼唤着老人的名字,它们把记忆激活了。老郧县黄酒就是奶奶的记忆,她的目光在酒水的深处明亮着。黄酒把奶奶捎带回了二十多年前,甚至更远,像讲述一个长长故事。这些年,奶奶独自一人,颤颤巍巍地走着,内心却又苍翠如青松,攀爬上了整座山脉的记忆。
我沉默着伸出手,用指尖触摸她枯糙的手背。和她的双手重叠,好像这段记忆也属于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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