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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巴河笔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飞天 热度: 13239
王小忠

  小二楼

  算算时间,来到车巴沟已经半年了,我始终无法投入工作,像一个江湖艺人,更像一个武林侠客,徒有幻想,而又期盼异想天开。

  我的每一个早晨都是由鸟雀们吵醒的。住在村委会朝西的小二楼上,和住在冷藏车里没啥区别。一个旧的生铁炉子,炉面烧得通红,依然难抵直入骨髓的寒冷。每天晚上,我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半夜里常常被冻醒,只能顾头不顾腚了。如此一来,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不是急于上厕所,而是整理乱如鸡窝的头发。在小二楼洗头需要极大的勇气,我只好将毛巾在热水中泡一下,再拧干捂在头上,等张牙舞爪的犹如牦牛膝盖般的头发完全贴在头顶上时,才可以飞奔下楼,舒舒服服尿一泡长长的尿。

  就那样,在向阴的小二楼上,我和即将到来的寒冬展开抗击与搏斗。没有人知道我的梦有多么宏大,一个艺人和侠客就这样成了失意的流浪者。这里青山绿水,房屋古朴,但我时刻感到失意和落寞,无法将自己从日复一日的寂寥中拯救。最初的喜悦沦为忧伤,激情沦为悲叹,权利和职责也成了腐朽的刀弓。我只好退隐在小二楼的角落里,守着永不言老的光阴。

  怒吼的风像魔鬼迎娶新娘。我不敢出门,只好把塑料罐改成一把夜壶,坐等春和景明的某一天,时间给我一个光荣的身份。

  小二楼对面有一家杂货铺,杂货铺能给人希望,不过所有一切也只能是想象,因为那间杂货铺大多时间都关着门。黄昏时分,牛从山林里出来,当它们路过杂货铺的时候,杂货铺偶尔会开一次,但很快又会关上门。巷道里的路灯彻夜未眠,但没有行人,安静得有点可怕。这时候,我会听见车巴河的流水声,还能听见山林里各种各样的鸟儿的叫声。一旦进入夜晚,就连流水声都听不见了。隔窗相望,只有黑乎乎一座大山的轮廓。有星星的夜晚,也似乎少得出奇。

  村里的人们中午都不休息,我也习惯了。一到中午,我总是要走出院子,沿小二楼背后的巷道去河边散步。

  阳光溢彩的早晨,我已经从对面山上的柏木林里回来了。河流解冻了,流水的声音变得悦耳起来,布袋里柏枝的清香不断外泄。我想,拥有了清新质朴的乡野日子,就可以静下心来。而事实上,我还是无法安下心来,一面想着山林的神秘,一面想着城市的热闹。寂寞无声地穿过巷道,那个向阴的小二楼一如既往地昏暗。拉开麻布窗帘,大多时候我会看见走在巷道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他们背着柴禾,满脸笑容,相互致意。他们的日子似乎充满了无尽的乐趣,也充满了幸福和阳光。而房间里的我却有点失落,桌子上布满灰尘,这些都是生活留下来的记忆,要经过无数春夏秋冬,才能淡忘。上午十点的时候,阳光会滑过窗台,转瞬即逝,但阳光的确向小二楼袒露了它的无能为力。另一张桌子摆放着厨具,厨具上每天都会有新的灰尘堆积,尽管如此,它们依然发出青稞的馥郁之气。

  一群孩子会准时来小二楼叫我,我们要去密林,要去山冈,要去寻找带有经文的玛尼石,还要去那个神秘的洞顶,谈论神圣和虚无。比孩子们更准时的是挂在小二楼上的四个大喇叭,鸟雀刚醒来,广播就开始了。广播里的消息是誘人的,那声音穿透墙壁,像烈焰一样,让虫蚊息声遁逃。广播一响,我必须要起来,像一个昏沉的旅客,更像一位懒散的农夫,必须要找活干,必须要分散心思。我想,少年们穿着彩色的衣衫,花朵们暗暗使劲,可谁理解葵花在烈日下的遭遇。

  巷道褊狭,右边是篮球场。孩子们沐浴着金色的阳光,但他们很少玩球,只注视着对面的山林,露出狂野的笑容。走出巷道,便是宽阔的天地,左边是青稞地,二月的风把田地扫得空空荡荡,只有一排柳树挤眉弄眼,发出沙沙的声响,炫耀头人镶在皮袄边上的白珊瑚一样的芽苞。

  春天要来了,这是令人振奋的消息,然而风依就很大。田地背后,便是我居住的小二楼——向阴,没有阳光,日夜被风雪扑打,即使晴朗的天空下,我的记忆依然布满冰凉。田地前面就是车巴河,初春二月,寂然无声。密密麻麻的青稞架站在岸边,它们在无穷尽的风雪中打盹、做梦。更远处的山林里是豹子的嚎叫,它们穿着水纹的新衣,呼吸急促,夜深人静的时候,就跑出来隔河望着小二楼上的灯光。堆砌在河道两边的是铁青色的酥油石,它们在阳光下享受河水的冲洗,而对身后小二楼里的担忧无动于衷。

  小二楼对面就是杂货铺,它像冬眠中苏醒过来的黑熊,因为春天来了,它也该苏醒了。村里偶尔也会停电,停电的时候,杂货铺会准时开门。第一次走进杂货铺,因为要买蜡烛。苏奴东珠就是这个杂货铺的老板,他踩着拖鞋,也像刚醒过来一样,对任何人与事都显得十分厌烦。但他说,有了蜡烛,就会看见各种各样的春天。

  那晚,我点燃蜡烛,果然看见了奇花异草。于是,我想要告诫像我一样的艺人和侠客,春天过后,还有轮回不尽的春天。如果没有蜡烛,就找不到春天,找不到春天,就永远被圈在车巴沟,就无法衣锦还乡了。那么我告诉你,千万不要去冒犯杂货铺老板。当然,我也是在等待着衣锦还乡的那一天。之后,我会将一切记录下来,作为活着的资本与骄傲,让它们永远住在心灵里。

  柏木林

  每天早晨起来,最先见到的会是阳光,然后才是房间里的铁皮炉子,以及炉子旁木箱里那堆烧柴。一直以为阳光会给我温暖,会给我热量。可没有阳光的日子里,我的房间依然是温暖的,这时候,我才想起木箱里的烧柴来。

  烧柴也是柏木的,多么奢侈。也难怪,这里生长着的全是柏木。柏木除了不易腐烂之外,生火也是十分凶猛的,因为木质硬,耐力久,火力旺。

  早早出发,离开村委会小二楼,沿车巴河北上两公里,再转身踏上一座木桥,便到柏木林了。进柏木林是需要足够的精力和勇气的,因为溜道陡,上的时候肺部要炸裂,下的时候膝盖会打颤。

  和我一同进柏木林的是大队长旺秀刀智。我驻村的这些日子旺秀刀智一直陪我进村入户,等熟悉了村里的所有情况后,自然也和旺秀刀智成了好朋友。旺秀刀智一到夏天就忙了,他要在草原与山巅间穿行。像柏木林这么点小溜道,他不会放在心上的,但他要随着我的速度,谁曾想到,到了山顶他却气喘吁吁。我没有实力笑话人家,但我知道,拖累才是真正的累。

  整座山就是一个巨兽的脊背,柏木在巨兽身上丛生,密密匝匝。透过林荫,山下的村子小得可怜。相对而言,村委会的小二楼算得上是最气派的建筑了。

  我摘下帽子,敞开衣襟,风就开始尖利起来。

  旺秀刀智大声喊,山顶上敞开身子的都是傻子。又说,汗眼都是张开的,邪风钻进身子里,不成傻子也会成疯子的。

  我被他的喊叫惊出了一身冷汗,慌忙把自己裹进衣衫里。没有看到想象中的柏木林,我们风风火火上山,而此时又战战兢兢下山。其实,柏木林之顶也就那样,根本没有我从窗户里看到的那么雄伟而高大。

  穿过稠密的柏木林,忍受了不少枝条的刮划,到达那座木桥时,我们就迎来了狂野的风。风沿车巴河肆意横行,目中无人,就算目中有人,也是所向披靡。旺秀刀智见我瑟缩的样子,便加快了脚步。

  回到小二楼,旺秀刀智对我说,要不先到我家吧,有奶茶。

  我回答旺秀刀智,还是喝清茶吧,习惯了。

  旺秀刀智下楼去劈柴,我在屋子里洗杯子。一会儿,炉火就红了起来,房间里暖和了许多。

  旺秀刀智说,还是柏木柴有力量。

  我说,过几年,柏木林就让你们烧完了。

  屁话!旺秀刀智无心,随口而出。柏木林里每年都有许多枯枝,还有闪电击倒的木桩,那些总该需要清理吧?不清理,小树怎么会长起来?停了一下,又说,我们也只是捡拾枯死的和断裂的木桩,住在林边,能占到的便宜也只剩这些了。

  你刚才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我说。

  旺秀刀智红了脸,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彼此都显得有些尴尬。还是旺秀刀智先开口了,他说,住这里还习惯吧?现在条件好多了。又说,以前这里可没有楼房。

  我说,慢慢就习惯了,只是距离柏木林太近了,有点怕。

  怕的没有,只要有人住,野生动物就不会轻易跑出来,不过我得给你说个有趣的故事。旺秀刀智透了一下炉子,添了几根柏木柴,顺势坐在炉子旁的木箱上,我也搬过椅子,坐在炉子边,认真听旺秀刀智说故事。

  村里条件有限,流浪狗很多,上厕所的时候狗就在下面等着。有天,某家来了亲戚,恰好他肚子不舒服,慌忙跑到厕所,没想到拉到狗头上了,狗受惊之后疯狂抖动身子,结果将屎渣子全甩到亲戚屁股上了。第二次、第三次亲戚上厕所的时候,总是要提着茶壶,先要将开水倒下去,赶走狗之后,才能安心蹲下来。至此后,亲戚来了都不敢去厕所,自然也不吃不喝了。

  旺秀刀智说完之后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之后便问我,你怎么不笑?

  我说,这有啥好笑的,流浪狗不吃屎,也绝不会蹲守在厕所里的。

  旺秀刀智瞪大眼睛,半晌不语,也是因为他的故事没有惹笑我而略感失败吧。短时间的停顿之后,他又说,你改天到我家来吧,看你的烧柴也不多了。

  我说,正好,你不提我也不好意思开口。

  旺秀刀智說,没啥不好意思的,都是朋友了。

  我说,那我做好芋头草芽鸡请你吧,芋头草芽鸡是我最拿手的。

  旺秀刀智说,那好,芋头草芽鸡我真没吃过。

  必须要跑趟扎古录镇了,驻村这么长时间里,我也想吃芋头鸡了。扎古录镇买蔬菜的铺子几乎都认识,一一问过之后,他们都说没有见过芋头。没有芋头怎么做芋头鸡呢。做不成芋头鸡,怎么好意思向旺秀刀智交代?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我走进平日基本不去的那家蔬菜铺子。

  有芋头吗?我问。

  鱼身子都没有,哪有鱼头。她回答。

  是芋头,煮汤的一种蔬菜。我说。

  我知道,鱼汤好喝,但这里没有买的,我们都不吃鱼。她回答。

  我比划了一下,和洋芋差不多,但比洋芋黑,有细毛。

  她笑了笑,说,紫薯有呢。

  回到村里,我开始犯愁了。躺在床上,思谋着从哪儿整几斤芋头呢?

  旺秀刀智来了,他抱着一捆柏木烧柴。柏木烧柴放在地上,就是一堆温暖的火焰,可是芋头鸡呢?旺秀刀智在屋里站了一小会儿,对我说,改天我带你再去一趟柏木林,一耕种,我就没时间陪你了。

  我闭着眼睛装睡觉。旺秀刀智见我不说话,叹了一声。真是懒死的家伙,中午这么好的时间也要睡。旺秀刀智说完就走了。

  我就那么一装,没想到真就睡着了。起先心里还想着,旺秀刀智看到房间里的冰锅冷灶可能很失望,他肯定把我想成是个只会说大话的人。又想,怎么能整到芋头,我不希望自己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那天中午,我偏偏没有梦到芋头,也没有梦到草芽鸡,只有风在柏木林四周回旋着,大得无边无际。

  春 耕

  旺秀刀智一定是遇到啥问题了,他频繁来村委会小二楼,就是不肯开口。他不开口,我自然也不便打问。

  住在小二楼,最麻烦的就是做饭,不做不行,一做就剩。做一碗面条,完了再炒两个小菜,这都是工作后惯出来的,可恶得很。旺秀刀智没有事情一般不来小二楼,最近来了几回,每次总是时机不对,要么洗锅,要么还没做饭。旺秀刀智又来了。早来一步,或晚来一步都有的吃。总是这样错过,我觉得怪不好意思。

  旺秀刀智一进来就说,村里已经算好了日子,你知道吗?

  不知道呀,算好了什么日子?我放下手中正在刷洗的锅碗,问他。

  要开始耕种了。旺秀刀智说,你可能真不知道,我们这里种田是要算日子的,算好日子才可以开耕,割田也是一样的。

  我是在农区长大的,自然不知道牧区的这些讲究。可惜旺秀刀智也只是知道有这样的讲究,却说不上其中的缘由。当我问他的时候,他也显得极不好意思。

  小二楼不方便的太多了,除了上厕所,倒污水、倒炉灰也是很不方便的。还好,窗外是一大片空地,我只好自取方便了。

  旺秀刀智见我打开窗户,要倒洗锅水,便慌忙阻拦,说从今天开始,不准将水倒在地里。我被他突然的叫喊吓了一跳。你来好几次,不是为了这事儿吧?我问他。

  就是为你倒水的事情。大家都碍于面子,没来直接责怪你。旺秀刀智说。

  有那么严重吗?我问他。

  怎么不严重?严重得很。你倒过水的地方庄稼就不长。旺秀刀智就急躁起来了。

  倒水不是滋润土地吗?我说。

  滋润啥?你的洗脸水中有肥皂,洗锅水中有洗涤剂,庄稼能长吗?旺秀刀智的话有道理。他说,肥皂水和洗涤剂的水渗到地里,会破坏土地,杂草都不长。

  剩饭、剩菜倒出去,喂了猪和牛,你怎么不提?我觉得我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你那是浪费,老人们都看在眼里,没有当面骂你,已经给足你面子了。旺秀刀智稍停了一下,又说,这里的猪和牛都没有下过馆子,吃不惯,吃了反而会得病。

  我听着旺秀刀智的胡搅蛮缠,不由得笑出声来。谁家的猪和牛还下馆子呢?

  城里馆子所剩的饭菜不就全喂牲口了吗?我就见过。旺秀刀智认真起来了,牛吃了馆子里剩菜后,挤出来的奶都是酸的,你没听说过吗?

  我懵了。酸牛奶的事情早有耳闻,但不曾知道是因为吃了馆子里的剩菜所致。

  旺秀刀智又说,一个人一生的粮食是注定好的,你那样浪费,迟早要挨饿的。

  我无言以对,只是瞪了一眼旺秀刀智。

  旺秀刀智又来了。他说,开始种田了,窗外那片地要种洋芋。还说我经常倒水的那片地方留给我,让我去种白菜。

  中午时分,窗外那片地热闹起来了。旺秀刀智开着手扶拖拉机,拖拉机后面挂着犁铧,手扶拖拉机比脱缰的野马还野,我明显看到旺秀刀智有点驾驭不住。来回犁两沟,他就要熄火休息。也是在他休息的时候,放种子的人才忙乎起来。放好种子,再犁两沟,如此三番,一个多小时,那片地彻底耕完了。

  旺秀刀智抹了一把汗,过来和我拉闲話。旺秀刀智说,播种机方便,但很费力,不像耕牛那么听话。

  我说,那看你怎么操作了。

  旺秀刀智说,就是操作难,深一犁,浅一犁,怕要亏种子了。又说,这铁家伙使不惯也得使呀,不会使唤,铁家伙就会欺负人呢,你看我都累了一身汗。

  那是你欺负人家。我说,谁让你不好好学习呢。

  旺秀刀智说,没办法,重新念书也来不及了。

  我笑着说,抽空我们去河边那片沙滩,我买上草籽,你开上拖拉机,拿上说明书,我教你怎么操作。

  旺秀刀智也笑了,他说,草籽难买。

  我说,我会想办法。

  放洋芋种子需要好几个人,放完之后还要将两犁沟之间分开,盖上地膜。这期间,旺秀刀智用铁锨将我经常倒水的那片地方翻了起来,最后也盖上了地膜。

  旺秀刀智说,买上些菜籽,用筷子戳个洞,将菜籽放进去就可以了。又说,不知道菜籽会不会发芽。

  我说,如果不发芽,就没有菜可吃,活该对吧?

  旺秀刀智哈哈大笑,说,放心吧,我家园子里多得很,不会让你吃水加面。

  我明白旺秀刀智的意思,只是心里嘀咕,以后倒污水、倒炉灰,的确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儿。还好,天气会越来越热的,不用裹着被子跑厕所,已是最大的安慰了。

  三进柏木林

  快入睡的时候,旺秀刀智才回来。下午四点多他来电话说让我等着,很快就到了。旺秀刀智去牧场我是知道的,但我想他不会只为取酥油而去牧场,也没想这么快就回来了。吃人家的嘴短,我只能安心等待了。

  凌晨了,迷迷糊糊当中我听见急促的敲门声。是旺秀刀智回来了。开了门,但见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背上的一个挎包也落在臂弯之间。我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让他进来坐。差点见不到你了。旺秀刀智说,悬得很,在山梁上遇见了一只狼。

  胡说啥呢,遇上狼你还能站在这儿说话?我说,你就知道哄人,好像除了你,别人就没见过狼似的。

  真的,你还不信。旺秀刀智说,不过狼离我远,没等它过来,我就一口气飞过山梁了。

  我差点笑出声来,但还是忍住了,看他样子的确是像碰到了野兽。

  我说,狼是黑的?还打着灯笼?

  旺秀刀智说,火焰红的,额头是白的,上下唇是黑的,蹄子是黄的,尾巴是灰的。

  我说,你带了望远镜?没见喜羊羊吗?还有美羊羊,暖羊羊……

  没等我说完,旺秀刀智说,我不是小孩子。

  我说,你也看过《喜羊羊与灰太狼》吗?

  旺秀刀智笑着说,没看全,不过我喜欢沸羊羊。

  我说,你喜欢它的啥?

  旺秀刀智说,我喜欢它的义气。

  我笑着说,你没有沸羊羊义气。

  旺秀刀智将挎包扔到我跟前,气呼呼地说,看看里面是什么?还敢说我不义气。

  打开挎包,见里面满满的全是芦笋,青翠欲滴,香嫩可人。从哪儿弄的?我兴奋极了,这可是好东西,没想到这儿也有。

  野菜嘛,到处都有呀。旺秀刀智的语气突然变得骄傲了起来,这东西炒腊肉一绝,你没吃过吧?

  没吃过,但我知道这个叫芦笋,也知道它的历史。我说。

  野菜还有啥历史,山里到处都长着。旺秀刀智说。

  好好的一个东西,让你用野字给糟蹋了。我又说,不过也是,我们从小就叫“猪尾巴”,但始终没看出它和猪尾巴哪点相似了。

  旺秀刀智说,猪尾巴也好听着呢,能吃就好,再别讲究啦。

  芦笋原产于地中海沿岸,古希腊人在公元前200年就栽培芦笋作为蔬菜食用,正式传入欧洲是在16世纪,民间开始大量种植,芦笋也在那时逐渐成为欧洲的传统食物之一。我国芦笋正式规模化种植,端上餐桌要到清朝末期或民国初期阶段,但这并不代表它就一定是从国外引进的新品种……

  我还没有说完资料的叙述,旺秀刀智就显得极不耐烦,说,你这人真颇烦,我们的柏木林里几千年前就长着这种野菜。

  几千年前你见过?我说,我给你普及点知识还会胀死你呀?

  别废话了,明天进林。旺秀刀智说完就摔门走了。

  我没送他,见他不可一世的那个样子,也气呼呼睡了。

  第二天,我起来得早,因为怕他早早来敲门。可是他一直没有来,直到太阳照到窗台上,直到我将挎包里那些芦笋一一切成寸许长,放在锅里焯好。

  旺秀刀智终于来了,显得很疲惫,缺少了平日的狡猾和活力。

  这么迟了?我对他说,太阳都照到屁股上了。

  旺秀刀智露出羞愧的神情,说,睡过头了。现在进林刚好,太早露水大得很。

  你不是起很早吗?怎么就今天睡过头了?我问他。

  旺秀刀智说,实话告诉你吧,昨晚从牧场返回来的时候路过了死人弯,心里怕,总感觉一路有人跟踪,一晚上没睡着,快亮的时候才睡过去了。

  我笑着说,胆子这么小,死人弯只是个地名,有不是死人堆在那里。

  旺秀刀智说,谁不怕?都快黑了,听说那地方邪乎着呢,要不怎么叫死人弯?

  我说,就是个地名,是你想多了。

  旺秀刀智说,或许吧,反正昨晚心里虚,好好没睡着。

  我说,以后别走夜路,走夜路记得要放声歌唱。

  旺秀刀智点了点头,说,如果不折那些野菜,也许很早就回来了。

  我们走出村委会小二楼大门,穿过小巷道,行至车巴河边那座小桥时,遇到了村里几个折蕨菜的女人,旺秀刀智和她们说了几句,便和我踏上小桥,进林了。

  来柏木林已经很多次了,然而每次进柏木林,所见所感皆不相同。柏木林在光阴下似乎发生着不同的变幻,一茬花儿谢了之后,另一茬却又葳蕤起来。鸢尾花缩小了身段,马樱子菜也被丛生的马莲淹没得找不见影子。高大的山白杨展开了叶片,于密密匝匝的柏木丛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野芍药的花苞越来越大,野蔷薇的刺越来越尖,蕨菜开始扬手,莨菪开始灌浆。

  我找到俄柔宁的窝了。旺秀刀智愉快地喊叫声估计村里人隔河都能听见。那是一片密林中露出来的向阳的山坡,抬头能看见一片蓝天,低头却有阳光,还有一片芦笋。俄柔宁真多,算是没有白来。旺秀刀智对我说。

  我不明白他说什么,不过他说的那三个字让我提高警惕,于是我问他,你在说啥呢?

  旺秀刀智笑了笑,说,你说的“猪尾巴”就叫俄柔宁。

  噗哧一下,我的鼻涕都笑出来了。我说,你太能扯蛋了,啥都能说出口。

  旺秀刀智也哈哈大笑起来,说,这个野菜在我们这里就叫俄柔宁,同时还有个故事,我给你说说吧。

  三十年前村里有个学生,星期天折了许多你说的“猪尾巴”,星期一就拿到学校,送给了他喜欢的数学老师。数学老师是个女的,外地人,课上得非常好,人也漂亮。数学老师大概没见过那种野菜,就问学生,这是啥东西?学生说,俄柔宁。数学老师一听便大怒,一个耳光就把那个学生打懵了,之后数学老师哭着去找老校长了。那次因为“猪尾巴”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学校领导,家长,老师,学生在一起唱了一台三对面。结果经大家讨论,一致认为那个学生没有恶意,错就错在语言的沟通上了,女老师以为那个学生拿点野菜就想欺负她,自然是羞愧难当。

  我聽罢之后也是一阵狂笑。我说,“猪尾巴”是忒俗气了,俄柔宁发音又太难听,还是芦笋大气,讲究。

  旺秀刀智也说,我们都是这么说的,谁也没有想到别处去呀。

  我说,芦笋真是好东西,这里长这么多,如果移到大棚人工种植,一定是有前途的。

  旺秀刀智说,谁种野菜呢?

  我说,芦笋具有人体所必需的各种氨基酸,营养价值很高,何况好多地方都有人工种植的。

  旺秀刀智说,种出来卖给谁呢?满山都是。

  我说,国家政策都鼓励群众兴办合作社,扶贫车间可以考虑市场营销。

  旺秀刀智说,我看不成。都脱贫了,生活条件这么好,谁还稀罕野菜。

  我知道,给旺秀刀智讲太多他是不会明白的,然而关于人工种植芦笋一事真的应该提出来,或许能带动地方经济的发展呢。不过一切有待考证,不能见风就是雨。

  回来的路上,我突然问旺秀刀智,三十年前的那个学生是你吧?

  旺秀刀智立刻红了脸,扯大嗓门,说,三十年前我还没吃过“猪尾巴”,也不知道送东西给老师。停了一下,又说,我想那个学生和你差不多,是城里人,有文化,喜欢巴结人。

  我没接他的话茬。我知道一旦接上,又将是没完没了的唇枪舌战。我在想芦笋人工种植一事,应该从哪个角度去提议才会引起大家的兴趣,才回提到议程上可以论证。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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