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什么时候,魏西樵爱上了红烧鹅掌。每回和朋友去饭店,别的一概不关心,只打听有没有鹅掌。倘若没有,便觉得少了许多味道。好像吃了这道菜,便能练就化骨绵掌,可以直登青云。鹅掌当然没有这种奇效,但故交好友聚在一起,喝几杯小酒,吐槽一番,发泄一下,排排身体里的毒,倒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魏西樵原本木讷寡言,三年前换了个单位,新工作逼他和人打交道,几年下来,倒也结识了一些人,三教九流,形形色色都有。认识后,多半便当场加了微信。到节庆或者休息日,总有一些饭局往来。酒桌上,大家推杯换盏,十分热闹欢喜。魏西樵刚开始还有点兴奋,后来就厌倦了,越是热闹的场面,散席后便越空虚。其实他心如明镜,知道他们仅止于杯酒之谊、点赞之交。一旦他丢掉工作,他们之间不会再发生任何交集,更别说碰第二次杯,握第二次手了。
当然,这并不表示魏西樵没有真朋友。他来深圳十几年,即使再不善交际,多多少少也有几个性情相通的知交,彼此有共同的爱好和趣味,人生经历也相差无几。区别只在于工资收入的多与寡,生活水平的高与低,但他们的友情与物质无关。时不时地,他们会聚一聚,讲讲心中的小秘密,开开彼此的小玩笑,谈谈人生的悲与喜。深圳这地方,时钟比别的城市转得快,连空气都忙得转圈圈。把一桌十个人全部凑齐,有点难,不是今天少了你,就是明天少了他。不过没关系,他们又不是酒肉朋友,不需要靠聚会来维系情义。即使一年半载不见面,交情还在那里。
有两个朋友,却是固定每个月聚一次的。一个姓周,叫周通,在一家世界500强做内刊主编。虽是内刊,但他主编的报纸,每期被十几万人争相阅读。在纸媒江河日下的今天,这不可谓不是一个奇迹。一个姓孟,叫孟梵净,是一名摄影师,摄影作品在国家级大赛获过奖。
三个朋友的聚会,通常在月底最后一个周末。从上午十一点开始,在饭店用完午餐,又移至酒店,开一间钟点房,接着叙谈,直至晚饭前才散去。聊天就聊天,饭店不能谈么,开什么钟点房呢?不管怎么说,实在有点奇怪。
很快,又到了约定相聚的日子。魏西樵特别高兴,平常周末时,总要睡到自然醒。这天七点不到就起床了,刮净胡子,修齐鬓角,整好容装之后,魏西樵才把帆布挎包仔细检查一遍。那包里装有一套衣服,还有纸笔等零碎物件。其实呢,包里的东西,昨晚便已准备妥当,也确认了好几次,不会有差错。他重复做这些事,似乎只为让时间快点过去。
终于熬到十点整,魏西樵挎上包,迈步出门。他们每次聚会地点都不一样,这一次选在布吉老街。那地方,离周通最近,魏西樵次之,坐地铁过去,也才二十来分钟。孟梵净住在宝安,来布吉要转两次地铁,耗费时间最长。他有一辆雷克萨斯,但平时不怎么开,聚会因为要喝酒,便更不能开了。
魏西樵从布吉地铁站步行到布吉老街,看了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他很想问问他俩到哪了,在三人微信群里打出一行字,临按发送前又删掉了。
今天情况比较特殊,魏西樵觉得自己来得太早,太積极,不好。于是,他决定先去订好位的饭店看一看,了解了解情况。找到饭店,发现那地方虽然小,但在装饰上别具一格,据说吸引了不少回头客,魏西樵一眼也喜欢上了。他们选择这地方,倒不是想当回头客,只是希望品尝更多人间味道。
考察完饭店,魏西樵拐进老街巷子深处,他喜欢老旧巷子的沧桑气息,年代越久远越好。巷子里弯弯绕绕很多,魏西樵转悠来转悠去,一时竟迷了路。接到周通的电话时,魏西樵才发现十点过五分了,他赶紧打开手机地图,导航往饭店赶。
周通和孟梵净已经到了,坐在厅堂里,边喝茶边闲聊。魏西樵大踏步过去,尚未坐下便道歉说,迟到了,实在不好意思,待会儿自罚一杯。周通笑,一杯哪里够,三杯还差不多。孟梵净也笑,知道你无鹅掌不欢,特意给你打包了两份,下酒菜够了。
孟梵净是个仪式感特别强的人,不但自己如此,还影响了周通和魏西樵。正因此,他们聚会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谁迟到了,必要罚酒。当然,喝的都是啤酒,一餐饭一人最多两瓶,绝不以醉酒为原则。个中有个原因,他们餐叙之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事情还没做,怎能先喝醉呢。
那天吃的川菜,味道确实名不虚传,何况又有麻辣鹅掌助阵,他们心情也不错,魏西樵喝了三大瓶。平时顶多喝一瓶的周通,也超常发挥,不知不觉,六杯下肚。他身边,渐渐空了两只啤酒瓶。平时骁勇的孟梵净,反而显得保守,喝完第三杯再也不肯倒酒。他们也不劝他,待会去酒店,还有下半场呢,他可是主角。饭罢,周通起身结账,用的是三人的储备金。当初,他们决定实施这个计划,一人充了两千块,存在周通的卡上。
出了饭店,一行人去寻酒店。附近五十米就有一家,网上评分还挺高,他们选定这家饭店时,便在网上看过酒店的图片,房间里的陈设符合他们的期待。行至酒店前台,周通说开个临时房。服务员问,一间还是几间?周通说,一间。前台扫了他们一眼,继续问,标单还是标双?周通说,单人间。服务员问,单人间?周通说,不行吗?服务员说,当然可以,身份证出示一下。办好手续,前台把身份证和房卡递给周通,告诉他坐电梯,到三楼左转。周通说了声谢谢。
三人一起走向电梯口。魏西樵走在最后,无意中瞥见前台瞄了他一眼,里面有内容丰富的笑。他想起第一次开房时,不仅前台小姐,还有别的房客,都在看着他们。那才叫一个尴尬呢,现在他已经习惯了。
当初他们制定计划时,孟梵净提出在城中村租一间房,他们真去看了房子,最便宜的也要一千块,这还只是空房的价格,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空调且不说了,如果租房,桌椅、风扇、茶具什么是必须置办的。这么一来,成本摊高了,经济上不划算。而且一个月去一次,清扫房间也是个麻烦事。再说了,如果租了房子,吃饭地点也就固定了。这与他们的初衷相悖。
进到房间,把空调打开,周通和孟梵净各司其职,一个忙着重新摆设桌椅,一个则烧水泡茶。魏西樵从包里拿出那套衣服,去洗手间沐浴更衣。二十分钟后,魏西樵从洗手间出来,和进去之前相比,完全换了一番模样。他一身大夫打扮,戴一副无框眼镜,衣服左胸口上方别着一块铭牌,上面写着:魏西樵主任。周通立于窗前,孟梵净则不见踪影。魏西樵迈步到挎包面前,取出纸笔,递给周通。周通此时变成了他的助理,他接过东西,摆在桌面上,又端来一杯茶,请魏西樵喝。魏西樵在椅子上坐定,抿了一口茶,调了调气息,对周通说,可以了,开始吧。周通点点头,在手机上发了条微信,便移步到门前静候。
门铃响起,周通把门打开,看到孟梵净站在屋外。周通把他迎进来,带至魏西樵对面。孟梵净半躬身子,向魏西樵点头,魏医生您好。魏西樵指指椅子,示意他坐。周通倒了一杯茶,摆在孟梵净桌前。
待孟梵净落坐,魏西樵把本子摊开,问,姓名?孟梵净答,孟梵净。性别?男。年龄?41。籍贯?江西。职业?摄影师。魏西樵说,请描述一下你的症状。孟梵净说,我把梦想弄丢了,成了没有梦想的人。魏西樵停下笔,双眼盯着他,鼓励他继续。孟梵净说,我现在做什么都没动力,找不到方向,也不想努力,感觉整个人快要废掉了。魏医生问,什么时候开始的?孟梵净答,年初的时候,就隐隐有些苗头,那时我还能控制。现在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也越来越控制不住。
你还记得以前的梦想吗?魏医生问。
我年轻的时候——别说太远,就说说三十岁的梦想吧。那时,我梦想成为一名数据分析师。在你们看来,数据也许枯燥无味,但你不知道,我当时对数据多么着迷。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和数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毫不夸张地说,数据改变世界,也改变我们的生活。要成为一名数据分析师,其实并不难。但那种低级的数据分析师——请抱歉我用了低级这个词——并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成为那种能改变世界的分析师,你可能觉得我在痴人说梦,异想天开,但我当时的确那样想。如果连想都不敢想,还叫什么梦想呢?我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但总是遥不可及。后来,我意识到天赋不够,不应该好高骛远,追梦要面对现实,从自己的兴趣爱好入手。于是,我不断调整梦想的层次。这些年,我有过很多梦想。我梦想成为漫画家,把所思所想所感所悟画下来,但我空有热情,却缺少绘画功底。我还梦想成为魔术师,也学会了几样在普通人看来很炫酷的魔术,但我知道那只是骗人的把戏,魔术玩得再好,也无法把现实生活变成童话里的样子。痛定思痛,我的梦想一变再变,越变越渺小,越变越现实。现在,我只想工作安稳,家人和睦。可是,你越是退缩,生活反而步步紧逼。
孟梵净的讲述超出了魏思樵的期待,他干脆打开手机录音功能,静静地听他讲述。周通也听入了迷,他坐在床上,左手把玩着一只指尖陀螺。孟梵净端起茶杯,猛喝几口,继续讲道:
有一天早上,起床后我头脑一片空白,总感觉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可到底丢了什么,我也不清楚。直到前几天,女儿让我帮她修改作文,题目叫《我的梦想》。我突然意识到,我把梦想弄丢了,成了一个没梦想的人。没有梦想,就没了动力,做什么事都没有精神,做什么事都感觉不到快乐。我已经不是我了,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者说,现实生活中,有一个人在替我活着。当初那个有激情有理想有追求有动力的“四有青年”,消失不见了。魏医生,请你帮帮我,帮我找回原来那个我。
魏西樵扶了扶眼镜,他显然没有想到,孟梵净会把这么大的难题抛给他。顿了一顿,他才问道,你害怕失去吗?孟梵净说,您是指梦想?魏医生说,不是,一切。孟梵净点点头。魏医生问,你确定?孟梵净说,我确定。魏医生说,如果你害怕失去,证明还有梦想,你并不是没有梦想的人。只是,这个梦想隐身了,你暂时还没发现,或者说它一直附在你身上,但你不愿意承认。你之所以会觉得把梦想弄丢了,是因为你患了失梦症。
失梦症?不仅病人孟梵净,连魏医生的助理周通,也被这个名词惊住了。
失梦症是都市里的一种普通疾病,尤其在一线大城市。这里的“梦”不是指睡眠里的那种梦,而是精神上的一种抚慰,是一种人生理想。只不过,医学界秘而不宣,因为这病治疗起来相当简单,但那帮人故意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以此证明他们医术高超。魏西樵双眼直视孟梵净,如果这病拖得太久,也会引发其他并发症。长此以往,就会往抑郁症的方向发展。
孟梵净用双臂紧紧抱住身体,这病能治吗,怎么治呢?
魏医生问,你最近一次笑是什么时候?孟梵净说,今天中午和朋友吃飯,还开怀大笑呢。
最后一次哭呢?魏医生的这个问题把孟梵净难住了。他捏捏鼻子,又用手掌心在脸部上下搓动,最后,手指交叉伸进头发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说,大概五年前吧,那次是因为,因为……魏医生说,我不追问你的隐私,只想问你,现在让你哭,你哭得出来吗?
现在?孟梵净面露犹疑。魏医生说,哭和笑都是上天赋予生命的权利,不仅是人,其他生物也如此。平时,我们总以笑脸示人,而心里有了委屈、失意和难过,总闷在心里,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个毒瘤。孟梵净问,要哭多久,才能治愈失梦症呢?
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平时笑了多少,便要哭泣多少。当然,它们的换算单位不一样,一般来说,一滴眼泪,能抵得上十分钟笑声。但你这五年中,全是欢乐,没有哭泣,那么我还是建议你,尽量多哭泣一些。在医学理论里,哭泣并不是伤心,而是良药,尤其对治疗心理疾病效果最佳。在我们的普遍认识里,生活中遇到伤心事,总是劝人别哭,其实这是错的,因为不哭出来,伤痛会积压在心里,时间一长,便会引发疾病。这疾病可能是生理上的,也可能是心理上的。你现在就去哭泣室吧,就在那边,我们来试试疗效。魏医生指了指洗手间。
孟梵净喝了一口水,站起身来,半信半疑地往洗手间去。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周通猜测,孟梵净把水龙头打开了,大约他不想让人听到他的哭泣吧。几分钟后,孟梵净从洗手间出来,一脸无奈,魏医生,我试了很多次,实在哭不出来。魏医生想了想说,这的确难为你。这样好不好,我和周助理出去转一转,整个房间都给你,半个小时后我们再回来。孟梵净说好。
魏西樵换下白大褂,和周通走出房间。刚进电梯,周通便说,老魏,想不到你还真有一套,你从哪里学来的哭泣理论?魏西樵说,我正想请你评价一下我这个医生的表现呢。你和我讲过,你第一次当医生时很紧张,头天晚上,一夜无眠。老实说,我虽然没有一夜失眠,但的确为今天做了很多准备。只可惜,那些准备居然没用上。我没想到,老孟那小子竟然这么狠,一上来就扔了颗大炸弹。
周通说,你临危不惧,这脑洞开得合情合理,实在太高明了。
魏西樵说,你是不知道,听他讲那些事,我心里那个急呀,生怕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医生面对病人哑口无言,是多大的耻辱。当然,我知道即使讲不出什么名堂,你们也不会怪我,但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上个月,你当医生时的表现多棒啊。我当然不可能超过你,但至少,也不能相差太远,是不是?也许叫急中生智吧,当时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画面,读高中时,有个同学写了一篇作文,名叫《我是哭将军》。正是这篇文章启发了我,我作了一些升华,就有了上面那套理论。
来到酒店大堂,两人找位置坐下。周通像没话找话似地问,老魏,最近工作还好吧。魏西樵说,就那样吧,半死不活的,已经习惯了。周通说,别太挑了,你现在工作多稳定呀,领导也很器重,哪像我。周通话题一转,却欲言又止,不说了,不说了。魏西樵还沉浸在哭泣理论中,没注意到周通的异常。
沉默了几分钟,周通从口袋里找出那只指尖陀螺,左手大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右手抓住陀螺用力一转,陀螺便飞速旋转起来。魏西樵看着周通玩陀螺,脑海里却在想象孟梵净哭泣的样子。
到底忍不住了,周通用手臂碰碰魏西樵,小声道,老魏,我可能要失业了。什么?魏西樵不相信似的看着他。我们的报纸要停刊了。周通盯着快速转动的陀螺,脸上看不出是喜还是悲。怎么了这是?魏西樵问。老魏,我觉得你特别适合做心理医生。你别把这话当成奉承,我们兄弟这么多年了,我是什么人你最了解。停顿一下,周通又说,昨天中午,我做了个梦,想请你帮我分析分析。
魏西樵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正准备打开火机点燃,看了看前台,又把火机收起来。说吧,老周,只要你不怕我误导你。
周通于是讲述了他的梦:
这些年我几乎没做过梦,但前天中午,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梦里的一切都很清晰,而且是彩色的。梦里的山川、河流、菜园、篱笆、人物、石桥,每一件事物都色彩鲜明,还有触感,就像真实发生的一样。最开始,梦里只有两个人,我和我妻子坐在山坡上聊天,但并不挨在一起,甚至,伸手也够不着。不但够不到,而且距离还有些远。我们聊天时,突然来了一个人,他是我和我妻子共同的朋友,单名一个“桥”字,姓什么我忘了。桥的到來,改变了聊天的性质,重点变成了他讲述。我离得有些远,听不太清楚,觉得应该靠近一些。桥却说,这是秘密,你不能听。我妻子竟然帮他说话。于是,我只好离开。我想绕过菜园子,跑到更近更隐秘的地方,偷听桥会说些什么。但我前进时,发现一中年男子在菜地忙碌。如果我直接闯过去,肯定会惊动他,桥也会知道我躲在这里,就不会再讲秘密了。于是,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又倒退回来,想从更远的地方绕过去。但那里有一条河流,我得穿过这条河,走到对岸,才能靠近我妻子和桥。河上有一座石桥,我来到河边,河水突然滔滔奔涌而来,很快就要漫淹那座桥。你知道,我平生最怕水,见到水就眩晕。这时,我似乎听到了我妻子和桥的笑声,这使我无法容忍。我没有退路,必须冲到河对岸去,于是冒着跌落到河里的危险,紧闭双眼冲过去。谢天谢地,我没有跌倒,没有被河水淹没。我跑到了对岸,可是,到了岸上,我发现前面还有一座桥,和我过来时的那座一模一样。我再次冒险登桥,但那桥似乎无穷无尽,横亘在我与我妻子之间……
你身边真有一个叫“桥”的人吗?魏西樵问。没有。周通说,梦醒后,我把所有人都排查了一遍,包括“桥”的谐音字,我都列出来,但我的朋友中间,甚至我认识的人中间,根本没有一个人的名字与“桥”相关。
“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象征。这座桥通向你和你妻子,是梦境与现实的连接。你一直在找一座桥,这座桥可以缓解你和你妻子的关系,缓解你和工作的关系,缓解你和生活的关系,缓解你和社会的关系。不仅是你,还有老孟,包括我,我们都在找一座桥。这座桥可以是一座真正的桥,也可以是别的存在形式,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只陀螺,一只剔骨鹅掌。对老孟来说,哭泣可能就是他的桥。找到这座桥,顺利走过去,到了对岸,一切都好。找不到就会一直原地转圈。就像你玩的陀螺一样,起点就是终点,终点也是起点。
怎样才能找到我的桥呢?周通问。魏西樵说,老周,我和你一样,我并不是一个医生,我也希望有人告诉我,我的桥在哪里。魏西樵这么说,周通便不接话了。又沉默了一会儿,魏西樵说,差不多了,我们上去吧。
两人回到房间,孟梵净刚从洗手间出来,他洗了澡,精神也不一样了。不及魏西樵问话,孟梵净开口说道,魏医生,您开的药方真不赖。不瞒您二位,我刚才哭出来了,那叫一个痛快淋漓,现在通体舒泰,浑身充满了力量。
周通说,老孟,你真哭了?孟梵净说,兄弟之间,我也不瞒你,我的确哭出来了。哭泣不是罪,哭不出来才是病。还别说,老魏你还真是有一套。我现在恨不得马上带着照相机,上街拍照。我知道,我会拍出更多触动人心的作品。我并不奢望我的作品能改变世界,我只希望有一天,某张图片能触动一个人,感动一个人。能做到这样,已经足够了。
这次聚会圆满成功,大家都很高兴。仨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确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又把屋里的摆设恢复到原先的样子。退了房,各自散去。
魏西樵到家时,已经晚上六时半。推开门,屋里一片黑暗。他摸墙进来,按下电灯开关,屋里瞬间亮堂起来。客厅里很乱,中间有一张桌子,中午的剩饭剩菜还摆在桌上,原本有几只蟑螂在觅食,灯光一亮,便疾速逃散。桌子边上,胡乱摆着三只椅子。房子原来就很窄小,随意摆放的桌椅,让房间显得更加局促紧迫。魏西樵走进卧室,把挎包扔在床上,再回到客厅,收拾桌上残余。
待把屋里清理妥当,魏西樵有点渴了,他打开冰箱,想找点什么。平时,冰箱里总塞得满满当当,饮品也有好多种。但今天,冰箱空空如也。再过半小时,在补习班上课的儿子就要回来了。吃完晚饭,他还要在网上补数学。儿子中考在即,他不是深圳户口,考一个公办高中,实在太难了。初一时,他成绩还不错,但到了初二下学期,突然无心向学,退步是必然的。按照往年情况,如果不补课,几乎没任何机会考进公办学校。进不了公办,意味着魏西樵大半工资要用来支付学费。当然,花一大笔钱补课,成绩也未必突飞猛进。魏西樵没有办法,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
魏西樵走进厨房,淘米煮饭。把电饭煲通上电,又匆匆下楼,去超市买菜。到超市选了茼蒿、肉丸和红萝卜,结账时,却发现没带手机。钱包里早就不习惯放钱了,只有几张证件。魏西樵红着脸道歉,放下东西,退出超市。回到屋里,寻了半天,也没找见手机在哪。他怀疑手机丢了,又觉得不太可能。万般无奈,他打开电脑,通过QQ找到周通,说手机不见了,请他帮个忙。
几秒钟后,客厅里隐隐传来铃声。声音微弱,魏西樵循声而去,最后,在冰箱前静止下来。他恍然大悟,打开冰箱,果然看到手机在里面。
魏西樵拿了手机去超市,刷码付款时,才发现就这么一会儿,竟然有三个未接电话。
第一个打电话的是妻子——准确地说,应该叫前妻,一个月前,他们离婚了,为了不影响儿子学业,他们隐瞒了离婚的事实。她搬了出去,说要出一趟差。最近几年,他们几乎每天都在吵架,五天一大吵,三天一小吵。他不明白以前那个温柔娇俏的女人,是怎么突然消失的。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斤斤计较的怨妇。不管他做什么,不管他怎么做,在她眼里,永远是错的。他曾经以为,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改变她。结果,他发现,不是他改变了她,而是她把他同化了,他变成了一个暴躁、狭隘、形象邋遢、不思进取的中年男人。
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婚姻。十多年来,魏西樵从未在家里笑过,他笑不出来。只有和朋友一起,他才偶尔开心大笑。可她却一直觉得,她才是受伤的一方,她的青春給了他,也没挣到什么钱。这不是无理取闹么?魏西樵不想和她争辩,他已经心力交瘁,只想快点结束这段姻缘。因此,他以净身出户的代价,和她脱离了关系。除了留下儿子,他什么也没要。魏西樵不知道她打电话来干嘛,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他也不想再和她联系。
第二个电话是弟弟打来的。没有什么事,家人一般不会找他,一旦打电话来,必有要紧事。回拨过去,却是弟媳。她告诉魏西樵,父亲的病越发严重,已经送医院抢救了,希望他回去一趟。弟媳有些话没说出来,但魏西樵知道,这一道坎,父亲怕很难迈过去了。十余年来,父亲大病小痛就没断过,身体里的器官全在药水里泡着。这个受了一辈子苦的男人,从来都是乐呵呵的,魏西樵从来没见他有过愁容。父亲的乐观,是母亲带给他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多么好的一对夫妻呀。只可惜,大方良善的母亲,在二十年前便因为一场意外,与他们永远诀别了。
放下手机,魏西樵已经不去想第三个未接电话了。管他是谁,天王老子,天大的事,他也不想理不想管了。魏西樵打开订票软件,订了一张明日回故乡的高铁票。支付费用时,想起三天后儿子即将中考,他愣住了。
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不管选择回家,还是陪儿子中考,都要面对永远的负罪。魏西樵突然想大哭一场,像孟梵净那样。他心里已经汪洋恣肆了,可他哭不出来,走进洗手间,也哭不出来。打开淋浴头,淋湿全身,还是哭不出来。
儿子马上回来了,魏西樵从房间里找来干净衣服换上,别的事且先扔在一边,眼下他得抓紧时间炒菜。魏西樵把菜一一清洗干净,又把红萝卜放到砧板上。儿子喜欢吃红萝卜,他计划切成丝。
切着切着,魏西樵发现,砧板上多出了一只鹅掌。那鹅掌比平时在餐桌上见到的,更大更白净。鹅掌太大很难入味,魏西樵想,应该切小一点,切成几块。这样想着,他抡起菜刀,往鹅掌劈去。几乎同时,魏西樵听到一声惨叫,再看砧板,哪有什么鹅掌,只有他的半截食指。
血很快洇红了砧板,痛,钻心地痛。魏西樵紧紧抓住断指部位,背靠着墙,缓缓蹲下身子,紧闭双眼,拼命想挤出一点眼泪。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一滴泪水也没有落下来。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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