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青春岁月

时间:2023/11/9 作者: 飞天 热度: 14564
李凤鸣+窦月华

  一、相逢

   西北高原寒冬的一个清晨,一辆电台车从一座荒山秃岭后面的军营里钻出来,拐弯抹角摇摇晃晃地爬上西兰公路,就加速向兰州方向驶去。

   这是上级给某通信团二连配发的一辆最先进的车载电台。该电台的最大特点,是在普通电台的基础上,增加了电传机收发报的功能。由于五台是全连的尖子台,就首先武装了他们。为了使新式装备早日投付使用,连队派出五台的七名报务员,到通信总站学习电传收发报技术。

   他们各就各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由于车内温度很低的缘故,都把皮帽拉下来护住耳朵,用皮大衣把身体裹得紧紧的。

   “当官的,我们学习多长时间?”一个外号叫新兵老油条的战士问。他的真名叫马庆礼,长得一副油头滑脑的样子。

   “多则一年,少则半年吧。”一个上衣有四个口袋的军官回答他。他的姓名叫张云翔,是五台的台长。台里的战士都称呼他张台长,唯有新兵老油条敢称呼他“当官的”,但他似乎不介意。

   “听说总站有很多女兵,你给我们找个嫂子吧。”新兵老油条说。

   “俺也梦着哩,只是俺的长相有困难,可能人家看不上。这次如果有谁看上俺,不是鲜花插到牛粪上了么?”张台长嘿嘿笑着说。

   话题谈到异性,车厢内的气氛高涨起来,一个叫王福海的战士也来凑热闹:“新兵老油条人小鬼大,说不准能挂搭上个相好的。”

   “你别高抬我了,就凭我整天胡吹瞎聊的,谁敢相信我呀?我说真话别人都会当假话。现在的姑娘都讲究信任感,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一个不信任的人,除非她有病。我们这里边,有一个保准行……”新兵老油条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快说,谁呀?”王福海追问道。

   “谁?江凤山呀,你看他不言声不言语的,又长着一副憨厚相,他说假话,别人都会当真话,这样的人最讨姑娘的喜欢了……为什么?……这还用说吗?跟了他有踏实感呗!”新兵老油条越说越高兴。

   坐在他旁边的江凤山,被他说得脸红脖子粗,一只手伸进他的皮帽里,揪着他的耳朵使劲往下拉,边拉边说:“我叫你损,看你的嘴厉害还是我的手厉害!”

   疼得新兵老油条连忙告饶:“快松手,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吗?”等江凤山松了手,他嘴里嘟囔着,“真是腊月里生日,动(冻)手动(冻)脚的……”

   十点钟左右,电台车驶进通信总站的大门,在院内的操场上停下来。这时,从一间平房里走出来六七个女兵,在一个高个子女军官的招呼下,争先恐后地来到汽车前。嘴里一边说着“欢迎欢迎”,一边接下他们从车上递下来的背包和装有脸盆等洗漱用具的网兜。他们依次从车上跳下来。江凤山是最后一个跳下来的。当双脚落到地面、从半蹲状态中伸直两腿站立起来时,他看到扎着羊角辫的、显得非常聪明伶俐的一个女兵站在面前,她面带微笑,脸上露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他觉得有点心旌神摇。

   “非常高兴认识你!”她边说边把右手伸过来,他也赶紧把右手伸过去,两只手就这样握到了一起。在这一刻,他隐隐约约感到有一股爱意从心头流过。

   “今天真冷,你们一路上一定冻坏了吧?赶快到宿舍暖和暖和吧。”话音未落,她已拎起了他的背包。两人跟在其他人的后面,并肩向那排平房走去。

   “我们自报一下家门吧。我先说,我叫万千红,名字是父亲起的,意思是让我成为万紫千红一点红。去年入伍,从北京来,是从无线分队派过来学习电传报务的。”她边走边说,接着又问,“你呢?”

   “我叫江凤山,长江的江,里边有个又字的凤,大山的山。也是去年入伍的,从河北来。”他边走边答。

   说着说着,已经走进为他们安排好的宿舍。只见室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一看便知,女兵们早已为他们付出了辛勤的劳动。她们把背包放到大通铺上,在高个子女军官的指挥下,从网兜里取出脸盆,到锅炉房端来热水,说是为他们接风洗尘。在他们用热水舒舒服服洗脸的时候,女兵们把背包打开,开始整理床铺。台长张云翔慌忙对女军官说:“太感谢你们了,还是我们自己来吧。”

   “今天你们是客人,就让我们尽一点地主之谊吧,明天再不能坐享其成了,就自力更生吧。”女军官爽朗地笑着说。

   说话间,女兵们已把褥子铺在床板上,又盖上雪白的床单,接着用娴熟的动作,把被子整理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放在床头。万千红把这一切做完之后,像欣赏艺术品一样端详着自己的杰作,最后用一种自豪的神情问:“江凤山同志,怎么样,满意吗?”

   “整理得太棒了,你真是不简单!”江凤山由衷地说。她笑了,脸上的两个小酒窝显得更加甜蜜。

   等女兵们把床铺整好后,女军官走到大通铺的床头位置,检查被子是否放在了一条线上。她弯下身子,闭上左眼,用右眼瞄准,嘴里喊着:“第二个被子往里挪一点…… 好……第四个被子往外挪一点……好,都别动了。”说着,她站直身子,对张云翔说,“张台长,你们今后整理内务只能比这好,不能比这差呀,女兵们可是要和你们进行比赛的,谁输了谁要受罚的,可以吗?”

   张云翔响亮地回答:“比赛就比赛,难道正规军害怕土八路?”

   一个胆子大一些的女兵不服气地问:“你们是正规军,为什么跑到土八路这儿来学习呢?”

   张云翔无言以对,自知失礼,连忙认错:“对不起,说错了,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怎么办?”胆子大的女兵紧追不舍。

   张云翔有点招架不住,用手抓了抓头皮,狠了狠心大声说:“星期六晚上,我请大家到电影院看电影。”

   女兵们欢呼雀跃起来,张云翔却像喝多了酒,脸涨得通红。

  二、训练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他们来到小教室,规规矩矩地坐在方凳上。女军官以命令式的口气,让万千红指挥大家唱了一首《打靶归来》,然后走上讲台,用标准的普通话作了训前小动员。从她讲话里知道,她叫于秀荣,1968年在北京入伍,现任总站电传分队队长,也是这个训练班的总教员。她把13名学员划分为三个小组,分别由苏丹、程金艳和周秋萍三位老兵担任小组长兼小教员。她让三位站起来亮个相,三个女兵站起来,面向大家行了一个举手礼。这时,他们才知道,昨天那个对张云翔台长步步紧逼的女兵叫程金艳。按照划分,江凤山和万千红都归属在她的旗下。为了增强训练效果,于队长决定在学员之间开展“一帮一一对红”活动,第一对是张云翔和她本人,这是因为张云翔虽然是学员,但他是干部,分队没有其他干部,她只好降格为学员,与他组成‘一帮一。第二组是王福海和冯彬,第三组是马庆礼和吴小露,第四组是江凤山和万千红……”当听到他们组成“一帮一”的对子时,坐在前面的万千红回过头来冲江凤山莞儿一笑,他又看到了她脸上那两个甜甜的小酒窝。

  发到他们手里的训练器材,是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打开之后,是电传机键盘的模型。上面有标识着阿拉伯数字、英文字母和标点符号的键位40多个。阿拉伯数字是用来拍发电文的,英文字母、标点符号是用来拍发信号和通勤用语的。他们训练的内容,是明确各个手指的分工,运用正确的姿势和力度去打字,最终达到眼睛只看电文,手指就能自动击打到正确的键位上。同时,还要背熟通勤用语,能把英文翻译成中文,也能把中文翻译成英文,以保证机上和对方报务员对话时运用自如。

   全体学员都很刻苦,除了正课八小时之外,把课余时间也基本用在了训练上,有的甚至加班加点到深夜。但于队长对他们的吃苦精神似乎不太感冒,她更喜欢劳逸结合和巧练。用她的话说,弦绷得太紧容易绷断,不利于德智体全面发展,而且不用脑子的苦练,只能收到事倍功半的效果。可是她的话作用并不明显,小教室的灯光仍然时常亮到午夜,因为谁都害怕考试不过关落在别人后面,甚至有被淘汰的危险。最后,于队长为了大家的身心健康,不得不采取断然措施。她宣布,以后凡是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不准训练,只能开展谈心和文体活动。并说这是纪律,谁也不能违反!她还从教学的角度,创造了“清晨背诵法”和“压码打字法”。她认为,清晨是头脑最清醒、记忆力最强的时候,应当是熟记通勤用语的最佳时机。所以早操时,她把队伍带到黄河边,让大家解散自由活动,背诵通勤用语。这时,“一帮一”就互相配合,用提问的方式加强记忆。有时你问他答,有时他问你答。说来真是奇妙,只用了两个星期的时间,他们就把100多个英语单词背诵得滚瓜烂熟了。她的“压码打字法”也很奇特,就是把第一组电码记在脑子里,眼睛看着第二组电码,手指打的却是第一组电码,依此类推,脑子里始终储存着一组电码。这样打字从容不迫,节奏均匀,不容易出错。这两项教学方法实施后,加快了训练进度,训练质量也有大幅提升。

   训练之余的自由活动时间,江凤山和万千红经常在一起谈心,或在月光下的田埂边,或在阳光明媚的黄河边。交谈的内容五花八门包罗万象,他们谈志趣谈抱负谈理想,谈诗歌谈散文谈小说,谈过去谈现在谈未来,当然更多的是谈工作谈学习谈训练,谈得是那么的投机那么的热烈那么的开心,颇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意味。他们已经觉察到自己对对方产生了爱慕,但是谁也没有表达出来,都将这初恋之情深深埋在心底。

  三、值勤

   基础训练三个月后,他们开始上机值勤,边实习边训练。

   当他们脱下胶鞋换上拖鞋进入机房的时候,只见十几台电传收发报机明光锃亮,分列在机房两边,“提高警惕准备打仗”八个大字在机房正面的墙壁上格外耀眼。

   于队长向他们介绍,在十几个联络方向中,有解放军总参谋部、军区各野战军和独立师、西北各省军区及军事基地。这是何等重要的地方啊!想到今后指挥千军万马的命令,将通过自己的手发出去,而千军万马的动向,又通过自己的手传递给指挥部,他们感到了使命的神圣,责任的重大。

   于队长在一台电传机前坐下来,她说给他们做一个示范。程金艳取了一页练习电报纸递过去,她就开始拍发起电文来。只见她十个手指在键盘上上下翻飞,电传机发出“嗒嗒嗒嗒、嗒嗒嗒嗒”有节奏的声音,阿拉伯数字也自动显示在白纸上。当时给每个人的感觉,根本不像人工在拍发,而是出自一台机器。说明于队长的发报技术,已经可以和机器发报相媲美。她发完一页电报,程金艳告诉大家,时间仅用了80秒。又撕下电文,交给吴小露去校对,吴小露校对后惊奇地喊道:“一个错码也没有,完全正确!”大家都佩服地伸出了大拇指。于队长笑道:“俗话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要你们坚持苦练加巧练,学生就一定会超越老师的。”

   他们抓紧时间苦练发报技术,经常把对方报务员呼叫出来,他发一页,对方发一页,交替进行练习,所以技术提高很快。

   有一天值班时,收发室送来一份特急电报,是发往“7502”的,由于线路有干扰,程领班亲自操作。但对方总是无法接收,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对方连一页电文都没有收齐全。程领班又气又急,要求对方立即换手。

   按照规定,只要一方报务员认为对方报务员不能应付复杂情况,影响电报传递时,可以要求对方替换报务员,被要求的一方不得拒绝。这种情况报务员称它为“换手”。

   对方换手后,仍然无法接收电报,程领班又一次要求对方换手。就这样,上来一个下去一个,她竟然连续打了五个换手,当她又发出第六个要求换手的指令时,对方回答:“我是站长,也是最后一个报务员,已经无手可换。如果你一定要换,就只有把你第一个打下去的再换上来,你不是爱打换手吗?就再来一轮吧!”

   程领班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但是她很焦急,鼻尖上都沁出了汗珠。

   这时,万千红走到程领班跟前问:“领班,我向你提个建议,可以吗?”

   “可以,你说吧。”程领班回答。但她胸膛起伏得很厉害,心潮久久不能平复。

   “我有个预感,‘7401可能与‘7502有联络,如果是这样,我们可以把电报发到‘7401,让‘7401转发到‘7502。”万千红说。

   “对,我是急糊涂了,把这茬儿给忘了。你快去问一问‘7401,看能不能转报!”程领班脸上的乌云散了一大半,眼神里流露出一线希望。

   过了几分钟,万千红向程领班汇报,说已与“7401”取得联系,对方称与“7502”有直接联络,可以转发电报。程领班立即把电报发到了“7401”。半个小时后,“7401”将电报转发到“7502”。至此,这份特急电报终于在时限要求内完成了发送任务。程领班别提有多高兴了,用手拍着万千红的肩膀,嘴里说着:“千红,好样的!”

   一个星期后,“7502”的站长到兰州办事,顺便来到总站,找到于队长问:“15号报务员是谁?”

   于队长告诉他:“15号是个女兵,叫程金艳。”

   他问:“程金艳是不是长着三头六臂?”

  于队长笑问何故,他说:“这个程金艳,竟敢连打我们六个换手,把我们都换遍了,如果没有长着三头六臂,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量?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想看一看,这个三头六臂的15号,究竟是个啥模样,顺便再向她请教一个问题:是不是只有她才是一朵花,别人都是豆腐渣?”

   “你今天来得不凑巧,程金艳参加总站组织的助民劳动去了,改日吧,好吗?”于队长撒了一个谎,她肯定不愿意看着两个人在自己面前吵架,而使自己难堪。但她接着又说,“情况我已经清楚了,我们会严厉批评教育她的。”

   “不过,程金艳打换手,虽然伤害了我们的自尊心,但从另一个角度讲,对我们苦练军事技术、提高应付复杂情况的能力,却是一个激励,算是坏事变成好事吧。”那位站长用哲学上一分为二的观点,分析了被打换手这件事,但听起来很委屈,颇有点像阿Q的精神胜利法。

   于队长对这件事没有不了了之,在全队会议上严肃批评了程金艳,说她创造了电传分队打换手的新纪录,但并非光荣的新纪录。指出她这样做是骄傲自满、目中无人导致的,必须深刻反省。她最后宣布了一条新纪律,就是以后需要打换手,必须先向队里请示,否则不能打换手,如有违反严肃处理。

   程领班对此事很自责,她早已意识到,自己做得太过分,愧对“7502”的战友们。她还对班上的同志们说:“我这个人性子一上来,就像一匹脱缰的烈马,难以自持,你们不要跟我学,不然会影响进步的。”

  四、野营

   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时刻,一阵激越的紧急集合的号音响彻了军营。宿舍内霎时变得异常紧张起来,空气好像快要爆炸似的,连大家急促的喘息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这虽然不是万千红入伍后的第一次紧急集合,但她仍然感到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迅速穿好衣服,打好背包冲出房门,跑步站到队列里。队伍集合完毕后,于队长作了简短小动员之后,让每个人在自己的背包上扎了一条白毛巾,在黑暗中作为识别物,队伍就出发了。几分钟之后,他们就被夜幕吞没了。

   天上没有月亮和星星,地上没有灯光,天地浑然一色,世界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他们只能看到前面的白色识别物像幽灵似的,上下左右在晃动。万千红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那个幽灵突然不见了,会怎么样呢?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就又抱着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念头,跟随着幽灵前进了。不一会儿,前面传过来一句话:“不许讲话,跟紧点!”她也回过头来,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传到后面去。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露水打湿了她的两条腿,又顺着双腿钻进胶鞋里,随着前进的脚步,胶鞋就发出“噗呲噗呲”的响声。慢慢的,她摸索到了规律:如果幽灵不动,说明走的是平坦的路;如果幽灵变低,说明要走下坡路;如果幽灵变高,说明要走上坡路;如果幽灵突然偏左或偏右,就是拐弯了。这时,她紧张的心情渐渐缓和下来,最后就从容不迫了。

   大概过了一小时左右,大地渐渐地明亮起来了,夜色在悄无声息地散去。地上的青草,前面的小路和人影也越来越清楚了,远处的田野、树木和村庄的轮廓,也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了。万千红抬头看看天空,已从漆黑变成了灰色,再看东方的地平线,也出现了一片白光。这时,一声嘹亮悦耳的鸡鸣从附近的村庄里传来,紧接着,无数只鸡的鸣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

   慢慢的,一只无形的手终于把夜幕揭开了。路边小草上的露珠,像小动物的眼睛,在闪闪发光;五颜六色的小花,努力地从草丛中探出头来,展示着它们的娇艳和美丽。

   由于视野开阔的缘故,行军速度明显加快了。万千红的背包因为打得太松,一个劲儿地往下掉。她不得不离开队伍闪到路边,卸下来再收拾一番。江凤山从后面赶上来了,帮她把背包捆紧重新背到肩上。又用手指了指她的头,她顺手一摸,不禁“哎呀”了一声,原来一边的小辫子不知何时散开了。她急忙从挎包里取出一只橡皮筋,很快又把小辫子扎起来。等他们开始上路时,已经落后了100米,他们赶紧跑步追了上去。

   在一个村边的打麦场上他们吃了早饭,是炊事班提前赶到这里用野炊准备的。半个小时后,队伍又在前进的路上了。

   天空虽然阴沉着,也看不见太阳,但没有一丝儿风,从十点钟以后,逐渐闷热起来,脊背上的背包变得越来越沉重,每个人都汗流满面,把军帽拿在手里当作扇子扇着。

   当爬上一个山坡的时候,他们看到东北边的天空中,出现了上面黑下面白的雨幕,而且听到了低沉的隆隆的雷声。紧接着,一阵习习的微风从东北方向吹过来,掀起了他们的衣角,轻拂着女兵们头上的黑发,田野里发出了一片簌簌声。突然而来的凉爽,像是一支兴奋剂,使大家兴高采烈起来。可是不一会儿,风越刮越大了,田地里的玉米和高粱狂乱地摇摆着,路边的小树快速地重复着卧倒起立的动作,苹果树上粉红色的花瓣被风卷起来,在空中飞来飞去。这时,军号吹响了,是在传达“停止前进、原地待命”的信息。大家立即分散开来,寻找地方去躲避。江凤山和万千红跟随着程金艳,跑到了苹果园的凉棚下面,他们卸下背包,放在了麦草上。新兵老油条和吴小露也慌慌张张跑来,和他们聚在一起。

   俗话说,风是雨的前奏。果然,一道闪电发出耀眼的蓝光,一声惊天动地的雷声把他们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顷刻间,大雨像不断线的珠子砸下来,四周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轰鸣的雷声和滂沱的落雨声。20分钟以后,气温陡然降下来,大雨变成了雨夹雪,又渐渐变成了满天飞舞的大雪,一下子把他们从炎热的夏天带到了寒冷的冬天。幸亏这次野营是全副武装,都带着棉大衣,这时刚好派上用场。他们把大衣从背包上取下来,穿在身上,就专心致志地观赏起大雪来。

   大朵大朵的雪花,落了足足一小时才停止。地上的雪虽然很快融化了,但是树木上的白雪沉甸甸的压在红花绿叶之上,树枝不堪重负,弯弯的低垂下来,那景色壮观极了。程金艳提议,针对这场大雪合作一首诗,叫顺口溜也行,每人一句,说不上来受罚。新兵老油条说了第一句:“六月下雪真稀罕,”吴小露对了第二句:“唯有兰州能看见。”万千红说了第三句:“红花绿叶遭摧残,”江凤山对了第四句:“热极寒生惹人怜。”程金艳说:“不错,今天没有白过。”

  吴小露年龄最小,是烈士的遗孤,只有15岁,满头卷发,不过不是烫的,是自然卷,更显得天真烂漫,还带有几分的幼稚。她说:“我给你们说个谜语吧,猜着了我给一块儿糖吃,猜不着吃一把雪。你们注意听着,我说了啊:一根棍,两寸长,一头有毛一头光,插到一个窟窿里,扑哧扑哧冒白浆。猜吧,是什么?别往坏处想啊。”

   江凤山和万千红的脸都羞得红通通的,谁也不说话。程金艳和新兵老油条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出来了。

   吴小露说道:“你们谁都猜不着吧?真笨,是牙刷刷牙呀!”

   程金艳走到吴小露跟前,用手指点了点她的脑门,笑着说:“你真是一个孩子。”吴小露笑得很天真,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

   中午野炊之后,队伍开始沿着来时的道路往回返。雨雪后的山路很泥泞,同志们都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但仍然时不时有人被滑倒,弄得身上和背包上沾满了黄泥巴。当走了大约三分之二路程的时候,吴小露和万千红的脚上都磨出了血泡,只要脚一着地,就疼得直钻心,她们咬紧牙关,一拐一拐地在小路上颠簸着。不一会儿,就落在队伍的后面了。

   于队长从前面返回来,命令两个男兵带上她俩的背包,又吩咐新兵老油条负责照顾吴小露,江凤山负责照顾万千红。她把事情安排妥当,就急匆匆地追赶队伍去了。

   新兵老油条搀扶着吴小露,江凤山搀扶着万千红,十分吃力地向前走。可是一步比一步更艰难,一步比一步更缓慢。走着走着,她俩的脚简直不敢挨地了。江凤山说:“现在必须把血泡挑破,不然越磨越大,以后就不好治了。”

   他们把她俩扶到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来,新兵老油条到一棵酸枣树上采来一枚刺,让她俩脱掉鞋和袜子,就用刺刺破了她们脚上的血泡,又用手把血水挤出来。但是,血泡挑破后,走路更疼痛,每走一步都要停一会儿。走了一小时,才走了两公里。

   突然,前面有一条河流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早上经过这里时,还是一条干涸的河床,没有一滴水。然而这场大雨和大雪,改变了原来的面貌,使浑浊的黄水盖满了河床,发出哗哗的声响,急匆匆地向远方流淌。

   江凤山和新兵老油条交换了一下意见,对吴小露和万千红说:“我们要把你们背过河去,可以吗?”

   “你们还是把我们搀过去吧。”万千红说。

   “不行,你们脚上的血泡挑破了,不能沾水,不然会感染。我们先把背包背过去,顺便探一探水的深浅,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我们马上就回来。”新兵老油条说。

   他俩脱掉鞋袜,提在手里就下了河。河水带着刺骨的寒气,使他们一激灵。两人迟疑了一下,才慢慢向河对岸走去,那水最深处,没过了膝盖。他们把背包放在河对岸,就又回到这边来。

   他俩蹲下身子,让她俩爬在了他们的脊背上,然后站立起来,背着她们走进了河中。

   万千红心里很感动,同时也感到很甜蜜。

   和妙龄少女零距离接触,这是第一次。尽管隔着两层衣服,江凤山仍然感到她柔软而温暖的肌肤紧紧地粘贴在自己的脊背上,是那样的光滑和细腻。她口中呼出的带有浓重青春味道的气息轻拂着他的脸颊,他真的感到有点醉意朦胧了。

   “小露,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新兵老油条的脚丫子一边在河底摸索着路,一边问。

   “你可能没有想好事。”吴小露笑着说。

   “我在想现在的场面,很像是猪八戒背媳妇,你说呢?”新兵老油条大声说。

   “我说你没有想好事吧,果然不差。你不知道我才15岁吗?小心我告你拐骗幼女,让你复原回老家。”吴小露人虽小,但她的嘴却很辣。

   “你不怕我现在把你扔到河里让水冲跑吗?”他说着,歪了一下身子,做出一副真要扔她的样子。

   吴小露吓得大声叫唤起来。新兵老油条才说:“要扔你,我还真舍不得呢。”

   “你看看江凤山和万千红,一句话都不说,只管在心里品滋味,千红,你倒是说话呀!”吴小露喊道。

   “小孩子家知道个啥?再不要耍贫嘴了!”万千红回答她。

   说话间,已经上了岸。他们穿好鞋袜,就又开始搀扶着她们一歪一斜地行进了。

   直到晚上熄灯时分,他们才回到了军营。

  五、演习

   农历的七月,是赤日炎炎似火烧的季节。军区决定在宁夏举行军事演习。用皮定均司令的话说,就是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把部队放到最艰苦的环境里去摔打。某通信团一营属于军区前指,所以自然而然地承担了演习的通信保障任务。在通信总站学习的七名同志奉召紧急回团,参加演习。可能是上级考虑到他们学习的时间短,尚不能独立完成任务的缘故,让通信总站电传分队派出了四名报务员予以支援。这样就由11人组成了前指电报站,站长由张云翔担任。江凤山问张站长通信总站来的是谁,他说只知人数不知人名。启程的那一天,他们乘坐的卡车天还没有亮就赶到总站,准备接上支援他们的同志一块儿出发。刚到总站大门口,看到四位同志已经整装待发在等他们了。当看到万千红也在其中时,江凤山的心忽地一热,眼睛也有些湿润了。其他几个人是程金艳、苏丹、冯彬。他们接过四人递上来的背包放在大厢板上,等她们上车后,都在背包上坐下来,汽车就开始前进了。

   当汽车远离市区,在郁郁葱葱的青纱帐里穿行的时候,一轮又红又圆的太阳从东边的地平线上爬出来。大家尽情地呼吸着夏日清晨带有浓重青草味的气息,感到神清气爽,惬意极了。同志们开始活跃起来,张云翔高兴地喊道:“同志们唱支歌吧!”众人齐声响应。万千红站起来靠在大厢板上,起了一个头,顿时,清脆悠扬的歌声在生机勃勃的原野上回荡起来,他们像一群快活的鸟儿,自由自在地在天空翱翔,尽情地欢笑,尽情地歌唱,究竟唱了多少首,谁也不知道。

   大约两个小时后,翠绿的田野渐渐消失,浩瀚荒凉的戈壁滩出现在眼前。同志们的心情变得凝重起来,欢声笑语也没有了。这时,汽车也开始颠簸起来,原来柏油路已经走到尽头,前面都是石子路了。那像搓板一样的石子路,把汽车颠得跳起舞来,他们的屁股下面像是安了弹簧,身体随着汽车跳舞的节奏窜动着。有时,感到颠起老高,落下时虽有背包垫着,但屁股仍然有强烈的疼痛感,把心脏都震得生疼。有时,汽车就像筛子筛糠一样,而他们就像里面的谷物抖动不止。如果不咬紧牙关,牙齿会磕磕碰碰响个不停,假如这时有人说话,那声音也是结结巴巴、哆哆嗦嗦的。苏丹晕车很厉害,吐了个一塌糊涂。大家都很佩服万千红,在那种自顾不暇的情况下,她还照顾苏丹。苏丹连坐稳的力气都没有,万千红只得把她紧紧搂在怀中,但她不停地呕吐,好像非要把肠胃都吐出来,万千红的身上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粘粘糊糊的秽物。再看其他人的脸,也都蜡黄蜡黄的没有血色,似乎剧烈的筛糠运动把同志们的血液筛出体外去了。大家真的有点坚持不住了。幸亏这时汽车离开了搓板路向卧虎山的山口拐去,才脱离了苦海。

  但是,新的考验随之而来。盛夏的骄阳开始发威,它用无情的烈焰烧灼着赤裸裸的戈壁滩,地面温度急剧上升,扑面而来的是滚滚热浪。他们一个个汗流浃背,内衣紧巴巴的贴在肉体上,难受极了。张站长瞅准了一个背阴的地方,让汽车停下来,招呼大家下车吃点东西休息片刻再走。大家帮助万千红把苏丹转移到阴凉的地方喝了一些水,她才感觉好受些。大家也都就着凉白开,胡乱吃了几块压缩饼干,算是对付了午饭。张站长说后面的路还很长,要赶早不赶迟,他们就又回到汽车上,向着目的地进发了。汽车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行驶了整整三小时,拐了起码九九八十一个弯儿,才终于到达位于卧虎山深处的演习指挥部。

   指挥部设在一个山洞里。但是他们的宿舍不在山洞内,而是在距离洞口有200米的一座帐篷里,睡的都是地铺。女兵的帐篷还要更远些。

   吃过晚饭后,军区通信部的刘参谋过来看他们,第一句话就问:

   “你们带棉大衣了没有?”

   张站长答:“带来了,来之前上级特别强调过。”

   “那就好,山洞里很冷,不穿大衣会冻成冰棍的。”刘参谋说。他们这才知道大热天为什么让带棉大衣,看来原来猜测的演习会持续到冬天是错误的。刘参谋说完拔腿就走,但刚走出几步,又突然停下来转身对他们说,“这里蝎子很多,你们当心些。”江凤山一听有蝎子,顿时毛骨悚然起来。因为他的老家也有蝎子,对小的时候几次遭遇蝎子蜇以后那种钻心般的疼痛,以至于嚎啕大哭满地打滚的景象记忆犹新,所以不免谈蝎色变。他看到其他人也都表现出惊慌的样子,尤其是几个女兵,脸色都发绿了。

   住进帐篷的第一个晚上,睡到半夜的时候,王福海突然惊叫起来,把大家都吵醒了。打开电灯时,看到他只穿一条裤衩,赤条条地站在那里瑟瑟发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说他的被窝里有蝎子。几个胆大一些的凑过去,把他的被子提起来使劲地抖,果然一只又黑又胖翘着长长尾巴的毒蝎子掉在他的褥单上,立刻引起了一阵哗然和骚动。外号叫新兵老油条的马庆礼,手里拿着军用水壶和吃饭用的筷子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住蝎子,慢慢地塞进了水壶的嘴里,他拧紧盖子后,举过头顶摇了摇说:“等攒多了,我给你们做一道名菜,叫‘蝎子爬树,让你们尝一尝,保证让你们吃得眉开眼笑。”

   但是,他的风趣话并没有起到风趣的效果,因为恐惧已经占据了上风。好多人已经草木皆兵了,把自己的被子提起来抖个不停,颇有不抖出蝎子誓不罢休的味道。折腾了好一阵子,大家才重新躺进被窝里。但谁都睡不着了,总有一种蝎子会随时钻进被窝里来的感觉。

   第二天吃过早饭,大家都到机房去试机。刚走不多远,江凤山和万千红不期而遇。万千红悄悄告诉江凤山说:“昨天晚上冯彬被蝎子蛰了,疼得她连哭带喊,闹了半宿。大家都不敢睡觉,担惊受怕了一夜。”

   “蛰人的蝎子捉住了没有?”江凤山问。

  “我们女兵怎么能和你们男兵比呀,吓都吓死了,谁敢捉呀?”可以听出,万千红仍然心有余悸。

   “那它还会蛰人的。”江凤山带着很遗憾的口气说。

   “是的,女兵们都感到惶惶不可终日,都害怕下一个挨蛰的就是自己。”万千红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只能听天由命了,就豁出去吧,总不至于要命的。”江凤山找不到更合适的话宽慰万千红,但对于谈蝎色变的江凤山来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的确也算是豪言壮语了。所以,这与其说是鼓励万千红,倒不如说是为他自己在打气。

   两人来到山洞内,看到山洞的开凿工作还没有完成,里面到处是铁管搭起来的支架。洞顶一直在滴水,整个山洞都是湿漉漉的。沿着石壁的根部有一条小小的沟渠,把山洞里渗出来的水汇集到一起流到洞外去。洞内不少侧室里不但有桌椅,还有床铺,万千红说那是军区首长的房间。他们的机房设在山洞中间部位一间大一些的侧室里,共安装了三部无线电台和五部有线电传机。这时,他们感到阵阵凉气袭来,赶紧穿上了一直搭在臂弯上的军大衣。

   “洞外热得要死,洞内冷得要命,虽近在咫尺,却有天壤之别。”江凤山无限感慨地说。

   “这就是所谓的冰火两重天吧。”万千红也有感而发。

   试机工作进展很顺利,应该开通的联络对象都按时开通了。张站长召集大家开会,宣布从即日起进入临战状态,并且公布了排班名单,把所有报务员分成了三个班,轮流执勤,每班每天工作八小时。江凤山和万千红仍然在一个班,领班是程金艳。

   演习开始后的一个早晨,他们在执勤中接收了一份电报,程领班让江凤山和万千红结伴送到机要局去翻译。刚走到洞口,就看见一个50多岁个子矮小的老军人,正倒背着手在洞外的空地上溜达。他看见他们之后说:“小鬼,你们过来。”还举起右手做了个招呼的手势。

   等他们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和蔼地问道:“小鬼,你们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呀?”

   “报告首长,是电报!”万千红响亮地回答。

   “能让我看看吗?”他问。

   他们不置可否,恰好通信部的刘参谋走过来,远远地向他们点了点头,做了一个肯定的表示,万千红赶紧用双手把电报递给了老军人。

   “这不是阿拉伯数字吗?是什么意思呢?”他边看边问。

   “报告首长,我们也不知道是啥意思,这要等到机要员翻译出来才能知道是啥意思。”万千红又响亮地回答他。

   “我明白了,那你们快去吧,别耽误了你们的大事情。”他边说边把电报交还到万千红手里。两人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个举手礼,嘴里说了一声“首长再见”,他也亲切地回了一声“小鬼,再见”,并且举起右手摇了摇。

   等他们从机要局返回洞口的时候,哨兵告诉他们,刚才那个老军人就是皮司令。他们很吃惊,万千红吐出舌头向江凤山做了一个鬼脸。

   “万万没有想到,赫赫有名的皮司令竟然是这么一个貌不惊人的小老头。”等进入到山洞内,江凤山怀着怅然若失的心情对万千红说。

  “你没有听说过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吗?看似平凡,实则伟大,这用在皮司令身上,可能是最恰当的。”万千红说。

   一天下午,他们正在机房召开报务讲评会,皮司令和通信部闫部长走进来,他们赶紧起立欢迎他们。皮司令指着江凤山和万千红说:“这两个小鬼我认识,今天我们又见面了。”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声“首长好”。他高兴地和他们一一握手后,就走到一部机器跟前问道:“这就是电台吧?它能通多远呀?”

   “报告司令员,这是一部目前军内最先进的电台,叫‘单边带电台,功率150瓦,直线可通500公里。”张站长回答。

   “这部电台有多重?”皮司令又问。

   “发信机62公斤,收信机41公斤。”张站长回答。

   “看来用人背是不行的,太重了。”皮司令的话既像是对他们说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他沉思片刻后,接着说道,“闫部长,我在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敌人炸断了公路或者封锁了公路,汽车不能通行,这么重的机器人又背不动,你们准备怎样完成通信任务呢?”

   闫部长措手不及,张口结舌,脸上表现出很不自然的样子。

   “你们通信部要研究通信工作如何适应打仗的问题。毛主席说你们是科学的千里眼、顺风耳,关键时刻你们不能让我变成瞎子和聋子啊!好了,我们走吧,同志们再见。”说完,他和闫部长一前一后走出机房。

   “这电台真的是你说的那么重吗?”新兵老油条问张站长。

   “其实到底有多重我也不知道,是瞎蒙的。但是我知道回答皮司令的问话时,不能说大概也许之类模棱两可的话,更不能说不知道,要是说了,就该倒霉了。”张站长用一副老于世故的口气说。

   “你就不怕皮司令用秤称一下?”新兵老油条问。

   “我敢打赌,给你一根金条,在卧虎山里也买不回一杆秤来。”张站长胸有成竹地说。大家都从心眼里佩服他,认为他脑瓜儿到底灵光,不愧是当官的。

   十几天很快过去了,演习已经步入尾声。谁都清清楚楚记得,那一晚雨下得格外吓人。从傍晚开始,天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大雨如注。那一阵紧似一阵的雨水拍打着帐篷,发出擂鼓一般的响声,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有停歇。直到天亮时分,雨水才慢慢停止。外面的雨虽然停了,但洞内的“雨”却越下越大。整个山洞水雾蒙蒙,照明的电灯吃力地发出昏暗的光。

   程金艳他们接班后,立刻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之中。程领班忙着处理上一班交代下来的事项,江凤山和万千红忙着和联络对象试线。但是很奇怪,对方都没有回应。他俩立即向领班作了汇报,程领班让万千红打电话到机务站查询。机务站的回答是由于昨晚的大雨,引起山洪爆发,卧虎山入口处的地下电缆被冲断,目前水大浪急,无法抢修。他们正准备按级请示汇报,通信部打来电话,命令立即开通无线电台。江凤山打开发信机电源,迅速将其调整到了发射状态。程领班用手指敲打着电键,滴滴答答的声音在山洞里回响起来。万千红打开了收信机,转动频率旋钮,寻找联络对象。少许,她搜寻到一个参演部队的信号,对方报务员一边呼叫,一边用通勤用语告诉他们,他有特急电报等待发出。程领班迅速和他交换了暗号,在明确对方身份后,就示意他将电报发下来,万千红和程领班坐在机前,开始聚精会神地接收电文。

   这时,江凤山无意中抬起头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报房突然变小了。再定睛看时,原来是南面那堵墙像是会走路似的,竟然前移了五六米,除了电台机器内鼓风机发出的呜呜声,他还听到了有石头互相摩擦的咯吱声以及莫名其妙的隆隆声。他站起身来走到南面那堵墙跟前看了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用石块砌起来的这堵墙已经严重扭曲变形,而且倾斜得很厉害,还从石头的缝隙里向外流淌着泥和沙子的混合物。它的里面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作怪,使它不但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还步履艰难地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着。现在,它距离正在工作的电台只有三米之遥,如果此时垮塌下来,已经在它的覆盖范围之内了。他不禁高喊了一声:“程领班,危险!”她们听到喊声,从全神贯注的状态中回过头来,起初还是莫名其妙的表情,当看明白的时候,十分吃惊地站起来,但很快恢复了镇定的表情。程领班果断下令江凤山和万千红迅速离开,由她一人继续接收电报。万千红却坚持要留下来,让程领班和江凤山离开。情急之下,江凤山上去将她们用力一推,她们趔趔趄趄收不住脚,等站稳脚跟时,已在两米之外了。江凤山瞅了一眼报头,知道电报有五页,她们已经接收了三页,还有最后两页,这就意味着再有三分钟才能接收完毕。他迅速把已经接收的三页电文从电传机上撕下来,夹到电台日志里,喊了一声:“快!拿上电报赶快走!”随手把电台日志扔到了她们的脚底下。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万千红捡起了电台日志,然后用饱含泪水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他,他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赶快走,万千红和程领班捏了捏手,不情愿地一块儿走出了机房。江凤山用电键告诉对方:“这里情况紧急,电报快些发下来。”对方马上换上来一位老手,用最快的速度拍发着电文。这三分钟漫长极了,他好像经历了三小时。紧张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好像一张口就会掉出来。对方发报一结束,他立即撕下电文,拔腿冲向门口。可是不到两秒钟,听到身后“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背后受到重重的一击,他扑倒在地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六、住院

   江凤山醒过来的时候,感到头疼欲裂,脊背和双腿如同火烧火燎一般。他想动一动,但身不由己。他努力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万千红愁容满面的脸,在她的目光中,流露着焦急和期待。当她看到他醒来时,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用激动得有点颤抖的声调说:“凤山,你醒了?已经八个小时了,你终于醒了,你感觉怎么样,很疼吗?”

   “是的,很疼……电报……我手里的电报呢?”他突然想起,他是攥着那封特急电报的后两页作最后冲刺的,但现在手里的电报不见了,顿时,他急出了满脸的汗水。

   “电报已经送到机要局去翻译了,你就放心吧。”她一边用毛巾擦去他脸上的汗水,一边又说道,“你已经受伤了,现在的任务是养伤,使身体早日康复起来。”

  他环顾了一下所在的房间,看到各种物品都是一律的白色,床头位置还摆放着一个输液用的铁架子,就问:“这儿是医院吗?我的伤势怎么样?”

   “是的,我们是在银川市的一个部队医院里。你是被塌落的石块砸伤的,随之而来的泥石流把你掩埋了,多亏工兵团派了一个排的人紧急抢救,半小时之后终于把你救出来。你头部的伤是在仆倒时与坚硬的地面发生碰撞造成的,已经做了脑电图,是中度脑震荡,脊背、胳膊和双腿也拍了片子,左臂和左小腿骨折,已经做了手术,并且用石膏固定起来,腰部也有严重的扭挫伤。我是按照张站长的安排,专门在医院陪护你的。你稍等,我现在去把医生叫来。”说完,她站起身走出了门外。

   不一会儿,万千红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军医走进来。男军医给江凤山测了测血压,量了量体温,又掀开被子全身检查了一遍,对万千红说道:“先让他吃点东西吧,最好喝点稀饭,干的现在吃不了。好了,有什么情况随时告诉我。”

   万千红把军医送出门,就走到房间的角落里,点燃了一个煤气炉,等锅里冒出了热气,就舀了一碗小米稀饭,又在桌子的抽斗里取出一盘切成碎末的咸菜,一起放到床头柜上。她在他的脖子上围了一条毛巾,开始喂饭。她小心翼翼地用小勺把稀饭和咸菜送入他的口中,还不时用她的带有清香气味的手帕给他擦嘴。有生以来,只有他的母亲曾经喂过他,而现在,她让他又尝到了饭来张口的滋味。望着美丽而充满朝气的她,他心里甜蜜极了。他想:“如果我们能够终生相伴,该是多么的幸福啊!”

   “你吃饱了吗?……凤山,你在想什么?不要胡思乱想了,这样头会更疼的,你听见了没有?”她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告诫他说。

   “哦……哦……吃饱了,我真的吃饱了。”他从遐想中回过神来,急忙回答她。

   他忽然意识到需要上厕所,刚要挣扎着坐起来,腰部一阵剧痛,不禁“哎哟”了一声。她吃惊地问:“你怎么了?要紧吗?”

   “千红,你去叫一个男护士来吧。”他定了定神对她说。

   “为什么?”她迷惑不解地问。

   “我……我想解手。”他羞怯地说。

   她脸红了,但还是勇敢地说:“让我帮你吧,到时候我把脸扭到一边去,不看就是了。”

   “不行,坚决不行!”他态度很坚决。

   “我不行,女护士可以吗?”她问。

   “女护士也不行!” 他仍固执己见。

   “好吧,我去问一问,如果没有男护士,看你怎么办?”她故作嗔怪地说着,就急匆匆地去了。

   不到五分钟,她果然领着一个男护士进来了,一进门她就说:“凤山,算你有运气,幸亏医院里真有男护士,这是护士小张。”她又对护士说,“小张,就劳驾你了。”然后她就回避了。

   他暗自庆幸,总算解了燃眉之急,如果真的在一个年轻姑娘跟前解手,是何等的难堪和狼狈啊。

   伤痛不断地折磨着他,只要身体不经意地动一动,就会招来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有时在睡梦中不由自主要翻身,经常会疼得大汗淋漓甚至发出喊叫声。在对面床上和衣而卧的万千红,不时被惊醒,每当这时,她就像听到了起床的号音,一骨碌爬起来,迅速来到江凤山的身边照料他,给他擦汗,用温馨的话语安慰他,直到他平静下来,才又回到床上去迷糊一会儿。每当看到她布满血丝的眼和明显疲惫的脸,他的心里就产生强烈的愧疚感。

   有一次她看到他疼得非常痛苦的样子,就坐到他的身边说:“来,我给你唱支歌吧。”

   说罢,她轻声哼唱起来,那圆润婉转的歌声好像潺潺溪水流入他的心田: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边倒映着美丽的白塔,湖边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推开波浪,迎面吹来凉爽的风……凤山,这歌唱的是北京北海的风景,再给你讲一个北海救小狗的故事,愿意听吗?”她扭过头来,望住他问。待他点头表示愿意后,她娓娓道来:

   “那时还没有当兵,我陪老家来的表姐到北海公园游玩,观看鸭子戏水。因为是天寒地冻的冬天,除了鸭子戏水的一块水面之外,都已结冰。只见几十只野鸭子散落在冰面上和湖水里,自由自在地嬉戏。突然,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只卷毛小狗,箭一样冲向鸭群。我开心地大喊:‘表姐快看,狗撵鸭子了!这时,受惊的鸭子纷纷跳进水里。而小狗也因跑得太快‘煞不住车落入水中。表姐说狗会游泳,一会儿自己就爬上来了。但是,小狗虽会游泳,却因冰面又薄又滑,试了几个地方都爬不上来。栏杆外的游人越聚越多,都在怀着急切的心情注视着这一幕。每当小狗快要爬上来的时候,人们就发出一阵欢呼声,而随着小狗一次次的失败不断滑落水中,人们就发出惋惜的叹息声。眼看着小狗连冻带吓,已经精疲力竭无力再爬了,它就发出了绝望的哀叫。最后只剩下一只可怜的小脑袋勉强露出水面,显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岸边的人们焦急万分却又爱莫能助。怎么办呢?怎么救救它呢?我真恨不得插上双翅飞过去把它救出来。正在人们束手无策的时候,一个中年男子向着小狗开始拍手,嘴里温柔地呼唤着:‘小狗,过来,过来,快过来……开始小狗没有任何反应,但随着一声声不断的呼唤,它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竟然鼓起最后的力量向着岸边的人们游过来。初时很缓慢,随后却越来越快,或许是它已经感觉到了生的希望。很快,小狗已经游到了岸边。那个中年男子翻身越过栏杆,却苦于无法接近水面。他环顾四周,大概是想寻找一根木棍或绳子之类的工具,但他失望地摇了摇头。这时有人看见一个清洁工手里提着垃圾桶,就一把夺下递了过去。中年男子试了几次,仍然鞭长莫及,只好放弃。他索性冒着危险,踩着岸边凸出的异常光滑的石头,到达与水面平行的位置。他的一只手被岸上的人牢牢抓住,另一只手努力向小狗伸过去。几经周折,他终于抓住了小狗,顺势提起递过了栏杆,正好交到我的手中。我抱着瑟瑟发抖的小狗,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妇女急忙解下脖子上的围巾递过来,让我给小狗擦一擦。我在表姐的帮助下,用围巾把小狗包起来,连揉带搓地折腾了一大会儿,才把小狗身上的水弄干了。我们把它抱到能晒太阳的草地上,喂了它一些水和吃的东西。等了一小时,有人来认领,我们就物归原主了。后来,小狗的眼神给我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它在寒冷的冰水中那种惊恐、痛苦和绝望,以及被救后的欣慰和感激,都从眼神里表现得淋漓尽致,与人的眼神一模一样。通过这件事,使我看到了生命是那样的脆弱却又是那样的坚强。小狗都那么顽强地对待生命,何况我们的凤山还是一位英雄呢!你一定要挺住,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面。”她的话就像缕缕春风,轻轻抚摸着他的创伤,使他暂时减轻了疼痛。此后,她就经常给他唱歌、讲故事,使他分散注意力,帮助他摆脱痛苦和折磨。她的肚子里竟然有那么多动听的故事,好像永远讲不完。

  一个星期之后,演习结束了,参演部队开始陆续返回驻地。张站长打来电话,说为了方便照料,决定把江凤山转到兰州的陆军总医院去治疗。还说上级已经批准,给他立了二等功。当万千红告诉他的时候,她是那样的兴奋和激动,那样子就好像是自己立了功。

   到达陆军总院后,张站长派来一个战士接替了万千红。当她和江凤山握手道别的时候,看到他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就安慰他道:“凤山,好好养伤,星期天我们会来看你的。”

   于是,他很盼望星期天,憎恨时间过得非常慢。他不由想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古话,认为这正是他此时的写照。

   在热切的企盼中,星期天来到了。从吃过早饭开始,他的眼睛就开始盯着那扇木门,希望它能快点打开。九点半的时候,她们终于来了。刚刚进门,程领班首先说道:“凤山,我今天才来看你,你没有怪我吧?在宁夏时就想去看你,但没机会,一直拖到了今天,真是不好意思。你知道吗?当时我和千红离开机房,就在门外等你,只有几分钟,就听到里面“轰隆”一声巨响,我们的心都碎了。把你救出来的时候,你虽然昏迷不醒,但手里仍然紧紧地攥着那两页电报,这是你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呀!当从你的手里取出来,我们都失声痛哭起来。好了,不说这些了,你还是先吃个苹果吧。”说着,她从挎包里取出一个苹果,用小刀把皮削下来,又切下一小片,送到了他的嘴边,他却把嘴闭得紧紧的,头也扭转了90度。她又说道,“怪不得千红说,当初喂你饭时,你都脸红,我今天故意喂你苹果试了试,果然千真万确。”说完大家都笑了。

   这时,万千红从她的挎包里取出一本书递到江凤山手里,说让他没事儿看一看,解解闷儿。一看书名,是《鲁迅小说集》,他如获至宝。心想:“她是何等的细心啊,连我爱看什么书都知道。”

   在此后的日子里,每逢星期天,万千红和战友们就到医院来,陪他聊天、下军棋、打扑克,还时常给他唱歌。这使他更加喜欢星期天,盼望星期天。

   很快,他已经能够下地走路,虽然还没有好利索,但也无大碍了。医生告诉他,马上就能出院了。当星期天到来时,出人意料的是,别的战友都没有和她一起来,是她一个人来到医院,使他们有机会单独在一起。

   他们来到总院的小花园里,在石凳上并排坐下来。此时花园内绿树成阴,幽美而恬静,尤其让人愉悦的是盛开着一大片鲜艳的玫瑰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她拿出一个带来的苹果,削去外面的皮,开玩笑地说:“我现在喂你苹果,你还会脸红吗?”说着,她切下一小瓣,递到他的嘴边来,他接住吃了。

   “甜吗?”她问。

   “甜,甜到心里去了。”他用很小的声音说。

   “那就再来一块儿。”说着又把一块儿递到他嘴里。

   他不由自主地抓住她递苹果的手,激动地说:“我马上要回原部队了,如果我想你了怎么办呢?”

   “我也会想你的,我们就通信联系吧。让我们在各自的岗位上互相勉励,比翼齐飞吧,好吗?”她说。

   “太好了!”他从她的手里拿过苹果,大口地咀嚼起来,好像是在抑制心中汹涌的波涛。

   她笑了,脸上泛着红晕,又出现了两个甜甜的小酒窝,那模样就像一朵灿烂的玫瑰花。

  七、锻炼

   出院后,江凤山回到了部队驻地。不到一星期,就给万千红寄去了第一封信,她很快回了信。就这样我来你往,互相用笔尖抒发思念之情,倾诉当兵的感受,交流学习心得,畅谈理想和未来。开始时,他称呼她“千红”,她称呼他“凤山”。不知从何时起,称呼前面加了三个字“亲爱的”,他称呼她“亲爱的千红”,她称呼他“亲爱的凤山”。又不知从何时起,在信的结尾落款处,增加了两个字“你的”,他自称是“你的凤山”,她自称是“你的千红”。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两年多过去了,他们当兵已是第四个年头。也不知为什么,他四月底寄出的信,现在已经五月底了,仍然未见回信。她以往来信很及时,哪一天能够收到,他算得很准,不用通知就到连部去取,十拿九稳。但这次却很意外,他天天去取,却天天扑空。他都不好意思去了,因为每一次去,通讯员总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望着他,嘴里还说着:“凤山,又来取信了?还是没有啊,会不会是人家已经把你忘了?”他是个很腼腆的人,听了这话感到脸上直发烧。干脆,他每天利用午休的时间,跑到两公里外的甘草店邮政所去查询,但每次都是高兴而去扫兴而归,他是多么的心急如焚啊!就在他失望到极点的时候,却在八月十号意外地收到了她的来信,此时此刻,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宿舍里人多,他就躲到军营一个僻静的角落里,阅读起来。

  亲爱的凤山:

   好久没有给你去信了,一定着急了吧?从五月中旬开始,组织把我当做干部苗子派到农场去锻炼。由于离开兰州时很匆忙,没有来得及告诉你。到了农场后,立刻投入到了繁重的劳动之中,整天累得腰酸背痛,就没有提笔写信,望你能够谅解我。现在我已锻炼结束,刚刚回到总站,就立刻给你写信。我就把锻炼的情况向你唠叨唠叨吧。

   那是一个初夏的早上,一辆苏式嘎斯卡车从兰州出发开往西北方向的靖远县。由于我是最后一个上车的,靠厢板的地方都坐满了人,我只好在中间部位放下背包坐下来。我被其他人包围着,感到很别扭,但又没有办法,只好忍受着众目睽睽的滋味。我忽然听到身后两个女孩子在谈话,不禁扭头往后看去,这一看惊得我目瞪口呆,因为身后靠驾驶室后窗坐着的两个女兵,竟然长得一模一样,她们有着同样的圆圆的脸,同样的翘鼻子,同样的黑得发亮的眼睛,我有些糊涂了。看到我的样子,其中一个女孩说:“嗨,别傻了,我俩是双胞胎,我叫刘丽娟,她是我姐姐,叫刘丽娴,我们是今年的新兵,电话站的,北京兵。你是哪的?是新兵吗?”

   我这才回过神来,说:“我也是北京来的,七○年兵,我叫万千红。”

   “噢,老兵了。”刘丽娟又指着自己旁边一个瘦瘦的、表情有些严肃的女兵说,“她是我们班长,六八年兵。”

   那个瘦瘦的女兵伸出手说:“我叫黄汉宁,西安入伍的,以后我们在农场就是一个班的了。”

  我握住她的手,感觉有些凉。黄汉宁又指着司机后窗最靠边坐着的一个女兵说:“她叫文熙,是载波站的,也是今年的新兵,这次下农场的就我们五个女兵。”

   我看看那个叫文熙的女兵,她正捧着一本书在看,没有搭理别人。我很奇怪,她居然能在这么颠簸的车上看书,但没看清她看的是什么书。

   随着汽车摇来晃去,全车人都睡着了,我也直打盹,突然一个拐弯,我扑倒在一个麻袋上,麻袋旁边的一个男兵用浓重的山东口音说:“不能睡觉,会掉下车去的。”

   我抬眼一看,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男兵,就说:“我也不想睡,可是眼皮不听话,老打架。”

   小男兵笑着说:“那咱俩换地儿,你坐到栏板边上来。”

   我本想过去,但是看了看他两旁的两个男兵,正睡得七歪八倒的,就改变了主意,说:“不换,我也不睡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兵说:“我叫侯爱民,大家都叫我侯子。我是山东的,今年的兵。”

   我的老家也是山东的,就操起山东话和侯子聊起来。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卡车终于驶进了农场大门,场长和场部的几个干部战士都在门口迎接。场长姓关,长着一脸络腮胡子,是六○年的兵,听说参加过中印边界自卫反击战。女兵们被安排在一排平房的最东头,隔壁就是侯子他们男兵班,这一排其他房间也都住着男兵。

   女兵们在大通铺上铺好了被褥,场部的战士已经给我们送来了开水,并且提来一桶凉水让我们洗脸。我用缸子舀了半缸水,慢慢地抿了一口,一股又咸又苦的味道冲到了嗓子眼,差点没吐出来。在兰州时就听说靖远是个极其缺水的县,完全是靠天吃水。地下水是苦的,要挖水窖储存雨水来生活,这下真领教了。我知道这就是窖水了,以后吃喝就是这水,必须习惯。于是我强喝下了这半缸水。

   我现在已经基本能够分清,双胞胎谁是老大、谁是老二了,并且知道她们俩只有16岁,孩子气十足。这姐俩十分的要强,并没有叫苦。洗完脸,几个姑娘都想洗洗头,因为西北高原的风沙把头发缝里都塞满了沙土,但是桶里已经没水了。我对着隔壁叫:“侯子,知道在哪打水吗?”

   侯子从房门里蹦出来说:“不知道,我刚才认识了一个山东老乡,是炊事班的,我带你们去找他要水。”

   几个姑娘跟着侯子到了一排平房前,平房外面是一个很大的场子,侯子说是场院,可能是打麦子用的。他对着房门叫:“赵班长,在哪打水啊?这几个女兵想洗头。”

   随着他的叫声,从屋里走出一个男兵,又高又壮,脸上带着笑容,他问侯子:“谁要洗头?”

   侯子指了指几个女兵,黄班长忙说:“是我们,路上风太大了,头发里都是沙土。”

   赵班长脸上十分为难,但仍然笑着说:“黄班长,实在对不住,好多天都没下雨了,窖里快没水了,还得做饭用,那底子上的水跟黄浆子似的,你们不是越洗越脏吗?”看到姑娘们脸上失望的神色,他赶忙又说,“明天,明天再不下雨,俺去县城拉水让你们洗上头。”

   正说着,只见文熙慌慌张张地从房后跑出来说:“你们上厕所没有?那厕所简直没法上!”

   几个女兵这才想起上厕所,就跟着文熙转到了房后。房后也是一大片场子,右手是一畦畦的菜地,左手是一排猪圈,厕所就在猪圈旁边。几个人走进厕所一看,只见茅坑上搭着几块木板,茅坑后面就是猪圈,人在上面拉屎撒尿,猪就在下面接着吃。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先上去。最后还是黄班长先走上去说:“也不能不拉屎尿尿啊,你们给我轰着,我先上。”

   就这样,几个女兵互相轰着猪,总算上完了厕所。大家说定,以后上厕所,起码要两个人一起来,要是晚上来,就全体一起出动,不管有没有尿,必须来。

   夜幕降临了,高原上温差大,虽已是夏天,穿一件单衣还冷得直打哆嗦。女兵们成群结队地上完厕所,也顾不得身上头上有多脏,就钻进了被窝。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个偏僻的地方实在安静极了,只有邻近村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叫,我坐起身,听到了一阵阵打雷的声音和哗哗的下雨声,夹杂在雷声雨声中的是一个男人的叫声:“起床去挖沟——起来——起来——”

   女兵们都醒了,老二说:“好像是场长。”

   黄班长说:“起床穿衣服,出去看看什么事。”

   当女兵们穿着雨衣走出房门时,发现门外人影憧憧,人们拿着铁锹在地上挖出一道道沟,让雨水顺着沟渠流向一个地方,女兵们也回屋拿出铁锹挖着,黄班长大声问身边一个干活的男兵:“挖这沟干啥啊?”

   那男兵回头看了看她,说:“让水流到水窖去啊,这下可好了,这么大的雨,水窖可该放满了。”

   我明白了,向水窖跑去,看到了一幅极其壮观的景象:一条条土沟伸向水窖,雨水合着泥土流进去,雨声哗哗,人声鼎沸,邻近村庄的人喊狗叫声也盖过雨声传了过来。我一边擦着流进眼睛的雨水,一边也不停地挖着,心想:这就是靖远,多么贫瘠的土地啊!

   早上五点钟,我悄悄地走出房门。外面黑洞洞的,几颗星星懒懒地挂在月亮旁边。一阵寒气袭来,我急忙裹紧身上的绒衣,快步向炊事班走去。到农场炊事班已经两三天了,我知道早晚是炊事班最忙的时候。西北高原的气候早晚凉,中午太阳爆晒,燥热的大地反射回阳光,显得炎热异常。为了躲避毒辣的太阳,农场一般都是早出晚归,中午休息时间很长,因此早晚两顿饭特别重要。前几天都是赵班长一个人起床做饭,今天我后半夜没敢睡觉,才算起来了,也不知赵班长到了没有。正想着,听见后面有脚步声,我知道场里晚上有流动哨,也没在意。谁知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扭头一看,是老大老二,只听老二压低声音说:“好啊万千红,也不叫我们!”

   我等她们走近,伸手抓着老二的羊角辫说:“舍不得叫你们呗,小孩子贪睡。”

   老大不高兴地说:“你能有多大了?以后别叫我们小孩子!”

   我啪的一个立正:“是,老大同志。”

  三个女孩子嘻嘻哈哈地跑进厨房,发现赵班长已经来了,正在后面烧火间捅火,听到说话声,他在后面喊:“是万千红吗?你们先把锅里添上水,把米洗了,溜上干粮,这火马上就上来。”

   几个姑娘答应着,老大把沉淀了一夜的窖水往锅里舀,我和老二把放好馍馍的笼屉架上锅,就去淘洗小米,老二就去切咸菜。赵班长在后面叫着:“洗完米的水倒进门口的小缸里,留着喂猪。”

   我答应着:“知道了。”

   老大一边舀水一边说:“昨晚打水时文熙把桶掉窖里了,场长来了才给捞上来。”

   老二说:“她眼睛近视,看不见。你没见她走路都不搭理人,她说是看不清是谁,不敢乱打招呼。”

   我说:“眼睛这么不好晚上还看书?”

   我想起昨晚看见文熙看的书是《牛氓》,这本书很难搞到的,我打算借来一看。正说着,听见外面“咩——咩”的羊叫声,农场放羊的战士王大川和新羊倌侯子走了进来,他俩穿着皮大衣,每人背着一个黄油布裹着的羊毛毡子,肩上挎着军用水壶和挎包。王大川把水壶和挎包解下来往灶台上一放,冲着后面喊:“铁柱子,烧火丫头上任了?”

   老二横了他一眼:“你才是烧火丫头呢!”

   老大往水壶里灌着开水说:“你俩像威虎山上的土匪。”

   “咱是放羊娃,不是土匪。”王大川说。

   我一边往挎包里装着干粮,一边说:“这馍还没溜透。”

   王大川接过挎包说:“反正到山上也是啃冷馍,咱习惯了。”

   老二手脚麻利地把切好的咸菜和大葱包在一块笼布中,递给侯子,问:“山上有狼吗?”

   侯子接过布包说:“不知道,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走好远都碰不着一棵草,非得上山让羊啃树皮,俺们家乡……”

   “行了,别你们家乡了,走!”王大川打断侯子,走出了房门。

   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那几颗星星也不见了,王大川用羊鞭在空中“啪啪啪”的打了三个鞭花,羊群跟着他们俩走出了农场大门。农场新的一天开始了。

   水窖旁边热闹起来,白天下地的和晚上浇水回来的战士们,都在水窖旁洗漱。关场长在一边大声喊着:“节约用水啊,看这天又要好几天不下雨。洗剩下的水,倒到炊事班门口的大缸里去,留着浇菜……哎,文熙,别使胰子洗脸,这水很滑的。”

   老二在屋里听见了,问:“什么是胰子?”

   正好赵班长从烧火间进来,说:“就是肥皂,你们女兵们叫香皂。”三个女孩互相看了一眼,看来这胰子是白带了。

   吃完早饭,赵班长要带我们三个去县城拉水。虽然水窖里还有水,但赵班长怕连续几天不下雨,得储存些水。他套上骡车,让我们把一个汽油桶改装的水桶抬上车,就赶上车出发了。

   农场到县城大概有30里地。通往县城的路虽然是柏油马路,但我们还是被颠得七荤八素的。老二问:“怎么不用嘎斯车拉水啊?”

   赵班长说:“那辆嘎斯车是好几个部队农场合用的,一般用不上。那天你们来也是人家农场去兰州拉货,把你们捎带上的。”

   老大看着大青骡子说:“这马挺肥壮的。”

   赵班长说:“这是骡子不是马。”

   三个人都很奇怪,说:“这不就是马吗?”

   赵班长说:“你们仔细看,它的耳朵比马耳朵长,它是马和驴生的,马、驴配种都能生小驹子,骡子不能。”

   三个人半懂不懂的,也就不再问了。

   县城边上有一座蓄水池,是引黄灌溉后剩的黄河水存起来的,一般老百姓不让用,县上优待解放军,可以打水。我们装上水,赵班长说还得去城里买油盐酱醋,就把车赶进了城。

   靖远县城很小,只有一条大街,但是,商店、书店、电影院、粮店、理发店等,该有的也都有。赵班长去副食店买东西,嘱咐我们在街上等着,别走远。我们三个女兵的到来,差不多轰动了半条街。这个边远的小城,很难看到女军人,特别是这么年轻俏丽的女军人,其中两个还长得一模一样,大街上行人都驻足观看,孩子们跟在我们后面喊着:“女解放军叔叔好,女解放军叔叔好!”老大老二乐得脸上开了花,她们一边回答着“小朋友好”,一边把刚在商店里买的水果糖发给孩子们,孩子们围着她俩欢蹦乱跳。

   我们在县城买了一些日用品和几本书,就又坐着马车回到了农场。

   下午的饭谱是素馅包子,就是大白菜加猪油渣子和粉条包的。赵班长从菜窖里拿出冬天储存的大白菜,叫我们剁馅,自己和面。三个姑娘在大菜案子上乒里乓啷地剁着白菜,忽然听到案子下面有“哧——哧”的笑声,往案子下一看,原来是场长的小儿子牛娃子,站在案子下面正冲我们笑,我赶紧把他拉出来。这牛娃子有四五岁了,可是个头很小,极不爱说话,就是爱笑。老大老二一边一个把他架出房门,那孩子两手插在口袋里就是不伸出来。老二奇怪地说:“口袋里是什么东西?拿出来看看!”

   牛娃子扭捏着不伸出手,老大说:“拿出来就给你糖吃。”

   牛娃子笑着,突然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两手一摊,妈呀,他的两个小手里是两只刚出生的小耗子!粉嘟嘟肉乎乎的都还没长毛,闭着眼睛在孩子手里蠕动着。两个女孩一见,立刻松开手,各自跑到一边大呕大吐起来。牛娃子嘎嘎笑着跑掉了。看到这一幕的几个男兵都笑弯了腰。老二生气地说:“笑,笑,今晚把这些耗子都给你们包到包子里去!”

   听了这话,刚才还在大笑的男兵们也都蹲下呕起来了。

   艰苦然而快乐的农场生活,一天一天的很快过去了,地里的麦子长势很好,黄澄澄的一片一片的,预示着是个丰收年。一天,场部文书通知说,附近一个部队农场晚上放电影,是朝鲜片子《女战士》。这个片子我们在兰州时就很想看,没想到在这儿能放,就闹着要去。场长因为眼看要丰收,心情很好,加上听说那辆嘎斯车会来接送附近几个农场的战士们看电影,就同意让赵铁柱带着女兵们去。黄班长和文熙因为这两天在地里锄玉米,累得腰酸背痛,文熙又怕坐得离屏幕远什么也看不清,就不去了。

  吃过晚饭,天气清爽爽的,我们爬上车,靠着车栏板,愉快地出发了。到那个农场要翻一座小山,车上人不太多,那辆破嘎斯没费劲就爬上了山。看电影时,赵班长寸步不离我们左右。看完电影回来时,车上人突然多了起来,也靠不上车栏板了,三个女兵只好手拉手站在一起。赵铁柱个儿高,手拽着车篷上的铁架子,让老二抓着他腰上的武装带,大家一个拽一个,还是摇摇晃晃的站不稳。车子翻山时,车上的人都向栏板倾斜着,几个外农场的男兵压在了我们身上,还有几个男兵“嗷……嗷”的起哄。破嘎斯像老牛一样吭哧着、轰鸣着,却怎么也爬不上去。副驾驶跑下车对车上的人说:“人太多了,下来几个,要不上不去。”可是一个答应的人也没有。也难怪,天这么黑,又是在山上,离农场还有几十里路呢。静了一会儿,我突然说:“我下去,我下去走。”说着就要往车下跳,赵班长一把拉住我,自己跳了下去。这一下,老大老二也嚷嚷着要下去,赵铁柱没有制止,他一个一个地把我们三个女兵接下车,又叫道:“王大川,侯子,你俩也下来。”副司机说:“赵班长,我们在山下等你。”说着跳上车,“轰”的一声开走了。

   我们几个人被留在一片黑暗中,老二有些害怕地问:“不会有狼吧?”

   赵班长打开一个很大的军用手电筒,强烈的灯光形成一个很长的灯柱,照在山路上。他说:“没事,山下面都是各农场的麦子地,现在都有战士拿枪看护麦子,防止野兽糟蹋庄稼,狼不敢来。”

   说着,带头走在前面,两个男兵在后面,女兵们被夹在中间。这样,我们才放下心来。就边走边聊起刚才的电影,并且试哼着电影里的插曲,可惜记不下来,就说下次看时一定得记住词谱。大家说笑着翻过山。刚下了山坡,就看见嘎斯车停在路边,我们再次上了车,驶回农场。

   月亮还挂在树梢上,星星眨着眼睛,麦地里已经响起了“刷刷刷”的割麦声。对于辛勤培育了它们将近一年的农场战士来说,这无疑是最好听的声音了。割麦的人谁也不说话,只是弯着腰不停地往前赶。我们三个女兵总是被落在最后面,分给我们的几垄麦子,总是孤零零的在周围已变得空旷的麦地里摇晃。我站起身擦擦汗,回身想把已经割倒的麦子捆好,突然发现老二坐在地上,老大蹲在她身边说着什么。我走过去问:“怎么了?”

   “老二倒霉了,她早上起来也没发现,我刚才看见她裤子上都是血。”老大回答说。

   所谓“倒霉”,是女兵对女孩子生理周期的一个特定叫法。老二苦着脸坐在地上不说话。我看看天,说:“一会儿赵班长就该来送饭了,你跟他回去换换裤子。”

   老大说:“怎么跟王队长请假呢?”她说的王队长是大田队的队长王喜来,也是个六八年兵。这时正好王喜来割完了自己的几垄麦子,正返回身接割我们的麦子,他站起身大声问:“老二怎么了?”

   我说:“她肚子疼。”

   王喜来说:“肚子疼别坐地上啊,一会儿铁柱子来了你跟他回去,现在就到那边树底下休息去,我帮你们割完这几垄。”看老二不动弹,就说,“走不动了吗?我背你过去。”说着就往这边走。

   “不要,不要!”老二大声叫着。王喜来吓得站在原地不动了。

   我说:“我和老大扶她过去吧。”

   王队长不再说话,又闷头割起来。老二刚要站起来,感到一阵眩晕,就又一屁股坐下去了。这时,送饭的骡车沿着麦地的小路走过来了。王队长招呼大家去树底下吃饭,自己过去跟赵铁柱嘀咕了几句。赵铁柱走过来说:“老二,肚子疼?一会跟我回场里吧。”

   老二两手抱住曲起的两腿,脸埋在臂弯里就是不说话。我知道赵铁柱家里有个没过门的对象,可能对女孩子的事了解一些,就把赵铁柱拉到一边,告诉了他实情。赵铁柱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好,想了一下,就脱下军上衣,对我说:“给她系在腰里吧。”这倒是个好办法,女兵们是没法脱上衣的,男兵却没关系。老二站起来,把衣服往腰里一围,两个袖子系在前面,就跟着老大和我向骡车走去。赵铁柱上身穿着一件蓝背心,拾起地上的镰刀,刷刷刷地往前割起来。我喊:“赵班长,我们自己割!”

   赵铁柱说:“你们吃饭吧,俺过把瘾。”

   一会儿工夫,几垄麦子就全倒在了地上,铁柱子轻捷地转过身,用镰刀笼着麦秆,一捆捆地熟练地捆好。此时大家也都吃完饭,骡车上也放满了要拉回场里的麦子捆,老二坐在车辕上,赵铁柱挑着饭桶,吆喝着大青骡子往大路上走去。

   第二天早上,我也“倒霉”了,女孩子们都知道,这东西是会“传染”的。我早做了准备,还多穿了一条裤子。下午上工后,虽然太阳已经偏西,可是灼热的大地上升腾起的热浪还是扑面而来。蹲着很费劲,我们干脆跪着往前割,汗水、血水顺着腿往下流,一切都顾不得了,我们不愿意自己被落得太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上去,坚持就是胜利!每当割到了地头,看到成片的麦子乖乖地匍匐在脚下,那种胜利的喜悦是不可言喻的。

   几天下来,我们的脸上晒脱了皮,手臂上是一道道的麦秆的划痕。但最糟糕的是没有水。连续多天的大太阳,虽然对收麦子是最好的给予,但是水窖里的水日渐干涸,县城蓄水池的水也快见底了,为了保证吃饭的水,农场规定不能洗澡和洗衣服。男兵们还好办,不穿上衣只穿背心,可是女兵们只好老穿着一圈圈汗渍的衣服。一天晚上收工回来,文熙悄悄告诉我们:今天上面场子里的水窖已经没水,做饭只好用下面场子里喂猪、羊、骡子的专用水窖里的水。

   后来,各部队农场联合开了拉水车,到很远的白银市拉水过来,才解决了吃水的问题。

   苦战了七八天,麦子已基本收到了场院里。战场又转到了场院。农场有脱粒机,这比老百姓用碾子压麦子省劲多了。场长亲自上阵扬场,他矫捷的身手就像在表演节目,木锨在他手里上下翻飞。小伙子们脱光了膀子,露出了结实的肌肉和宽阔的胸膛,两百斤重的大麻袋“吭呦”一声就上了肩。女兵们却把自己包了个严实:头发塞进军帽里,领口、袖口、裤腿都用皮筋绑结实,就这样,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看不出女人样。我们背不动大麻袋,只能做些扫场子、灌麻袋的活儿,可是只要我们在场,男兵们一个个生龙活虎,好像有着使不完的力气。是啊,在这些女兵面前,有谁愿意示弱呢?

  等到麦子全都入了库,场长让炊事班用新麦子磨成面蒸了一顿馍,还宰了一只羊。那是怎样雪白的馍啊!我们虽然在城里也吃过富强粉,但农场的馍比富强粉馍白多了,而且那么香甜,散发着大地的芳香。羊肉汤也鲜美无比,我们本来是怕羊膻味的,可这羊肉不但不膻,还比任何肉都鲜。男兵们用筷子插起好几个白馍,根本不就菜就大口大口地嚼着,尽情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吃饭时场长宣布放假三天,其中有一天有车接送大家去白银市洗澡、看电影、买东西,并且可以穿便衣!

   放假的三天,女兵们焕然一新。我们穿着小碎花或者彩条格子的确良衬衣,洗得黑亮的头发披散着,衬衫凸显着婀娜的身材,黑发衬托着抚媚的脸庞,真把男兵们都看傻了眼。老二问:“赵班长,你媳妇漂亮吗?”

   铁柱子说:“俊着哩。

   老二又问:“有万千红俊吗?”

   铁柱子看了我一眼,说:“没她受看哩。”

   老二接着问:“啥叫受看?”

   老大说:“受看都不知道?就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爱看呗。”

   铁柱子说:“就是这个意思。”姐妹俩“哗”地大笑起来。

   在白银市,五个女兵又看了一遍《女战士》,我们记谱的记谱,记词的记词,终于把里面的几首插曲都搞定。晚上,女兵宿舍飘出美妙动听的歌声,引得男兵们驻足倾听,连在场院打篮球的几个小伙子,也抱着球不动了。马棚外面,铁柱子和王大川蹲在地上边抽烟、边出神地听着动人的歌声,铁柱子说:“这几个女子真是不俗哩。”

   三个月锻炼期满,我们要告别农场,回到原部队。为了欢送战友,场里开了欢送会,会上大家各显身手,场长拉了胡琴,铁柱子和侯子表演了山东柳琴,王大川唱了陕北民歌,王喜来居然扯着嗓子吼了几句秦腔。最后大家欢迎女兵们来一个。我们穿着整洁的军装,腰里扎着武装带,大方地走到场院中间,齐刷刷的军礼后,歌声响起了:来到了南泥湾,南泥湾好地方……

   凤山,你知道,我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城市姑娘,骡马不分韭麦不辨,真的是不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但现在不是了。这三个月的印象是刻骨铭心的,对我的一生都会产生重大影响。我可以高兴地告诉你,三个月的锻炼是值得的!

   你那儿的情况怎么样?希望听到你的好消息。

  你的千红

  八、尾声

   半年之后,江凤山和万千红的提干命令宣布了,他们都跨入了人民解放军军官的行列。在两人年龄相加等于50岁那一年的建军节,他们在某通信团二连的训练室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责任编辑 阎强国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