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天边出现一线亮缝,这个时候,一种声音飘向了她,麦子感觉到声音很遥远,又似雨后的风儿那般缥缈,这让她一时觉得声音的虚幻和不真实。她支棱起耳朵仔细辨别着,她确定是以前听到过的声音,便小心翼翼地吐了口气。七天前她第一次听到了那声音,而现在听到的比第一次更真切些。
她从炕上爬起来,叫声第二次传过来。黎明之前的静谧扩大了声音的清晰度,就像以前听到寺院里的诵经声一样令人兴奋,一切因夜晚带来的遐想、疲倦都被稀释殆尽。她睡意全无,想立马把这个消息告诉赫塞。不行的,已经在家里呆了六天的麦子依然出不了门,她不能迈出大门半步,能怪谁呢?伸手摸摸身子下面还湿湿的,完全没有干的迹象。麦子知道,没有过七天的日子她是出不了门的!在自己的窑洞里跟自己生了一阵子气,从身子底下摸出土块使劲儿地捻碎,好像把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捻碎一样令她解恨。
一整个晚上她完全没有睡意。自打有了那个故事以后,麦子没有好好睡过觉,一个完整的夜她的遐想被许多小动物撕扯得支离破碎。
窑洞里住着她一个人,有许多的小生命相伴,比如跳蚤、蚊子、甲虫、臭虫,身材瘦小的蚂蚁、老鼠……它们在白天里和麦子一样出去寻找食物,无论走多远都忘不了回家的路。有时候比麦子回来得早。天空没有了日头,出现了月亮和星星,四周银光一片,伙伴们已经进入深邃的洞穴,洞穴随处可见。麦子回来了,她摸索着放好木棍,爬上炕便打算睡去。偶尔的翻身会惊醒深睡的跳蚤、蚊子、臭虫,它们爬到麦子衣服上、身上;人睡了,它们醒了,无所顾忌地爬向麦子,对驻足在这样的身体之上很是兴奋。麦子年轻的富有朝气的身子鲜嫩、光洁,没有一处不透出少女的芳香。已经很累的麦子被咬醒了,她四处乱拍,那么多的虫子一时是拍不完的,虽说有哔哔啵啵的响声。昆虫繁衍后代速度快得惊人,一夜赶亮能见孙子辈。老鼠也醒了,它们怕夜晚的潮气,结伙出洞来到主人的身旁,互相追逐,撕咬,发出尖利的叫声。它们的牙齿锋利,但它们喜欢麦子的热被窝,一个个钻进去并不咬她,或者到木箱子里翻找东西,咔咔咔咔地响。臭虫不安分了,一个个爬出来,有温暖气息的地方是它们最好的去处。应该说,麦子并不孤寂。她却是困倦的,白天走了很多的路程,每一晚皮肉不同程度地受到叮咬,痛痒难耐。白天里,她的脸上、耳朵后面、手上、脚背都是伤,红红的鼓起小小的包。每逢遭到叮咬她总是无奈无策。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看不清世间的一切,她是个盲姑娘,今年二十岁。母亲生下她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在她两岁的时候病故。有个哥哥,麦子在哥哥跟前长大。哥哥什么时候成的家她不记得。现在哥哥四十岁过了,嫂子也不年轻。有三个侄子,两个侄女,日子过得时好时坏,但很少听到哥哥嫂嫂吵架。哥哥是生意人,时常出门,临出门的哥哥总是对嫂子安顿一些话,关于他不在时要照顾好麦子的话。麦子不仅眼睛看不见,个头也不高。这么个年龄了,个头一米三都不到,说她像侏儒吧,比真正的侏儒高点,也没有侏儒的屁股大,屁股也不撅。其实,麦子的身材还是挺好看的,细胳膊细腿的,那短小的四肢十分灵活,一点不影响麦子干活。嫂子和侄子们谈不上对麦子不好,麦子在家里,生活了这么些年,长这么大,健康得没有任何的毛病,还要让家人把她怎么样呢?谁也叫不上她的经名字来,阿訇是不是给她起过经名,她自己也说不清。家人都叫她麦子,侄子侄女也那么叫。麦子个头小,辫子却出奇的长,走在路上,她的辫子就长长的垂在胸前,辫梢拖在地上。麻花状的辫子是麦子自己梳理、精心编织的。这是麦子身上最美的一笔!麦子和哥哥嫂嫂同住一个院落。在院子靠东的山脚下挖出一个窑洞来,一个浅浅的土窑洞。窑垴盘一个土炕,铺上席子褥子和被子,两个紫色的木箱子,没有上锁,是母亲活着时用过的。窑洞的好处是冬暖夏凉。冬天的时候麦子的被子不会叠起来,铺在炕上,她从外面回来后被子内暖烘烘的。麦子背来牛粪煨热炕,放上柴草点燃,少不了吹上几口,火苗扑出来烧到发辫上,一个冬天都是那样的焦黄。所以冬天的麦子不是太受冻的,她的屋子里总有丝丝青烟从炕洞里荡出来。白天的麦子很少呆在屋子里,除非来经的时候。打算出门的麦子一清早来到嫂子的屋门口,那里有一个汤瓶,里面总是有半汤瓶凉水,麦子洗完右手洗左手,然后洗脸,用梳子梳理自己的发辫,辫子上有时粘有草叶或着别的什么,经过梳理会干净一些,头发上的油汗是梳理不掉的。麦子一天的行程有多远,连她自己都说不准。收拾好自己,麦子离开家,村子里每一条巷子她都熟悉,不用担心她会迷路。手里的木棍比她还熟悉眼前的路。有时候,整整一天麦子吃不上饭,她会到邻村去。这种情况很少出现,一般是夏季人们抢收夏粮的时候,麦子到一家门上,门口挂着锁子,麦子会嗅到没人的气息来,她就到下一个门口试探。总有一家门是开着的,里面有人在,老人或者小孩子留家看门。村里人都知道麦子的身份,一是给她饭吃,一是派她活干。麦子年轻勤快,人们并不嫌弃她,只要有吃的东西就给她。也有舍散钱物的。麦子得到舍散最多的是村子里过红白事。这两件事意义不一样,喜事总是充满喜庆气氛,出嫁一个姑娘或迎娶一个姑娘,满村子张贴鲜红的喜字,鞭炮炸响,笑声不断;白事都是哭声连连,而且这种声音要持续很多天;亡一个人,大家伙放下手头的活前去送埋体,人都说埋体要撵着送。人们把送老年人说是赶喜事。活了一辈子,活到了七八十岁,从年少到年老,从中的滋味可谓荡气回肠,曾是那样朝气蓬勃的一个身子终将被岁月磨损成一副老朽的模样,昏花的双目,分不清方位,大小便失禁,病魔的疼痛让他们骨瘦如柴,这样一个老人躺在病榻是折磨人的。那一口气终于在某一天里断了,伺候过的亲人,哭诉着,疼不够,舍不下,拿出捏贴舍散,希望亡人到了后世不受火狱的历炼、天仙的拷问。舍散的钱物麦子全都拿回家来。衣服是一定要穿的,这是亡人的亲人亲口安顿下的、要求过的,不管年龄有多大,麦子必须穿在身上,这样的话后世的亡人才喜悦。嫂子将衣物改小后,让麦子穿上。嫂子不是裁缝,能改成啥样子麦子看不到。在人们的眼中麦子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第一个得到舍散的应该是她。麦子从来都不挑剔,来不及穿的衣物放在箱子里。得回来的乜贴交给嫂子,让嫂子替她保管。嫂子偶尔改善一下生活,麦子的碗里有鸡肉或者鸡蛋,这些都是麦子最喜欢吃的。哥哥回来的那几天还能吃上炖肉、粉汤菜。舍散的衣服嫂子是不要的,嫂子四十岁不到的女人,她不会穿那样的衣服的。年轻埋体的衣服更是不穿,嫂子有嫂子的讲究。相比,过喜事麦子得到的东西少些,大不了是些喜糖喜果,吃上一碗粉汤菜,回来的时候手里捏上一点零碎钱。麦子的穿戴在村里就很特别,她刚刚过了十九岁,步入二十岁的年龄,各个骨头缝里透着一股无法抵御的青春气息。女儿家的妩媚,女儿家的红润都显现在那里,那些不合身的衣服能裹住她的身子却裹不住她的年轻和朝气;麦子个头不高,但有青春的身子作底料,穿上那样的衣服,有种沧桑的气质,这种味道在村子里其他女孩子身上是找不到的。她们喜欢穿红挂绿,穿时尚的鞋子,经麦子一比,落俗了。倘若麦子的脸蛋上搽上霜呀膏呀的,绝对是漂亮的,而且,麦子的那张脸上永远印着开心的笑,这给麦子很加分。在人们的印象中,麦子是没有苦恼的。麦子不愁吃不愁穿。
每次从家里出来,由于想看得真切,麦子的目光是刻意的,大睁着眼睛,高仰起头,可她什么都看不见,眼前一片模糊。腿短,步子迈得就小,想走得快些,就气喘。通往村子的家户,每一条路麦子分辨得清,路面坑洼不平,凭借手里的棍子一路探去。自己家在村子靠北边的山脚下,去居住密集的家户要经过一口井,麦子从未走错过,麦子听觉灵敏,感觉出奇的好,所以不用担心她掉进井里去。跟村里的其他姑娘一样,麦子也会做针线活,她看不清针眼,但会穿针。一根细线,一根细针,把线和针放在指头上夹住,慢慢地捻,过上一会儿线就会自动钻进针眼里去,衣服哪儿破了,麦子就坐下来缝合。尽管缝得粗枝大叶,针脚不匀,有几个针脚重复着,却结实耐用。有好心的人家看见麦子身上脏了或者头发脏了,烧一锅水替麦子清洗,麦子就分外的清爽干净了,这样是要保持一段时间的。哥哥不在,嫂子分外的忙,嫂子是顾不上清洗麦子的。麦子从不多心,也不跟嫂子计较。夏天来临了。因为天热容易出汗,麦子的身子很快会散发汗腥味。人们愿意积德,愿意行好。吃了别人家的饭,麦子一时不离开,她站在地上等,看人家有没有活可干。麦子能干什么事情呢?还是有,有些人家吃烦了电磨磨出的面粉,就想吃石磨磨出的面粉,将麦子拌上水,捂上,等麦子来,不几天麦子果真就来了。那天麦子帮花大妈磨面。麦子吃过饭让花大妈安排在磨坊里。磨面一般套驴子,驴子偷吃面粉,需要给它戴上笼嘴,蒙上眼睛,这很麻烦,驴子又不太听话,需要人赶,需要监督。总之,需要人时时看守。麦子不一样,将她安排在磨坊里,花大妈忙她的去。麦子吃力地双手举着一根粗木棍,一圈一圈地转,时不时地拿手去拨面,以防撒在地上。筛面的时候,花大妈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伴着石磨厚重的声音,筛面的敲击声,故事的每一个细节都刻在了麦子心上。她脸红扑扑的,哪有困乏的意思!于是,那一天里,麦子围着磨盘转了多少圈,麦子不记又有谁说得清!黄昏来临了,麦子一身粉尘地走出磨坊,吃了晚饭,把身上的面粉拍打干净,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对家里居住的那些小伙伴们麦子打心眼里欢迎。从内心讲,那些虫子和老鼠,需要温暖的窝巢,更有繁衍后代的义务,多多益善,来者不拒。自从花大妈讲了故事,她期盼家里有新成员的加入。比如,一只青蛙,哪怕是只豌豆大小的青蛙。最好是残缺的,断了双腿的,她甘愿以百倍的爱心呵护它,伺候上好几年,直到它彻底长大、伤口痊愈……到了那个时候将会是一幅怎样的情景呢?麦子不敢想象了!她怀着无限的希冀、莫大的热情等待那一天的到来。白天等到夜晚,夜晚等到白天,过了好长时间,她竟然连青蛙的半声叫都听不到。尤其到了夜晚,睡不着觉时,她大睁着眼睛,屏息敛声。远处,偶尔传来狗叫声、猫叫声,她渴望的声音躲在什么地方去了呢?她并不失望,怀着一颗虔诚的心等候着,说不定,哪一天某一时刻突然就碰上了。有几个晚上,大概是后半夜,麦子悄悄走出窑洞,夜晚的风吹拂着她,她矮小的身子似乎被风儿带走了,带到了一个未知的地方——“呱呱,呱呱,呱呱呱呱——”一只青蛙就这样叫着,她轻轻地走过去,那儿是一个平坦的地方,处处是水洼,绿草茵茵,就在秧田边,一位怀抱青蛙的少年出现,少年坐在那里,满面的笑迎候她……
这种情形瞬间消失,比梦境来得快消失得更快。
这让麦子很苦恼。她不由自主地问过村子里的人,还好,被问的人听完后先是一笑,接着连连点头,说见过见过,有,有,有。然后从她身旁匆忙走过。这时的麦子有些激动,也有些迷茫,人们并没有给她指定一个方向或者地点,让她一下子就能见到那个身戴宝珠怀抱青蛙的少年。当一天的寻找一无所获时,疲惫的麦子伤心地流泪了。她的身上、长辫子上落满尘土。夜幕降临,麦子回到自己的窑洞里。同住的小伙伴趁机向她爬过来,她一动不动,双手放在胸前,闭上两眼。她想起下雨的日子,一年里不仅要下雨,还要下雪。雪花的形状,雪花的白,带着上苍的纷纷飞飞的祝福散落下来,染上色的大地在这喧嚣的散落中肥了、厚了。麦子走在雪地里,她喜欢听脚下的声音咯吱、咯吱响。头顶的天空真是聚宝盆,要雨有雨,要雪有雪。而且下雨的声音和下雪的声音有多大的区别!这些声音给她带来不一样的感动。常常,在雨中、雪中,她是舍不得离开的,更不会有意躲避,让淋着一身的雨水。她记得,下雨的季节里,会出现青蛙的叫声的,随着雨水的增加,四处响起蛙鸣声。尤其是到了黄昏,村子里聒噪一片。那个时候为何不留意青蛙呢?哪怕是一只!今年雨水很少,听了花大妈的故事,好像就没有下过雨。花大妈的故事讲过有一段日子了,大概有两个月了吧。
有一天清晨,她突然听到了青蛙的叫声。她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迅速逐声寻去。这是麦子无数次寻找中最为准确的一次,她确信无疑。而且,就在她前面的不远处。那一天天气好极了,感谢风儿成了她的助力器,麦子几乎是奔跑着。
村庄究竟有多大,她不清楚,但能感觉得到它的辽阔。这个她自小长大的村庄,其实是蛮大的,让她二十岁的足迹无法遍及,很多的地方需要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走。这个大得没有边际的村庄究竟隐藏着多少的秘密啊!
手中的枣红色木棍牵引着她,像个忠实的伴侣,指引给她方向。
一个月里有那么七八天,是麦子最为烦恼的时候。我们知道,麦子是个健康的女子,她像所有姑娘一样,每个月里都来经潮,而且十分正常,一天都不差。二十岁的麦子,在她十七岁的时候就来月经了。那次让麦子很是羞愧的,心跳脸红,她从来没有经历那种尴尬的事,从外面回到家被嫂子看到了,大呼一声,麦子你来月经了?看你的裤子!这句话提醒了麦子。其实在头天的晚上,她的裤子就是湿的,她是尿过的,可是有东西在流,她搞不清楚是什么在流,也没有往心上搁。一早就出门了,也没有人提醒。她在村子里悠闲地转了一天。嫂子生气地骂了几句,不许她再出门丢人显眼!麦子在家里必须呆上七天,直到经期结束。她不疼不痒,却流血不止。那鲜红的带有温热的液体源头在哪里?不分昼夜地流淌。嫂子不让她出门。嫂子说女人身上流出来的血是不能见到阳光的,更不能踩踏青草。踩踏青草,青草要告饶;不能去井边,会冲伤身子的,更不能赶红白喜事……青草告饶是一副什么样的情景呢?一定是很可怕的!麦子就悄悄地呆在自己的窑洞里不敢迈出大门半步。那些日子,麦子在家里吃饭。
麦子已经洗了三年月经,没有以前紧张了。接受了,烦恼却在,她莫名的烦恼,甚至是恨自己。嫂子提醒过她,姑娘家一般经期为三天至七天,因人而异,麦子经期长,必须过七天才算干净。她在烦恼中多了一层焦虑。而且她想好了,青蛙的叫声再次出现时一定要叫上赫塞。她记得几年前,听人说过有个在外打工的小伙子摔坏了双腿瘫在了炕上,他的老妈边种庄稼边伺候着他……后来,人们说着说着就没有音讯了,平息了,消失了,就像小伙子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原来他还活着,他就叫赫塞。从此,麦子便有了自己的心事。怕被别人或是家人发现,她尽量在他们面前做到若无其事。可越是这样她越恐慌,还痛苦。
每一年村子里嫁出去几个姑娘,娶进几个小媳妇,大多都比麦子小,像麦子这样的姑娘属于大龄了。没有人愿意为麦子介绍对象,不是说人们不关心她,而是舍不得将她嫁出去。话又说回来,像麦子这样的谁愿意娶她呢?所以,麦子从来没有待嫁姑娘的烦恼。无所事事的麦子,她的快活像空气一样时时相伴,能怪谁呢?怪就怪花大妈,那么多人给麦子讲过故事,不是毛野人的故事就是狐狸精缠人的故事,从来没有听到过青蛙的故事。花大妈的故事在麦子的心里生根发芽迅速成长,枝繁叶茂了。这样一个过程其实是蛮熬人的,麦子人瘦了,发辫也没有心思打理,沾满柴草和尘土。麦子固执地认为,她会碰到少年,庄户很大,他隐藏在一个神秘的地方,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她跟前的。而且,她确信,少年不仅有宝珠,怀里一定抱着一只青蛙。喂了那么久,相处了那么长,麦子不相信那只青蛙离开少年而不想他。那天,当第一次听到青蛙的叫声,麦子毅然决然地认定,那就是花大妈故事里的青蛙啊!
那一天,第一次听见青蛙的叫声,她的脚步一刻也不能怠慢,太阳当头照。她跟着她的木棍,到了邻村的地界,走进一座院子,青蛙的叫声陡然消失。向里紧走几步,一股阴冷的气息立马裹挟了她。院落空寂无声,连一声虫子的叫声都没有,像座古墓。她很少走进这么枯寂的院落。确定是座无人居住的废弃的院落,她打算离开。“进来吧。”她吓了一跳。声音很近,就在身边,却沾满潮湿的味道,麦子的心里扑腾了一下。“进来吧……”是个男人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到过,麦子向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坐在炕上的人终于看到了她,他笑了一下,“是你啊!四年前我见过你,你的辫子还是那么长,那么好看!”“你是——亚胡吗?”麦子曾经得到过叫亚胡的人的施舍。亚胡是个生意人,他声音有点像亚胡。“我不叫亚胡,我叫赫塞。你进来吧……”一听人名字不投,麦子迟疑起来,但她进去了。屋子里潮湿、沉闷,有股浓浓的霉味儿,还有一股酸臭。叫赫塞的男人向前挪动身子,他把身边的碗向麦子这边推了一下,“没有吃吧?”麦子警觉地回答:“我不饿。”接着试探地问,“你刚才听到啥叫声了吗?”“啥叫声?我刚刚听到了喜鹊的叫声,结果你来了。”有开玩笑的意思。“不是,不是,是青蛙的叫声。”麦子更正道,她又问了一句,“你知道有个戴宝珠的少年吗?”“哦,是他呀!知道,他叫青蛙王子。”“对对对,就是他,他在哪里?”“你先把饭吃了我给你说。”麦子走到炕沿边,摸索着端起饭碗。这会儿她真感觉饿了,几下子扒完饭摸索着将碗放在炕沿上,迫不及待地问:“他在啥地方?我去找他!”“你找不到他。”“那你带我去吧!”麦子紧接着说。男人笑了,“我走不了路,我在炕上睡了四年。”“你病了吗?”麦子急切地问道。”“没有病,四年前我在建筑工地上摔坏了腿,再没有离开过这个大炕,我的女人带着我的儿子走了,说是回娘家,她再没有回来。她嫁人了,带着我的儿子嫁人了。我不知道她嫁到哪里去了,我想我的儿子。”男人讲得很平静,没有半点的忧伤。麦子一时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她想起什么似地问了一句:“你咋不去医院?”“去了,钱也花光了,医生说我的腿没有救。”“你的饭谁做?”“我老妈,她伺候了我四年。”“我扶你去,青蛙王子肯定就在附近,我今天听到青蛙的叫声了!”“我一步都走不了啊……”“你知道青蛙王子住哪儿吗?”“他有时候住在山顶上,每一天能看见太阳的升起和落下,能感受到风吹和日晒。有时候他行走在庄稼地里,吆着他的耕牛。当春天来临,他把属于他的田地全部播上庄稼种子……你知道收获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吗?你不知道,你看不见。青蛙王子有十多个孩子,老大叫主麻。老二叫阿丹,老三叫优博……他们一个比一个可爱!……”“我们去找他吧!”叫赫塞的男人笑了一下,“谢谢你能来到这里看我,除了我老妈,很少有人走进这座院落。我见不到青蛙王子,但我知道他很多的故事,算你没有白来!”“那你给我讲讲吧。”“改天吧,我今天累了……”“我明天来,明天你给我讲青蛙王子的故事好吗?”麦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央求道。屋子里静下来。男人向后一仰,身子靠在枕头上,闭上眼睛,“你可以走了。”“我明天会来找你!”那天麦子真的有点动气了,转身离去。
当天晚上,麦子的经期来了。和以往一样,她哪里都不能去,静悄悄地呆在屋子里。挨到第四天便是高潮期的到来,她不想吃饭,身子更是不敢动。黄土是好东西,它能生出虫子来,也能以宽厚的胸怀替她掩护。麦子的手上沾有血迹,她摸摸土块彻底湿透了,开始抠土,重新铺好,再坐上去。白天,嫂子的屋子里有响动,有说话的声音,嫂子知道麦子来经了,需要衬垫的东西。嫂子会让侄女送给她几块旧布子和卫生纸,对麦子来说,那些远远不够。嫂子不知道麦子有那么多的潮红吗?
嫂子怎么会不知道呢?嫂子也是女人,有过跟麦子一样的姑娘时代。嫂子每次都知道,嫂子就是不说,嫂子很少跟麦子说话,大概她也知道,像麦子这样的小姑子一辈子是嫁不出去的,麦子的一生跟嫂子有着刀子都割不断的关系。
夜色沉沉,孤独袭向麦子,她想起村子里的花大妈。想起花大妈讲过的故事,那个故事多么地感人啊——从前有个少年自小没有了母亲,在后妈身边长大,受尽折磨,他一个人住在一个破旧的窑洞里,每天吃的是剩菜剩饭。一天少年在路上碰见一个受伤的青蛙,青蛙奄奄一息,口吐白沫。少年把青蛙抱回家,精心地喂养,帮它清洗伤口,晚上睡觉把它搂在怀里。青蛙的伤势一天天好起来,一年后,青蛙彻底好了。有一天青蛙开口说话了,青蛙说它的嘴里有一颗宝珠让少年拿去,见了死去的动物用宝珠一照就能复生,遇到疾病缠身医治不好的病人用宝珠一照,人能痊愈;想要啥好吃头好穿戴,对着宝珠一说,东西就会出现在眼前。青蛙说完就不见了。少年伤心地大哭一场,拿着宝珠,想,有青蛙说的那么灵验吗?就对着宝珠说,我想要一碗白面条,话音刚落一碗白面条就出现了。少年很高兴,他走出家门,开始救死扶伤。一路上,见到死去的蜜蜂、蚂蚁、喜鹊和牲畜,拿出宝珠一照,果然那些动物全活了。两年后,那个少年也长大了。一个冬日,少年遇见一个要乜贴的盲姑娘,见她很可怜,他拿出了宝珠。那个姑娘复明了。那是个美丽的姑娘,有着一双迷人的大眼睛,她为了答谢少年,嫁给了他,他们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当时麦子被故事深深地吸引,她激动得眼睛里溢出了泪水,那个姑娘多幸福啊!自己怎么就碰不到那个少年呢?麦子平静的生活被那个故事打乱了。她很想遇到一只青蛙,或者手拿宝珠的那个少年,不求嫁给他,能让自己的眼睛复明将感激不尽!她想看看自小长大的村庄,还有那些好心肠的人们。到了那个时候,一切都变了,可谓天翻地覆。首先是,她会跟嫂子一起走进田园劳作,满眼的庄稼一天天的拔节、抽穗、结籽,还有羊群、鸟雀,它们的叫声好听,样子一定很好看吧!可以不吃饭,可以不睡觉,麦子觉得能看到这么多的景色,吃饭睡觉太没有意思了!一想到这些,在不久的日子里,自己将要迎来一个崭新的世界,麦子激动得眼里噙满泪花,连呼吸都急促了。
这几天,她一直想那个叫赫塞的男人,还有亚胡、哥哥。一年前的某一天,她很清楚地记得亚胡把钱塞进她手里,她的手一下子满了,感觉钱的棱角硌手,发出干脆的声音。“这是二百块钱,拿去买件衣服穿。”亚胡说。她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多的钱,激动地点着头,把钱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回到家,钱还是让嫂子收管下。她没有穿上新衣服,叫亚胡的人她记住了。听说亚胡开着小车,走南闯北,他的生意比哥哥做得好,在省城有自己的公司。哥哥虽然有生意但没有自己的公司。哥哥在外面闯荡,有他的天地和世界。赫塞一个大男人,也出去闯荡过,却搭进去一双腿,再不能走路。那双腿估计伤得很重,致使他妻离子散,在阴暗的屋子里度日如年,默默地思念,默默地等死。无数个黑夜与白天承载着他多少的忧伤和绝望!甚至,活着的赫塞不如自己,自己的一双眼睛看不见,可分明有一双好腿啊,健康得没有任何毛病,每一天都行走在阳光下,和村子里的那些人相见。赫塞什么都没有了!
麦子很后悔,自己竟然还吃了赫塞的饭,那是多么可怜的一个赫塞呀!他肯定没有吃,饿着肚子,绝望让他忘记了什么是饥饿。当时,自己吃饭的时候,连让都没来得及让他一句就把一碗饭吃了。这让麦子无比的恼火。得想办法补救这个莫大的过失!要想办法让赫塞和青蛙王子见面,让青蛙王子治好他的双腿,赫塞就可以见到自己的儿子了!说不定还能找见远离他的女人。那个时候,赫塞肯定开心死了!这个突然产生的想法让麦子感觉异常的幸福,脸红扑扑的,呼吸都急促了。说过的要去赫塞那儿的,自己不争气呀,出不了门。那赫塞在等她吗?他愿不愿意去?“背也要把赫塞背去!”
她在心里期盼着,七天的日子像一枚叶片那样一下子翻过去。在后来的两天时间里夜晚远比白天漫长,虽说夏天的夜晚是短暂的。白天里,窗外有各种声音传来,这些声音会让她分心,分散她的注意力。麦子爬起身子到窗台边,女人们的说话声,娃娃们的吵闹声,羊儿的咩咩声……这些声音阳光一样地将她覆盖了。
天亮就第七天了,那久违的声音第二次出现时,麦子一刻也不能等下去了。她开始换衣服,换上新的,把在这几天里穿脏了的衣服打个包。
嫂子的屋子静着,时间尚早。村子沉浸在黎明前的灰暗里。麦子的心怦怦地跳,她怕这个时候嫂子会走出院子。凝神听了几秒后,向院门口悄悄走去,然后飞奔。
七八天时间,麦子在村子里消失了,一下子不见了。人们想不起她,好像麦子理应有这样的七八天。作为一个姑娘,健康的麦子,她需要这样的七八天。有一天消失了的麦子突然出现在村子里,人们也不以为奇。
今天麦子来不及跟他们打招呼了。
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整个上午就那样从脚下溜走了,就像只做了一个深呼吸就到目的地!
赫塞依旧躺在那里。赫塞先是一惊,接着想起什么似地问:“你怎么才来,你不是说第二天就来吗?这个世道连瞎子也嫌弃我!”赫塞显然生气了,他嚷道。“我……”麦子一时感觉难以开口。“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赫塞继续问道,他由生气变成愤怒。“听我说,我……我……我今天又听到青蛙的叫声了,我想……”“我不想再听什么青蛙了,你给我出去……”赫塞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打算把麦子赶出去,可是,他够不着她。这又一次激怒了他,他向前一伸胳膊,整个身子重重地掉在了地上。麦子吓得向后退了几步,她不知道哪点伤着了他。赫塞还在继续,那郁积多年的怒火火山一样喷发了,他大概忘了对方是个瞎子,或者他认定她是瞎子才向她发火,“你给我出去……”他扶着墙从地上站了起来,喘息着,借着墙壁彻底站直了。这一举动将他自己也惊吓着了,他大张着嘴,不动了。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赫塞从刚才的悲愤中清醒过来,他站在地上,腿和地面的接触让他产生了幻觉,眼前的一切好像都在晃动。为了证实自己,他向前挪了一小步,又是一小步,四小步后,他停下来。他呼吸急促,似乎从一生下来脚就没有落过地、没有走过路!只有麦子跟他能分享这一刻的惊喜。
“赫塞……”麦子叫了一声,她看不见他,伸出手去在半空乱摸。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到了一个地方。她摸到了一张脸,那张脸湿湿的满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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