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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字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花杂志 热度: 20578
胡竹峰

  不系之舟

  昨夜外出吃饭,回家时经过莲湖,见一小舟泊在岸边,水浪轻和,摇摇晃晃。想起苏轼《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写此诗两月后,苏轼病逝。因是暮年之作,回想平生,尽管有刻骨铭心的沉痛, 但语气平静如水。

  如果说人生是条船,踏上黄州后,苏轼的人生之船再也没有系上,命运坎坷自黄州始,艺术成熟也自黄州始。在黄州,苏轼留下了前后《赤壁赋》和《赤壁怀古》,还有《寒食帖》。《赤壁赋》被誉为宋时《兰亭序》,未必恰当。东坡先生用笔遒劲,宽厚丰腴中,力聚筋骨,如绵布裹铁,或者类似太极拳之阴阳诀。书家之力忽隐忽现,不经意中闪烁而出。写完之后,苏轼或许会掷笔大乐,虽肚无别肠,也想小酌几杯浊酒怡情。

  以趣味论,苏字我最爱《寒食帖》,那是苏轼到黄州后第三年所书。是年倒春寒,阴雨不绝,接连两月萧瑟如秋,令人郁闷。雨后污泥上凋落的海棠花瓣残红狼藉;江水高涨,水要漫进门内,雨势未减, 小屋像一叶扁舟;厨下饮食无多,煮些蔬菜,破灶下的芦苇潮了,火石打了很久也点不着,一脸尘灰, 满身烟火。苏轼喃喃自语,转头一看,乌鸦衔着纸钱,想到今天是寒食节,报效朝廷无望,回乡祭祖不能,心如死灰之下作诗于纸幅之上。

  起句“自我来黄州”写毕,懵懵懂懂,情绪不高,以致整首诗下来,笔意未脱恍惚。另起一格,作第二首诗,情绪终于好了一点。饱蘸浓墨写毕“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十个大字,满腔不平,波澜起伏夹杂着无可奈何的哀怨,胸际如潮似海,以诗遣怀,以字泄气,笔走龙蛇。到“乌衔纸”三字时,笔锋似脱缰野马,绝尘而去;“哭途穷”三字又将野马拽回来,嘶的一声,前蹄跃起,势若山崩。

  公元一〇八二年寒食节,世间多了一则法帖《寒食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寒食帖》笔笔都是血泪,小小的“君”字和大大的“墓”“哭途穷”几个字,大约有心绪,是怨气是不甘也是常情——春日的愁绪,穷途末路的绝望, 赤子终于死灰……帖后有黄庭坚题记,盛赞此诗大好,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我却觉得此贴书道大于文字,东坡诗词文章圣手,《寒食帖》诗不算翘楚。

  南宋曾敏行积所闻见而成《独醒杂志》,书中多记两宋轶闻,其中一则说东坡论黄庭坚字虽清劲,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挂蛇;黄庭坚则说东坡字如石压蛤蟆。二公大笑,以为深中其病。苏轼一生坎坷,手不悬腕,下笔落字,侧卧毛笔,字形扁肥如蟾蜍,也只有如此才顶得住尘石之压吧。而一卷《寒食帖》几经刀兵水火,卷上烧痕犹在,却能留存至今,宝物有神明呵护也。

  苏东坡下笔耐寒,端正大气,小品文也写得欣欣向荣,譬如《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 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 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不到百字,却生气勃勃生机勃勃,无人能及。张岱文章差一点“及”了,终是矮了一头。张岱书法也见过,厚而不朴,化为奇,化为崛,格不低。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的夜晚遥遥呼应晋永和九年三月初三的兰亭雅集,往后则是崇祯五年十二月的西湖雪天。平常的日子,因为苏东坡、王羲之、张宗子而变得风雅。

  佛首与孩儿面

  前年深秋,友人转赠苏轼书《金刚经》。他不喜欢东坡的字,觉得肥;我喜欢东坡的字,亦是觉得肥。有人讥东坡楷书像“墨猪”,的确是肥厚了一点,但苏字肥厚中有秋意,也就是肥厚中有筋骨,入眼只觉得丰腴,甚至是香艳,像贵妃出浴,且是粉彩画或者水墨画。贵妃出浴的影像版我看过,香艳有余,“侍儿扶起娇无力”的微妙感几近于无。

  都说东坡字肥,实则是表象,骨子里味厚意足。味厚容易,意足太难。白居易《咏怀》诗云:“白发满头归得也,诗情酒兴渐阑珊。”苏东坡老夫聊发少年狂,即便兴渐阑珊也不脱大袖挥挥的意气。习苏字之难正在这里。写得出苏东坡的笔画,写不出他的意思;好不容易写出点意思了,气息又差得太远;气息接近了,精神隔了肚皮,隔了一肚子不合时宜。

  多少人精于世故,人情练达,随机应变,因时制宜……

  学苏之初,其笔墨如在眼前,越写越觉渺茫。王羲之是天师,苏东坡是隐士,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有人懂苏东坡文章,书法隔了一层;有人懂苏东坡书法,文章隔了一層;有人懂苏东坡的文章书法,性情隔了一层。

  苏轼书法,好在字纸背后站立有一个写《赤壁赋》的人。学苏字,不妨先读他文章,从笔记题跋起, 继而诗词,存一分文章意思意味,或可得三分墨法笔法。

  天气渐渐炎热,读苏轼小楷《金刚经》,无上清凉,极受用。《寒食帖》高歌悲凉,看久了,颇不耐烦,先放一放。东坡写经,闲卧白云之上,凝望无边浮世,下笔大安宁,大收敛,能看出悲悯。苏轼书《金刚经》笔缓轻转,一颗颗字如佛首如孩儿面,抱团取暖,庄严又烂漫。庄严又烂漫是异数。有人烂漫不庄严,有人庄严不烂漫。以我的孤陋寡闻,庄严又烂漫的书法,所见唯东坡一人。

  苏轼的字大多菩萨低眉,玉树临风。玉树临风用烂俗了,改为“玉竹临峰”如何?玉竹为何竹?当然不是玉雕之竹。玉竹属草本,耐寒性喜阴,《本草经集注》说它茎干强直,似竹箭杆,有节。

  《金刚经》释意有二:一类喻烦恼,像金刚一样坚固的烦恼,能被般若所断除,所以译为“能断金刚(的)般若”;一类喻般若,像金刚一样坚固的般若,能破坏一切虚狂妄执,不被妄执所坏。苏轼好佛,《东坡志林》有小品文:

  近岁有人凿山取银矿至深处,闻有人诵经声。发之,得一人,云:“吾亦取矿者,以窟坏不能出,居此不知几年。平生诵《金刚经》自随,每有饥渴之念,即若有人自腋下以饼饵遗之。”殆此经变现也。道家言“守一”,若饥,“一”与之粮;若渴,“一”与之浆。此人于经中,岂所谓得“一”者乎?

  东坡谪居海外,阅月而成《金刚经》,故字里有海外风涛之势,像极了庄子的《秋水》,正所谓:

  苏子一生坎坷多,天涯海角任蹉跎。

  寒食帖中春意冷,金刚经里听秋波。

  如睹大雪

  东坡手札,仿佛燃起一块沉檀,渐渐洇开烟纹,发出旧年之香。

  读东坡手札,如睹大雪。

  青箬笠,绿蓑衣,独钓客如一尊石像。

  过了片刻,钓鱼的人回家了,孤舟在河堤边轻轻摇晃,一湖冷水,碧绿绿,四野皆白,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茫茫像宣纸白。有张岱《湖心亭看雪》笔意,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一点一芥两三粒的细微中有天地之大, 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中有一点一芥两三粒之小, 画面活了。

  张岱文章遥师苏轼。《陶庵梦忆》是《东坡志林》五百年后的余音。苏子才气、胸怀如江雪,张岱像山谷雪、小溪雪,雪落在枯枝、乱石上,多了几分桀骜奇倔。

  迷东坡手札经年,只因有别处所无的日常,日常的好,无非随便。

  东坡诸艺皆能,我尤钟情其文章书法。居家读苏轼,如果下点雨,感觉就更好了,在阳台上坐着, 打开灯,把窗帘拉开,雨点打在窗上,发出木吞吞的声音,玻璃上斑驳的雨线,总是使人的情绪变得柔和,心底渐次生出一些温暖的蕴藉。

  苏东坡的随意里有训练有素。那些手札,尺幅盈盈,片言只语,寥寥数笔,神情毕具,但光彩照人, 天真烂漫,止于所当止,在手心里如捧起一弯明月,半月,残月,圆月……看一会儿,又月迹全无。明明如月,在宣纸的天空穿云走雾。

  经史子集与春夏秋冬

  雨声一夜不绝,清晨推开窗户,空气洁净。街角的淡绿浓了,不知不觉,春兰又张开一个花苞,幽幽清香在屋内飘浮。院子里玉兰花次第开放,几只鸟儿在树上叫。早起熬粥,书架上取下两册苏轼墨迹在一旁候着。

  是老书,泛黄的纸张因旧而沉实,捻指悄无声息, 没有像新书翻动的哗哗纸响。东边的天际越来越亮, 过了片刻,太阳掠过楼顶。暗淡的晨光中翻看苏轼的书法,风日洒然如空山无人、水流花放。

  苏轼的字,游目骋怀,又不乏贵气。米芾的字似乎贫一些,读多了难免感觉困乏,困是困惑,乏是乏味,或许不过一家之言。苏字蟒袍宽幅、大袖挥摆,米字短衣紧服、快刀乱麻。苏字是庙堂夫子,米字是马上将军。苏字运筹帷幄,米字刀劈斧削。

  米芾一笔好字,苏轼一笔妙字。好字有味,妙字有道。米芾的字有味,苏轼的字有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少年时读《老子》,黄昏暮色中,兀自手不释卷。农人的耕牛归家了,恍惚像李聃出了函谷关正迎面走来。

  有味的字是青菜,嚼一嚼咽得下去;有道的字如橄榄,嚼一嚼咽不下去,但吃得一口,即有余味。苏轼下笔见修养见性情,米芾落墨有才华有技法。不是说苏字看不到才华、技法,也不是说米字没有修养没有性情,只是苏轼的修养与性情盖住了才华与技法,米芾的才华与技法盖住了修养与性情。苏轼是文人,米芾是书家。

  苏字的富贵只是表象,笔墨的神情是深的,情到深处情朴素。米芾并非这样,他的笔墨也深情,情到深处情徘徊。米字之美正在这里,草木徘徊,有风吹过。黄庭坚的字也美在有风吹过,草木徘徊,但偶尔大风,吹得草木失了徘徊之美,多了些凌厉——也或许是学问大了,山谷墨迹稍有聱牙佶屈气。

  经史子集,差不多可以喻指宋四家。苏轼经也, 黄庭坚史也,米芾子也,蔡襄集也。春夏秋冬,差不多也可以喻指宋四家。蔡襄春也,米芾夏也,黄庭坚秋也,苏轼冬也。王羲之的书法里有经史子集也有春夏秋冬。

  附录:过儋州记

  车过儋州,想起旧事,读书的事。读过太多苏轼,早已目随他诗文来过此地,不仅神游过儋州,黄州、惠州也一次次神游过。去赵家旧京,恍惚里,老街巷仿佛走过几个直裾袖衫的身影,是苏轼带着弟弟苏辙,走在汴河岸边,春风吹动树梢也吹起长袍,青春作伴,一身斯文一身风雅,惹得路人纷纷侧目。在荆楚,起兴去了赤壁。荆楚大地有多处赤壁,赤壁之战固然风起云涌,我心里想到的却是苏轼《赤壁赋》。

  那日在黄州,去当年的赤壁旧地。七拐八绕,大树阴森,掩映着古旧的青瓦房子与老城墙。景象自然不是北宋的模样了,但心里有挥之不去的诗词文章,忽然有斯文流动,总觉得苏轼刚刚推开老宅子的门扉,缓缓踱步到了城墙根下。夕阳照过长江,陡坡被晚霞染作赭红,水流浩荡,几只小船来来往往,河道不知改了几回,早已面目全非,入眼还是苏轼说的那樣,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去信阳,我专门寻访了净居寺。元丰三年正月下旬,苏轼途经光山,慕名游览大苏山净居寺,作诗以记。他后来去过好几次净居寺,将那里当作福乡灵境,寄啸逃禅,曾选寺后山阳半腰一平地,建读书堂。苏辙、黄庭坚、佛印、道潜、陈季常诸友相继造访。秋天,独行在杭州苏堤,越走越远,怀古也越来越深,想起白居易,想起苏轼,文思如柳丝一般荡起。

  儋州城市格局和很多地方是相似的,儋州城市格局和很多地方又是不同的,到底因为苏轼。今日儋州与旧时自然不同了,入眼幽深少了,清雅少了,宋朝街巷田园山水景致走得太远,但烟火气更足。夜里在儋州,想起苏轼的上元夜游:

  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糅,屠沽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睡,已再鼾矣。

  《赤壁赋》之类固然畅快,苏轼的小品文,读后也如饮醇酒,又如冬夜微雪,沐浴后换上干净的棉衣焚香而眠。

  出了门,小巷依旧民夷杂糅,屠沽纷然。卖酒的眉飞色舞,喝酒的面红耳赤;卖肉的一脸愉悦,吃肉的唇齿滋润。

  与友人吃过几碗茶,到夜市坐下。街坊中市肆林立,有卖烟的、有卖糖的、有卖五金杂货的、有卖椰子的、有卖粮油米面的,也有卖茶的、卖衣服头饰的。一簇又一簇游客,熙熙攘攘,黎人与汉民衣着谈吐并无二致,只是面色大多稍微黑一些,多见干瘦意思,有竹气。接连几个饮食摊点,卖儋州肉粽,入口不腻却也油润,内中裹有咸鸭蛋、肉是黑猪肉或腌制好的排骨。

  儋州的饮食,除肉粽外,还有儋州白馍、松涛鳙鱼、光村沙虫。

  白馍又称油馍,用糯米磨制成浆,先浇薄薄一层,熟后再浇一层,一层层叠加蒸制而成。鳙鱼俗称大头鱼,头大身小,肉质细嫩,鱼头更是精华,可配酸菜、酸笋等,让人百吃不厌。儋州盛产沙虫,光村浅海的沙虫最好,肥美味厚,可清蒸、鲜炒,也可新鲜下汤,肉质爽脆,是一方美味,只是我颇有惧意,并不敢一试。

  书店里,苏轼的集子格外多。到底是他住过三年的地方,本地人以此为荣。“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儋州至今还有东坡书院,说是當年苏轼贬谪海南时居住和讲学的地方,几次重修,书院有载酒亭、载酒堂、钦帅泉、钦帅堂等屋舍。载酒堂前是载酒亭,有一块“鱼鸟亲人”横匾。想苏轼当年被贬,被政敌逐出官舍,一个老人孤孤单单,父子二人举目无亲,也真只有鱼鸟亲人。

  忆及苏轼,总会想起章惇。二人为密友,性情相合;为政敌,不相为谋。二人本是同窗,同饮同坐。苏轼知贡举,还取了章惇儿子章援为第一,两家缘深,还有些沾亲带故。章惇是福建人,身出名门,大家公子性格豪爽、真率,才智出众,学问广博精深,能文,更有才识。年轻时章惇相貌俊美,修身养性,服气辟谷,举止文雅洒脱,飘然仙风道骨。考中进士那年,只因族侄高中状元,他弃朝廷敕诰不顾,回家隔两年再考,硬是得了第一甲第五名。

  苏轼二十六岁那年也再次参加制举,作《留侯论》,高妙有声,入第三等。制举是皇帝为选拔非常之人而设,策问应举之士,称之制诏。仁宗初读苏轼、苏辙的制策,退朝后喜不自胜,说今日为子孙觅得两个宰相。是年,苏轼才华外溢,策士之气收拾不住,不掖不藏不吝啬,一鼓作气作了足足五十篇策论。有人以此嗤笑,说苏门三父子都有策士气,逞才争胜,为写而写。年轻人逞才并无不可,好在有才可恃,比庸人自大好。恃才远甚仗势,多少仗势欺人,最不堪还有狗仗人势。

  苏轼好作策论,《易论》《书论》《诗论》《礼论》《春秋论》《中庸三论》《伊尹论》《周公论》《子思论》《孟轲论》《宋襄公论》《秦始论》《汉高论》《管仲论》《孙武论》《乐毅论》《荀卿论》《韩非子论》《贾谊论》《晁错论》《霍光论》《扬雄论》《士燮论》《诸葛亮论》《曹操论》《韩愈论》《思治论》《正统论》《续朋党论》等,繁富不胜车载,可见读的书多。

  苏轼下笔之妙,就好在文意。在他之前的文章,大多是诗意、词意、传奇意、寓言意、游戏意、道德意、碑帖意、写史意、不朽意、教化意……苏东坡文章里有平白的文章意思,这是他最了不起的地方。文章意思,其实是人情意思,蔬饭意思,酒肉意思,瓜果意思,一言以蔽之,是人间烟火意思。苏东坡的文章有珠玉琳琅之美,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当有声,又像是读其书法,又秀美又圆润。

  苏轼诗文,从少年到老年,没有灿烂到响晴,也没有阴郁到雷雨,常常多云,几朵白云挂在蓝蓝天上,正所谓也无风雨也无晴。入世则心怀国家,出世则自得其乐,大起大落的人生境遇中始终淡然处之。长江奔流,明月当头,水与月的永恒里常常让人想起苏轼,想起他不灭的诗词文章、所思所感,仿佛他还荡漾在小舟之上,未曾走远,如水如月一般永恒。

  朝廷势颓,积贫积弱,章惇向来赞成改革,王安石与其相见恨晚,立即提拔重用,视为膀臂。王安石拜相后,积极推行新法,想“因天下之为,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后人对变法事,众说纷纭,各执一词。朱熹话说得重而狠:群奸肆虐,流毒四海。罗大经甚至将王安石和秦桧并论,国家合而遂裂,王安石之罪;裂而不复,秦桧之罪。后世不少史家说王安石是奸臣,更因他性子执拗,佛菩萨也劝他不转,人皆呼为“拗相公”。

  王安石学问大,有才干,一心为国为民,奈何性子急躁,神宗皇帝也只盼快快成功,然而天下事情往往欲速则不达,手忙脚乱,有人浑水摸鱼。一时朝野上下怨声载道,新法遭到司马光、苏轼等诸多大臣反对。神宗皇帝听不得逆耳之言,欲得志者只能歌功颂德,说他是圣明天子才能得其垂青;倘若说朝廷举措不当,劝谏几句,便落得罢官放逐。作舍道旁,三年不成,变法是以国家为屋舍,需要强权,需要专横,需要独断。这时苏轼主持大考,出题让士人论述:“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变法一派对号入座,觉得此举讥讽他们擅政,指使御史上奏,说试题涉嫌谤讪朝政。眼见波谲云诡,苏轼索性请求外放杭州通判。

  新法富国强兵,但也留有祸端,如青苗法变质为官府辗转放高利贷、收取利息的苛政,“聚敛害民”。儒家认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在地方任职,苏轼看到了更多新法流弊,民生艰苦,于是便形诸吟咏,字里偶有讽谏意思。这时王安石已经罢相,变法早已成了神宗的革新大业。《梦溪笔谈》的作者沈括首先发难上疏,说苏词讪怼,又有以舒亶为首的御史台指责苏轼谢表中讥骂朝廷,一道道指责的奏折上了龙椅案头。宋神宗爱才,不想严惩苏轼,但帝王家觉得自己以天下为重,变法是第一要义,到底还是乘机将保守派一举罢免了。案件由监察御史告发,苏轼在御史台狱受审,台中有柏树,乌鸦栖居其上,故称其为乌台、柏台。“乌台诗案”由此得名。脱脱见此一难,在《宋史》上不禁感慨,说苏轼忠心耿直、正直无畏,远在众臣之上,引来小人挤排,不使安于朝廷之上。

  下狱后,苏轼一日数惊,未卜生死,还要忍受狱吏逼供,狱中难友诗说:“遥怜北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长子苏迈负责送饭,父子不得见,暗中约好,判处死刑即送鱼,以便了结后事。等待判决的最后几天,因银钱用尽,苏迈出门告借,托人代劳一日,那人送去一条熏鱼,苏轼大惊,以为自己凶多吉少,极度悲伤,写下诀别诗两首,其中有道: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苏辙读诗大恸,伏案痛哭。神宗一直喜欢苏轼文章诗词,过往有苏作传入宫中,每每读得膳进忘食,称为天下奇才。狱卒将苏轼绝命诗上交,皇帝读后,一时软了心肠。新党置人死地,太多欲加之罪,退居金陵的王安石也觉得过于不堪,上书申诉:“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宫中太后与几个元老重臣好言相劝神宗,多方营救,苏轼方才得以从轻发落,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反对变法的元祐党司马光、苏辙、黄庭坚、王诜、范镇、曾巩等二十九人,因为和苏轼诗文往来,受牵连或被贬或受斥。

  出狱后,苏轼有手帖给章惇:

  轼自得罪以来,不敢复与人事,虽骨肉至亲,未肯有一字往来。忽蒙赐书,存问甚厚,忧爱深切,感叹不可言也。恭闻拜命与议大政,士无贤不肖,所共庆快。然轼始見公长安,则语相识,云:“子厚奇伟绝世,自是一代异人。至于功名将相,乃其余事。”

  苏轼落难黄州,章惇也曾去信关怀,送过药石,困急又有抚恤,与世俗人不同。为挽救旧友,章惇也曾仗义执言,顶撞过宰相王珪。原来神宗皇帝怜悯苏轼遭遇,几次想起用他,宰相王珪却说苏诗有“此心惟有蛰龙知”之句,“陛下飞龙在天而不敬,乃反求知蛰龙乎”。章惇以为,龙并非单独说人君,人臣也可以是龙。皇帝说:“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人君也?”退朝之后,章惇反问王珪:“相公是想灭了苏氏一族么?”王珪也有些惭愧,搪塞是御史中丞舒亶说的。章惇不屑道:“人家的唾沫,你也愿意吃吗?”事出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之口,王巩《闻见近录》书中有记。

  下狱一百多天,身心俱损,被贬黄州,越发压抑,痛感世味薄凉,知道了宦海险恶,苏轼诗文从此沉郁从此激荡,跳出了怀古伤今,回归了欢乐畅快、旷达舒豪。黄州固然是苏轼人生最艰难的四年,同时也是他诗文最辉煌的四年。楼头天空依旧,日月依旧,星辰依旧,清风依旧,于是下笔常常出入古今天地。大江东去,淘出千古风流人物,文脉的巨浪缓缓流向黄州,《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跃然纸上,墨色灿烂。

  诗文换不得酒食,苏家生活每每陷入困顿,友人向知州申请将黄州东门外一大片荒地拨归苏轼耕种。闲来无事,苏轼带着家人开荒劳作,管这块地叫东坡,自号东坡居士。雨点纷落,把东坡洗得格外干净,月亮的光辉也变得清澈。山野中人在东坡闲游散步,拐杖铿然的声音引得诗兴大发。

  众宵小隔岸观火,看见灿星坠落污泥,幸灾乐祸。小人不明白的是,白玉跌落污泥,人为白玉叹息,而更厌弃污泥,污泥永远也改变不了白玉之性。凤凰落难,野鸡忍不住得意鸣唤,露出野鸡本性;老虎落难,狗想上前咬一口,开口便是可憎的獠牙。利来利往的人走了,喧嚣散后,一月如钩天如水。

  父丧服丧,母丧服丧,更一贬再贬。虽少年成名,苏东坡并没有多少鲜衣怒马的良辰美景,为官不过数载,少有如此天才却如此不得志者。几十年笔墨生涯,诗文却鲜见颓丧,有的都是生活之乐,恣意阔达。多少人在困顿时读苏东坡,抒胸臆,慰心绪,寄愁肠,与新月旧曲,共谱一曲少年游。最是少年心事让人流连。

  变法冒进,用人不善,新政弊端越来越多,神宗在朝堂上勉力维持,内心也不禁左右摇摆。恰好西夏皇室内乱,赵官儿希望雪耻、节省“岁赐”,于是出兵入夏,双方两次大战,宋廷皆败。几年后,不到四十岁的皇帝在福宁殿忧郁而逝。哲宗年幼,虽继位,却不能接掌皇权,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反对变法的旧党司马光和苏氏兄弟渐复起用,新党重臣章惇改知枢密院,列为三奸和四凶之一。苏东坡召回东京重用,一年连升三次,官至翰林学士,知制诰。

  司马光甫入中枢,背依高太皇太后,彻底废除新法,极力打压新党,对变法派逐个击破,或贬或黜。朝堂之事,向来没有什么儿女情长,但苏东坡并没有附和,经历了生死的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个官。初任右司谏的苏辙上奏章,让皇帝罢免章惇知枢密院职,着力挞伐、痛斥他居心叵测,“得行巧智,以害国事”。章惇被贬知汝州。苏东坡爱民,深知变法之弊,一边是朋友,一边是大义,古人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毕竟是元祐旧人,也只好上奏:

  王安石用事,始求边功,构隙四夷。王韶以熙河进,章惇以五溪用,熊本以泸夷奋,沈起、刘彝闻而效之,结怨交蛮,兵连祸结,死者数十万人……

  当年章惇招降五溪边民,此迹是仕途上的光明之举,更是他颇为自得的功绩。章惇遭贬,内心自然有愤恨有不平,而他性格不甘人后,本来就充满狠戾。想当初,章苏二人陕西任上,结伴同游,万仞绝壁,只有横木架桥,章惇推苏轼过去,苏子胆小,哪里能走半步,他却稳步走过横木,提起衣服,拽绳索在石壁上下游走,神色不动,以漆墨大书“章惇苏轼来游”几个字。苏轼拊其背说:“你必能杀人。”“何也?”“自拼命者能杀人也。”章惇大笑。一次二人小饮,听说有老虎来了,借酒劲同往观之。离老虎数十步外,座骑不敢上前,章惇却加鞭向前,说我自有道理。离那老虎更近了,章惇取铜锣摔在石头上,一声脆响,吓得老虎惊窜而去。章惇颇有得色,扭头对苏轼说:“子定不如我。”

  章惇一辈子性情豪迈不羁,在相位时以道服接宾客,惹得一些人心里不平,觉得他傲慢。他天性如此,老虎不怕,皇帝也不怕。神宗用兵失利,要处死一个漕官。宰相说开朝以来,从不杀文官,我们不愿意从陛下开始。神宗沉默良久,说:“刺面发配到偏远险恶的地方吧。”时任门下侍郎的章惇回:“与其如此,不如杀了。”神宗愕然,章惇道:“士可杀,不可辱。”神宗声色俱厉:“快意事做不得一件?”章惇并无惧色,依旧说:“如此快意,不做得也好。”

  章惇被贬汝州,苏东坡给老友写过一封信,是为《归安丘园》:

  轼启。前日少致区区,重烦诲答,且审台侯康胜,感慰兼极。归安丘园,早岁共有此意,公独先获其渐,岂胜企羡。但恐世缘已深,未知果脱否耳?无缘一见,少道宿昔为恨。人还,布谢不宣。轼顿首再拜,子厚宫使正议兄执事。十二月廿七日。

  一生牵连政治的章惇,早没有心境流连山水田园,这样的手札在他看来,并非是朋友的安慰,更仿佛落井下石。此时彼此身份悬殊,苏学士笔墨诙谐,所谓“归安丘园,早岁共有此意,公独先获其渐,岂胜企羡”,让以天下为家事为己任的人听了,怕有极大不快。进士名次尚且争先恐后,何况朝廷大计,更关乎身家前途。我总觉得苏东坡不懂章惇,东坡是庄子是孔子,更有释子心性,而章惇更近乎商鞅、韩非子。一个是文人,快意人生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一个是政治家,理想是治国平天下。章惇一生立身朝堂,神迷变法,宋神宗、王安石业归道山,事业未竟,他怕是没有散发弄扁舟的心思。

  苏东坡与章惇年岁仿佛,文书往来,也曾经肝胆相照,可惜政见不同,积怨太深,只会是铁也只能是铁,泪水从来太轻太薄。血流成河,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一相功成则万将骨枯,多少父子兄弟反目成仇。王安石、苏东坡如此高妙,政见不同,彼此得势也不相让半分。荆公晚年,苏东坡去看他,彼此方才诗文唱和,终于回到文人雅士的心境上。这一趟路,是一辈子风风雨雨后的平静,是人生如梦如幻大彻大悟。

  历史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转马灯一般上上下下,三十年太长,河东河西仿佛花开花落。几年后,宋哲宗亲政,章惇启用为相,凡元祐所改,尽皆恢复,投上所好,宣仁太后也被说成老奸擅国。旧派大小官僚一下沦为鱼肉,刀俎下虽无血光,却处处是泪影。死去的人,妻儿也受波折。复仇的火焰在胸中一经燃烧,再也不能熄灭。得势后的章惇甚至想掘开司马光、吕公著的坟墓,用兵斧砍他们的棺材。宋哲宗血气方刚,却也不敢答应,只是拆掉了牌坊碑石。

  司马光重儒家理学,道德文章一流,《资治通鉴》字字如卵石,处处守礼卫道。他自号迂叟,身为一国之相,不知道土地是国之根本,着实让人一叹。其相同期间将神宗朝时无数军兵用生命夺取的安疆、葭芦、浮图、米脂四寨等地,无偿送给西夏,并恢复废除多年的岁币“赏赐”。他觉得那几个寨子身处孤僻之地,朝廷难以应援,又不是肥田美地,不可以耕垦,地非险要,不足以守御,还要分屯兵马,浪费粮食。如此行径,强势如章惇的人哪里看得惯,怕是在心里早已诛杀了他几百回。

  北方春日照例来得晚一些,初夏四月的东京也早已草木葱茏,夏色弥望。五十九岁的苏东坡拖家带口攀山涉水,举家南迁广东英州。走到半路上,官兵快马追上,苏东坡在荒山野岭接受诏令,章惇还是觉得他罪不当罚,将他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安置在更远的岭南惠州,不得签署公事,不得干涉政务。花甲之年的苏东坡有严重的痔疮,依靠马车和帆船,一路颠沛流离,苦不堪言。

  惠州两年多,苏东坡苦中作乐,在白鹤峰买了数亩土地,打算终老。新居建成,他欣喜作诗说:“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诗有脚,传到章惇耳中,他顿感不悦,说:“苏子瞻尚如此快活耳!”于是再次贬谪,这一次发配得更远,苏东坡要跨海前往遥远的儋州了。实在说,苏东坡在惠州并不如意,曾屈居破败的僧舍,蚊虫横飞,人迹罕至,荒凉至极。年近花甲的老人,在宴请知州詹范时,有感于仕途之变,还有人生的困境,作过一阕《临江仙》词,寥寥数语,写尽人生酸甜苦辣:

  九十日春都过了,贪忙何处追游。三分春色一分愁。雨翻榆荚阵,风转柳花球。

  我与使君皆白首,休夸少年风流。佳人斜倚合江楼,水光都眼净,山色总眉愁。

  春日已逝,奈何一直忙忙碌碌,如今不知何处觅春。或许还有三分春色,但更有一份愁緒在心头。雨水打落榆荚,在空中四处飞舞,柳絮染成泥球。我们都老了,头发花白,年少风流再也不想提起,往事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佳人倚靠在合江楼边,水光清凉,景色很是迷人,可是我看了总是伤感。这样的诗词怕是没有人给章惇看吧,或许看了也浇熄不了他胸中的恨意。

  黄庭坚诗句称:“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此时,章惇已动杀机,欲置苏东坡于死地。章惇才识超人,也有公心,哪怕儿子考中进士,他也不偏袒,只是他性格过于激烈,宰相肚子能撑船,他似乎过于锱铢必较。为防民之口,居然请诏各地探察有妄言者按律论罪,一时告密之风兴盛。有人酒后醉话,皇帝也不以为意,章惇却按律将其惩处。妻子张氏贤惠,病重将死前再三嘱咐,宰相一任,不可报复别人。丧期满后,章惇不能忍受丧妻之痛,友人劝他悲伤无益,不如记住妻子临死前的话。章惇无言以对。

  流放途中,凡苏东坡经过之地,有郡守或其他臣僚待之以礼,章惇定予严惩,这使得沿途州郡官员对苏家人避而远之,他们只好在寺庙道观中歇宿。章惇又将苏东坡派遣到宿敌属地,借机侮辱。后来章惇自己被贬,零落岭南,想租用雷州一户人家房屋,房主说当年苏辙住进来,章丞相差点让其破家,因此不敢出租。章惇亦如商鞅作法自毙。

  当年秦惠文王以谋反罪捉拿商鞅,他好不容易逃至边境,守城军士却不让出城,去旅馆投宿,按照以往制定的法则,店主若留宿也有连坐之罪,商鞅只好潜回封地,出兵伐郑,秦国讨伐他,终被杀,尸首拖回咸阳,车裂示众,尸身散落一地,更祸及家人。后世有人演义:四野人海欢呼起来:“商君万岁——!”“新法万岁——!”泪水挂满了每个人的脸庞,却没有一个人号啕痛哭。倏忽之间,天空乌云四合,鹅毛大雪密匝匝漫天飘落,旷谷般寂静的刑场飘出悠扬的琴音。商鞅的歌声弥漫在天地之间。台下五头怪牛被无声驱赶出来,铁索慢慢绷紧,骤然间天地迸裂,天空中炸雷滚滚,暴雪白茫茫连天涌下!厚厚的雪地洒下了猩红的热血。冬雷炸响,一道电光裂破长空,接着一声巨响,怪诞的刑台燃起了熊熊大火!刑场陷入茫茫雪雾之中……真实的历史哪有如此悲壮的诗情画意。《战国策》说商君归还,惠王车裂之,而秦人不怜。非独秦人不怜,我也不怜,虽哀其人却恶其事。

  庙堂机枢,纷乱如麻,一念之中,多少生死多少悲欢。苏东坡自然是妙人,章惇也并非只带了一张奸诈脸谱。只能说造化弄人,彼此都钻进了尘世大雾。大雾弥天,局中人不知南北,旁人更难辨东西。

  哲宗绍圣四年(1097年),苏东坡六十二岁,再一次被贬。同时受贬的还有苏辙、黄庭坚等人。此回贬谪地,尽属章惇授意,苏东坡字子瞻,瞻字似儋,贬往儋州;苏辙字子由,由雷相类,贬往雷州;黄庭坚字鲁直,直宜同底,贬往宜州。戏弄大贤于股掌之间,如此游戏,翻手覆手为云为雨。据说有方士测字,苏东坡贬儋州,儋字立人傍,立者,起立之意,东坡老先生还能北还;雨在田中为雷,老天恩泽,子由当能赦免;宜字最凶险,直盖棺材,黄鲁直大大不妙,恐怕不能生还。数年后,东坡遇赦北归;子由也回到颍川养老,十余年后才作古;一言成谶,黄庭坚果真死在宜州。

  《老学庵笔记》谈及黄庭坚之死,陆放翁文辞清丽,读后总觉得有怅然。到宜州时,一无可住官宅,又无民房租借,黄庭坚只好委身一处城楼上。屋子低矮潮湿狭小,秋日酷热难熬。有一天,忽然下起小雨,黄庭坚喝了点酒,微微有些醉意,坐在凳子上,从栏杆间伸脚到屋外淋雨,回头对朋友说:“吾平生无此快也。”未几而卒。

  儋州那样的地方,在宋朝,属于化外之所。再乐观,再淡然,毕竟垂老投荒,苏东坡并不作生还的念想与希望了,将家眷留在惠州,与家人痛哭诀别,只身携幼子苏过去往贬地。出海的日子到了,那一天风和日丽,依旧是孤帆远影碧空尽,但心境不像李白当年黄鹤楼下送孟浩然之广陵的爽然。船离岸渐远,苏东坡也因为害怕而眩栗丧魄,索性听之任之,幸好过海无虞。

  上岸的时候,又踏实又凄凉。苏东坡最初的打算,去海南后,首当作棺,次便修墓。老夫带着幼子,行单只影。在黄州时,还偶有烟火之美;刚到惠州时,守官安排他住在风景秀丽的合江楼,元宵节还办酒宴请他观灯;雷州南行,太守张逢设酒筵相待,还派士兵护送而行;到达徐闻县的递角场时,县令出迎于海上,接风洗尘。这一次前往儋州,苏东坡回避一切。自琼赴儋期间,苏东坡接连给守官书信,婉拒相会。

  酷热的七月天气,苏家父子终于抵达儋州,暂租公房蔽身。老屋年久失修,下雨时一夜三迁。当地官吏张中景仰东坡,派人稍加修葺,辄遭小人告发,张中因此被责罚,苏氏父子也被赶了出来。苏东坡只好在桄榔林中自己动手搭了一座茅屋,自命为“桄榔庵”,在庵中食芋饮水,著书为乐。奈何夏秋之交,屋里潮湿,物品皆腐坏,到处爬满白蚁,也有虫蛇进出家门。当真是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無炭。贫瘠的时光,百无聊赖,邻舍小儿读书声也能让苏东坡欣喜若狂,“引书相与和,置酒仍独斟。可以侑我醉,琅然如玉琴”。

  寂寞愁苦,苏东坡或作书信诗词文章遣怀,或煎茶为乐。城南的井水不少,可惜皆有咸味,只天庆观甘泉甘美,色白如乳。苏东坡常趁月色到天庆观汲水煎茶。第一年的冬日,儋州风雨连绵,海道断绝,不得苏辙书,苏东坡一连作了《和陶停云四首》寄苏辙,致思念之情,更将他所和陶渊明一百多首诗编成集子寄给了苏辙。最苦的事,是无书可读,幸亏百姓家里有几册柳宗元诗文,竟日玩诵。同病相怜,也是志趣近似,儋州的苏东坡,最喜欢陶渊明和柳宗元。偶尔想起新旧之争,心里也还有不平的波纹,作诗记刘贡父戏王安石轶事,讥他多思而喜凿,又作诗批评《青苗法》。

  环境险恶,比惠州也不如,诗中说“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迁。风雨睡不知,黄叶满枕前”。这样的句子传到章惇耳中,想必颇让他解恨。张中喜欢下棋,常邀苏过与之为戏,苏东坡常常坐观一整天,不以为厌,还作《观棋》诗。偶尔有客人送酒来,小饮薄醉,遂作《试笔自书》。到底是太寂寞吧。有人赠蚝,作诗,有人送酒,作诗。年老多病,无聊寂寞,有时到东家吃请,有时饮酒后与苏过逗趣,甚至在三岔路口数过往的行人。

  在儋州的苏东坡,和光同尘,融入天地百姓。有人斗殴受了伤,苏东坡帮他疗伤,以家传药方医治。东坡更鼓励当地土人种植地黄,以救人命。儋州土俗,男子常常在家闲坐,女子则要外出务工养活家庭,所谓“坐男使女”,苏东坡见到此风,总好心劝乡民以勤劳为重。乡民黎子明之子被继母恶语伤害,出走数月,东坡买酒送其归家,父子和好如初。黎家兄弟和苏东坡来往频频,夫子还与他们谈论农事,偶尔相谈太久,归家时,途中遇雨,从路边人家借笠屐着归,大概是不合身,妇人小儿相随争笑。后人据此作《坡仙笠屐图》。今天的儋州东坡书院西园花圃中还有东坡笠屐铜像,记的即当年事。

  生活太苦了,第一年的除夕夜,访友,食得烧芋,苏东坡大喜,作诗以记。不过以山芋玉糁羹而已,老夫子以为色香味皆奇绝,人间绝无此也。穷极时,苏东坡有绝粮之忧,还打算与儿子行龟息法,下笔作《龟息法》,作《老饕赋》。《龟息法》一哭,泪中含笑;《老饕赋》一笑,笑中有泪。据说苏东坡写过墓志文,封存给相随的人,不让儿子苏过知道。

  春天,苏东坡去百姓家里做客,黎家儿童吹葱叶奏歌迎来送往。走在黎族人家村落,晚归的村民牵牛走在路上,扛起锄头的农夫与苏东坡迎面而过,几个幼童怯生生看着这几个行路的生人。北宋的暮色淡淡的,无边无际,农家炊烟袅起,山野饭食之香飘了过来,路边村犬乱叫,突然生出诗意,苏东坡随口吟道:

  野径行行遇小童,黎音笑语说坡翁。

  东行策杖寻黎老,打狗惊鸡似病风。

  出了儋州城,黎家田野在望,车窗外仿佛还有一个布衣古人背负着大瓢且行且歌。

  不知不觉,苏东坡在儋州生活三年了。二十出头的宋哲宗一病不起,朝中诸人商议继承大位事,章惇欲立简王赵似,向太后想立端王赵佶,众臣附议。章惇只好奉召,见面后,说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但枢密使厉声斥责,说一切要听皇太后安排。历史似乎证明了章惇识人颇准,后世评价端王赵佶,所谓“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

  金军南下攻取北宋,东京之战失利,金帝废宋徽宗与子钦宗赵桓为庶人。两个宋朝皇帝,连同后妃、宗室、百官数千人,以及教坊乐工、技艺工匠、法驾、仪仗、冠服、礼器、天文仪器、皇家藏书、天下州府地图,外加无数珍宝玩物被押送至北方,汴京中公私积蓄被掳掠一空,北宋灭亡。

  囚车一路向北,押送途中,宋徽宗受尽凌辱,妃子也被金将强行索去。到金国都城后,赵家父子两个六神无主,被勒令着丧服谒见金太祖庙宇,意为献俘。宋徽宗居然被金帝封昏德公,以示轻贱。堂堂皇帝,被关押囚禁致死,浑身长满虱子,他会不会后悔,当初索性做一个端王,或许能得善终。读史至此,总会遐想,倘或不是赵佶当皇帝,瘦金体会如何?会不会有靖康之耻呢?可惜历史没有假设。

  却说端王即位,大赦天下,苏东坡得以归还。

  要离开儋州了,结下厚谊的父老乡亲携酒馔肴食前来相送,执手泣涕而去,且曰:“此回与内翰相别,不知甚时再得来相见。”苏东坡虽然日日夜夜盼望着回到中原,面对此情此景也不禁依依不舍,定然是死别了,彼此都有伤感。更有盛情的人,不舍得就此别过,挑着米食随苏东坡一路走了几百里地。

  赶到海边,归心似箭的苏东坡,一夜都不想等。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四周漆黑如墨,老夫心事连绵,年轻人气血足,儿子苏过在身侧倒是睡得沉稳,轻轻鼾声伴随着四周轰然的海潮。风浪太大,苏东坡有些埋怨自己冒失,惊惧难以平复,抚摸随身携带的那些文稿,心情才稍稍安定了一些。天不灭苏东坡,天不灭斯文,到底平安到达了合浦。

  儋州人真爱苏东坡,至今当地有东坡村、东坡井、东坡田、东坡路、东坡桥、东坡帽等,还有一种“东坡话”。

  赵佶继位不久,章惇罢相,苏东坡听闻讯息,惊叹弥日。到底,心里还是将他看作朋友的,私信里感慨,贬地虽远,好在也无瘴氣,为章惇庆幸。朝廷上下以为苏东坡此回要入相,章惇之子章援害怕报复,手书为父求情,不多时收到回信:“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因无所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信中还说,“但以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一切都过去了,不必再提,好好保重身体吧。听说章惇身体欠佳,更寄去药物,希望他能早日康复。苏东坡早已经忘记了陈年旧事,只有青年时的旧友残烛相照。自黄州回京,苏东坡绕道去金陵看望王安石,从后来的信里看,他应该也愿意去与章惇相会,纠缠了一辈子,彼此都老了,残年茶酒畅聊往事,只是几番折腾,苏东坡太虚弱了,只能临纸惘然。

  太多人大爱苏东坡,指责章惇品行不好,甚至有人以为他是个小人、庸人。历代居宰相位者,章惇也属能臣一类,一个可以做王安石盟友的人,更是苏东坡半生知己和半生政敌,看他一生踪迹行径,其实也有不合时宜处。除了谋略,章惇也有事功,用心水利,修汴河、治黄河、导淮河……更征服西夏,令其称臣,攻灭吐蕃,开拓了西南疆域,巩固了国防。他和沈括一起管理军器监,还研究出了新式战车。当时也有士大夫评价他:承天一柱,判断山河。邵雍说天下聪明过人的只有两个,程颐和章惇。宋徽宗赞他“弼亮三世,劝劳百为,上以赞乎天工,下以定乎国是,庙堂鲠议操守一心,帷幄深筹,决胜千里”。同朝为官的人,要么说章惇骨气清粹,真神仙中人,要么说他性豪迈,颇傲物。不像后世一味贬损。

  林希是苏轼友人,投靠章惇,颠倒是非,丑诋苏氏兄弟。时人称他有文采,苏东坡不禁揶揄,林大亦能作文耶?终其一生,苏东坡没有说什么章惇的不是,从来只是看重,说他奇伟绝世,自是一代异人。只有一回,某客说章惇日临《兰亭》一本,东坡笑云:“工摹临者非自得,章七终不高耳。”时人见章惇在三司北轩所写《兰亭》两本,觉得诚如坡公所言。一生变法,落笔作书却尚法,此亦奇事。

  章惇自况其书如“墨禅”,黄伯思曾经盛情赞誉过他的书法,说精巧不及盛唐,气势远迈褚遂良和薛稷等,晚岁更有王羲之风度。章惇存世有《草堂寺题记》和《会稽尊侯帖》,用笔遒劲老练,气势上的雄盛,完全不输米芾。苏轼风行水上,章惇晚年也说,“书字极须用意,不用意而用意,皆不能佳。”

  机智和愚蠢,胆略与刚愎,高招与昏招,章惇兼而有之。朝廷党争,在危机中纠缠的复杂心态导致了此后的性情。苏东坡早早做了地方官,民风在心里浩荡。章惇却一直高居朝堂,和王安石一样,只知变法之利,却无视其弊。

  多少能臣多少要人,深陷宦海,丢了本性。章惇后来也一贬再贬,一度还贬到我的故乡舒州任团练副使,最后终老于江湖之远。功名成空,富贵如梦,相公不如自在田舍翁,再看当年苏东坡的手书,况味或许不同。那一封《归安丘园》手札,章惇一直保存在身边。展读旧信,天涯沦落人会不会回忆陕西任上的放诞,会不会想起同游的时光?共饮的往昔,觥筹交错,诗文风流,那是他们最好的年华,岭南寂寞的天气里,往事如海风吹过。

  政见夹杂私谊,让私谊坦陈在内心天下大义面前,一切都会扭曲变形。心无界也有限,装下仇恨,就放不下爱意放不下温暖。放不过别人其实是放不下自身。《金刚经》上说看破、放下、自在。多少人求自在,但连第一关看破也做不到,更遑论放下。

  苏东坡用心于老庄释道,一生戒贪戒嗔戒痴。佛家视贪嗔痴为三毒,是人生的根本烦恼。嗔尤为可怕,又作嗔怒、嗔恚等,对众生或事物不满而生的恼怒。因嗔怒他人而起仇恨,遗祸无穷。因而嗔恚是三毒中最重的,其咎最深,也是各种心病中最难治的。

  章惇为人处世,常有大嗔,纠结往事,被仇恨蒙蔽双眼,到底活在可怜的人间,乃至《宋史》将他列入奸臣传。苏东坡游离风雨,得了心灵的逍遥,才能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古人感慨苏东坡不得相位,或者是其幸。更有人说苏东坡稍自韬戢,虽未必得到重用,亦当免祸。只是改了本性,那还是苏东坡么?

  多少得意多少失意烟消云散,五花马垂垂老矣,笑春风的桃花早已凋谢,树枯死多年,花圃也无影无踪,昔日的朝堂只剩黄土,与花相映红的人也化作了春泥。笔墨写下的诗词文章书法,穿过历史星空,闪闪发光。

  当年一门心思欲置苏东坡死地的舒亶,后来势败如山倒,也特作词《失调名》:“十年马上春如梦”,心中再也没有锐气,只想寄情诗词文章,一点点捡回丢失的文人气节。

  权势散去,肉身渐朽,尔虞我诈得不到内心的从容。钩心斗角爬上悬崖,才知道原来得不偿失。

  儋州城东村中有一老妇人,常负饭具于田间行歌。一日,她唱着山歌走在野路上,巧遇苏东坡。东坡见其人通透,随口问:世事何如?

  对曰:只如春梦耳。

  为何?

  翰林昔日富贵,一场春梦耳。

  苏东坡一时愣住,站在路旁叹服良久,因而称那老妪为“春梦婆”。

  苏东坡的春梦醒得早,夜里的风雨还没有吹散庭院的杏花,黯淡的晨光里几朵花固执在枝头不去。章惇的春梦冬日方醒,北风大作,枯枝零散一地。

  这回真的老了,六十几岁的苏东坡自儋州跨海归来,一路天气炎热,受苦受难。途中听说秦少游死了,又惊又痛,他一下子就病倒了。这回,病了好,好了病,反复几次。第二年夏天,又因中暑染上痢疾,征兆凶险,再也起不来了。

  那日,病榻上的苏东坡对家人说,我一生没有作恶,死后不得坠入地狱,你们无须哭泣,让我坦然往生就好。死前三天,又给方外朋友作信,说死生无足道,唯为佛为道,为众生自重。病重时,和尚在耳边大声提醒不要忘了西方极乐世界,苏东坡诙谐依旧,气若游丝地答道:“西方不无,但个里着力不得!”身边一人凑近耳畔大声道:“更须着力!”蘇东坡越发俏皮,回说:“着力即差!”中年后的苏东坡,总是不着力,随缘随喜随遇而安。其文章诗词之好,也正好在不着力。艺之道,不着力不得入门,但着力即差,其中微妙,入了法门便知。

  鸠摩罗什死前,让弟子诵读西域神咒,以为可以免死,还是躲不开大限。苏东坡更潇洒,大限将至,让家人给他沐浴,改穿朝衣,谈笑而化,胸中无遗憾矣。时人作悼文说:道大难名,才高众忌;从前多少年,道大难名,才高众忌。此后多少年,还是道大难名,才高众忌。众忌并不能让高才低了几分。苏东坡死后,吴越不少人在集市上相与而哭,几百个读书人去寺庙祭奠致哀。

  苏东坡过世五年后,七十一岁的章惇也死了。心头的恨意想必早已随风而散了吧,放下毒蛇放下猛兽,让它们归往山林,毕竟自己也不是摔锣惊虎的年轻人了。一辈子斤斤计较,一辈子追名逐利,到头来两手也抓不走一根稻草。

  苏东坡一生好名节,有大善,才意高广。他在元丰不容于元丰,人欲杀之;在元祐则虽与司马光诸人议论,亦不合群。苏辙最了解兄长,给亡兄作墓志铭说:“其于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用此数困于世,然终不以为恨。”苏东坡的人生体会,在群山之巅,早已超越了世俗的名利。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权倾天下是空,浪迹江湖也是空,于是心性回归到一茶一饭的自适与一花一叶的自然。纸上相会,多少人视东坡为挚友为知己,不离不弃,人爱的是千古风流,人爱的是坦荡磊落,更爱那一肚子不合时宜,爱其生活禅。苏东坡是面镜子,很多人揽镜自顾,或羡慕或向往或敬仰,偶尔也略有心影的重叠。

  时间倒流,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十二月十九日,眉州眉山,始知读书才几年的苏洵,妻子又产下一子,年近而立之年的父亲给儿子取单名轼。轼,马车上前方的横木,取默默无闻却扶危救困不可或缺之意。或许有天意。苏家的这个儿子,一辈子舟车劳顿,何止黄州惠州儋州,还有杭州、密州、齐州、徐州、湖州、汝州、常州、定州、琼州、廉州。又曾以朝奉郎之职任五天登州知州。

  说到登州,京剧演绎三家店故事,隋末,靠山王杨林因程咬金等聚义瓦岗寨,命差官罗周将秦叔宝提至登州问罪。太阳渐渐西垂,夜宿三家店,思念亲朋,不胜愁闷,落难的将军一身凄凉苦楚,发出阵阵嗟叹,语调凄凉苍茫,唱道:

  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尊一声过往宾朋听从头。一不是响马并贼寇,二不是歹人把城偷。杨林与我来争斗,因此上发配到登州。舍不得太爷的恩情厚,舍不得衙役们众班头,实难舍街坊四邻与我的好朋友,舍不得老娘白了头。娘生儿连心肉,儿行千里母担忧,儿想娘身难叩首,娘想儿来泪双流。眼见得红日坠落在西山后,叫一声解差把店投。

  苏东坡并非秦叔宝,但人情近似,心情近似,亲情近似。多少回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声嘶何处归,多少回黄昏夕照,苏家几口人走在流放途中,不知身在何处,前路漫漫,行经荒郊野岭,鸣虫乱叫,残阳也不忍久视,早早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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