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楼道里一片漆黑。史千秋跺了下脚,灯还是没亮起来。看来感应灯又坏了。每隔一阵,这栋楼里的感应灯就会坏掉一个。修了坏,坏了再修。他摸出手机,点下“手电筒”。手机背后的那个圆点发出一道白光。他把白光对准钥匙孔,掏出钥匙,打开门。
屋里黑黢黢的。史云帆不在。應悦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人若是头一次见这场景,必定会被吓一大跳,但史千秋都习惯了。他脱掉鞋,把鞋搁在简易鞋架上,冷不丁听到楼梯上一阵声响。
应悦一骨碌站起,快步走到门口。是帆帆回来了吧,今天累不累啊?来,妈妈给你拿鞋。应悦像是没看见史千秋似的,接过史云帆的鞋和书包。又问,想吃点什么?随便。史云帆的声音懒懒的。好,那妈妈给你做牛肉面。
应悦到厨房里忙开了。史云帆呢,从他身边经过,径直趴在床上。自打史云帆上了初二,天天很晚回家。问他去哪,只说去同学家。
刚上启航中学那会,他可不是这样。启航中学的放学时间是下午五点。他会在五点一刻准时出现在家门口。进了门,他也不做作业,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开始玩手机。这样的场景若是换作别的孩子的母亲,早骂过去了。但应悦不。
应悦已经一整个白天没看到史云帆了。史云帆出院后,休学一年。等第二年,插进新班,应悦便辞职照顾起了史云帆。早晨,她会背着那只蓝色米奇书包,把史云帆送到学校。傍晚,再背上那只书包,把史云帆接回家里。史云帆就读的是史千秋的学校,她其实完全可以让史千秋接送的。可她偏要亲自负责。
而等史云帆上启航中学,她再没了接送的权利。史云帆长到一米七了,加之他们家离启航中学不远,这要求实属正常。可史云帆不是普通孩子。史云帆独自上学的第一天,应悦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等史云帆走到楼底下,她又打开门,偷偷跟上去。眼见他踏进校门,她终于松一口气,再转去附近一条小路等上一个多钟头。
小路和启航中学的操场间隔着一道围栏。学生们出来了,她趴在围栏上在人群中仔细地辨认着。这个不是,那个不像。启航中学总共有三十四个班。想要在三十四个班的学生中认出史云帆虽不至于像海里捞针,但也够困难的了。有次,她好不容易认出了谭老师,她前后左右看了又看,也没看到史云帆。史云帆不能上体育课,出操倒还能参加。你就当晒晒太阳补补钙。她对史云帆说。但如今看来,他是连太阳也懒得晒。
诡异的是,就是这样,史云帆还是知道了。一周后,史云帆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气呼呼地问,你在监视我?监视?我怎么会监视你呢?她极力否认。那操场外边的那个人是谁?奇怪,他是怎么知道的?她站的位置那么偏,他不可能越过操场再找到她。但史云帆却甩下一句,再被我发现一次,我就不去上学了。
无法。为了防止意外,她只好给史云帆配备一只手机。有了手机后,史云帆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手机上。吃饭看,躺着看,就连语文课上也看。谭老师电话过来,史千秋气得把手机没收了。但没过几天,那手机又重新出现在史云帆手上。
2
每隔一阵,史千秋家便会上演如下对话。作业呢?做完了。做完了?那你拿来给我看看。放学校了。我看你是没做吧。史千秋还想说下去,另一个声音掺进来了。孩子都说做完了,你就不能相信他?我检查检查怎么了。再说,就算做完,也可以看看书吧。你看看他,什么也不干,就知道看手机。他身体不好,你不知道啊。他都读了一天的书,也够辛苦了。让他看会又怎么样?
而近来,随着史云帆回家时间的推迟,对话则变成这样。同学家?哪个同学家?都说是同学了,说了你也不认识。他还来不及问下去,又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你这样逼他干什么?我哪里逼他?上次他说作业做完了,可结果呢,还不是抄同学的。要不是谭老师打电话来……好了好了。孩子总有错的时候,你老是揪着不放算什么意思?
在和应悦吵架这件事上,史千秋似乎从来都以失败告终。其实也不是他非要揪着史云帆不放。两年前,民办初中摇号结果公布,史云帆没摇上。应悦想方设法给史云帆弄到启航中学面试的资格。面试以后便没了消息。本来嘛,启航中学是市里头数一数二的民办中学,靠面试进去的都是一等一的尖子生。史云帆成绩一般,被刷下来实属正常。
史千秋是反对史云帆进启航中学的。启航中学抓得紧,压力大,以史云帆的身体,十有八九不能适应。但应悦说,进了启航中学就等于有了好老师,好同学,好的学习氛围。正因为史云帆情况特殊,才更要进去。史千秋厚着脸皮托了好几道关系才把史云帆弄进启航中学,可进去后,史云帆又不好好学习。
牛肉面的香气四溢开来。史千秋耸耸鼻子。他本来想和史云帆好好谈谈他回来太晚的问题,但他实在太累了。今天的饭局要不是樊国强说有要事商量,请他务必参加,他怎么都不会答应。
他的左边坐着樊国强,右边是格致小学的副校长盛茂鑫。两人过去都在余杭的小学当副校长,又一起来杭州闯荡。不过,自从史千秋不当教导主任后便联系少了。樊国强边上是教导主任方春霞。再过去是个小眼睛的女人。此人是采菱街道的党工委副书记马岚,不过当时他并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作为华欣小学的共建单位,采菱街道给了华欣小学一笔款项。这次的饭局便意在用这笔款项成立一个名师工作室,由史千秋牵头,引领学校的师资队伍建设。
不消说,饭局随着成立名师工作室进入到了高潮。只有史千秋面露难色。樊校。学校的任务我一定尽力完成,但成立工作室就算了。樊国强刚调来华欣小学时还和史千秋提过一次名师工作室。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樊国强想要点好第一把教学质量的“火”,因此想到了史千秋。但樊国强的话后来也没兑现,这倒不是他故意放史千秋鸽子。
话说华欣小学从一所默默无名的小学成为市里的热门名校全靠前校长孙纪英。孙纪英年纪大了,好在华欣小学是国有民办学校,并不影响她继续留任。可就在孙纪英退休前一年,上头下了一纸文件,要求国有民办学校实施体制调整,要么转为公办,要么彻底转为民办。事关编制,再加上孙纪英的铁腕作风(转成民办后,势必采取高压政策),自然引发大家的恐慌。但恐慌归恐慌,谁也不敢说什么。还是史千秋带头说要选公办。离孙纪英退休还有一年,史千秋的处境可想而知。孙纪英退休后,被聘为华欣小学的名誉校长。樊国强要是给史千秋成立工作室,就等于公然和孙纪英作对。权衡再三,到底没再提。
老史。樊国强举起酒杯,这工作室按说早该成立的,可惜条件一直不成熟。你不会是因此而怪我吧?哪里。史千秋站起来了,多谢樊校的美意。但这事我真不能胜任。
3
于波走进办公室时,史千秋正在改作文。师傅,工作室的事我听说了。史千秋把笔停在本子上。哦,看来消息传得还挺快。可是师傅,我不懂。作文本上有个错字,他在错字上画了个圈。这没什么。我不做,总有人会做。可是……有人从外面进来了。于波只好瘪下嘴,轻声道,师傅,你再考虑考虑?
九年前,杭师大来了一批实习生。跟史千秋的三个实习生里的其中一个就是于波。教语文的男老师本来就少,何况于波又出挑。带班上课、改作业,各方面老道得就跟有好几年教龄似的。
实习结束前,史千秋请他们去家里吃饭。席间,两个女生一直叽叽喳喳,只有于波一言不发。你呢?有什么打算?史千秋问。我?于波捏了下手里的空可乐罐,还没想好。不想当老师?也不是。当老师好是好,就是工资太低了。我又是外地的,挣的那点钱还不够付房租、水电费。
那就不做吧。你还年轻,想闯就去闯一闯。史千秋是真心喜欢这个男孩,希望他有更好的出路。嗯。于波把那个可乐罐捏扁了。第二天,就回杭师大去了。之后的半年,他没再听到他的消息。所以那天,当他开了门,不禁又惊又喜。于波!
于波比之前瘦了些。师傅。我报考你们学校,已经通过了面试。哦——他呆了下,好呀。那今后我们就是同事了。不。您永远都是我的老师。别老师不老师的,赶紧进来吃饭。
饭我就不吃了。我就是来谢谢您的。这是我家乡的特产大核桃,给您和师母尝尝鲜。他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拎着只塑料袋。准确地说,应该是两只。一只套在另一只的外面。
谁啊?应悦听到响动,走过来了。是小于。史千秋说,他考上我们学校了。太好了,得好好庆祝下。师母,我就是来看看你们。于波把塑料袋搁在门口的地板上,掉头要走。都这么晚了,一起吃点吧。真不了,师母,我还有事。你再这样,我生气了啊。史千秋半开玩笑地板起脸来。师傅,我真不吃了。我……我女朋友还在下面呢。啊?你叫人家女孩子一个人在楼下等着?我是想看看你们就走。这怎么行。还杵在那里干嘛,快带她上来啊。
五分钟后,于波领着一个女孩上来了。女孩很白,穿一件娃娃领的白色连衣裙。楚楚,我同学。史老师好。师母好。楚楚笑了。她笑的时候嘴型很饱满,嘴角上还有颗淡淡的痣。
应悦进厨房做菜了。卤鸭、清蒸鲈鱼、肉末茄子、黄瓜炒蛋、土豆排骨汤还有一小碟花生米陆续被端上餐桌。史千秋从柜子里拿出一壶黄酒,给自己和于波倒上。
这是于波头一回喝黄酒。在于波的老家山东,人们喝得最多的是白酒,再不然就是啤酒。他咂了一口,黄酒的味道温婉而绵柔,像极了江南的女人。兩人边喝边聊。史千秋讲他最早在一所村小教书,后来又调去余杭县(那时,余杭还没有撤县变区)。他还讲他两个学生来余杭看他。那是他的第一届学生,他们是辗转坐车找到他的。
正聊到兴头上,忽听得一声“看我的厉害”。原来史云帆不知什么时候从饭桌上爬下来。他手里拿着一辆警车,每按一下警车灯,便响起一阵长长的警笛声。帆帆,快吃饭。等吃好饭,给叔叔阿姨表演一段小提琴。史云帆不情愿地回来了。我还想玩会警车嘛。好。等你吃完饭,拉好小提琴,妈妈答应让你玩十分钟。耶!耶!史云帆的嘴张大了,边叫边跳了起来。应悦和楚楚笑了,史千秋和于波也笑。
那天晚上便有股岁月静好的意味了。半年后,于波才晓得那天晚上一点也不“静好”。那时,华欣小学转民转公没个着落,人人都像踩在空心棉花上。而自从史千秋提出选择公办后,孙纪英便再也没给他好脸色。他被彻底架空,甚至都不知道于波来学校应聘。
4
在华欣小学转制前,史千秋的人生可以用“顺遂”来形容。师专毕业后,他被分配回村小,三年后调去余杭一所小学,一路做到副校长。不出意外,再等上几年,他便会顺利升到正职。但史云帆不能等。史云帆马上就要上幼儿园,接着是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照应悦的说法,这里头的每一步看似无关,但实际上却环环相扣。你只有上了好的幼儿园,才有机会上好的小学,重点初中、高中,乃至名牌大学。尽管多年前余杭撤县为区,划给了杭州,但毕竟比不得杭州的主城区。除非上头有人事调动,把他调去主城区,可这种可能性又实在微乎其微。
在应悦的鼓动下,两口子一起辞了职,又分别进了两所小学。刚来华欣小学那会,什么都得从头干起,但史千秋心里是笃定的。果真,仅仅过了四年,他便凭自己的专业素养和不懈努力升到教导处主任。但华欣小学转制,带头选择公办的第二天,孙纪英对他打击报复。处处刁难也就罢了,她甚至还在中层会议上公然讽刺他。可他能怎么办?唯有忍受罢了。
不久,史云帆得病。心力交瘁之余,孙纪英却仍步步紧逼。他只觉脑袋一热,从嘴里蹦出那句话。孙纪英后来倒是来他家慰问过一次,婉转地表示自己并不知情。那当然是后话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了。他也问过自己是否真的在意那个职位?答案是肯定的,但又不仅仅因为那个职位。那感觉,更像是把他和过去(过去的奋斗、勤勉还有骄傲)拦腰切断……
水槽里堆着碗。应悦不在客厅。史云帆不回来吃晚饭后,应悦便不再做晚饭。他蹲下身子,去米桶里盛了两杯米。盛米时,他脑子里忽地冒出个念头,要是他告诉她名师工作室的事,会是怎样?但这个念头很快被打消了。
史云帆休学后半年,史千秋的母亲离世。应悦的父母过来帮忙照应。经过一年多的恢复,史云帆有了很大好转。医生甚至宣布他可以重新上学。可应悦却说要辞职。她父母劝她(二老的意思是只要需要,他们可以继续留下),她也不听,只说这样可以专心照顾史云帆。
帆帆,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帆帆,今天感觉怎么样?开不开心?在史云帆面前,应悦永远灿烂、温柔,但只要史云帆一睡下,应悦的笑容便不见了。她不看电视,也不刷手机,常常独自一人坐着,一坐就是一个钟头。
有天,他好心劝她不要老坐在那里,不想她却激动起来。史千秋。应悦仍旧坐在床上,我也想像你开开心心,轻轻松松。我也想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我是他母亲,是怀胎十月辛辛苦苦才把他生下来的。我不像你,可以这样冷血!
冷血?她竟然认为他冷血。史云帆得病后,他不知做了多少回噩梦。好几回,他都梦到史云帆要走,他唯有死命拉住他,不让他离开。醒来后,他浑身冰冷,两只手抖个不停。可是日子总得过下去,一味沉溺于苦痛之中非但于事无补,还会使事情变得更糟。他强迫自己保持理智,强迫自己好好吃饭、睡觉,担负起这个家的责任,可到头来,她竟然认为他冷血。
5
史千秋是在主持“喜迎国庆”的活动上认识的应悦。这个比他低一届的女生穿一件大红色的毛衣,扎一条高高的马尾辫,眼睛里散发着一股特有的生气。他呢,穿一套黑色的西装。那西装很大,套着他那瘦瘦的身体,活像个塑料人。
你的衣服也太大了吧。她笑得脆生生的。借的。我没有西装。过去,他的西装都是借的,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哦。她漫不经心地答着,下一次活动却带来一件西装。那是一件簇新的黑色西装。她把西装递给他,我哥的,他平时不穿,放着也是放着。这……不太好意思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是搭档。也是。他接过,套上,发现这西装还挺合身。
他们之后还一起主持过很多活动,不过两人的关系仅此而已。应悦比他小一届,功课好,家境又优越。她父母是县医院的医生。他虽然来自农村,但从小到大都是出了名的好学生。念师专后,他更是参加各类比赛,主持活动,算得上学校的风云人物。
毕业后,他被分配回了村小。那所村小也就是他小时候念书的地方。两间不大的平房分别做了低年级和高年级的教室。没有办公室。他和另一个姓章的老师一人负责教一个班,下了课就在自己的教室。如此过了两年,他去县里办事,正巧碰到应悦。这次巧遇可谓改变了两人的命运。两人开始通信并确定恋爱关系。信里,应悦“交代”自己老早就喜欢他了。当初借给他的那件西装也不是她哥的,是她照着他的样子买的。
一年后,他俩结婚,他被调去县里。是他岳父帮忙打点的关系。消息传来的那几天,家里的门都快被踏破了。多年来,能走出冷水村的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他理所当然成了乡亲们艳羡的对象。只有史千秋母亲不若想象中的高兴。
离开前,她把家里仅有的一只鸡宰了,又带着他去了一趟祖坟。祖坟上建有两个坟头。破的那个是他祖父的。母亲把鸡供在祖父和父亲的坟头上,叫他磕了三个头。
6
于波也许忘了,他曾听过史千秋的一节课。和其他史千秋的课一样,这节课大气、生动。但课上到一半,出了岔子。一颗玻璃弹砸到班里一个女孩的眼睛。女孩哇的一声叫了出来。亏得没砸到眼球,但她的下眼睑被砸中了,肿得厉害。砸她的是班里出了名的小霸王。平时上课不听,作业不做,唯一的爱好就是打人。比他小的要打,比他壮的也要打;不小心惹到他的要打,和他毫无关系的,他也要打。
教室顿时乱成了一锅粥。于波赶紧陪女孩去校医务室。回来时,却意外看到一幕:史千秋的一只手扯着小霸王的衣领,另一只手则高举过头顶。差一点,那只手就要落下去了。幸好没有。他把手捏成一个空心圆,收回来了。师傅。于波跑上去,发现史千秋的脸色蜡黄蜡黄。那种蜡黄他之前也看到过的。当时,史云帆出院没多久,他和另外几个老师一起去他家。
史云帆正在睡觉。他们坐在那间小小的客厅里,彼此都很局促。该说的话早已说完。帆帆怎么样?再就是,抢救过来就好。讲完后,他们集体陷入沉默,仿佛除了这两句,再也找不出更有力的话来安慰他。
应悦从房间里出来了。先前,史千秋跟他们说应悦身体不舒服,在房里休息。应悦拖着双拖鞋,走进厕所,关上门。经过客厅时,她甚至都没和他们打一声招呼。史千秋的脸就是那时变得蜡黄的。史千秋的手哆嗦着,其他人肯定也看到了。有人起身告辞,于波跟着他们。才关上门,便听到门内传来的巨大的摔门声。叫他们来!叫他们再来!他们在那阵骂声中面面相觑,仓皇跑下楼梯。跑出很远,他仿佛还能听到那阵骂声。
偶尔,于波也会想起自己头一次见到应悦的样子。应悦笑盈盈地给他们开门,去厨房做菜。应悦的动作称得上麻利,加上她时不时地问他们(在杭州生活得怎么样?适不适应之类的),整个儿给他一种热气腾腾的印象。他实在难以相信,她会变成这样。
他更不知道,自從他当上教导处助理后,应悦便越发讨厌他了。有天,她和史千秋正吃着饭,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于波是教导处助理吧?搞不好再过几年就当校长了。想当初,他跟在你后面师傅长师傅短的,要不是你傻,他怎么会爬到你头上?
荒谬!实在是荒谬!一则,学校转民转公那会,于波早回大学去了。他辞掉教导处主任一事,更是和于波无关。二则,于波来华欣小学后就一直跟着他,以于波的资质和干劲,早该上去了。他一度还以为是自己影响了他的前程。偏这孩子也不避嫌,照样师傅长师傅短的。感动之余,他是打心眼里替他高兴。
人家凭的是真本事。他觉得有必要替于波说句公道话。是。应悦的声音变得尖利了。人家有本事,就你没本事。都被人骑到头上去了,还傻乎乎替别人说话。
7
明德楼高四层,外边贴着灰色的瓷砖。瓷砖上,一条条爬山虎错乱地攀爬着,看上去就像人体的经络。
这阵子,史云帆回来得越来越晚。从最开始的八点、八点半、九点,到昨天的十点。你回来得也太晚了吧。都几点了。他尽量心平气和地对史云帆说。史云帆走进房间,一屁股坐在床上。我在复习。复习?那你倒说说你复习了什么?说了你也不懂。我怎么不懂?就是不懂。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史云帆不响了,过了会,他昂起头来。我就知道会这样。我不写作业,你要说;我出去复习,你还是要说。
我是关心你。关心?呵。我看你根本是看我不顺眼。我怎么可能看你不顺眼?史千秋还想讲下去,应悦过来了。你看看你,孩子一回来就吵架,就不能让孩子安静会?帆帆,她又转头对史云帆说,妈妈烧了鸡汁小馄饨,拿进来给你?我不饿。我想睡觉。吃点吧,吃一口也行。你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妈妈都不晓得你晚上吃了什么。你烦不烦啊。都说了不饿,我要睡觉。好好好,那你先睡。妈妈不吵你。临出去前,她瞪了一眼史千秋。意思是,孩子都不吃夜宵了,这下你满意了?
满意?他有什么可满意的。应悦好像忘了,史云帆也是他的孩子,是他血浓于水的亲人。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好,可就因为他是他父亲,他才清楚他说的是假话,指不定什么时候出乱子。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下午,他正在办公室批作业,便接到谭老师的电话。帆帆爸爸,待会你能来学校一趟吗?能。挂了电话,他请好假,匆忙往启航中学赶。
明德楼一楼的楼梯口摆着面镜子,镜子上写着:母校留念。2013届毕业生赠。他向来没有照镜子的习惯,走过去时却正好瞥见自己。镜子里的他身形瘦削,两鬓的头发白了大半。他在镜子前拢了拢鬓角的头发,朝楼上走去。
这是史千秋第三次来启航中学了。第一次来是因为史云帆抄同学作业。按说史云帆的事全由应悦说了算,这事根本轮不到他管。但应悦和谭老师在处理上闹了意见。谭老师要史云帆写一篇检查,反思自己的问题,但应悦认为史云帆已经知道错了,没必要这样。
我以前也是做老师的。知道孩子最需要的是什么。不错,这件事帆帆是错了。但正像孔子提倡的“因材施教”,对于帆帆这样的孩子,老师应该给予更多的关爱,而不是一味地苛责。帆帆妈妈,帆帆的情况我了解。该表扬的我自然会表扬,可该批评的时候也要批评。何况,孩子正处于成长的关键期,要是不处理好,很可能会影响他的人生观、价值观。我就是怕你影响到他。谭老师的话越加引起应悦的反感,老师是否也该反思下自己的行为?会不会是讲课内容太过枯燥,引不起学生的兴趣,所以才会导致学生抄作业?
不用说,两人闹得不欢而散。史千秋知道这事已经是当天晚上了。第二天一早,他便赶去跟谭老师道歉。谭老师,真不好意思。这样吧,以后帆帆的事您都找我。至于她妈妈这边,您不用理她。
谭老师不知道,为了争取到这权利,应悦和史千秋吵了一晚。她骂谭老师不关心史云帆,又骂史千秋胳膊肘往外拐,净帮着外人说话。说着说着,竟说要找校长换老师。要不是史千秋最后丢出那句话,应悦也许真的去了。史千秋说的是,你要搞得所有人不得安生你就去。别忘了,帆帆是怎么进启航中学的。
史千秋第二次去启航中学是两个月以后。谭老师打电话来,说史云帆打了隔壁班一个同学,把人家都打出鼻血了。史千秋急匆匆赶去启航中学。
被打的同学已经被送去医务室了。史云帆站在谭老师的办公桌前。我没错。史云帆正值变声期,喉咙里像是压着什么东西。你打人怎么还说自己没错呢?我没错。是他先嘲笑我的。可我刚刚问过他了,他根本没有嘲笑你。他只是看了你一眼。他撒谎!他就是在嘲笑我。好吧,谭老师叹了一口气,就算他真的嘲笑你,你就能打他了?史云帆把头一歪,不再回答。
帆帆爸爸,你都看到了。等史云帆回了教室,谭老师对史千秋说。刚刚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了。怎么说呢,他总觉得别人看不起他。情况我都调查过了,除了其中一次确实是,我已批评教育过那孩子。其余的,我以我的名义向你担保,真的没有。
谭老师的话叫他担忧起来。帆帆在班里有朋友吗?谭老师摇摇头。其实,帆帆要真想交朋友是没问题的。可好多次,大伙儿明明处得好好的,他突然就发起脾气来。飙脏话或者打人。问他原因,只说自己没错,错的是别人。
8
走廊里空无一人,学生们全下楼参加体育锻炼去了。刚刚谭老师在电话里没有说明什么事。会是什么事呢?他在办公室门口定了定神,推门进去。
办公室里已经有三个人了。谭老师的办公桌前站着两个女生。两个女生均穿着校服,其中的一个比史云帆还高出半个头。他又环视了一圈,发现史云帆确实不在。
你们先回去吧。谭老师站起来了。两个女生对视一眼,出去了。谭老师从边上拉过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他的一只手扶着椅背,霎那间,他觉得自己即将接受一场审判。
帆帆爸爸。谭老师正了正音,帆帆之前的情况,我们电话里都联系过,我就不重复了。最近这段时间,他表现得比较稳定,我也很替他开心。但就在今天,班里两个女生告诉我,他放学后一直跟踪她们。跟踪?对。跟踪。
昨晚,从史云帆房间出来,他和应悦提议下个月别再给史云帆零花钱。他每天这么晚回来,你难道不担心吗?担心?我怎么不担心?可我更希望他开心。你那不是让他开心,是在惯他。我惯他?那你呢?你对他的方式就正确了?还不是每次一开口就吵架。再说,花的又不是你的钱。
应悦辞职后,家里的开销便都归了他。每年,应悦父母会给她一笔钱。应悦平常不买衣服、包包和化妆品,这笔钱便主要归史云帆使用。好。你就惯他吧,到时候看他怎么折腾。他这么说着,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他从纷乱的思绪中退回来。这两个孩子的家在哪?濮家新村。从方向上来说,和你家正好相反。她们还试着换过几次路线。但结果,他仍是跟着她们。他跟她们干什么呢?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谭老师继续道,他既不跟她们讲话,也没有其他的举动,只是远远地跟着。每次,当她们快到家时——哦,她们是同一个小区的——他就不见了。本来,她们都不当回事了,但昨晚,其中一个女孩吃完饭,拉窗帘时突然看到了他。他就在她楼下,半蹲在那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会不会是……他对那女孩……有好感?他沉思了会,问。这点我也想到了,但问他,他只说路是大家的,他想要往哪走,誰也管不着。
初二(5)班就在教师办公室隔壁。两个女孩不在,史云帆一个人斜趴在座位上。史千秋竭力压住怒火,走过去,推了下他。谭老师都告诉我了。史云帆抬了下头,又把头放下了。对于父亲的到来,他既无惊讶也无半点害怕,仿佛只是惊扰他的一只苍蝇。
说吧,为什么跟着人家?没为什么。没为什么?你这么做总有个理由吧。没理由。没理由你干嘛要跟她们?我乐意。你乐意?别人还不乐意呢。别人关我屁事。史云帆!他原来以为只要应悦在,他就没办法给史云帆做规矩。但现在,他明白了,没有应悦,他依旧做不了什么。他们之间就像是两块没了骨膜的骨头,一碰就生疼。
楼道里传来学生的嬉笑、打闹声,接着是放学铃声。史云帆,你就不能让人省点心?史云帆盯了他一会儿,好,我早知道你嫌我麻烦了。
9
《蓝色多瑙河》响了起来。刚刚他给应悦打电话,应悦没接。他只好发微信,告诉她史云帆出了点事,他在启航中学。果然,应悦打电话过来了。帆帆怎么了?应悦的口气若埋了炸药。他干咳一声,等我回来再说。你看下帆帆回来没有。他不是和你一起吗?是。不过刚刚跑了。跑了?你怎么能让他跑呢?
是啊,他怎么能让他跑呢。事情发生得太快。他完全没料到史云帆会突然站起来,冲出教室。等他再追上去,已经来不及了。黑压压的人群从楼底涌上来。他好不容易挤到楼下,史云帆早没了影儿。校门外,许多家长翘首站着。他又在门口张望了一圈,仍是没看到他。
说不定等会他就回家了。说不定?史千秋,帆帆再怎么也是你儿子。他是个病人啊……挂了电话,他才发现额头上淌了一行汗。平日里,任凭应悦怎么冷嘲热讽,他都挺过来了,可每每她开了哭腔,他便無力招架。他把电动车推到马路上。左边走五百米是条大马路,往前一直走便能到他家。但他把车把手往右一转,跨了上去。
电动车开动起来,风吹着他的脑袋,使他多少冷静了些。不是他不担心史云帆,但仅凭一点,他就料定他会回家。史云帆这个月的钱快花完了,没有应悦的供给,他根本做不了什么。他不再去想,任由电瓶车漫无目的地开动着。等回过神,已经到了贴沙河边。
贴沙河内原先有很多黄沙。不过,经过这几年的整治,河水不再发黄,泛出一种青蓝色。河边种了一排柳树,那柳树多是斜伸开去,垂下的柳枝便趁势伸进水中。河的对岸是一条铁路,一道铁丝网将河和铁路隔开了。
刚来杭城那会,史千秋一家三口常常到这里来。应悦喜欢贴沙河边的风景。史云帆呢,喜欢这儿的火车。只要火车一来,他便又是拍手又是嚷嚷。等火车开过去好久,他还眼巴巴瞅着。呜呜——呜呜——
不过,等史云帆的各类培训班提上日程,他们就很少来这边了。逻辑思维能开发智力;跆拳道可以培养男子汉气概;小提琴比钢琴好,优雅又不至于烂大街;还有识字、数数、背唐诗……史云帆的每一天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美其名曰赢在起跑线上。
他把车速放慢,希望能看到一列火车。但没有。口袋里再次响起了《蓝色多瑙河》。他刹住车,听到应悦问,你在哪?应悦问得很急,他能听到电话那头抽抽嗒嗒的哭声。帆帆到现在都没回来。万一他出了事……你叫我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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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云帆出院后发过一次病。事发突然,尽管他们早有心理准备(医生告诉过他们这是后遗症),但真看到还是惊吓不小。史云帆浑身抽搐着,从他的嘴角斜流出许多白沫。应悦先是尖叫一声,继而背了过去。
挂掉电话,史千秋头一个反应便是回家。他调转头,正要加速,听到有人叫他。史老师。他转过头,看到一个女人。女人开着辆宝马×5,戴一副墨镜。他一下想不起来她是谁。真是巧了,史老师。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女人把墨镜摘下,露出一对吊起的小眼睛。这下,他想起来了,他在饭局上见过她的。
前面的红灯显示还剩十秒钟。马岚把墨镜重新戴上。史老师,我先走了,下次有机会再聊。对了。她都已经把车窗关上了,又重新开了一半。之前我就想谢你和盛校了。我那个外甥特别难教,亏得有于老师。不愧是名师出高徒啊。
马岚的车发动起来。他边骑电动车边琢磨她那两句话。这么说,于波做了她外甥的家教?谢盛茂鑫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盛茂鑫帮忙牵的线?这不是害人嘛。
于波的情况史千秋是知道的。之前,他和楚楚打算结婚。双方父母都见了,但楚楚妈硬是不同意。我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大,总不能叫她嫁一个连房子都买不起的人吧。我要求也不高,有九十平左右的房子就成。楚楚妈的话乍听之下很有道理,可以杭城现在的房价,普通的工薪阶层又哪里买得起?于波的父母都是农民,手头仅有一点可怜的存款。这事便耽搁了下来。他后来倒是听说过一次于波要买房(那房子的价格压得很低),但没多久又黄了。
电瓶车已经驶入小区。他把车停好,趁爬楼梯的空档拨通盛茂鑫的电话。老史,我正要找你。啊?盛茂鑫的话却叫他摸不着头脑。哎。跟你说了吧。老包死了。
老包死了。他眼前闪过一片黑。老包怎么会死的?前几天的事了。盛茂鑫长出一口气,你也知道的,老包这人闲不住。上个月他才从湖南回来,这个月又去江西。结果,还没到那边的学校,车子连人被撞了个稀巴烂。哎……你说我们那次,路多陡,多绕,不也没事?这回,他好好地开在平地上,怎么就死了?
11
老包长着张国字脸,人特敦实。头一次见他,史千秋莫名想起赵本山那句有名的台词: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老包当然不是大款和伙夫,他是萧山某小学的数学教师。那年,市教育局选派教师去黔西南州支教,他、老包、盛茂鑫和另外三个女老师被分为一组,坐火车直奔贵阳。
这次支教原本不在史千秋计划之内。可偏偏在支教前,华欣小学改制,他成了孙纪英的眼中钉,肉中刺。他虽不想参加,却被告知名单已经报到市里。
六人上了卧铺车厢。三个女老师很快聊起天来。一个女老师提议打牌。他摆摆手,在过道旁的椅子上坐下。车窗外,一片片田野正飞快地掠过。他无心再看,从包里拿出一本书,翻阅起来。也不知看了多久,忽听得对面上铺传来一阵翻动。可算睡饱了。
他往上铺瞟了眼,这家伙自上车后,便爬到上铺睡觉去了。此刻,那人伸了个懒腰(那懒腰因在上铺,只伸了半个),掀开被子便往下爬。哈,打牌也不叫我。说话间,他的一双腿盘在床铺上。想到要和这样的人共处两个月,他不由地眉头一紧。
火车经过两天一夜总算到了贵阳,六人改乘一辆中巴。中巴是黔西南州贞丰县教育局派来的。上车前,这家伙突然鬼头鬼脑地叫大家等他一会。就在大伙以为他有什么急事的时候,他拎着一袋包子上车了。吃吗?这包子馅儿特足。史千秋他们在火车上已吃过盒饭,都说不要。他也不恼,一个人几下便吃掉三个。
中巴开出贵阳市区,朝着贞丰县驶去。很快,史千秋就明白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在不断盘旋的公路上,别说是包子,就连先前盒饭里的肉都混合着别的味道不断从胃里泛上来。他觉得有些头晕,再看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盛茂鑫和女老师们个个苦着张脸,只有老包一副悠哉悠哉的样子。过了会,竟然还打起了盹来!
这段车程自是苦不堪言。等到达贞丰县已是凌晨一点。司机把车停在一家招待所门口,说第二天局里会有人来。他和其他人道了别,匆匆洗漱睡下。第二天清早,他强打着精神起来,出门时却碰见了老包。老包换了身衣裳,看上去精神头十足。还没吃早饭吧?他说着指指对面。那家店,你一定要去尝尝。里面做的抄手,味道那个正啊。他敷衍了声,好。到底没去。
直到中午他才知道老包是第二次来这里支教了。给他们接风的是贞丰县教育局副局长,一见老包便来了个熊抱。包老师,可把你盼来了。上回我去大坪小学,孩子们还惦记你呢。这不,我又回来了。老包说完,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他听着他的笑声,觉得自己或许小瞧了他。
12
挽澜乡大坪小学建在海拔一千六百米左右的半山上。这座山叫龙头山,地下埋藏着黔西南州重要的GDP来源——煤炭。清晨,雾气还未散去,风吹着山石和绿草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美感。这种美感绝非某个大众旅游景点所能比拟,它朴素、未经雕饰,又美得惊心动魄。
车子一路颠簸近一个钟头。到山脚下,眼前出现一排平房。平房被分割成土黄、灰色两种颜色。爬到半山坡,他才发现那其实是两间房,右边的白色墙体剥落后形成了斑駁的灰。两间房中央竖着根旗杆,一面五星红旗在旗杆上飘动着。他看着这两间房,又回头看了眼来时的路,清楚此行的目的地终于到了。
来前,他不止一次想象过这里的情形,破旧的教室,简陋的设备,可真的到了这,他还是受了震动。窗户是多年前的那种样式,一眼便能看到生锈的铁栏杆。墙壁很脏,上面贴着东一块西一块的彩旗。好多张课桌缺了脚,只有讲台勉强还新一些,上边摆着两串白的千纸鹤。老包用下巴点点千纸鹤,又点点墙壁上的彩旗,道,都是孩子们准备的。孩子们围过来了,他们在他和老包身边围成一圈,不发一言。
要上的课是《白鹅》。这节课他曾在市里展示过。为了适应这里的学情,他把教案一改再改,大大降低难度,可这样仍旧上不下去。学生的基础太差,光是读通课文就花了好长时间。一堂课下来,他只觉挫败。然而老包却说,这有什么?你没见到他们去年的样子。他们是真不容易啊。
他这才晓得老包去年来这就做了一件事:提高孩子们的专注力。也就是那时,他开始问自己,两个月的时间,自己究竟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是让他们多掌握几个知识点?还是做一件真正能影响他们一年、两年甚至一生的事情?他开始不再焦躁,转而去适应这里的生活。上课、分饭、带孩子们活动。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简单而充实。
来大坪小学的第三周,学生们全放学回家了。他坐在教室里准备下周要用的道具。那是条颐和园的路线图,因为没有投影,只好采用画画的方式。刚画到万寿山山脚,门外传来老包的声音。
老史,你看谁来了。他一看,原来是盛茂鑫。盛茂鑫拎着两瓶白酒和一大袋鸭脖。明天周末,咱兄弟仨喝一个。之前,他们六人被分成两队,盛茂鑫和另外三个女老师被派去另一所学校。想到盛茂鑫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他不禁心头一热。
三人就着鸭脖喝着酒,很快喝高了。盛茂鑫忽地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老史啊,不瞒你说,当初我们一起来杭州闯荡,你到华欣小学,我去的是格致小学。在区里还好,可一到市里,那滋味真不好受啊。史千秋这才知道,前阵子,盛茂鑫去参加市里的一个活动,可那些名校的校长都没正眼瞧他一眼。
盛茂鑫显然不知道史千秋被孙纪英排挤的事。他喝醉了,一直翻来覆去地讲述着他的被羞辱史。史千秋也喝多了,但还尚存一丝理智。这丝理智使得他没法叫盛茂鑫闭嘴,只能任由痛苦一点点地漫上来。
老盛。坐在对面的老包开口了。别扯那些没用的。我这个人,最讨厌把老师和什么狗屁头衔放一起。做老师就是老师,管你是校长还是主任,最重要的永远是学生。
老包,你这样讲过分了啊。盛茂鑫的脖子以上全红了,他拍着胸脯,喊道,难道我盛茂鑫不重视学生?
那你倒说说看你刚刚讲的那些和学生有什么关系?还有,你也别因为来这里就说自己是在帮他们。说到底,谁帮谁,还不一定呢。
盛茂鑫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当天晚上就赶回去了。他心下敬重老包,但等回到杭州后,还是和老包不可避免地疏远了。有天,老包吆喝着他们三个再聚一下。史云帆那时病情已经稳定,可他哪有心情?他心想总有机会再见的,没想到竟成了永别。
13
第二天,史千秋特意早出门二十分钟。他原本打算和于波好好谈谈,但等到学校才发现于波要值周。师傅,等我巡视完就来找你。好。他应了声,随即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说不出口了。
果然,等于波来了,他也没提那件事。本来嘛,个别教师在做家教的同时对本职工作随便、淡漠,违背了人民教师的道德底线。但于波在校的勤奋、认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更何况,他又不是不知道他的难处。偏偏这孩子什么都没跟他说,他是自己硬扛着也不想让他知道。他要是说出来好比是把一块冰直接暴露在太阳底下,他不确定究竟对不对。这么犹豫着,直到放学,他也没跟于波提起。于波第二天还要参加外校培训,先走了。他有些出神,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收拾东西下楼,却在校门口看到了方杰。
方杰蹲在传达室门口,一对眼睛直盯着手上的黑色手表。自上四年级以来,班里绝大多数孩子便自己回家。方杰的家就在附近,但方心渝坚持每天来接送。你妈呢?还没来接你?史千秋走过去问。他的提问当然没能得到回答。方杰动也没动,一对眼睛仍盯着那块表。
入学前,史千秋照例去方杰家家访。和大多数孩子见到他的兴奋不同,方杰没有表现出丁点的激动。更准确地说,方杰根本没有睬他。方杰手里拿着一只闹钟。闹钟的款式很老,外表是金色铜面的,底下还有两只同样金色的钟脚。
杰杰,老师来了。方心渝叫了方杰一声。方杰没有响。真不好意思,史老师。他胆子小,等熟了就好了。他喜欢钟表?史千秋观察了一会问。嗯。我们杰杰很乖的。只要给他一只闹钟,他就能看很久。噢,史千秋心里打了个疙瘩,他还喜欢什么?画画。他喜欢画画。方心渝说着从写字桌的抽屉里找出了一张画。史千秋看到了一个小丑。小丑的头发是彩色的,戴一顶三角尖帽,嘴角半歪着,让人一看就联想到《蝙蝠侠:黑暗骑士》里的希斯·莱杰。
等方杰念完了一学期,他也没有像他母亲说的“等熟了就好了”。上课时,他从不举手;下课了,他也不找别的孩子交流、玩耍。史千秋曾试着鼓励他回答问题,但终究是白费力气。方杰的嘴巴就像是被封住了,从他嘴里根本撬不出东西来。不过,他也不是一点都不讲。有时,史千秋会看到他盯着那只手表,上下两片嘴皮子忽地嚅动起来。
14
有关方杰的情况,史千秋和方心渝沟通过一次。如前所述,方杰上课从不参与讨论、回答任何问题,下课不和同学交流,成绩更是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他也不是一无是处。首先,他没有暴力倾向,要是放任不管,完全可以视之为一股空气。其次,他在记数字以及绘画上表现出惊人的天赋。但这种天赋究竟是不是真的可以加以引导,史千秋搞不清。凡此种种表明方杰极有可能是一个自闭症儿童。史千秋在网上搜索各种方法,希望能更好地和方杰沟通,但他很快发现这是徒劳。
方杰妈妈。他试着和方心渝沟通,但才开口,便被方心渝抢先了。史老师,我知道杰杰成绩不好。他天生胆小、慢热,慢慢就跟上了。不是成绩好坏的问题,是他不和别人交流。史老师。杰杰胆子小的事,我们头一回见面我就告诉你了。相信我,只要再给他点时间,他肯定会好起来的。
他不知道她是真的相信还是自欺欺人。杰杰终归是要走进社会的。我是想,是不是去医院咨询一下,这样可能对他更好?他犹豫了下,还是说了出来。方心渝的脸收紧了,本就瘦削的下巴更是像被刀削过似的。史老师,你这话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我是想帮杰杰。不必了。杰杰是我儿子。什么事情对他好,我最清楚。不需要外人操心。方心渝最后几句话几乎是从嘴里抠出来的。
那以后,他们再无交流。他和她碰面的次数不多。少数几次,他们在校门口碰到,她冷着张脸,抓起方杰的手就走。他望着她的背影,不知怎的却想起了应悦。史云帆恢复上学后,应悦对史云帆的任课老师百般挑剔。这个不好。那个不对。史云帆的任课老师也就是史千秋的同事,无论史千秋怎么劝,应悦都不听。史云帆呢,则变得孤僻了。他常常回了家,便把自己关进房间。
究竟是史云帆的孤僻导致应悦的挑剔,还是应悦的挑剔导致史云帆的孤僻?又或者,它们一开始就共同存在,互相交织,直至再也分割不开?总之,他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想不起他们有多久没有肌肤之亲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从原来的一床被子变成了两床。每天晚上,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但彼此却再没有碰触对方的渴望。他会背过身子(她也是),然后等待黑夜将他们彻底地包围。
他从来没想过他们也会有这样一天。过去,他看到那些失和的夫妻,总以为是他们缺乏沟通的缘故。不论遇到什么事,只要好好沟通,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但现在他清楚了,他们之间就好比隔着纵横的沟壑,跳过去一道又生出一道,永远都跨越不了……
方杰还蹲在原地。他心一揪,掏出手机,想给方心渝打个电话。一个人影从对面窜了出来。那人影奔着他而来,等到跟前,他才发现那人是方心渝。
杰杰,妈妈今天有事来晚了。方心渝俯下身子,去拉方杰的手。方杰被拉起来了,眼睛却还看着那只手表。杰杰,听妈妈的,我们先回家。方杰没有动,他像被那只手表吸住了。你就不能待会再看吗?方心渝吼了一声。方杰把目光抬起来了,但仅仅过了几秒,又重新落到那只手表上。
方杰妈妈——他以为她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但没有。她绷紧了脸,对史千秋说,杰杰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15
启航中学门口站满了人。头一次见这阵势,史千秋很是不解。这些家长接的既不是小学低年级的孩子,也不是像史云帆这样的特殊学生。但如今,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把电动车停在学校对面。放学铃声响起来了。最先出来的是一小群,接着,是一大群一大群。在这样一群晃动的人影里寻找史云帆当然是困难的,但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史云帆把校服系在腰间,露出一件火红色的印有大的灰色骷髅头的T恤。他蹙了下眉,也就在这时,史云帆也看到他了。四目相对,他嗅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史云帆盯了他几秒钟,把头转回去了。他推着电瓶车跟在史云帆后面。一路无话。到家时,应悦正在做饭。帆帆,今天怎么样啊?妈妈给你做了你爱吃的笋干老鸭煲。史云帆也不答话。史云帆把房门一关,他想去开门,被应悦拦住了。他能跟你回来就不错了。你还想他再跑掉啊。经过昨天一役,应悦算是暂时和史千秋达成了和解。
他把手收回来。昨晚,史云帆回来时已经将近十二点。应悦不知哭了多少回,她都打算去派出所报案了,史云帆却回来了。帆帆,你到哪里去了?妈妈都担心死了。史云帆并不回答。饭吃了吗?饿不饿?史云帆还是没有回答。那这样好不好,你先睡觉,什么时候想说再说。应悦边说边给史千秋使了个眼色,看来想从史云帆嘴里套出话是不可能了。
他在沙发上坐下,揉了揉太阳穴。沙发旁是一组简易的书柜。书柜最下面的一排摆着《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生命的追问》《轮椅上的梦》《我与地坛》等。都是他买给史云帆的。最开始,他读,史云帆还听上一会。后来,他不听了。当然,他也不看。那些书摆在书柜里简直就在积灰尘。
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忽然想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并且庆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
……
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诸多苦难给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会坠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与卑下,善良和高尚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我常梦想着在人间彻底消灭残疾,但可以相信,那时将由患病者代替残疾人去承担同样的苦难。如果能够把疾病也全数消灭,那么这份苦难又将有(比如说)相貌丑陋的人去承担了。就算我们连丑陋,连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行为,也都可以统统消灭掉,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是人间的剧目就全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
……
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
……
太阳穴疼得更厉害了。不止一次,他都想,他的这位本家是靠着怎样惊人的意志力才度过那些艰难的日子啊。史云帆自然是可怜的,这辈子他都带上病人的烙印了。可史铁生呢?还有张海迪、海伦·凯勒呢?他们不都走出来了?他多希望史云帆能像他们一样,走出低谷并焕发出新的更为旺盛的生命力。但那场病似乎把他生命的力量全夺去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他漸行渐远,什么也做不了。
16
老包的追悼会设在杭州殡仪馆。史千秋站在三号厅里,抬眼便能望见老包那张标志性的国字脸。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史千秋还留有第一次见到老包时的印象,可眼前的老包却再也不能和他喝酒、说话了。
他不胜唏嘘。这时,他感觉腰被某样东西顶了一下。扭头一看,却是盛茂鑫。盛茂鑫朝他努了努嘴,看。他朝着盛茂鑫努嘴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女人。女人的颧骨很高,从头到脚裹着黑色。是老包前妻。盛茂鑫说。哦。有关老包前妻,他听说过一些。据说老包从贵州回来后,从原先的学校辞了职,加入了某个志愿者之家。他前妻不干,和他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只好离婚。
离婚后,孩子判给了女方。除此之外,她还分到他们夫妻名下的一套大房子以及一辆车。老包分到的是一套小房子,尽管这套房面积不大,但也够老包生活了。不过,接下来的事就出乎大家的意料了,老包和一个女孩好上了。对方是个大学生,也是志愿者之家的。
你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嘛。人家姑娘年轻,又有爱心。天天搁一起,换了谁,谁不动心?再说,老包都离婚了,男未娶女未嫁,怎么都正常。老包和女孩同居后,盛茂鑫还半打趣地提过一次,但现在盛茂鑫却摇了两下头。原来出事那会,女孩也在车上。她受的是轻伤。老包前妻收到消息后,一路奔去当地医院。她骂女孩年纪轻轻不要脸,又骂她克死了老包。更厉害的还在后头呢。老包不是还有一套房子嘛。出事前,老包和那女孩一直住在那里。你晓得老包前妻怎么做的?她叫了一大帮人,上门把女孩的东西全扔了……
从殡仪馆出来,两人都感慨万千。盛茂鑫提议去喝一杯。要换作平常,他肯定推辞了,但眼下,他急需一些释放。两人在殡仪馆附近找了家饭馆。菜和酒很快上来了。他们也不说话,只闷头喝酒,间或夹一筷子菜。
好在饭馆里的说话声、碰杯声多少冲淡了阴郁的气氛。三瓶啤酒下肚后,盛茂鑫把酒杯放下了。知道这里再过去是什么学校吗?是金澜外国语学校。他愣了下。金澜外国语学校是近几年市里新兴的民办小学。学校采用双语教学,教学质量更是在市里名列前茅。他之所以知道这所学校还有个原因,这所学校的校长就是孙纪英。从华欣小学退了以后,孙纪英便转战来了这里,把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打造成了热门学校。
盛茂鑫喝了口酒,我知道那事你受了委屈。不过,一码归一码,孙纪英的确有眼光。你看看,头口水都被她吃掉了。史千秋辞掉教导主任的事,圈子里早传遍了。他摸不清盛茂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一言不发等他继续讲下去。
老史,咱们兄弟不说外话。当初,你担心的无非是编制问题,可这些年过去了,我是想明白了,当下的形势是什么?是民办学校、国际化学校。我们只有抓住机遇,才能真正在教育这块领域上大展拳脚啊。
盛茂鑫这样讲,想必是被挖去做校长了。也是,如果说盛茂鑫之前还为自己所遭受的愤愤不平,如今,他完全没有了此类烦恼。格致小学虽然还是那个格致小学,但盛茂鑫却不是当年的盛茂鑫了。盛茂鑫现在是省春蚕奖获得者,省特级教师。“小语界”可以不知道格致小学,却不能不知道盛茂鑫。
你要走?史千秋问。跟你交个底吧。盛茂鑫给史千秋添满酒,是绿嘉房产投资的,我也是看中它的品牌,又有诚意。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好的教师团队。老史啊,虽说这事不是我一个能决定的,但我敢说,只要你肯来,做个教导主任还是没问题的。况且,学校的校址就在余杭。如今,余杭可真是大不一样了,连阿里巴巴总部都建在了那里。怎么样?我们兄弟联手大干一场,也算是回馈家乡。
盛茂鑫讲完,等着史千秋回答。史千秋把杯子里的酒饮尽了。他脑子里却跳出他、盛茂鑫、老包在教室里喝酒的那次。老包的那张脸回来了,在他眼皮子底下不停地晃啊晃。这边是彻骨冰冷的死,那边是热气腾腾的生。生和死原本就在咫尺之间,但他还是感到被冒犯了。
17
史千秋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辞掉教导主任后,他比过去更加热爱学生,认真教学,在各个方面最大程度地保证学生的公平。就拿吃饭这件事来说吧。在辞掉教导主任之前,他肯定不会考虑这个问题。但做班主任后,他发现,同样一碗冬瓜骨头汤,有的学生分到骨头,有的却没有分到骨头。再比如说拍照。学校、班级活动自然是要拍照的。通常,班主任们会固定好队伍,以方便拍照。长此以往,站在角落的学生便失去了站在中间的机会。可另一方面,无论他怎样努力,他体内却仍滋生出一种无力感来。
无力感起初并不明显,但渐渐地,它渗入他的教学、生活,渗入他的每一寸肌肤同血液。就像那天,他明明想要和那个小霸王好好谈谈的,但那瞬间,他像是被某样东西附体了。等反应过来,他的一只手已经扯着那孩子的衣领,另一只手则差点打了下去。师傅。他听到于波喊了他一声。喊声不大,却叫他羞愧万分。那以后,从表面上看,他仍和过去一样,但他心里清楚自己其实成了一棵无根之树,一股无源之水。
当然,他也可以什么都不想,答应盛茂鑫便成。只要他答应,别的不说,年收入势必噌噌噌地往上涨。但此刻,无力感又上来了。他按了下太阳穴,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启航中学。方春霞进来了。方春霞把手支在办公桌上,史老师,于波的事你听说没?于波这几天都在外校培训,他没见着他。什么事?我也是刚刚才听说的,他和楚楚分手了。方春霞说着做出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
分手?于波和楚楚怎么会分手?据方春霞说,于波他们上个月其实就分手了。分手后,楚楚一直瞒着家里人。直到昨天,她妈妈才晓得这桩事。她妈妈不知道还好,知道了还得了,立马跑去于波那里闹。那间公寓不是于波和小耿合租的嘛,小耿今天就和我们办公室里的人说了……
噢。他心下一沉。他早想过他们会分手。这些年,杭城的房价始终居高不下,于波和楚楚两家关于买房的事也就没谈拢。有次,于波差点就要买房了。那是一处郊区的房产,地产商打出一个惊爆价,加之又都是八十平米左右的小户型,人们纷纷赶去争抢。官方最后公布的中签率仅仅只有12.6%,不得不说于波的运气实在太好。但就在首付前,楚楚妈却探听来了一个消息。
从来只有买错,不会有卖错。你以为开发商傻呀,还不是欺负你们这些外地人不晓得。那块地原来是什么?是农药厂哎。农药厂是搬走了,但农药厂留下的毒一百年都稀释不掉。买那里是要被活活毒死的呀。
话到这里,买房的事只好作罢。谁晓得半年后,那房子不跌反涨,她又责怪起于波来。看看,看看。你就是没有经济头脑。没错,当初是我说的那房子不能住,那你也可以买下再转手卖掉的呀。楚楚妈将于波好好数落了一通。两个月后,于波无意间发现她竟然给楚楚安排相亲。对方是在银行工作的,比楚楚整整大九岁。尽管楚楚拒绝相亲,他还是感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耻辱。
你妈也太过分了吧。她明明知道我是你男朋友。楚楚呢,虽仍和于波一起,对于母亲亦无可奈何。他俩的事便这么拖了下来。拉锯战伊始,于波似乎没有多少胜算,但随着年岁的增加,胜利的天平越来越向他倾斜。史千秋以为再等上两年他们便熬出头了,没想到两人却分手了。
还是因为房子?以他对于波的了解,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理由。不是。楚楚妈那边好像都降低要求了,只要有六十来平米的二手房就行。两家凑凑应该不成问题。那为什么?方春霞面露难色,楚楚妈说是于波劈腿。怎么可能?我也说不可能嘛。不过,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是真是假谁也搞不清。
18
到达启航中学时,他比平常晚了近二十分钟。一部分学生已经离开,还有一部分学生正陆续从学校走出来。
自从史千秋来接史云帆放学后,史云帆就不再那么早出来了。他会在教室磨蹭上半个小时,再慢悠悠地出来。史云帆整个人蔫了似的,看得应悦直心疼。
要不,这两天先别接他了。应悦劝史千秋。上次说怕帆帆出事,要我接的是你,现在不要我接的也是你。我还不是怕他被逼得太紧?那要是他再不回来呢?史千秋的话显然问到了应悦的痛点,她不说话了。临睡前,她又说,那你也别跟他跟得太紧了。
他把电动车停好,边盯校门口边给于波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显示于波已关机。从办公室出来后,方春霞嘟囔个不停。现在的年轻人啊,都不把恋爱、分手当回事。眼下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方春霞说的是真的,但他还是不免担心起于波来。
手机上显示已过了一刻钟。史云帆还没出来。他在外面又等了十分钟,决定去教室里看看。教室里有三个男生在搞卫生,史云帆不在。谭老师正在办公室里备课,他走进去。谭老师,我来接帆帆。他走了吗?帆帆?他早走了呀。好。谢谢你了。
帆帆到家了没?他在办公室门口和应悦通了个电话。还没,你不是去接他了吗?嗯,刚刚有点事,我还没到他学校。他扯了个谎。头皮一阵发麻。他有种预感,史云帆很可能又去跟踪那个女孩了。
谭老师。我给帆帆妈妈打过电话了,帆帆还没到家。我是想,你能不能联系下那个女孩的家长,问问她到家没有?什么?谭老师站起来了,她的身体绷直了。帆帆爸爸,安琪还没到家。打完电话后,她对史千秋说,她奶奶说她最近经常很晚回家,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她爸爸媽妈呢?谭老师迟疑了几秒,她爸妈很早离婚了,她爸又一直在外地工作。
两人静默了一会。忽然,史千秋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是不是还有一个女孩?她们应该在一起吧。你说的是可可吧。但很快,可可妈妈在电话里表示可可这几天都在上培训班。她和安琪已经好几天没一起回家了。
帆帆爸爸,我知道你担心帆帆。是不是再等等,也许帆帆就到家了。也是,或许他过于紧张了。这样吧,谭老师,我先回家看看。真是麻烦你了。才走到楼梯口,后边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帆帆爸爸——谭老师从后面追了上来。刚刚可可妈妈打电话过来,她说安琪很可能在做兼职模特。
19
那家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位于乐达商业中心的八楼。出了电梯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是一间间办公室。他们的办公室在这条走廊的尽头。三间办公室被打通了,中间隔出总经理室、模特部、演艺部等若干个房间。门口挂有一块“××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铜牌,铜牌下还贴着一张海报,上面写着热烈祝贺××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参与举办2017年世界超级模特全明星冠军赛浙江总决赛。
不过现在,海报已经被撕破一角,像块狗皮膏药般粘在那里。门是敞开着的。史云帆轻轻一推,便看到那张黑的烤漆仿大理石纹的前台。头一回来这儿,那个卷发男就是趴在这里接待的他。卷发男穿着双黑色凉拖,走起来踢踏踢踏的。来面试的?他点点头。卷发男笑了,露出一排被烟熏黄的牙齿。还不满十六岁吧?他扫了眼他的校服,又说,按理,你这样的我们是不收的。不过,我看你底子不错,可以试试。
卷发男把夹在耳朵上的那支烟拿下,点燃,抽了起来。待会先拍一套模特卡,等有模特卡就可以正式工作了。一般从内景拍摄做起,不过这个报酬不高,每件只有几十块。等熟练以后就可以外景拍摄,一小时三百到五百。目前公司业务正在扩张,要不是看你条件好,我才不跟你多费口舌。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似的,门外又进来两个女孩。
怎么样?卷毛男点了点前台上面被绑定的圆珠笔。没问题的话填好报名表,再交一下模特卡的钱。模特卡的钱?是啊。才一千二。主要是给化妆师、摄影师的。你要拍模特卡,肯定要化妆、修图吧。总不能让人家白给你化妆、照相吧。再说,你想啊,等你以后拍了外景,那还不是分分钟就挣回来。
卷毛男讲得头头是道。他摸了下口袋,我没带钱。有微信吗?可以先用微信支付一部分,剩下的从你赚的钱里扣。我没有手机。他把口袋翻出来。口袋里除了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什么也没有。
他妈的。我看你是来找事的吧。卷发男把烟蒂扔了,那截烟蒂掉在地板上,冒着火星。有人从化妆间里走了出来。前面的那个,顶着个烟熏妆,穿一身廉价的亮片连衣裙。她的头发被盘起,上面还插着根脏兮兮的羽毛。后边那个虽然高,却并不纤瘦。如今被套在一件深紫色的紧身上衣里,再加上同样深紫色的眼影,看上去更是膀大腰圆。
他盯着她们,希望她们有一丝受惊的表情。但没有。顶着烟熏妆的那个在一个劲地跟涂深紫色眼影那个眨眼,但涂深紫色眼影的不为所动。很快,她们进了摄影棚。他呢,则被一只手拎起,又猛地推出门外。别让我再看到你。下次,我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20
最早,史云帆跟踪的是初二(5)班的班长。这个成绩优异,和谁都笑眯眯的男生是“减负”工作的忠实拥趸。他声称自己从不做学校老师布置以外的作业。只要用心听课,成绩绝对不成问题。但史云帆跟他的第三天,便发现他放学后排满了语数英的各类培训班。
史云帆第二个跟踪的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这个学习委员戴一副厚厚的眼镜,出了名的爱看书。他也确实爱看,等车的时候看,坐公交车上也看。从《论语》到《左传》,从《三个火枪手》到《呼啸山庄》。除了吃饭、睡觉、上课、看书,他的生活里好像再没有别的事。有天,他又像往常一样在公交车上看书,等到站,才依依不舍地把书塞进书包。也就在这时,他一偏头,看到了史云帆。这一看可不得了,他三步并作两步下了车,一路跑一路回头,仿佛他是什么可怕的怪物。
史云帆当然也晓得自己的不同,这种不同使得人们对他产生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一部分人赤裸裸地告诉他他是个病人。就好比班长,在跟踪班长之前,总是格外轻柔地和他讲话,好像稍微大一点声,他就会发病似的。还有一部分人则和他刻意保持着距离,生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再跟下去,他发现,他的这些所谓健康的同学无一不是自私、胆怯、虚伪、自以为是的。最明显的例子是当他们发现自己被跟踪时都会害怕上一阵,但出于被发现秘密又或是担心被嘲笑(一个初中生竟然怕被跟踪),谁也没有报告给老师。
不过这种情况在他跟踪许安琪时被打破了。许安琪是校田径队的。新生报到那天,她穿一套蓝色运动服,脚踩一双NB运动鞋,一米七八的身高轻而易举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不久,学校举行运动会。许安琪一口气包揽女子四百米、八百米的冠军,其中一项还打破校运会纪录。那是属于许安琪的高光时刻,几乎全年级的人都认识了她。但随着校运会闭幕,她便变得普通了。许安琪成绩不好,在班上只能勉强算中等。
史云帆跟踪许安琪的第一个星期并没发现什么,但史云帆有的是耐心。果然,那天他一路跟着许安琪和可可进了一条巷子。巷子很冷清。两人在巷子里走走停停,钻进一家店。那家店的店面很小,门口挂两只日式的红灯笼,上面印有大大的“刺青”二字。
两人再出现是在半个钟头以后了。她们穿着校服,从外面看看不出什么。等她们走掉,他溜进那家店。刚刚是不是有两个女孩进来?纹身店老板穿件开襟唐装,和他想象的很不一样。你说的是高的那个吧。她是来咨询的。
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他后来还跟她们去过两次纹身店。再后来,他看到了卷毛男。卷毛男从大街上蹿出来,和她们交谈了会,带她们进了一栋旧兮兮的写字楼。
现在,他就在这栋写字楼里。一块白色背景布被扯下来了。地上,躺着几十张横七竖八的照片。他脚边那张是个陌生的女孩。女孩化着个土里土气的妆,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他踩了一脚女孩的脸。这么说,你被骗了?也许吧。许安琪侧坐在窗台上,她把校服脱了,上身只留一件黑色吊带。什么叫也许?你看不出来她们都跑了?无所谓。什么叫无所谓?她的口气叫他不爽起来。
好吧。他把“女孩”一脚踢开。不说这个了。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跟着你?这是史云帆的杀手锏。但凡被史云帆跟踪的都想知道原因,而他越不说,越是叫他们惊恐。不想。为什么?不为什么。哼。别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上次你告我状,我还没跟你算账呢。别忘了,只要我把你来这里的事告诉谭老师,你就完了。
是吗?当然。他等着看她的笑话。她却不再说话,只是呆呆地望向窗外。窗外是一块豆腐干似的天空。一只黑色的大鸟从一栋乌压压的写字楼前飞过,又不见了。喂。怎么了?害怕了吧?她把身子转过来了,手指做成了一把手枪状。嘭——几乎也就在同时,他看到了那朵花。那朵花盛大、血红,正肆无忌惮地开在她的左胸上。
21
过道里满是消毒水的气味。一闻到这种气味,史千秋就不自主地想起那天。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从火车上下来直奔医院。两个礼拜前,应悦打电话给他,说史云帆发低烧。当时,他正忙着给大坪小學的学生上课,没想太多,只说让史云帆多喝水、多休息。实际上,无论是他还是应悦,都没太把这次低烧当回事。谁会把发低烧当回事呢?四天后,史云帆的烧虽然没退,但精神不错。应悦甚至还打算让史云帆继续上培训班并练习小提琴。他又怎么会料到一切急转直下,史云帆竟会昏迷不醒。
是病毒性脑炎。情况危急,医生建议立即做开颅手术。他赶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已经做完了。应悦坐在ICU病房外。还不到两个月,她仿佛老了十岁,整个儿陷在椅子里。应悦。他叫了她一声,她扭过头,呆滞地看他。后来,她总算认出他了。她默然地看了他一会,开始哭起来……
胸口很闷。他停住脚,解开领口的第一颗纽扣。刚刚警察打电话来,问他是不是史云帆的监护人。是。史云帆出了事,现在在浙医二院。他出什么事了?他极力保持镇定。一个女孩从楼上掉下来,死了。我们在女孩出事的地方,发现了他。他大概受了刺激,具体情况还在调查中。
他的脑子很乱。他想起那个女孩。那个女孩他见过一次。老实说,他甚至记不起来她长什么样。唯一的印象就是她很高。可是她死了。她的死是否和史云帆有关?他不敢再想,吃力地将警察的话转述给应悦。应悦已经快昏厥了。她瘫在沙发上,不断重复着,怎么会这样的?怎么会这样的?考虑到应悦的身体状况,他劝她先在家里休息,等他到医院再给她电话。
过道尽头,三个警察正围在一起交谈。他把脚步放慢。刚刚在出租车上,他恨不得飞到医院,可现在,他却开始害怕起来。
一个女人从后边跑上来。女人的背影很瘦,一根黑色头绳吊到了马尾末梢。尽管只是一个背影,他还是立马认出了她。那是方心渝,他不会认错的。方心渝跑到警察跟前。一个警察和她说着什么。她点几下头,慢慢蹲下了。警察弯下腰,大概在问她有没有事。她伸出手掌,做出一个“不”的手势,另一只手把脸盖住了。
22
史千秋知道自己体内的某些东西坍塌了。那些若钢铁一般的东西曾支撑他继续走下去,但现在他听到它们碎裂的声音。
尽管警方通报许安琪的死和史云帆无关,但有关此次事件的报道仍像洪水一般漫了上来。现在,网上铺天盖地的是“深扒模特公司骗局”“‘邀你做兼职模特到底多坑人”之类的报道。再搜索下去,还有“校园暴力,压死女孩的最后一根稻草。”这篇报道采访了许慧慧(化名)的班主任老师和同学,表明史磊虽然不是直接杀害许慧慧的凶手,但他对于许慧慧造成的伤害却是不可逆转的。特别是在被模特公司欺骗后,本就压抑的许慧慧发现史磊再次跟踪她,无疑是致命一击。
起先看到这些报道,应悦还会骂上几句。他们知道什么?他们只是坐在家里点下手机,就以为了解一切了?就可以对着别人指手画脚了?慢慢地,她不再看了。她卸载微信,拔掉手机卡,就像多年前,她辞职一样。
而史云帆呢,回家后几乎没再吃饭。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他还是吃一点的,但那点食量跟不吃也没什么差别。每天,应悦把饭菜端进去,又几乎原封不动地端出来。除了有限的几次上厕所,他就一直窝在那张床上。
过去的每一天都是煎熬,而未来,史千秋看不到一丝希望。他试着读书柜上的书。那些书他曾经读给史云帆听,但现在他明白这些书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史云帆都起不了任何作用。
时间却还在一刻不停地走着。他记起史云帆手术的第二天,母亲来了。这是母亲第二次来杭州。之前总说住不惯这边的母亲坚持在ICU病房外守了几宿。四天后,史云帆度过危险期。母亲看着同样几夜没合眼的他,说,日子还得过下去啊。
眼泪流出来了。他知道母亲这辈子不容易。先前,她因为家庭原因,没少吃苦头。后来,他父亲又早早离世,她一个人干两个人的农活,省吃俭用硬把他拉扯大。可她不都熬过来了吗?
不管怎样,史云帆还活着。这就够了。退一万步讲,如果那时他们没有生下他?这日子不也得往下过?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一个声音却从他心里头不断地扩散开来。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23
傍晚,下起了大雨。于波給史千秋发来微信,说在他家楼下。想到应悦随时都可能发作,史千秋让他先去楼下那家饺子店等他。
史千秋已经很久没见于波了。自出事以来,史千秋便跟学校请了假,再没回去过。其间,樊国强打来过一次电话。樊国强说他这几天在外省讲座,没法抽身看他。又说孩子要紧,叫他好好照顾史云帆。
两人在饺子店各点了盘饺子,谁也没动筷子。还是于波先开了口。师傅,帆帆还好吧?他没有接话。实际上,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从医院回来后,史云帆便天天躺在床上。如果说过去,他还会同他抵抗,那么现在他则完全陷入沉默。这种沉默不带气愤,亦无反叛,除了无声,还是无声。
每晚,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海里一遍遍回想起史云帆小时候的样子。史云帆伸开肉嘟嘟的小手,跌跌撞撞地朝他走来。爸爸,抱抱。爸爸,抱抱。他多希望他能敞开心扉,像小时候摆弄不好他的小车一样,和他谈他的痛苦,他的委屈。哪怕像过去那样大吵一架也好。只要他开口,总会有办法的。可他只是缄默着,他的缄默使得他根本找不到出口。
于波当然也感受到了。他默然了会,说,师傅,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我和楚楚分手了。这么说,方春霞讲的是真的了。但于波说不是,事实上,他比过去还要爱楚楚。
那为什么还要分手?于波的眼圈红了。师傅,这几个月来,我没少看房。过去,我以为只要我们两人相爱,穷点,住得小点没有关系。我也以为只要楚楚妈同意,我们便算苦尽甘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我一走进那些楼道——小的、旧的、破的、贴满小纸片广告的,我的耳边便会出现一股轰鸣。最开始,我也以为那不过是巧合。但几次下来,我才确信它不是。那感觉该怎么说呢?就好像一次次跟我宣告:我永远都给不了她幸福。
24
女人穿条灰色的棉布裙,一头长发绑在脑后。她手里拎着把伞,水从伞上淌下来,在地上形成湿的一小片。要不是女人刚刚一直敲门,又没人应答,应悦怎么也不会从房里走出来再给她开门。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简直要在她的脑壳上敲出个洞来。她打开门,希望对方停止动作,但才开门,她就后悔了。她认得这个女人,尽管她只在医院里见过她一次(史千秋去医院后没多久,她就追出去了)。她想用力把门关上,但女人干扁的身形却在关门前挤了进来。
等女人进来后,她才发现她后边还跟着个男孩。男孩有些古怪,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女人把男孩领到客厅的一张椅子前,要他坐下。又转过头来,对应悦说,你是史云帆的妈妈吧?我想和史云帆聊聊。
聊聊?他们之间有什么可聊的。经过那黑色的一天,一个家庭永远地失去了他们的女儿,而另一个家庭的孩子虽还活着,却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行尸走肉。想到这个词,她的身子止不住颤了下。
和史千秋结婚的第三年,她怀上史云帆,却先兆流产。两人去了县医院,打针、吃药,才把史云帆保了下来。史云帆出生后,她对他百般呵护,教他各种知识,给他报各类培训班。一切都朝着她预想的方向前进,可史云帆却得了病。一切戛然而止。她辞了职,不再和同事、亲戚联系。她以为这样就能抛开那些对她知根知底的人,摆脱掉那些好心的、怜悯的目光。然而,痛苦却再一次缠上了她。
每个夜晚,她躺在床上,时间被陡然拉长。她睁着眼,盯着一团黑漆漆的房间。窗帘好像动了一下。她一个激灵坐起,下床,轻手轻脚打开史云帆的房门。史云帆还躺在床上,他就那样平躺着,若木乃伊一般。谢天谢地,他还活着。她吊起的心放下了,旋即又心痛起来。
安琪妈妈,安琪的事我真心表示难过。但警方已经通报此事,我想没有再谈的必要了。云帆妈妈,你误会了。方心渝说,事情已经发生,安琪再怎么也不可能回来。但作为她母亲,我想多了解她一点,了解当时的情况。安琪妈妈,我理解你的心情。可该说的帆帆都跟警察说了,监控录像你也看了,你还要他说什么?
那段监控录像,方心渝到死都会记得。录像伊始,许安琪侧坐在窗台上,和距离她几米外的史云帆说着什么。后来,她不说话了,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窗外是一栋写字楼。她看了会,把身子转过来。嘭——她用手指对着自己的脑壳射了一“枪”。紧接着,双手一扬,身子一倒,坠下去了。整个过程利落得像是在表演一场自由落体。
警方的唇语识别判定史云帆没有撒谎。监控录像的后半段显示,许安琪掉下去的一刹那,史云帆先是呆了下,继而跑过去,想要用手拉她。尽管他没能把她救上来,但警方有理由相信,他是想要救她的。
我就是想再听听,只要是有关安琪的事就好。应悦的喉咙变得干涩了。安琪妈妈,帆帆之前是有错的地方,他不该跟踪安琪,但事情变成那样他也不想的。出事以来,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也不喝。如果他是个正常的孩子,我也就认了,可他……从小就有病。实话告诉你,医生说,如果他的精神再受到刺激,很有可能会再次引发癫痫。算我求你了好吗?他真的不能再受刺激了。
不。算我求你了好吗……这些年,安琪始终不愿见我,也不愿意听我讲当初的事情。是。是我没尽到母亲的责任。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痛苦,没能阻止她做那件傻事……可我真的没办法啊。如果,如果连我都不要他,还有谁会要他?
客厅一下安静了,只能听见方心渝的啜泣声。方杰还在看他的手表,他就这样头也不抬地盯着那块手表。应悦也想哭。多少个日子,等史云帆睡下,她不知偷偷哭了多少回。但现在,她一点也哭不出来。某种无边的黑暗吞噬了她。然后,她听到门开了,史云帆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安琪妈妈,你进来吧。
25
应悦把耳朵贴在门上。这扇门其实不厚,但奇怪的是,无论她怎样敛气屏息,仍听不到里面的声音。门里面仿佛被消音器消过,只能听到一点窸窣声。
史云帆和方心渝坐在床上。方心渝个子不高,身体干瘦,要不是她坐在他面前,很难相信她会是许安琪的母亲。刚刚,他听到外头的动静,突然就想和她谈谈。可等她真的进来,他才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呢?事实上,他并不了解她的女儿。他所知道的无非是她成绩一般,是田径队的队员。如果说他比别人多了解她一点,那就是他跟踪她,知道她纹了身,被那家公司欺骗。现在他知道那朵花的名字叫曼珠沙华。再然后,她往后一倒,从楼上掉了下去。他听到一句话。当时,由于她已经倒下去了,监控并没有拍到。也正因为如此,那句话更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从窗口直刺入他的耳朵。没人会在乎的。
没人会在乎的。他在心里反复咀嚼这句话。他一度以为自己才是那个没人在乎的人,但此刻,他看着这个干瘦的女人,明白自己将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了。
床底下放着一把小提琴。他拉出小提琴盒,打开。阿姨,我给你拉段小提琴吧。灰尘在房间里四散开来。方心渝盯着史云帆,不明白他想要干什么。
史云帆把小提琴架在脖子上,开始拉起来。他拉得断断续续,好半天,她才听出那是首《摇篮曲》。方心渝的眼眶潮湿了。许安琪小时候,她就是哼着这首曲子哄她入睡的。
史云帆的眼眶也潮湿了。这么多年不练,他的手早生了。可当他的手触到小提琴的一刻,儿时的回忆却一点点地渗开来。他记起刚学小提琴那会,天天练,天天练,练得都烦了。
爸爸,我不喜欢这个。他跟史千秋抱怨。那你喜欢什么?车呀。警车、邮政车、清洁车、火车。只要是车我都喜欢。我看你以后当司机好了。对。当司机多好,开过来开过去。他伸出两只小手,做出摆动方向盘的样子。
当司机有什么好?应悦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不嘛,我就要当司机。好好好。她抱起史云帆,只要你好好学习,将来想当什么随你挑。不过,小提琴还是要练的。应悦拿起小提琴,重新放在史云帆手上。我不要。应悦把脸板起来了。他望着应悦的脸,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练起来。
假如没有那场病,他也许会有另一种烦恼吧。父母的期许,被规划好的人生,不堪承受的重压。但一切被骤然打断。他成了一个病人。不能剧烈运动。不能喝过多的水。不能吃巧克力。不能喝茶。不能喝咖啡……
应悦从此不再是那个严厉的母亲了。在他面前,她永远柔声细语、满脸慈爱。即便他提出再无理的要求,她都会想尽办法满足。但好几次,他半夜醒来,都听见从卫生间里传来的微弱的哭声。而他的父亲,给他买《我与地坛》《生命的追问》《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等一系列书,叫他学习他们的勇敢、坚强。可他既不是史铁生,也不是张海迪或者海伦·凯勒。他只是他,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有天下午,他躺在房间,听到父亲把房门悄悄推开,又悄悄关上了。父亲显然以为他睡着了。他小声爬起,将门打开一丝缝,听到父亲说,某某家最近生了二胎。你什么意思?母亲紧张起来,你想要再生一个?不是。我就是告诉你这件事。不是?不是你为什么要跟我讲?我就是说一下。父亲说。我知道你难受,但你也用不着这样吧。我用不着这样?那你说我应该怎样?难道我应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还是说,干脆像别人那样再去生一个?母亲哭了起来。似乎意识到哭声太响,她把哭声压低了。我不能接受,我绝对不能接受。帆帆已经这样了,再生一个,他该怎么办啊……
他把门轻轻带上了。那一瞬,他恨他们,也恨自己。他恨自己没能打开门,跳到他们面前;也恨自己没能告诉他们,他恨他们,也恨所有的一切。但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静静地爬上床,把头埋在枕头底下。枕头的柔软使得他愈发痛苦。眼前是一片黑。无处申诉,亦无处发泄。他知道无论他们生或者不生,他都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26
史千秋独个儿坐在饺子店里。从饺子店的玻璃门往外望,可以看到汽车、电瓶车以及一茬茬打伞的行人。于波就在这些行人里,开始他还认得出他,但很快他就混在那些点里,分辨不清了。
他站起身,推开玻璃门,正要撑伞,樊国强电话过来了。樊国强是说工会来看史云帆的事的。讲完后,又话锋一转,问他知道不知道于波辞职。于波辞职了?对,昨天辞的,听说要去一个新学校。是盛茂鑫那个?嗯,樊国强顿了下,我就猜他也找了你。
他没再应声。想到于波最后那番话,他心里一阵翻腾。老史,樊国强说,你能为学校留下来,我樊某人心里都记着。这两天,你好好休息。等回来,我们再商量下工作室的事。工作室的事他上次就已推辞,樊国强再提实在有些强人所难。那时,他并不晓得盛茂鑫撬走的不止是于波。方春霞还有另外六个骨干老师全被他挖走了。
还没到亮灯的时间,楼道里有些黑。借着余下的一点光亮,他把门打开,又在家门口甩了甩雨伞。应悦和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她一动不动,活像座雕像。
雕像的上半部分忽地动了下。刚刚安琪妈妈来了。他一愣,手里的雨傘跟着抖了几抖。同样颤抖的还有应悦。她和帆帆聊了很久。你不知道,刚才我在房门口一直等啊等,真怕他会忽然昏死过去。后来,我总算听见一点声响。你晓得是什么?是《摇篮曲》。就是帆帆小时候一直练的那首《摇篮曲》。应悦的颤抖声终于变成了含混的呜咽。
多年前,他从贵州赶回来时,应悦也是这样呜咽着。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的疏忽,帆帆又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搂住她。不是的。如果说,这件事真的有人错,那错的人也应该是他。是他在他们最需要他的时候没有及时出现在他们身边。
他把伞搁在一边,走过去,将她抱住了。起先,她还挣扎。慢慢地,她不动了,就这么任由他抱着。现在,他当然不会像多年前那样,想当然地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没关系了。
史云帆休学后不久,母亲被确诊为胰腺癌晚期。剧烈的疼痛使得这个操劳一辈子的女人至死再没离开那张床。母亲在世的最后几日,他回想起她在ICU病房外发黄的脸,还有一次次欲言又止的样子,才明白母亲已然病得不轻。可那时,他一心想着史云帆,还以为母亲只是累了。
老屋还是老样子。他有多久没回家了?他在儿时睡过无数遍的木床旁坐下,看到母亲已经完全被吸空了。镇上的医院医疗技术毕竟有限,他劝母亲跟他回杭州看病,但被母亲拒绝了。别折腾了。母亲一口一口喘着气,我的路到头了,但你和帆帆的路还长着。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的。
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的。他在心里默念着,感到应悦的身体松弛下来了。应悦一松,她整个儿的重量便全压在了他身上。他紧紧搂着这具不再轻盈、年轻的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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