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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梅雨潭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花杂志 热度: 11541
江子

  1

  戴一副圆框玳瑁眼镜。眼镜后面,是读书人惯有的平静而笃定的眼神。头发三七分,一丝不乱,这是否意味着,他注重仪表,并且极其严谨?他的五官称得上英俊:眉浓,鼻高,唇厚,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然而他总是抿着嘴,一副不苟言笑、守口如瓶的样子。人群中的他,会不会有点拘谨,有点笨拙?然而他并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只要靠近他,你就能感觉到他的温度。总的来说,他应该是个表面看起来低温但内心温热的人。——这是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文学家、诗人、教育家朱自清先生多年来给人的印象,当然也该是1923年,他经北大同学周予同介绍,拖家带口来到温州,担任浙江省立第十中学国文教师,给十中的师生们留下的印象。

  那一年的朱先生,二十五岁。他个小,微胖。在这稍显偏僻的、保守的温州,人们面对初来乍到的他,会是怎样的态度?然而他是北大哲学系毕业生。这样的出身,理应得到人们的尊敬。再加上他斯文,谦和,彬彬有礼,人们对他的尊敬也许更多。他是年轻的,可他并没有他那个年龄易有的轻狂,散漫。他早婚,早在十八岁考入北大时他就结了婚,当然也早育,至今已是三个孩子的爹了。他面对的生活,要比他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复杂,沉重:他的父母需要他赡养;他的弟妹需要他资助完成学业。为了赚更多的钱,他不得不在担任十中国文教师的同时,到十师兼教“公民”和“科学概论”。而他的心性,天生就沉稳有余放达不足。种种这些,无疑会使他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老成一些。——他的确有了中年人的样子。以致后人想起他来,并无多少人能想起他少年时的模样,印象里就都是他中年的样子。

  他应该是多愁的。他是个诗人,并且颇有名气了,已经有与人合著的诗集出版。他追随着新的潮流,写下了许多白话诗。那些诗,远不是广场上的呐喊,而只是适合在灯下轻声吟诵的梦呓一般的言辞;远不是勇士慷慨的宣告,而是充满愁怨和叹息的独白。如他写《灯光》:“那泱泱的黑暗中熠耀着的/一颗黄黄的灯光呵,/我将由你的熠耀里,/凝视她明媚的双眼。”他就像他笔下那颗黄黄的灯光,光焰虽不大,可能够照亮两个人的执手相看,能够让爱的时空延绵。如他写《独自》:“白云漫了太阳;/青山环拥着正睡的时候,/牛乳般雾露遮遮掩掩,/像轻纱似的,/幂了新嫁娘的面。/……只剩飘飘的清风,/只剩悠悠的远钟。……”他总是用十分轻柔的词,来表达对世界的感受。从这样的诗中,可以联想他走起路来,应该也是轻轻的,唯恐惊动了别人的样子。即使他于去年十二月九日晚写的、标题有些吓人的《毁灭》的诗歌,也没有困兽的怒吼和末日般的狂啸,依然是他一贯的近乎低吟的轻诉:“踯躅在半路里,/垂头丧气的,/是我,是我!/五光吧,/十色吧,/罗列在咫尺之间:/这好看的呀!/那好听的呀!/闻着的是浓浓的香,/尝着的是腻腻的味……”

  然而他并不是没有锐气。他是帝制中国的遗少(1912年2月皇帝退位时他14岁),更是中华民国受到启蒙洗礼的赤子。他是孔子孟子的门生,也是受过北大新式教育的一代新人。他穿长袍,也穿当时看着稀罕的洋服西装。他在私塾里完成了最初的学业,自然受旧式教育的影响怀着传统读书人修齐治平的抱负,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担当。早在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他只有13岁,可就跟随潮流毅然剪了辫子。1913年,他闻听宋教仁被刺,作诗《哭渔父》,以表达内心的愤激。这种传统读书人的担当,融合了新的时代血与火的洗礼,就会迸发出新的能量。1915年,他与学生一起积极参与到抵制21条运动当中。五四运动爆发时,作为北大学子,他也随同学走上了街头,高声呼喊口号。他受到民主、科学、人权、自由等这些崭新理念的领引,对挽民族危亡、救民众倒悬等重大命题自然会有自己深沉的思索。他当然知道个人力量微薄,可他一直没有放弃读书人的责任,早在1918年时,他就投身邓中夏发起组织的“平民教育讲演团”,及至离开了风起云涌的北平,在江浙一带教书为业,他依然用写诗和教育投身到新文化运动中,如1921年,他与叶圣陶一起成立“晨光社”,加入“文学研究会”,1922年,他和俞平伯等人创办了新诗诞生时期最早的诗刊《诗》月刊。他团结诗朋,结交文友,写诗编诗,自然是希望以文学为号角,来唤醒更多民众的心智,改良中国之精神。

  朱先生早在1917年报考北京大学时给自己取名“自清”,可以看出他的心志,是希望自己一生清白,就像古代许多正直廉洁光明磊落的君子一样。他同时取字“佩弦”,本意出自《韩非子·观行》:“董安于之性缓,故佩弦以自急。”——他多么希望自己,不仅有高洁的品格,同时能克服自己性缓的毛病,让自己就像拉开的弓弦,以更多的激情来为社会和人生。

  2

  1923年10月,朱先生在授课之余,与好友、画家马孟容、马公愚等人相约去游温州仙岩梅雨潭。

  朱先生在温州教书已经八个月了。八个月来,这个长江边(扬州)长大的人,应该暂时适应了这海滨小城的生活。他是否爱上了吃海鲜,闻惯了空气中的海腥味?他的课,越来越受到学生的欢迎。人们日益发现,这个个子矮小、表情严肃、口音浓重的先生,是一个才华横溢、教学认真、值得爱戴的人。他对学生谆谆善诱,受他教导的学生,已经不再需要用半文半白的语句写些“小楼听雨记”、“说菊”之类的刻板枯燥的命题作文,而是大胆用上了新鲜的白话文,思想和文笔都得到了全面的解放,作文成了一门最愉快的功课。他的写作,有了新的格局。他在《小说月报》发表了白话文兴起以来的第一首长诗《毁灭》,以及散文《笑的历史》。他写出了他文学创作中的名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在温州,朱先生一点也不清闲。他要兼教两个学校的多门课程。备课,上课,改作业,就要占用他的大部分时间。他要安顿一家老小五人,对三个不大的孩子,扮演着慈父的角色——这可不是一件省心的事儿。他要写诗著文,向着文坛冲击。他还要抽出时间来关心时局。他是北大学子,受过五四洗礼的人,关心国家是他的本分。他通过报纸,倾听这个古老而动荡的国家的律动——两万多名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造成1200公里长的铁路瘫痪;曹锟迫总统黎元洪出京,通过贿选当上大总统,结果遭到上海、浙江、安徽、广州等省市各界团体的通电声讨。这些消息,无疑会让他这个读书人心怀不安。他会认为,这些大部分远在千里的事情,也是自己的事情。……工作繁忙,写作不断,儿女绕膝,国事艰难,朱先生家里的灯光,就经常要到半夜才熄。

  可是再忙,朱先生也要抽出空来,去走访温州的山水。他是个文人,他当然知道,山水从来就是文学的重要源头,是文化精神的重要原点。亲近山水,拥抱自然,历来是中国文人的本能。古往今来的事例充分证明,一个写作者,如果不善于从山水中获得精神资源,他的文字将乏善可陈。清代张潮如此阐述过文学与山水的关系:山水是地上之文章,文章是案头之山水。那些涌动、耸立或者流淌的山水,是构成一个地方文化品格的重要元素。旅居在温州的朱先生要了解温州,就自然会把温州山水当做他的必修课。

  10月,朱先生与朋友们从温州市区出发,前往仙岩梅雨潭。——温州有优美的山水,被称为“海上名山、寰中绝胜”的雁荡山、号称“天下第一江”的楠溪江、有“动植物王国”之称的乌岩岭……可这些辽阔和复杂的景致似乎并没有得到朱先生的垂青。他的文集里,并没有这些景致的点滴记录。只有梅雨潭,那个离市区20公里左右的的地方,引起了他打探的兴趣。

  经过了几个小时的行走,远远地他们看到了梅雨潭。那高高的翠微岭山腰,忽见双崖对耸,绝不可攀,崖壁上附满绿苔及草木,呈自然的暗绿色。有飞瀑自崖合掌处喷吐而出,遇乱石则分流跌撞,似散珠一般奔向山谷。清风吹来,飞起水花正如白梅朵朵盛开。——那就是梅雨潭得名的由来了。飞瀑之下,便是绿意厚积的梅雨潭。

  ——朱先生与梅雨潭相遇了。那无疑是一场十分愉快的相遇。那一处小小的、并不引人注目的景致,在朱先生眼里,竟是无比丰饶的镜像。那团充盈在梅雨潭里的绿色,竟成了朱先生眼中独一无二的景观。没有影像资料让我们清晰还原那一场相遇,朱先生的神情是激动还是平静,他的圆框眼镜,是否被这飞扬的梅雨打湿蒙蔽,但他根据此行写出来的散文《绿》,通篇是情书的修辞和口吻,可以想象他的愉悦。在这篇不长却流传甚广的《绿》里,朱先生不再是乱世的子民,忙于教务的老师,家境艰难的家长,而是以风景当酒的酒徒,激情飞扬的诗人,陷入初恋的饶舌的纯情少年:

  “那醉人的绿呀,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但这是怎样一个妄想呀。……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又不杂些儿法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

  “可爱的,我将什么来比拟你呢?我怎么比拟得出呢?大约潭是很深的、故能蕴蓄着这样奇异的绿;仿佛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似的,这才这般的鲜润呀。——那醉人的绿呀!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

  3

  1924年的10月,直系军阀与皖系军阀发动“江浙战争”波及温州,为避战乱,朱自清先生扶老携幼,永远地离开了温州,告别了他的心中那团无与伦比的绿。

  他先是去了淮安白马湖春晖中学任教,1925年8月又经好友俞平伯推荐,赴北平清华大学教书,从此他的命运与清华紧紧地维系在一起。他担任了国文系教授,后又任系主任。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不久北平沦陷,他随清华大学迁往长沙,在与北京大学和南开大学合并成立的长沙临时大学任教。同年12月13日,南京陷落,日寇沿长江一线进逼,威胁武汉,危及长沙。迫于形势,长沙临时大学迁往昆明,是为西南联合大学。他又随学校迁到昆明,并担任中国文学系主任。1946年10月,日本投降一年余后,学校迁回北平,他最终回到了北平。——他就这样不断奔波,颠沛流离。从十八岁到北京大学求学开始,他就一直陷入流离之中。纵观朱先生的一生,流离,是不是朱先生无法摆脱的宿命?

  这么些年来,他其实不无欢愉的时刻,如1931年,他被清华大学派往英国伦敦学习语言学和英国文学,有了游历欧洲的机会。他的诗文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出版的散文集《背影》《欧洲杂记》《你我》给他带来了好名声,郁达夫赞美他的散文成就:“朱自清虽则是一个诗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够满贮着那一种诗意,文学研究会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女士外,文字之美,要算他了。”作为清华大学国文系主任,他是有建树的。他主持制订了用新的观点研究旧时代文学、开创新时代文学的办系方向。作为学者,不论在古典文学、新文学以及文学批评、语文教学等方面,他都有了不错的业绩。

  可是他到底是个苦命的人。他的一生,总是充斥着坏的消息。在30岁(1928年)时,他的结发妻子武仲谦在他的老家扬州因传染瘟疫离世,给他丢下了三子三女。接到消息,他晕倒在地。在朋友们的张罗下,他得以与齐白石的国画弟子陈竹隐结婚。他们夫妻感情甚笃,按理他们应该幸福美满,可是他们聚少离多,他随清华大学一迁再迁,而她为了减轻他的负担,只好带着他的孩子回到老家四川。很长时间,他们不得不忍受两地分居的苦楚。他一个人在昆明,为了增加收入补贴家用可谓勤勉至极,除在联大教课外,还到私立五华中学兼任国文教员。可命运并没有因他的勤勉而对他网开一面。1944年,他在扬州的女儿去世。八个月后,他的父亲又在扬州病逝。亲人接连的离世,给他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他又因贫困经常捉襟见肘、吃用无法保证的境地。在逐年的颠簸、劳累和贫困中他落下了严重的胃病。他的病经常发作,痛苦异常。虽然才过不惑之年,可他的样子,已与他年轻时相去甚远。他的好朋友、诗人、散文家李广田1941年见到他,竟惊异他的变化:“相隔十年,朱先生完全变了,穿短服,显得有些消瘦,大约已患胃病,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灰白头发和长眉毛,我很少见过别人有这么长眉毛的,当时还以为这是一种长寿的征象。”——不久后人们知道了,那怪异的长眉毛远非长寿的征象,倒可能是死神进驻的迹象。

  如果世道太平,他这样的一个人,会以教书、治学为本,尽书生之力报效国家,桃李三千,著作等身,另一方面,他会尽好为子、为夫、为父的责任,给父亲尽孝,让妻子幸福,教儿女成才。可是他是乱世子民。他的一生,经历了皇帝退位,军阀混战,日寇入侵,解放战争等重大灾难性的历史事件。他的目之所及,古老的中国大地,到处烽火连天,百姓流离失所。苛求一张安静的书桌而不得,他这样一个谦和、拘谨的人,渐渐变得愤激,甚至拍案而起,横眉怒目,最终到了视个人安危于不顾的地步。1926年,他与清华大学师生们一起参加了反对八国最后通牒的示威大会。日军侵华,他于1935年4月作歌词《维我中华歌》,激励抗日救亡。同年12月,他与清华学生参加北平反对“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游行示威活动。1945年12月,国民党惨杀反对内战要求民主的学生,造成“一二·一”惨案,他至联大图书馆四烈士灵前致敬。1946年8月,他的好友闻一多与李公朴被杀害,成都各界人士举行李闻追悼大会,他闻知国民党特务将在会场进行恐吓捣乱,面无惧色亲临会场,向人们报告闻一多先生事迹,听众无不愤激落泪。他因此上了国民党的黑名单。可他依然不管不顾,在抗议当局任意逮捕人民的宣言、抗议美帝扶日并拒领美援面粉宣言、抗议北平当局“七五”枪杀东北学生事件宣言等多个文件上签名,参与起草清华教授为“反饥饿、反迫害”罢课宣言。他的文字,日益炽烈,远不是《绿》里的美好,愉悦,而是充满了反抗与控诉。他渐渐从一名寄情山水的读书人,一名为人生而艺术的诗人,变成了一名怒目金刚的战士。

  ——多年的劳累、贫困、颠沛流离,亲人离世的悲痛及身处乱世的悲愤不断消耗着这个身材瘦小的人。他以蜡烛的体量,被迫发出了篝火的光焰。急剧融化是必然的。1948年他死于胃穿孔。死时年仅50岁。

  4

  2015年,我受到了朋友的邀请,来到温州寻访朱先生的踪迹。先生在温州时间只有一年余,留下的印迹并不显著:他为十中写了校歌。他写了《温州的踪迹》散文四篇。他在城区四营堂巷55号一个私人宅院里租住了一段时间。对于温州来说,朱先生只算是一名短暂的旅居者。

  可是温州依然精心保存着朱先生的印迹。他在温州的租赁之地,被温州政府整体向东迁移200米重建,辟为他的旧居,所有厢房布局全部按他当年生活的格局陈列,以市文物保护单位进行保护,向游人开放。他为省立第十中学(后改名温州十中)写的校歌,至今依然传唱,其中的名句“英奇匡国,作圣启蒙”已成为温州中学校训。校歌首句“雁山云影,瓯海潮淙”,也成为了温州人高度认同的风光广告词。他在温州人心中的地位至高至大。我发现,在一次座谈会上,先生之名屡屡被人念起,所念之人态度必恭敬,言必称先生。当有外埠人士发言对先生稍有不恭,必有人现场表情不悦,奋起反驳,仿佛先生不是一个九十多年前的短暂旅居者,而是与他们有着深厚的文化伦理关系的先人。

  沿着先生当年的线路,我去了梅雨潭。九十多年的时光改变了这个世界,从市区出发,当年三四个小时的路程,现在坐车只需要半小时就到了。但梅雨潭并没有改变。远远的,便进入了朱先生《绿》中的语境:“走到山边,便听见花花花花的声音;抬起头,镶在两条湿湿的黑边儿里的,一带白而发亮的水便呈现于眼前了。”

  《绿》中提到的一只苍鹰展着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的梅雨亭依在。在梅雨亭的旁边,一块石碑上刻着先生的《绿》的全文。而梅雨潭上面的瀑布,依然保留了当年的样子:“从上面冲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几绺;不复是一幅整齐而平滑的布。岩上有许多棱角;瀑流经过时,作急剧的撞击,便飞花碎玉般乱溅着了。”瀑布之下,小小的梅雨潭,被更加苍翠的植被簇拥,景致越发好看。那一汪绿色的潭水,依然是朱先生文章里的质地——朱先生的比拟真是精准:“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又不杂些儿法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仿佛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似的,这才这般的鲜润呀。”

  站在潭边,望着这潭水。我想,这小小的潭水,何尝不是朱先生自己。1923年10月,温州客居的朱先生随朋友来到这梅雨潭,这个拘谨、严肃的人,竟表现出少有的兴奋,并在不久后又重游了一次,还写成了流传甚广的散文《绿》,乃是在这潭水中看到了自己。他的北大出身,他的受过五四洗礼的经历,他得之旧学的读书人责任,让他的性格自然潜藏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就像这潭子之上,自有瀑布从天而降,在无路处不顾一切地跃下山崖。他给自己取字佩弦,是催促性缓的自己,能日日像拉满的弓一样奋力,而这瀑布,何尝不是一张自然间的弓。可真正的他,并没有不废江河万古流的雄心。他只是这样的一潭绿水,面积不大,却是无比丰饶的生命体,如镜潭面,正可以倒映蓝天白云,隐居山间,正可以与清风明月为伍。他与天地独往来,酿成这无比丰富的绿色,向着世界奉献出不灭的绿意,他的人格,有着严格的洁度,仿佛这透明的明暗浓淡相宜的绿水(自清)。他与世界之间,赖着这流出山间的涓涓流水沟通,正像他自己,一生从事教育工作,以自己的学识,润物细无声地滋养国家与民族的未来。

  他真是这样一潭绿水。他身材瘦小,如果说高大的人是一座高山,那他就是人群中的一座水潭。他所从事的的文学,是诗歌,是散文,如果其他篇幅长的文体是大海和河流,那诗歌与散文,不过是文学体裁中的小潭,而他满足于此。他似乎从来没有写长篇的兴致。就是学术文章,他也不喜欢拉到很大的篇幅。他的确是个惜墨如金的人!

  与他同时代的人相比,鲁迅、林语堂,或许如磅礴大海,胡适或许如广大深沉的湖泊,沈从文或许是河岸不宽但热爱远方的河流,而朱先生,他只是一个山中水潭,一个梅雨潭。他客居的温州仙岩山间的梅雨潭,正是朱先生自己的精神幻象。

  可是他多么不合时宜。他没有能生活在一个安定的国家与时代。命运押解着他,要他像一条河流一样奔向远方。时代逼迫他,要他向大海一样掀起巨浪。他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可是他不得不呐喊,控诉。他身不由己,结果他的能量支撑不了他走那么远,过那么颠沛流离的人生。结果,河流在他50岁时断了。结果,他被自己的浪头打翻在地。结果,他过早地得到了永久沉默的判决。

  而仙岩梅雨潭,已经附会为朱先生的精魂。人们走近它,很可能是为了去看他。——对一个热爱山水、精神洁净的读书人,一个即使在乱世依然努力保持自己精神洁度的人,我们没有理由不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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