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湘溪:《韩熙载夜宴曲终人散图》这个作品,制作时间很长。第一卷画是将人物抽离;后来看了相关资料,又循着原作,做了一组中国透视方式的木制家具;最后一卷画是把人物单独抽离出来,改为韩熙载送客的场景。三个阶段完成后,我感到困惑了——
《韩熙载夜宴曲终人散图》作品的关键,是它给人带来的心理矛盾。现在人们开始寻找过去的影子,试图还原古代的某些事物。他们看到你这个作品时,肯定会把自己对原作的记忆与现场的感受联系起来,进行比对。而感受与记忆有相当的距离,自然而然会产生视觉心理的矛盾性。
也许《清明上河拆迁图》你会比较清晰,不会那么困惑。因为它有“拆迁”这个主题的针对性。但从本质上讲,更重要的还是我所说的心理矛盾。作品内容有一定的社会性,你用很特殊的方式将拆迁对历史文化的破坏呈现出来,这是有意义的。但是更有意义的是如何呈现的艺术方式。每个人都在谈“拆迁”的弊端,但以作用于视觉文化心理矛盾的方式,这一点你有别于他人。这样一来,“拆迁”问题就不只是一个社会问题,而是变成了一个艺术问题。如果是艺术陈述,就要有自己的方法。这样你做的艺术工作就成为个人独特的视角和视野,于是问题才能成为问题,因为它变成了不同于其他人谈论的问题。这个作品不是在说“拆迁”的毛病,你并没有谈它的毛病,而画面本身也十分具有美感。那是什么在起作用呢?恰恰是刚才所说的矛盾性在起作用。《韩熙载夜宴曲终人散图》恰恰是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
我们要有生活的现场感,也要去关注底层,像你做的《民工宿舍》这个作品。但是这只是一个层面,更重要的层面是你用什么方式、什么方法让我们在观看作品的时候意识、体会和感受到问题,而不仅仅是你用题材指出了问题。那样太容易了,任何一个人画画,只要采用关于“底层”的题材,就可以认为这是所指社会问题。但是艺术不是这么简单,它是更深入的、现场性的存在。所以你可以根据你对社会的反应去做作品,也可以凭一种朦胧的、并不清晰的感觉去做作品,因为这里面包含了很多的可能性。《韩熙载夜宴曲终人散图》这个作品并非要表达得很清楚,让人看起来什么都明白。这就像看齐白石画鱼,人们关注的不是鱼的形象或者说鱼本身,而是画家如何作为一个底层文人,以日常的、平易近人的感动很有情趣地运用笔墨。他表达的是自己和鱼有关的情趣。
你这五年来的作品,从电视机到洗衣机,再到解构性戏拟中国经典,这条线挺好。你的作品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精细、精致,这种连接非常有意思。中国古代文人是生活得很精致的,比现在文化人好得多。他们对万事万物的观察和对生活情调与细节的把握,非常有品质。但这些东西在今天全部丧失掉了。如果你想把它们找回来,当然不能按照古代文人的方式,而应该去重建中国文人的品质或中国的文人品质。就像我常常说“要重建中国的民间社会。”你看看我们窗外的城中村,它有民间的文化吗?没有,完全被商业消费、金钱崇拜以及当代中国社会的功利性和时效性所破坏,成了现代中国的贫民窟。这就是因为它没有了文化根基。原来中国乡村是很有文化的,是中国文化产生的发源地。民间自发、自治、自主地形成文化。过去时代中国的官员、名人总把自己价值诉求放在民间,觉得在民间、在故乡得到认可,是人生的归属。这种价值观对中国文化的产生非常重要,但这样一种文化基础被破坏了,从晚清的革命运动开始遭破坏。资本主义的进入虽然会破坏农村的自然经济,但并不必然地要破坏乡村文化。如现在的欧洲,以教堂为中心的乡村社区及其民俗文化,仍然保留在各个乡镇上。但中国经过几轮革命之后,对乡村文化基础进行了根本性的破坏。权力机构取代了民间文化自然发生的基础,民间成为被操控的对象,文化不可能再生长起来。现在上上下下都说“文化复兴”,其实最根本的是建立民间文化自由生长的环境和基础,而不是权力机构可以通过行政力量来操控文化。由此说到中国文化人的品质,恰恰跟中国民间文化的生成、生长有关。现在人们谈“民国范”,民国不是有无自由的问题,只是自由多少的问题。所以民国文人还能在相当程度上保持着文人品质和品格。比如鲁迅,他可以到租界避难,还可以出来继续写作。如果哪个编辑删掉了他的文字,他还可以在集子里把那些文字恢复出来。我们要重建中国文人的品质,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回过头来说艺术,现在艺术家都讲究短平快,都是图式、符号、样式,因为它们能快速生效。中国批评界崇尚“生效”二字,把能否快速生效作为评价艺术的标准,这是很荒唐的。
这些年以来你冷静地做作品,和你们这代人很不一样。你们同时代人受物质文化影响还是很大的。你能够沉下心来做一些自己真正感兴趣又跟中国文化和中国文人品质有着深层联系的作品,让我看到了希望。但重要的是,你既不是一个古代文化人,也不能假装成一个古代文化人生活在今天。不能像有些山水画家那样,一方面在官场上混名混利,一方面又装成一个幽居的古代文人。那时的文人是很真诚的,那就是他们的生活,所以他们的作品很感人,是那个时代的需要,代表了那个时代的精神。但时过境迁,那些东西到现在已经变得很虚假,既不真实也不真诚,而且失去了时代的文化意义。你是从事视觉艺术创作的,要从视觉文化和视觉心理方面和当代感觉、情感、体会、体悟,和当代文化状态的问题意识发生关系。就这一点而言,你的作品做得很好。我第一次看见作品《回家》,那个火车车厢非常特别。我在宋庄做过“底层人文”展览,如果当时看到这个作品,肯定会邀你参加。现在中国大陆的艺术家很夸张,以大以强取胜,太顺从于假大空的社会氛围。你的作品反其道而行之,做的很小,很微观,很仔细,很认真,反而让人印象深刻。精致而微观,这是你作品的特点,要继续保持,起码要保持一段时间,做得更彻底、更极致。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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