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天注定》是一部由贾樟柯拍摄并获得第66届戛纳电影节最佳剧本奖等多个国际大奖的影片,主要讲述了山西、重庆、湖北、广东四个不同地域的小人物,每个人都面临着生活中的境遇,要解决自己的问题的四个故事。而其中人物形象的塑造主要可以通过动物隐喻、人的异化、大众的反叛三个层面来分析。
动物的隐喻
在电影《天注定》中,不同的动物意象对电影人物行为和命运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这种隐喻性的特质揭示了城市中底层小人物的生存状态,暗示了其行动选择的内在动因,动物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了人类自身性格与灵魂的外化,代表着人类血液深处的原始兽性,以及隐藏在文明背后的欲望”。[1]影片四个故事中分别出现了老虎、马、鸭子、蛇、牛、金鱼等动物意象,不同的动物形象其实都与不同的人物有着内在联系。在第一个故事中,镜头时常出现那匹刺有猛虎的画布,当大海拿出柜中的猎枪准备开始他的“狩猎”时,就是用这匹布来裹住枪杆。此时,大海就化身为出洞的猛虎,随时准备攻击侵犯他的对象。老虎所具有的凶猛、霸气、易怒的特质在此与大海完美结合。第一个故事中还出现了一匹不断被人抽打的大马,马一般意味着任劳任怨、顺从,这与大海身边的村民似乎是一样的,在面对村长和煤老板的压迫剥削时,呈现的是一种无所谓式的忍让和麻木。在第二个故事中,王宝强饰演的冷血杀手在路上遇到了那只正在被人放血,在无谓挣扎中默默死去的鸭子。这与影片一开头杀手骑摩托被拦截后掏枪一气杀死三个人然后从容离开的过程一样,充斥着冷血与对生命的淡漠。第三个故事中三次出现了蛇的形象,蛇是柔软有韧性但同时也是冰冷和危险的,正如小玉一样,她可以承受“小三”的身份安于现状,可一旦不可忍受就奋起一刀杀了侮辱她的嫖客,突然、致命,小玉化身为了美女蛇。第四个故事中其实应该算出现了两种动物,一是女孩所养的袋子中的金鱼,另一个就是男孩小辉的网名,“我是一只小小鸟”。金鱼和小鸟生活的领域是无限广阔的大海和天空,当被束缚在狭窄的空间时它们会渴望逃离,但逃离后可能是死亡。就像女孩不愿离开东莞一样,水是她的理想,但为了生活,只要有一点水就可以了。而男孩在失去爱情和物质甚至朋友后,终于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里种种动物的隐喻指向的都是人性的超越或沉沦,无论褒贬,其赖以成立的基础就在于动物与人的共性。这种共性可以理解为动物与人所共有的德性,这种德性可以理解为勇敢抑或是凶残,但不论是什么,“其起源都是动物性的,都是促使我们寻找食物和躲避敌人的同一种本能的产物。只要我们记住,万物之灵的食物种类越多,他对于什么对他有害的观念也就越高级和越精微,那么,把整个道德现象说成是动物的也许并无不妥”。[2]的确,正如现代性的先知尼采所说的一样,人的道德现象都可以是一种动物性的行为。例如影片中大海的暴起杀人如猛虎出洞般捕捉猎物——快速、凶猛,动物的本能或者行为模式可以再次近乎完美地阐释大海的行为或者道德现象。
导演在影片中通过对不同动物的描述来隐喻人物的性格和命运,底层小人物在残酷的社会现实下越来越呈现出一种动物式的本能冲动,而这种本能冲动的进一步展开就是人异化的开始。
人的异化
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人可以用理性控制自己的行动,但是当人处于极端的外在环境压迫之下时,理性无法改变现有存在,于是作为主体的个人的个性和德性开始丧失,人开始异化,这种异化主要体现为人的动物化与人的器物化。很多理论家宣称我们与其他动物物种的区别在于非人类动物不可能拥有思想、信念或行动的理由,即“我们的理性作为思考的存在物在某种意义上独立于我们的动物性”。[3]当人失去思想、信念甚至是杀人的理由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就沦为一种动物性的存在。人的动物化的最典型代表就是大海和小玉,在受到不断的嘲笑、无视、暴力、羞辱之后,大海和小玉终于失去理性,成为冷血的刽子手,人本身动物性的冲动和暴力在此显露无疑。死者的鲜血在他们脸上和身上凝固,但大海和小玉却并没有表现出作为人本身应有的恐惧、害怕,反而像动物完成一次正常的捕猎一样。
正如巴塔耶所说的,“动物在搏斗之后流露出的那种淡漠的目光,标志着它在本质上仍然生存在那个同样的世界里,它的一切活动,宛如在水中流淌”。[4]动物与动物之间的“吃者”与“被吃者”都属于同类,亦即其为没有本质差别的同类,这就好像在水的运动中,只是一个高一点的浪头打翻了其他较弱的浪头。这也就解释了巴塔耶所说的“动物的一切活动宛如在水中流淌”。由于人的动物化,故在“相食”过程中并没有主人的奴役,也没有奴隶的受役,自然也就没有“人的发生”,动物活动的特质在此反证了人的动物化的必然。
另一方面,人的异化除了表征为动物化的存在同时还可以诠释为沦为器物化的存在。当个体不断“操持”于机械性的活动时,人就已开始成为工具。第二个故事杀手所在的重庆农村和小辉与女孩所在的东莞工作场所正是这样一种机械性重复活动的发生场所。就像那匹被人鞭打的大马每日的工作就是运送货物一样,东莞的手工工场和色情服务场所中劳动者就是处于一种过程中,正如女孩突然放下平板电脑时说的,“一点有一个,三点有一个,五点还有一个”。她就是在不断提供相同的表演和服务,完全不需要去思考其他东西。对于一个手拿锤子的人来说世界在他面前就是一颗钉子,杀手的老家重庆乡村和东莞的色情服务场所就是这样一把锤子,这一独特的场域决定了人的行为方式——单一、重复、刻板、枯燥。
人们在这种动物化和器物化的异化过程中不断丧失“本真”的东西,也就是沦为了海德格尔所说的“常人”,“庸庸碌碌,平均状态,平整作用,都是常人的存在方式”,[5]在这种状态之下,人们要么继续沉沦,要么就要开始反叛。
大众的反叛与焦虑
反叛是主体对客观现实和环境不满而产生的一种反应行为,这种行为在影片中主要体现为暴力、自杀和自我蜕变三种模式。这种反叛影射了社会现实中的种种矛盾与冲突,城市底层市民的辛酸与无奈。大海和杀手是暴力反叛的代表。大海主要是由于看不惯村长与煤老板官商勾结,侵吞村民共有财产,所以暴起反抗。他并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大众意愿的缩影和代表,而之所以采用暴力的方式,主要是由于“各种类型的大众,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总是随心所欲地放纵自己的意愿……倾向于破坏集体生活的基础,也就是在生活中失去理智”。[6]而杀手反叛的动机则更多的是寻求一种刺激体验,所以当杀手的女人问他为什么要出去时他说,“枪响一下,有意思”。农村生活的无聊让他急切盼望新的生活体验,而抢劫杀人满足了其心理需要。所以片中暴力反抗的原因主要是由于压抑的发泄,这种压抑分别是生活的不公平与无聊的重复。
自杀也是个体对现实的反叛方式之一,是在暴力反抗、默默忍耐、积极改变等面对方式中最为消极的一种应对措施,是对现实的逃避与放弃,当然,这种逃避也是一种反抗。电影中的主人公小辉就是这样一个形象,第一次在工友受伤后选择了逃跑,第二次在面对喜欢的女孩为别人“服务”后选择了逃跑,第三次当家人责骂,工友出现后他发现无处可跑,于是选择了自杀来逃避这个世界。正如他的网名“我是一只小小鸟”一样,他性格的羽翼还未丰满,面对生活的突变和选择时总是选择那种最为软弱的方式去抵抗。
最后一种反抗方式就是自我蜕变,这种蜕变可以理解为一种对待新生活的积极态度,是一种积极的反抗模式。第三个故事中的小玉如灵蛇蜕皮一般,在结尾重新去寻找工作,寻找生活的意义,死而重生。这种反抗可以理解为最积极的反抗模式,只有这种反抗才能带来希望。
这几种反抗的根源就在于焦虑,蒂里希根据非存在威胁人的存在的三种方式把焦虑分为三种类型。“非存在威胁人的本体上的自我肯定,出现对命运的死亡的焦虑;非存在威胁人的道德上的自我肯定,出现对谴责和罪过的焦虑;非存在威胁人的精神上的自我肯定,则出现对空虚和无意义的焦虑。”[7]影片中出现的大海、小玉、杀手大致可以分别对应这三种焦虑模式。大海对命运绝望后暴起杀人,小玉在内疚中远走他乡寻找新的生活,杀手出于故乡生活的无意义而开始“无目的性”地行凶。主人公们所面临的情景有些像楚门,“楚门所面临的情况正如边沁在全景监狱中的囚徒一样,一个看不见的观察者正在审视被禁闭或者被控制的主体,他无法逃脱这种大众凝视,所以才开始恐慌、迷茫,开始奔跑着逃离”。[8]对于影片中出现的各种小人物来说,他者凝视的主体就是“天”,这个“天”可以理解为一种人性或者德性,主体一直处于这种“天”——人性或德性的窥视之下,所以在结尾导演才会借县官之口问道,“苏三,你可知罪”。
总而言之,导演通过对不同动物镜头的描述来揭示人物复杂的行为模式背后的动机,这种动物的隐喻其实也就是人的隐喻,当人开始异化的同时也就是其动物化或者器物化的开始,这种异化必然会带来主体行为模式的改变,而这种改变就是大众的反叛,而反抗背后的深层动因则是在于主体的焦虑。通过这三重递进式的解读方式,我们可以更好地去理解《天注定》背后的深层美学意蕴。
[1]张光义.动物在电影作品中的存在方式及作用初探[J].大众文艺,2013(4):199-200.
[2]尼采.朝霞[M].田立年,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67.
[3]阿拉斯戴尔·麦金太尔.依赖性的理性动物[M].刘玮,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9.
[4]赵倞.动物(性)——传统与现代之间的人性根由[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179.
[5]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148.
[6]奥尔特加·加塞特.大众的反叛[M].刘训练等,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2:75.
[7]杨钧.焦虑——西方哲学与心理学视阈中的焦虑话语[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197.
[8]郝强.论《楚门的世界》的三重"观看"[J].电影文学,2014(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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