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的小说《抒情时代》、《不要问我》、《美丽金边的衣裳》、《猜到尽头》等中、短篇小说,都是描写都市爱情的佳篇,东西以他深邃的洞察力捕捉住都市爱情中的斑澜色彩,刻画现代都市生活的众生相,揭示现代人在婚恋中的心态与人际间的复杂关系,具有鲜明的时代印迹,包涵着深刻的人生的哲理。在后现代文化语境中孕育出各种各样的奇情怪恋,在东西的小说中主要有这几种表现形式:
放逐心灵追问的“身体爱情学”
在古典爱情中,爱情曾经被许为人类最圣洁的情感,爱情是心与心交流和亲呢的港湾,是人们灵与肉的纠缠与碰撞。然而,伴随着巨大的经济变动,人的思想意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爱情的理想光环也渐渐消隐。今天,当物质和身体成为这个时代的主词,人们已经把精神和灵魂彻底的遗忘,东西的爱情小说承续着80年代先锋文学的探索精神,反映着社会意识中的情爱观的变化,呈现出一种令人焦虑的后现代状况:即现代性理性趋于消解,爱情到身体为止。
《不要问我》曾以哲学的高度被人解读,认为它抒写了身份遗失的荒谬和焦虑,以及人在现代社会处境中的无奈和荒诞。我们还可以从把它读成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爱情故事。
《不要问我》叙述了一个年轻的大学教师卫国酒后失态,在众人的怂恿下拥抱了一位女生,有辱斯文,名誉扫地。为逃避嘲笑与屈辱,他辞职南下,在火车上邂逅一名叫顾南丹的姑娘。由于意外遗失了装着所有钱物与证件的皮箱,成了一个没有身份、无法证明自我的人,卫国和顾南丹最终决裂。后来卫国与一名化名刘秧的女子相识,找回皮箱早已成为他脱离痛苦的精神解药和逃避现实的借口,但他必须找到一份工作,否则他将变成乞丐或者饿死街头。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卫国孤注一掷,前往应聘无须身份证明的喝酒能手的“工作”,终致不省人事,再也没有苏醒过来。
仔细阅读作品,我们还发现,无论卫国处于什么身份,不管卫国面对的女人是什么身份,卫国对这些人所怀抱的,一律是身体欲望。
这种只关注身体,不涉及灵魂的后现代书写,一方面反映了人物对传统的爱情观、伦理观进行了彻底的颠覆后的身体狂欢,另一方面也表达了作者的隐忧:到身体为止的爱情到底走多远?
故事以喝酒始,也以喝酒终,具有特别吊诡的意味。如果说卫国的身体的觉醒是以理性的放逐为前提,那么他身体的毁灭也同样是以理性的彻底离弃为起点。一味沉溺于理性,当然会阻挡爱情的脚步,但完全背弃理性,身体都无处安放,何谈爱情。
恐惧面对的虚拟爱情
爱情是一块绿洲、一个安放心灵和身体的憩息之地。我们都期望与相爱的人相偎相依,亲密无间。但有人只愿意在电话中互诉衷情,却害怕真实的面对。《抒情时代》写虚拟的电话邂逅带来的神秘与刺激。屡次失恋的我忽然接到一个神秘女孩打错的电话,于是我们之间开始了空中的恋爱,也曾通信互寄礼品,但是即使情到最浓时,我们彼此都廷宕着见面的时间,害怕真实的面对。最后我们之间的故事不了了之。
人与人之间本来就存在无法逾越的障碍;现代都市生活中,人为的物质压抑,更造就了人际关系的冷漠和彼此间的不信任。尽管通讯技术日新月异,抒情工具花样翻新,抒情场合比比皆是,情感依然找不到合适的方式来抒发,表达也就成了最大的问题。只能借助虚拟的空间倾诉衷肠,完美的抒情似乎必须远距离中靠想法才能完成。
小说中我之所以害怕真实面对陈丽,不是不想拥有爱情,而是一次次的失恋,让他陷入自卑的深渊。法国精神分析学家拉康认为构成自我想象的来源是社会无意识,是大写的他者。“自我是在由无意识决定的新的主体布局中根据他人而构成的。”他者是自我构成的关键,“我”在一个夏天竟然失恋六次,再也没有勇气去树立一个良好的形象去接受爱的检阅。他明白:自己只是一个小人物,没有拥有有份量的资本,去创造属于自己的爱情故事,而对于在这个物化的时代,追寻真正心灵和身体完美交融的爱情已是一个遥远的神话。他没有勇气在欲望泛滥的时代去做一次抉择,他害怕失败。但是他又是如此狐独,他多么渴望与人沟通与交流。
小说展现了现代人孤独和寂寞和情感状态和无助无奈的漂浮之痛。
相互伤害和猜忌的围城爱情
当物质化成为人人不可避免的历史趋势,金钱成为衡量人们自身价值的重要坐标时,传统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婚姻生活也面临着挑战和颠覆。在冰冷、敌视、隔膜、冷漠的人生荒漠中,人们安放灵魂的婚姻城堡也不能够安然无恙,亲人们之间相互的猜忌和伤害首先摧毁了它安身立命的基石。
《猜到尽头》叙述的是一个古老的故事:一个本来其乐融融三口之家,过着平静而温暖的生活。但丈夫铁流忽然得到一份高薪工作,成为路塘温泉度假村的经理,年薪十万。家庭的平静开始被打破。妻子因为疑心丈夫有外遇引起猜测,跟踪丈夫,新发现的种种迹象又引起进一步的猜测,丈夫也因为妻子的反常行为产生怀疑,于是你猜我猜,一猜再猜,直到把家庭推至解体的边沿。
小说并没有把写作的重心放在刺激情节的描述建构上,讲述一个曲折的偷香窃玉的故事显然不是东西的初衷,刻画人物的立体的内心生活,从人的心灵深处着手探析: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心理导致了爱情的遁去?
首先当然是招婷婷病态的心理是导致爱情蜕变的主要因素,但物质和欲望的双重挤压也是扭断了爱情的链条的隐性因子。也正是它们造成了人物强烈的焦虑感。招婷婷她行动的理论依据是:只要男人有了钱,就有合适的土壤,坏念头就会像草一样生长;其次,脸上的皮肤表明她的魅力已经大打折扣。一直以来,女性在社会关系上,始终处于弱势,铁流身份的改变,更是打破了夫妻生活关系的平衡。她的猜忌和不信任当然是强有力的爱情杀手,但是这种心态并不是全然的无中生有,浓重的社会文化氛围中遮蔽爱情光芒的阴霾她当然不可能熟视无睹,从而引发她无尽的焦虑与求证。
夫妻之间的沟通与理解也出现了问题。强烈的自尊心如一堵高墙,将双方隔阂起来。那些衣袜等物妻子本来是特意为丈夫编织的,却成了丈夫怀疑妻子不忠的证据,而妻子又故意装出似乎确有其事的样子,进一步激怒丈夫,真诚的交流一次次失败,情感也就一步步地滑坡。
特别是文章最后,当丈夫铁流为表达对妻子的爱意,把夫妻之间爱的悄悄话变成了公开的叫卖,为他所在的公司作广告时,故事的叙述者招婷婷这样来表达自己的感受;
我的头一下就大了,耳朵像着了火那样灼热。我用双手不停地搓着耳朵,似乎要把铁流说过的话一一搓掉。
在一个一协都商品化的时代,任何东西都可以用来赚取利润,连
爱情也再劫难逃。所以东西感慨地说到:
“我们生活在一个爱情市场化的时代,所以许多作家和读者都在共谋那种特别温馨浪漫的爱情。他们生活幻想中,保持一种回忆的姿态。但是另一些作家,却在不停地撕毁这种温馨和浪漫,让读者看到一种真实。这种做法就像是把那些正在做梦的人叫醒,有时会让你很不舒适。但是这是一种向前的姿势,它和现代人的心理保持一致。”
东西正是在自己的小说中拨开了笼罩在浪漫爱情表面上那些温情乃至绚丽至及的迷雾,还原出赤裸的真实,让人感到震撼,但是又不得有服膺于他的犀利与深刻。《猜到尽头》让我们直面惨淡的人生,不回避矛盾和痛苦,目睹了一次爱情的毁灭过程,揭示了现代婚姻的脆弱性。我们不得不反思,人该如何突破社会和文化的拘囿,摆脱自身的弱点,去经营我们的婚姻和爱情,让它经受住风雨的考验?
点缀空虚生活的婚外恋情
如果在合法的爱情已经褪去神圣的光环,人们在追求中早已经渐渐疏离了爱的本质,那么,在婚外恋中,由于环境的挤压和人性的扭曲,爱情已经彻底堕落,它成为金钱和性的代名词,成为空虚生活的一次艳遇,成为一次即兴的身体放纵。
东西的中篇小说《美丽金边的衣裳》,以现代大都市生活作为背景,描绘出一幅幅以色欲和金钱为纽带捆绑在一起的男男女女的众生相,展示这群男女彼此之间纷繁复杂的欲念纠葛。
有妇之夫大款丁松看上年轻貌美、新潮放荡的希光兰,花大钱包养她为自己生个儿子,而希光兰又用丁松给她的钱套住了另外一个当出租车司机的男人易平,易平拿从希光兰那里得到的钱去赌博,并养起了发廊妹李月月,李月月却将自己的“收入”支持打民工的哥哥李四,帮助哥哥摆脱困境,完成正在被缺钱问题所困扰的一桩美好婚姻。小说中的形形色色的男女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尽情地享受着金钱带给他们的安逸生活,在现代都市烟波浩淼的欲望之海里放远飘流。但是生活不可能永远定格今天,一切美丽的梦幻像阳光下悦目的肥皂泡一样终会破碎,当青春的激情被无限的透支之后,但是他们的明天在哪里?他们的心灵港湾在哪里?
东西以自己对都市生活客观而细致的观察和思考,真实地展示了当今都市生活的一个侧面,引起我们无限的感喟与慨叹。也许,这是一个消解深度的时代,人们只在乎当下的狂欢,谁会去管梦醒时分。但是终究会有真实面对的一刻,我们该怎么办?东西在小说《我们的感情》中似乎作出了回答。
《我们的感情》讲述的是一对男女在出差途中发生的浪漫故事。延安和肖文是面对面坐了七年的同事,开了七年的玩笑,偶尔一次出出差给他们制造了绝好的机会,两人相互挑逗,却谁也不肯主动迈出第一步。尽管他们后来在一夜中实现了多年的凤愿,但因为整个过程始终“没有交谈”,感情的真假依然未辨。
第二天,他们一起去打猎,肖文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延安又陷入难言的困惑之中,为了求证昨天的感情的真实性,延安向肖文开枪射击,肖文中枪身亡。
语言是理性的象征,是用来表达思想的。延安固守传统的价值观,苦苦追寻爱的深度和意义,没有语言的身体接触让延安自始自终都处于梦幻中,他要得到肖文的回应,最后只能开枪向肖文射击,以验证生命的真实感觉。
可是对肖文来说,她只把语言当作游戏,拒绝在爱情实现过程中理性的思考,只想享受当下的刺激和兴奋,在价值观上对渗透在爱情里的传统话语系统进行了彻底的颠覆。但是狂欢的极至便是死亡,肖文中枪倒下是故事最合理的后现代结局。
故事让我们看到生活的本相:当拒绝深度追问和责任担当的爱情都是虚幻的,惟有伤害才是一种真实。
在东西的小说中,爱的人格尊严被亵渎,爱的权利被滥用。日本美学家今道友信指出:“在技术关联的运动性社会中,能够证实永恒之爱的东西在我们这个时代已无法找到,不朽之爱的基础瓦解了,使人们在心理上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无常之感。”在这样的时代,当人们享受着爱情快餐带给我们的便捷的同时,他们的心灵却因为缺少爱的营养而正在变的贫困。他们丢掉心灵的重负来消费轻盈的人生,回避痛苦,活在当下。但是烦恼和空虚仍然如影随行。
当爱情都被物质所累,不再纯洁,那么人与人之间的其它情感联系将更可脆弱。东西的小说,正是以爱情的镜像作为一个断面,展现现代人精神的最深刻处。他以尖锐的笔锋,直逼我们生命的痛处,让沉浸在精神麻醉中的人们不得不面对现实,尽管痛苦,但是非如此不可,我们才能警醒,才能开始沉重的思索,人性才会有疗救的可能。在意乱神迷的喧哗时代,重新开始思索意义和价值这些沉重的东西,我们背弃灵魂太远的身体,才能找至回家的路。
作者简介:
白明利(1972-)女,河南武陟县人,文学硕士,河南科技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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