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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错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花杂志 热度: 14318
陈元武

  一、铭文

  相交的朋友中有几个是酒器收藏者,有一个朋友陈某,和我本家,人高马大,肤色黢暗,连鬓络腮胡子,像个古代的江湖汉子。此君酒量惊人,喜欢汉以前的酒器,多为青铜器类——尊、爵、簋、卣、壶、觥,真品赝品,摆在自家的博古架上,甚是壮观。我独钟于这些青铜器上的那些虫一样的文字符号,为之痴迷。可惜,我不是这方面的行家,只是从文字的形体上体会它们的含意。我特地查阅了相关典籍,知道了有“鸟虫篆”一说:“‘鸟虫篆属于金文里的一种特殊美术字体,它是春秋中后期至战国时代盛行于吴、越、楚、蔡、徐、宋等南方诸国的一种特殊文字。这种书体常以错金形式出现,高贵而华丽,富有装饰效果,变化莫测、辨识颇难。鸟书亦称鸟篆,笔画作鸟形,即文字与鸟形融为一体,或在字旁与字的上下附加鸟形作装饰,如越王勾践剑铭、越王州勾剑铭。多见于兵器,少数见于容器、玺印,至汉代礼器、汉印,乃至唐代碑额上仍可见。虫书笔画故作蜿蜒盘曲之状,中部鼓起,首尾出尖,长脚下垂,犹如虫类身体之弯曲,故名。”

  陈某的一件仿春秋晚期楚王子午鼎上的铭文字体就是鸟虫篆,它细瘦、曲线优美,仿佛长袖舒展、腰肢婀娜的楚国女子一般,工极其所能,将原器的神韵都仿得毕肖。字很瘦长,笔划细而深,我想像着一只什么样的刀锋从这青铜质的表面上划过,如果是将字做在模范上,那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可是,原器就是这么做的,没有经过刀锋的镌刻。公元前558年,楚国的令伊王子午(又名子庾)为了祭祀祖先文王而特地制作的礼器。楚国的工匠似乎很喜欢楚地神秘的宗教仪轨,他们认为,给先灵看的文字都要与平时书写的不同,鸟虫书是一种更接近宗教神秘主义的篆书体,细长,曲折,如起舞的巫祝或者是献祭的神女,笔划之间,楚地的风俗一展无遗,长袖、宽衣、多冗繁之缀饰,极其工所能的细节。有的字像神秘的鸟虫形,婀娜多姿的字形和笔划是一种字的舞蹈,是人与神灵沟通的最好方式。似乎这样,先人们在天才会看得更明白些,同时也是给那些神灵们看的,以祀祖考,以祈后昌。有的字更像是拟人像,与巫与傩的面具或舞蹈有关,王子午是楚庄王的儿子,他的父亲打下了了陆浑(今河南嵩县北部)的戎族,并且向周天子派来的大臣王孙满打听周朝宗庙里的九鼎有多重。楚的势力扩大到了中原,王子午有理由踌躇满志,他制作出的鼎就是要与周的鼎不同,要更加精美、装饰更加繁冗复杂,以示楚国国力之强大,楚文化可以统邦天下,当然,问鼎中原也就合情合理了。两千多年前的一群贵族王公们,坐在庆典的筵席上,觥筹交错,舞女翩翩,扮相怪异的傩人和彝人、祭司、巫祝唱着怪异的宗教祷歌。夕阳西下,远天苍茫,大地上只有王城的宫殿稍稍显出一种高贵和尊严,百姓甚至贵族的宅第都显得逊色许多、低矮许多,城市里人群寥落,奴隶们没有资格在家闲着,他们和牛马一样,在旷渺的黄土地上耕耘不已。尘沙被风吹起,使得这样的黄昏异样的肃穆和苍凉。奴隶们在高冈上劳作,采着苤苡、薇籽和藜粟,羊奴们赶着牛羊在荒草没膝的山坡上缓缓地走着。女人们可以采桑、养蚕和纺织,男人们需要做更多的事情,包括制作青铜器和酿酒。一个叫做“不”的青铜工匠在一件觥器上偷偷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应该是件祭祀祖先的礼器,觥上有饕餮纹和人面图案,有常用的“回”字纹做边饰。工匠“不”应该不算是奴隶,是自由人的一种,或者是服工役的一个自由人。他长着什么样的脸?或者,像觥器上的那个人面?那么,他应该是个相貌不错的中年汉子,脸上肌肉丰满,身体健壮,是的,像他这样的技术工匠,应该能吃到不错的伙食,或者算是衣食无忧的了。然而,他的眼神空洞,表情呆滞,他一定有悲伤在内心,或者,他的父母和兄弟都不如他这样不愁衣食,他们还是下贱的奴隶或奴工,戍边的兵役或是随军奴工,他们挨着监工或戍长的皮鞭,吃着粗糙的变质杂粮,忍着饥饿还不得不努力地干活。他曾经做过矛和戈、剑或戟,那些闪着青铜寒光的利刃无情地刺入敌人的身体,血光四进。他有着精湛的技艺,知道如何将一堆废铜铸成一件兵刃或是完美的器具,在红光漾漾的铜冶炉里,他的目光忧郁地闪过,青铜的光芒让他的脸也成为某种艺术的作品。他熟练地在陶范里刻下那些图案和纹饰。当最后一缕红光消泯之后,他敲碎了泥范,尚未完全冷却的青铜器发出一种暗红的余光,然后渐渐冷却成灰黑色,炉渣瓦解,等待他进一步打磨和修饰,让一件器物臻于完美。

  另一个重器就是散氏盘,它记述了一场国与国之间的国土划分协定,散国的某位工匠按照君主的吩咐,精心冶制了那只高座亚腰铜盘。他们刚经受了残酷的战争,西北的戎人野蛮而无信,他需要将协定精心铭刻在盘上,永传后世,为的是再无战争之苦。他小心翼翼地用雕刀在冶范上刻着那些文字,或者,由于心情不错,他的刀下如有神助,或者,他喝了点小酒,借着酒后的兴奋劲,他刻下了那些著名的篆字。那些后来被称为“草篆”的文字,结构平衡,姿态绝伦,有女子之柔美,有男子之阳刚,有金铁之刚劲,有春草之秀媚,或圆或方,亦正亦偏,有惊龙之游逸,如白鹤之翩跹。北方的风土就是迥然不同于南方的楚文化,文字亦然,南方字“鸟虫篆”几乎普遍使用,在越剑和吴戈都常见那种细长笔划,曲折婀娜的篆字,南方人从来就偏于细腻,重于细节之变化,楚风越俗,断发文身的“巫祝”宗教习俗,让神灵、鬼怪和神秘的异教风靡,南方多泽国,多山川,多雾瘴山岚,草泽之方,水泽之滨,南从多敬畏于自然的威力,至今依然,南方的宗教神秘主义形于文字,南人多智,包括楚国在内的许多出土铜器,南器多纹饰,工极其所能,比如四羊方尊,至今无人能仿制,楚人崇拜水神“夔”和天神“凤凰”,越人崇蛇虺,盖畏惧这些自然里的东西,洪水泛溢,是“夔”在作怪,刮风下雨甚至天旱不雨,炎火四处,那是“凤凰”在作怪。越人怕蛇和虺,怕到了极点,就敬为神灵了,于是器作、图案和文字都有形无形地受到这些崇拜和迷信的左右。北方多旷野平原,人视野阔了,反而不知敬畏了,相反,北人粗犷的性格正是中原文化的正统“基因”,北器多重体积和重量,造型偏简单朴实,但更敦正厚重,很少有南方那种变异无常的图案和文字形式,从铭文字体上看得更多的是南北差异。端庄大方的散氏盘是此类铜器的代表。

  “唯聿唯酋(酒),既寿永昌”,我仿佛看到在那个烟火腾腾的冶铜作坊里,在一张案几上,那个标注名为“鱼方乙”的工匠正用心用力,手里握着一柄利器,在泥范上游走,轻若鹤点水,重如犁翻地。他的脸上汗水涔涔,他专心致志地刻着那些文字和图案,他忽然想到了遥远的未来,或者,会有一个人注视着他刻出的那些图案,猜测着他以及他的时代。

  二、暗哑的剑光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而具酒请王僚。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门户阶陛左右,皆王僚之亲戚也。夹立侍,皆持长铍。酒既酣,公子光

  详为足疾,人窟室中,使专诸置匕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既至王前,专诸擘鱼,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史记·刺客列传》)

  那柄能够刺穿吴王僚厚甲的鱼肠剑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据说出自名铸剑师欧冶子之手。细小、锋利,断金如泥的鱼肠剑从此成为历史名剑之一。它能够藏匿于鱼腹之内,足见其小,或如今人之匕首之类,它大概和荆轲刺秦王的那把匕首相似吧。剑能隐,如龙,升腾则血光四溅,伏尸数步,匿则柔如愁肠,不损寸肉。吴王阖闾遣干将铸剑,得莫邪和干将二剑,以为至宝,不离寸步。莫邪剑为雌剑,干将为雄剑,剑身前瘦后宽,仿鲦鱼状,剑身饰以菱形花纹,柄刻鸟篆,阖闾死后,吴王夫差将二剑陪葬先王于虎丘剑池下,从此再无人见过此雌雄双剑。我不久前在省博物馆见到一柄出土于闽北浦城的越王剑,剑身小如匕首,外观具典型的越王剑特征,在幽暗的灯光下,剑身的菱形花纹已经暗淡,如蒙尘一般。古人认为剑具“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剑是百兵之首,名剑多有神异故事。古之青铜器出土时多已锈蚀不堪,独越王剑不蚀不腐,其剑锋能够穿透两千多年的时光厚度。名剑虽蒙尘湮没,也非同寻常,有剑光射于牛斗之间,五行以金为最利纯阳之躯,剑取天地之精,集金石之硬、炉火之阳、清泉之柔,参天地之造化得四时之变化,故能通于神,故一剑悬于室则鬼神惊惧。只是那吴王僚大概真是肉眼凡胎,竟看不出一点逼近的剑光寒气,所以死得十分狼狈。

  朋友某喜欢收藏剑,尤其喜欢浙江龙泉剑和闽北松溪的湛泸剑,龙泉剑身长而柔,能环作带于腰间,伸则剑锋所指,削金断铁,湛泸剑为精钢之身,古时湛泸剑身黑色,如纯钢之精,剑能断金削玉,如今的湛泸剑明亮可鉴人,是为一谬。剑匣子为白铜嵌玉,或为南方蛮牛皮所制,剑身沉重,在鞘已令人惊心动魄了。据《越绝书》记载:公元前496年,越王允常恳求天下第一铸剑大师欧冶子为己铸剑。欧冶子奉命之后,带着妻子和女儿,从家乡福建闽候,来到了闽北松溪海拔1230米的湛卢山,这里发现了铸剑所需的神铁(铁母)和圣水(冰冷的泉水)。欧冶子在这里住下后,辟地设炉,用了三年的时间,终于炼成了湛泸剑“剑之成也,精光贯天,日月争耀,星斗避彩,鬼神悲号。”道家以剑为通神之器,念诀烧符篆发击令牌皆离不开剑器,鬼神惊悸,唯其令是从。道家最喜欢纯阳之物,剑恰恰是纯阳之物,又利能断物,光可照于牛斗之间。于是人间的道士就将剑背在身上,不离寸步。

  闽都福州有个冶山,有一个剑池,据传是欧冶子治剑之所,吴越相争,欧冶子为避祸,举家东迁福州,那时,欧冶子已经是老年了,他从闽北松溪的湛泸山带来了铁英(铁精矿),在当时称为东冶的福州找到了与湛泸山相仿的冶山,并掘地为池,潜心于铸剑。得纯钧、巨阙、胜邪三把剑。他唯一的女儿莫邪为了助父亲铸剑,赴炉以殉,此时的欧冶子身负多罪:以铸鱼肠剑被吴公子光(即后来的吴王阖间)利用作为刺杀吴王僚的凶器,因为吴王阖闾想杀他,以防他在莫邪、干将之外另铸出名剑来。闽山峻岭,已经无他容身之所,他只得只身逃到离海不远的东冶。这里离他家乡闽候不远,他还想铸剑,以凑五剑之愿。湛泸剑献给了越王允常,后来连同鱼肠剑一起传到了越王勾践手里,现在勾践又要他铸另外三把剑,以便和湛泸、鱼肠合而为五剑之数。闽地近海多湿,年老的欧冶子终于铸成了那三把剑,他再也无力拉动风箱,抡不动铁锤了。欧冶子抚剑长哭,天地之间,暗云四塞,他仰天长叹,挥剑指向远方,道道寒光在向晚的苍茫中闪烁如电。他不知所终。而越王终于得到了那三把剑:纯钧、巨阙、胜邪。某日,越王以此剑示于相剑师薛烛问:有人想以“有市之乡二、骏马千疋、千户之都二”来换这把叫做纯钧的剑,你觉得行不行?薛烛答:“不可,当造此剑之时,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雨师扫洒,雷公击橐;蛟龙捧炉,天帝装炭;……欧冶子因天之精神,悉其伎巧,造为大刑三、小刑二:一日湛卢;二日纯钧;三日胜邪;四日鱼肠;五日巨阙……今赤堇之山已合,若耶之溪深而不测。群神不下,欧冶子即死。虽复倾城量金,珠玉竭河,犹不能得此一物,有市之乡二、骏马千疋、千户之都二,何足言哉!”(《越绝书·越绝外传记宝剑第十三》)。

  附录越王五剑如下:

  纯钩:古代宝剑。“纯钧”之异名。《淮南子·修务》:“夫纯钩,鱼肠之始下型,击则不能断,刺则不能人,及加之砥砺,摩其锋鄂,则水断龙舟,陆团犀甲。”

  鱼肠:春秋时期越国冶师欧冶子所铸五大剑之一。汉·袁康《越绝书·外传·记宝剑》:“阖闾以鱼肠之剑刺吴王僚。”参见“湛卢”条。蟠钢:“鱼肠”剑之别名。宋·沈括《梦溪笔谈》:“鱼肠即蟠钢剑也。”亦称松纹剑。参见“鱼肠”条。松纹:古代名剑“鱼肠”之别称。《梦溪笔谈》:“鱼肠,即今蟠钢剑也。又谓之松经纬度。”

  湛卢、巨阙、胜邪:古代宝剑名。相传为春秋时人欧冶子所铸。《越绝书·外传记宝剑》:“欧冶子乃因天之精神,悉其伎巧,造为大刑三,小刑二:一日湛卢,二日纯钩,三日胜邪,四日鱼肠,五日巨阙。吴王阖庐之时,得其胜邪、鱼肠、湛卢。”杜甫《大历三年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朝士兼戎服·君王按湛卢。”另:春秋时期越国冶师欧冶子所铸五大名剑之一。晋·左太冲《吴都赋》:“吴钩越棘,纯钧湛泸。”相传欧冶子所铸五大名剑为三大二小。其大者有湛卢、纯钧、胜邪;其小者有鱼肠、巨阙。湛泸宝剑因通体“湛湛然黑色也”(宋·沈括《梦溪笔谈·器用》)而得名。一作“冗卢”。

  当然,我是无从睹见此五剑,它们是神器,应该与天地同在了。而朋友某的那几把剑,还是让我心惊,在幽暗的灯光下,那剑影如鬼魅般不可窥测,剑锋如闪电般划过我的眼前,那种剑气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它冷穆、刚硬、无所不摧,它却柔可绕指,弹之砉然有声。那种剑光闪忽不定,在暗室里,在灯光下,空气里陡然多了些杀气,这是剑锋以外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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