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这个意味着家人团聚的传统节日里,我却经受了从小到大最孤独的一个过年。那一年我陪家母在医院度过。
“孤独是人生向神和兽的十字路口,是天国与地狱的分界线。人在这里经历着最严酷的锤炼,上升或堕落,升华与毁灭。这里有千百种蛊惑与恐怖,无数软弱者沉没了,只有坚强者才能泅过孤独的大海。孤独属于坚强者,是他一显身手的地方,而软弱者,只能在孤独中默默地灭亡。孤独属于智慧者,哲人在孤独中沉思了人类的力量与软弱,但无知的庸人在孤独中只是一副死相和挣扎。”(《无梦楼随笔》)
神和兽、天国与地狱、上升或堕落、升华与毁灭、坚强者与软弱者、智慧者和无知庸人,我韩郁到底属于前者还是后者,我很了解自己的性格,我想我会是那只兽类在地狱中堕落、毁灭,我是个软弱的人,完全是个无知庸人,我还能有其他的选择吗?我告诉自己:我是神,是天国的统治者,自己的统治者,我现在只是在经受最严酷的锤炼,我总有一天会上升,一定会上升,因为我能在锤炼的过程中变成坚强者,会属于一个智者。
过年时,亲戚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韩郁长大了!”(这是他们来探望家母时说的话,我当时给他们倒水、请他们坐,做了照应他们的事情,家母在病床上还不能下来)我想这是孤独给我最好的礼物,我的心灵很孤独,除了家母,我就感觉不到一点点温暖,只是家母那时也十分孤独,她只有她的儿子。我们母子俩真是相依为命了。
除夕那天晚上,家父是在家里吃的年夜饭,我那时突然发现他变得安稳多了,他对家母也变得很客气,像是提早来拜年的亲朋好友,家母随便弄了些年夜饭,多数菜都是从卤食店里买来的,我不知道其实这一顿饭是我们这一家子最后一次团聚在一起吃饭,说是年夜饭,事实上说“散伙饭”来得更恰当一些。家父吃过饭后就低着头说了声:“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于是他就走了。那晚,家父本来的打算是先去赌一把,然后再去他情人那的。只是后来他一赌就下不来了,直至除夕的爆竹声响起,他输掉六千,后来到正月初一四点左右他输完了随身携带的一万五千块钱,我不清楚家父身上怎么会突然之间有了那么些钱,也许这是他一年到头的血汗钱,这个畜生,吃喝嫖赌抽样样来,最后只是落得两手空空,那天他的确是两手空空,身无分文,于是就在大年初一,他极其颓废地回到家里,见到家母就开口问她要钱,家母一开始是没理睬,后来家父又动了火,开始摔家里的东西,就在正月初一,别人家里都是喜气洋洋热热闹闹,我的家里同样是热热闹闹,只是没有喜气洋洋,而是一场家庭暴力。
我没有阻止这场暴力,由于除夕夜被爆竹声吵得失眠,所以一直到天亮时才睡去的,我又是在睡梦听到吵闹声的。我从床上跳起来冲到楼下时,事件已经到了结束阶段,我当时并不知道家父输掉了一万五千块钱,但我还是能猜透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是出于什么原因和家母发生纠葛,原因只有一个:钱。
家父当时使用的作案工具仍然是一根凳子,我后来去看了那根凳子,巧得很就是家父用它打我脑袋那根,当时家父就用那凳子暴打已经趴在地上痛苦呻吟的家母,我看到那场面时,家母在地上只是发出微弱的声息了,我当时并没有发现家母身下的那一堆鲜血,家父是用穿着皮鞋的脚一脚踢在家母的胯下的,后来医院的病历上写的是子宫出血。
家父见我从楼上下来,狠狠地对我说了一句:“你不要给我插手。”
我当时双眼发红,眼眶里都是愤怒的泪水,我没说一句话直接冲到了电话机旁,拨了120,我没有考虑太多,幸好正月初一医院里还有值班的人,只不过120救护车却是两个小时后才到,事后我十分后怕,我想那时家母如果伤得再重点,一定命伤那些身穿白大褂的屠夫手里。
拨打完120后,我毫不犹豫拨了110,这完全是出于一个儿子对一个父亲的报复,体家母的报复。
打完电话后,我便冲到家母身边,紧紧地抱住了家母,我的眼泪一下子从眼眶里汹涌而出,我看着家母,眼里的一点余光是家父的影子,他脸上的肉一直在痉挛,是愤怒还是自责,不管怎么,我想他心里一定很乱,不过事后我回忆,要是那时家父一时情绪失控,拿起身边任何一件物品都可以把我和家母给灭了,然后自杀,那我们这个家算是彻底完蛋了。这样的事毕竟没有发生,我还是应该庆幸命运的。
110的效率远远高于120的效率,半小时后就找到了我家的门牌号码,民警叫我去叫救护车,我说已经叫了。
他点点头说:“什么时候叫的?”
我回答:“在叫你们前叫的。”
民警换了话题:“你是被害人的什么人?”
“儿子。”
“行凶者是你的……”
“父亲。”还没等他问完,我便简短地回答了。
“他妈的,”民警骂了一句,“大年初一就这么严重的事故,还是一起家庭暴力。”
家母当时已经微弱地张开眼睛,她还强硬地挤出一个笑容说:“没事的。”接着又问我干嘛叫来这么多人。
我的脸上已挂满泪水,嘴唇直打哆嗦,只会一个劲地叫:“妈,妈,妈。”
家母颤抖着手来擦我的眼泪。
我回过头去朝那伙民警喊道:“你们快送我妈去医院。”
那个刚才讯问过我话的民警不慌不忙地说:“不是已经叫了120了吗,快来了吧。大过年的,路上人多车挤路不好走,再等等。”
我当时恨不得和那伙人民警察火拼了。
家母摸着我流满泪水的脸庞说:“儿子,我不要紧的。”
我已经看到鲜血从家母的裤裆里渗出来,我不知该怎么办,只能用“妈,妈。”来安慰家母和我自己。
那会儿,家父已经在被另一个高大的民警严厉问话了,家父当时火气还没有完全消退,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罪过,对那民警的嗓门也很高,把人民警察简直当猪一般把玩。
“你给我老实一点。”民警警告家父,他当时没有带电警棍,要是带着,我想他会给家父好好地充电。
家父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服气,想站起身来反抗,却被民警用力一推,推到了椅子上重新坐了下来,民警拿出手铐,凶狠地喝道:“你他妈的不给你点颜色瞧瞧还真是不死心啊。”
家父见了手铐果然老实许多,露着笑脸对民警说:“好说好说,把家伙收回去。”
“我们是按法律办事,你犯了事,态度又差,老实一点少吃些苦头。”民警说着便提过家父的手,用手铐铐了起来。
“这么严重!”家父感叹了一声。
“你们这些人就是缺少法律意识,虽然是你老婆,但你伤人这么重,没有人保释你,判个一年两年都是说不定的。”民警恐吓道。
120来了之后,家母被抬上了救护车,家父却被民警带上了警车。我跟随家母而去,由一个人民警察陪同。
正月初一的医院也是喜气洋洋的,医院门口的大红灯笼高高挂着,鲜红的条幅映入我的眼帘,“救死扶伤,一切为了您的健康——××医院欢迎您的到来”我看前面那句还挺押韵,后面一句听上去却十分别扭。我进了医院才发现里面竟是空荡荡一片,冷冷清清,原来外面都是装出来,只有一个黄铜白求恩塑像倒是英姿飒爽矗立着,迎接来医院求生的病人,白求恩铜像是这个医院的代表性建筑,只是中国人民都在高高兴兴过年,这个异国小老头连身子上的灰尘都没有人来给它处理一下,真是可怜白求恩大夫当年一心为了中国人民而献出自己的生命,而如今却被中国医生拿来当招牌,还得不到一丁点儿尊重。这群所谓的“救死扶伤”的白大褂们的人品可见一斑,更不用去提他们的狗屁医德了!
一股福尔马林气味冲进我的鼻孔,我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家母微张开眼睛痛苦地对我一笑又闭上了眼去。
有一个医生懒洋洋地对我:“是家属吗,先去挂号。”
我朝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点点头,向挂号的地方跑去,那地方没人,我心急如焚敲玻璃窗。
“敲什么敲,敲破你赔啊?正月初一都不让人好好休息。”身后又一医生朝我骂道,我不知道她在对谁发牢骚?
“我挂号,麻烦你了,医生。”我礼貌地说,控制住了内心的怒气。
“我知道你挂号。五块钱。”她冷冷地说。
我摸了一下口袋,幸好昨晚家母给了我两百块压岁钱,这会儿派上了用场。我把钱递了上去。那医生看也没有看我一眼,只是问了我一些要记录的话,便草草地在一个黄色本子上写下了谁也看不明白的像蚯蚓一样的字体。然后就扔给了我。
我接过病历簿和找回来的钱,转身时看到那医生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岗位牌,上面有她的照片和职位。我清楚地看到那上面还有一个醒目的党徽,党徽右边是几个黑体字:党员责任岗。
我又急匆匆跑回了家母身边,那医生没看我的病例簿,只是说:“没有大人吗?带钱没有?”
我愣愣地看着她问:“要多少?”
“预交一千。”她说。
“一千?”我诧异。
“先交一千再说,怎么?没带钱吗?”医生问我。
我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一百九五。我朝她点点头。
“没钱来干嘛?”医生说。
我很不明白她的话,精神有些恍惚,以为自己身处梦境,但我狠狠地用手指甲掐了一下自己,有感觉,真他妈社会啊,有这样的医生,这样的医院的吗?我当时是相当无知的,涉世不深,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生活在怎样的社会里。
我身后的民警走上前来说:“先救人,钱的事,他们大人来了自然会交的。”
我感激地望着民警,到底是人民警察啊,一切为人民服务。
医生听了民警的话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肯定了一句民警的话:“大人来了就交。”
真他妈的救死扶伤!
家母的事安排了下来,那天下午,很多亲戚都赶到了医院探望。我一一招待了他们。傍晚时分,派出所来了电话,关于家父的事,说是要家眷过去。那时,我死也不肯离开家母,我说:“我陪我妈,派出所爱怎样就怎样,打死那个人算了。”“那个人”自然指家父,当时我心里的火还没有完全消退。
病房里很安静,几乎能听见盐水一滴一滴落下的声音,它们慢慢地流进了家母的身体内,家母刚刚睡去。
大伯说:“毕竟你是他儿子。”
我抬头看着大伯,这个已经快做外公的中年男人当年在部队里当过排级干部,复员回来时随身携带了一大堆奖章,后来在镇政府里当了个小干部,因为不会阿谀奉承,几十年都没有升官。“正直”两字就是大伯在我眼里的印象。
我不知说什么,只是看着大伯。
“韩郁,还是你跟我一起去一趟吧?”大伯带着诚恳的口气说。
身边几个亲戚也点头认为这样比较适当。我不好再多说什么。
我在派出所里看见家父的时候,对眼前这个生我的男人非常陌生,他一脸疲惫,头发乱糟糟一片像个鸡窝,他已经是两天一夜没合眼了,后来我知道民警还给他吃了电棍。
家父不敢来看我,只是很害怕地和他大哥说了一句:“给我根烟吧?”
大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才拿烟给他。
他用颤抖的手接过了烟,我看见他的手还是被手铐铐住的。
值班的民警中有认识大伯的,所以后来的事情都处理得很顺利。家父虽然不能立马出来,但毕竟是可以少吃点苦头了。民警和大伯见过面后就给家父打开了手铐。
家父请求我的原谅,他说:“儿子,我错了,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俩。”然后他深深地低下头去。
我不看他,狗是改不了吃屎的,你现在只是吃了电警棍才变得老实了一点,我这样想。
“儿子,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打你和你妈了?”家父可怜兮兮地说。
“妈现在躺在医院里,你为妈考虑过什么吗?你现在来跟我说这种话有什么用。”我的语气咄咄逼人。
大伯轻轻地在我后背拍了拍。我不知道是何用意?
家父说:“给我一次机会吧?”
“妈已经给了你十多年机会。”我说。
家父一时说不出话来,又低下头。
大伯叫了一声家父的名字。
家父猛然抬头,轻声嘀咕:“大哥……”
“这次的事情太严重,你要负全部责任。”大伯说。
“是是,大哥,我知道。”家父低头回答。
那时我从家父的脸上看出了卑贱,虽然他面对的人是我大伯,但我还是联想到陆小俊这一类人,他们在实质上是极其相似的。我知道家父的本性是不可能改变的,尽管他那一刻心里是有痛改前非的念头。我心很寒,我想,我竟是眼前这个男人的亲生儿子啊,我难过极了,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没什么可以答应你的,你对不住的是你的妻子、你的儿子,你想让他们原谅你,就看你自己以后的表现了。”大伯对他的弟弟说,语气中有告诫也有教导。
家父又深深地点头。
“我不会原谅你的。”我暴跳如雷,完全不能控制情绪。
“韩郁!”大伯转过脸面对我,他没想到我有这样的脾气。
“大伯,你认为他会改的了吗?”我指着家父说。
大伯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按住了我肩膀说:“韩郁,你也已经长大了,家里的很多事情你也有权利知道,我想我不必多说,你爸妈的事,你多少有些了解,我不能来勉强你什么,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但你记住了,他,”大伯指着家父说,“这辈子都是你的父亲。”
我顺着大伯手指的方向看去,是的,他这辈子都是我的父亲,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为了我妈妈,我是不可能原谅他的。”我重复我的意思。
大伯点点头,他抚摸我的脑袋,小的时候我最渴望得到大伯对我这样的奖励了,他说:“韩郁长大了!”
后来的事,我几乎成了一个旁观者,家父在派出所里呆了一个星期就出来了(我认为还应该多关他几天),保释金是大伯先垫上的,因为大伯的面子,所以所有的费用加在一块儿才花去四千块钱。而家母在医院却着实趟了一个月,一共花去医药资费两万元,钱只是身外之物,家母当时被家父所致的伤害是:肋骨断了两根,这算不上大伤害,要命的是家母的子宫出血,这给她留下了严重的后果(具体是怎样的情况,我不便多说)。
我恨这样的父亲。但我自始自终不能明白的是家母为了我她不能原谅家父,而她自己被打成这样却没有怨恨家父。那时亲戚都在家母面前陈述了离婚的种种不利之处:首先是一个完整的家庭从此破碎,再者就是给子女带来的伤害,这无论怎样都会给自己的子女或多或少留下阴影,另外还有多种坏处,反正是没有有利的地方。当然这些亲戚朋友只是劝解,他们哪里会去考虑为什么要离婚,要是离婚对男女双方都没好处,那世界上就没“离婚”这个概念了。家母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她的儿子,什么事都为她儿子着想,而从来不为自己想一想。她就这样拖着,想继续延续她和家父的婚姻,继续忍受自己的痛苦。
这一年的正月雷声轰轰,这终于打破了古老爱情不灭的誓言,专家预测这是一个不太平的年岁。后来的事实都摆在活着的人的面前,不管是国内新闻还是国际新闻,几乎每日的新闻报道都有天灾人祸发生。如果说前一年是一个“伤城”之年(那一年有很多世界级的人物和事件遭遇了滑铁卢),那么这一年又是什么呢?世人都喜欢自欺欺人,尤其是中国人,只要在春晚上能见到赵本山的小品,一切烦恼都留给了上一年。可能这也是愚人的乐趣!我想,用什么来形容这一年的年岁比较恰当呢,这一年就像是赵本山的脸蛋,表现得极其虚伪,但十分伟大,即使面对丧父之痛,仍不忘博得全中国十三亿同胞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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