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瓦当和诗人瓦师傅,是同一个人。他的小说多产多出,早已闻名;诗则隐而不发,罕有行世。只是几年前,才出版了首部诗集,叫作《古代的海》。我们看到,瓦师傅心仪“隐逸诗人”, 他像大隐于市的武陵人,呼吸当下,乘御古风,写下了一首首半夜通神的遣兴咏怀之诗。读他的诗,你会发现写诗的瓦师傅几乎就是一位遗世高蹈、信而好古的诗歌“烈士”,他和海子门徒一道行走在散布奇迹的路上,留下的是柳暗花明的人间消息,以及悖论式的“古老的欢娱”。
“我们的生活是一座贝丘”——瓦当把生活当成贝丘,大概也暗含了他的生活观,表明了他的写诗态度。现代生活意味着发展进步,新异时尚,在他看来竟似包含大量垃圾废料的古代人类遗址。瓦当面对的“贝丘”似如裸露在时光里的遗冢,让日日更迭的生活亦日日剩余,成为触目惊心的繁琐弃物。过去/古代如影随形,现代人瓦当的骨子里却是拥抱贝丘的古人:他用“芝罘”这个古老的名字称呼所在的城市,读古书读佛书读批注之书,且以室内旅行家、书法家、理学家、儒者自况,他回忆着少年的夜晚和小小的黄金时代,还时不时地在字里行间夹杂着文言古语,由此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与世不谐、雅爱古意的幸福诗人。
与之相应,瓦当借以抒怀咏志的对象不外乎山川风物,时令人事。月出,他《对月抒怀》。下雪,他《临这场雪》。下雨,则有《人间多雨》。起雾了,他便写《雾》 《 雾中河流》。立夏时,他写《那是立夏,或者夏立》。小暑到,他写《小暑》。大暑至,他写《大暑》。《芝罘》 《无染寺》 《长夜行》 《冬夜我经过冬夜的大海》之类,单看题目也能顾名思义,无非就是见景生情或寄情于事。至于《杜小同》 《书法家》 《理学家》 《室内旅行家》 《致轩辕轼轲》 《致萨拉·凯恩》《十八岁出门远行》 《我喜爱的一本传记》等诗,则属怀人忆旧,与心目中的知己同怀惺惺相惜,精神往来。读着瓦当的诗,不由想到多见于中国文人画中的高士图,那些自在逍遥、道骨仙风,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人逸士,无论过去现在都是一种虚拟的“古人”,所谓《行吟图》 《采薇图》 《仙人图》 《静听松风图》,只不过是历代文人画家的桃源梦,他们之所以乐此不疲地构画那种洞天福地和不存在的人,无非是为了给均质的世界造出一个非均质空间,给生活的贝丘带来些许生趣罢了。所以瓦当这个以写作为幸福的“古典的人”也擅会做旧——他用闪烁其词的语言混淆了“我们/当下”与“贝丘/古代”的距离,即便是平平常常的月光河流雨雪风,也会被他移形换位,颠倒时空。的确,行经尘世的瓦当,用他的秃渴墨写出了追摹古意的“芝罘独行图”或“长夜过海图”。
文人画中的高士多要远离俗尘,忘情于山水,独守一方净土,阔衣闲坐,烹茶谈玄,大概总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瓦师傅诗中的作家、诗人、旅行家、书法家、理学家、戏剧家、知识分子,以及无所不在的“我”——甚或就是瓦当的自画像——则不尽然。这类文人雅士即便不都是“天才”,大抵也是些“不平凡的人”,如此一等一的人物,当然堪称“高士”。他们除了“有些怪爱好”,还有些格格不入的隐士气。他们活在当下,伏案出行玩手机,喝茶喝酒喝咖啡,和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与风花雪月打情骂俏,虽然少不了也要续命吃饭,但和委身于仕途经济的官商贵富市井小民似乎又有所不同——他们四体不勤,偏爱独处,一边琢磨着“通往大马士革的路”,一边又“沾染了尘世的习气”。所以,瓦当诗中的“高士图”,并非文人画里一尘不染的理想幻境,而是直接照见个人心相的现实即景。正如他在《无染寺》中所说,面对仅存残址的古代庙宇,即便亲临,亦如未见:“我走在无染寺的路上/我穿越了无染寺/并未与其相遇/我只是穿越了它虚无的名字”。作为一名当世诗人,他不可能了无挂碍不谴是非,或许只能在“隐士气”和“世俗气”的夹缝间“看一看儒家的远山/写一首理学意味的诗”。
王国维《人间词话》有曰:“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又说:“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諧与严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瓦当好慕古人,亦复多显古典的情致,他与“外物”的互动关系大体符合王国维给出的诗人形象。他有“中年时时望月惊醒”的庄敬,有“溽夏读书消暑”的闲适,又不时在庄敬和闲适中陡然反转错位,以戏谑甚至油滑的鄙陋之辞消解苦心经营的诗意,像是故意撕破了“高士”的华袍,露出了身上的蚤子和刺青。比如:“大暑宜三读——/曰古书,曰佛书,曰批注之书/读至一叹二叹三叹直至金圣叹”——金圣叹之于读书之“叹”(赞叹?惊叹?叹息?)显然只是牵强的移就,“他骑着沙发的骆驼/掠过那些看不见的城市/把加油站一一指给忽必烈汗”——加油站出现在忽必烈汗的城市中亦属反常的跳线,“给河流通上电……会电得我一颗心/抖音似的发抖”——“抖音”和心脏的看颤抖更是风马牛不相及。就像少有以猪入画一样,高士图中出现飞机、烧鸡、肯德基之类,恐怕也会大煞风景。瓦当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常以非诗入诗,以不谐的“外物”触发“词语中发生的交通事故”。这种破坏性的反诗意、反抒情带来的是反共鸣的间离效果,让我们顷刻之间坠入深渊:他撕毁了诗人的幸福契约,让“诙谐与严重”的一切全都不合时宜。或许,瓦当就是利用伪造的古典的诗意挖掘着矫惑的陷阱,他以自己为饵,靠着假想的“彩弹”,把坠落反弹成了最后的飞翔。
有鉴于此,我们方知瓦师傅这样的“隐逸诗人”,不只是隐于现世的古典遗民,更是隐于雾,隐于雨,隐于月,隐于闪电,隐于无尽的书籍,隐于意念中的理想生活,他在诗里描述或想象的作家、诗人,杜小同、轩辕轼轲、萨拉·凯恩……无论有名无名,其实都可看作他的异名、他的分身,无论他开车散步爬山醉酒作诗,无论是作名士状作忧愁状作幸福状,归根到底都是一个与世不谐的现代人。在立夏之季会被冻醒,在城中却想住到郊区,足不出户却最爱旅行,写小说却希望小说丢失,写诗又认为它是不可回收的垃圾,喜爱一本传记却不记得传主的名字……他的生活与诗似乎处处“不谐”,他的诗也充满悖论,简直就是一套左右互搏的“不谐”的诗学。结果,我们好像看到了两个瓦当:一个是不乏“现代性”的现代文人,一个是他作品中的隐身人。作为文人的瓦当,会在芝罘的书房里半夜“通神”,挥毫泼墨,著书立说;会蜷缩在电脑椅里,为一个古罗马人默默点赞;也会“骑着沙发的骆驼”,做足不出户的室内旅行家。作为隐身人的瓦当,则把自己的作品当成了终南别业,烂柯之山,“要用一生的时间/写一部长篇小说/最后消失在小说中”,还要穷尽一生,用不存在的墨和线条之上,书写一片林中空地,从而“侧身其中”。瓦当就像尤瑟纳尔小说中的汉朝画师王浮那样,通过自己的创作隐身,通过自己的作品得救。本雅明在论述波德莱尔时,说他是按着英雄的形象来塑造艺术家形象的,瓦当身上固然也有点波德莱尔气质,他所塑造的现代文人(包括海子、萨拉·凯恩那样的“天才”)/隐身人非但看不到斗剑士式的英雄征象,反而更像缩头缩尾的反英雄。如同穆齐尔笔下没有个性的人乌尔里希,梅尔维尔笔下的抄写员巴托比,他们不肯做有前途的人,不愿意寻求进步,只是守着“不”的迷宫,带着“无”的情绪,以“我什么都不是”的姿态面向未来。所以瓦当的诗多采用一种负面的否定性范畴。除了记不住、看不见、不存在、不发表、想不起等等大量直白的“不”字句,还有“失传、消逝、消失、虚无、虚构、虚空、怀疑、自杀、死亡、毁灭、归零”等等关于“无”的表述,以及“雨、雾、大雪、闪电、莫比乌斯带、旋转木马、贝丘、无染寺遗址、猛犸群、垃圾、楼兰古城、王恭厂爆炸”等等易逝、已逝、无用或神秘、无解、冗赘的反噬性意象,所有从“不”到“无”的这一切,构成了无边的“不谐”之诗。瓦当和他的瓦师傅,终于在一片乌有之地相遇,或未遇。
这样看来,古典的瓦当和隐身的瓦师傅分明就是与时代脱节的“落后分子”,可是正如他所写的,当今的“理学家”也会兼具历史性,所谓现代性也会体现在不知名的古人身上。意大利哲学家吉奥乔·阿甘本就认为,有些写在一百年前的作品,至今仍然贴切地反映着时代的内核。所以他说,先锋派也在追求原始和古老。“真正同时代的人,真正属于其时代的人,是那些既不完美地与时代契合,也不调整自己以适应时代要求的人。”“成为同时代人也就意味着向我们未曾在场的当下回归。”(阿甘本:《何为同时代人?》)就此而言,瓦当亦可称作兼具历史性和现代性的“同时代人”,他通过脱节或不谐与身处的时代保持着奇异的联系,通过反现代的“好古”把自己铭写于当下,通过否定式的退隐接引了洞穴之光。
【责任编辑 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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