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过学校门口,往南开,再往南开,停在梅江路上步行回来,下了车,一头汗,还有些轻飘飘的。
她第一次独自开车,手忙脚乱,身后一片喇叭响。拿到驾照不短了,可她没摸过方向盘,更没开过这种路段。
跟着人走不会错,这个时间这一带全是接学生的家长。她第一次接。孩子第一天上小学。
前面一大片闹哄哄的声音,蜂房似的,磁铁似的,她被这声音吸过去的。
水城第一外国语学校。她对着那牌子默念几遍,没有错。
家长们一小撮一小撮聚着,等在门外的马路上。多半是女家长,穿家常衣服,说本地话,中年或者老年的。偶有一两个穿长裙,化妆,高跟鞋脆生生,备受瞩目。可大多数也只是普通妈妈模样。幸好她来之前涂了口红,戴了耳坠子。
她找到眼熟的那一撮站进去,感觉像迷路的工蜂找到了蜂群。
一对胖男孩,三岁上下,一样的衣服鞋袜,一样的上蹿下跳,围绕着一位女家长,忽远忽近,忽叫忽笑。一大两小好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都是你的?”她问。
“嗯。”微笑着见怪不怪的样子。
除了双胞胎,当然还有位哥哥,在一年级一班。
“你呢,就一个?”三个男孩的妈妈问。
“就一个。”
“再要呗。大的这个总之大了,再要一个也很快。看看我这两个,风吹着就长大了。”
“就是,很快的,昨天还穿尿不湿呢,今天就上学了。”“在家时天天盼着他出门上学,这会儿又想他。”“咱们也老咯。”她们纷纷地说笑着打量她。
她的姿势太僵硬,穿着太严肃。或许嘴巴也太艳了?牙齿上有没有沾口红?好像只有她一个人不那么自在,好像还是飞错了蜂箱。她松松神情,挪挪腿脚,她们又在聊了,形成一个圈,她在外围,再外围是两个孤零零的男家长。只好还去看那招牌,还去念墙上贴的红纸黑字“一年级一班”,往北依次是“一年级二班”“三班”……几班的家长就在几班的红纸下站定。像有蜂农给每个蜂箱贴了标签,使她们固守在此。
好在放学了。又是孩子救了她。
总是他救她。她想到,之前他也曾数次将她从各种困境中拯救出来,从恋爱、婚姻里,从公婆家……从等候的家长群里。
“出来了,哎,出来了。”有人喊着,然后大家一齐喊,同她一样欣喜,眼睛里亮亮的。
一排排黄黑相间的校服,从门口走出来。她还有些恍惚。她看不见他。明明全是一样的,小蜜蜂似的。
别人难道认得出自己的孩子吗?当然。只有她,现在仍未完全进入角色,尽管孩子已来了六年,经由她的身体来到这世间六年了。
她学着别人的样,热情地迎上去。生活老師走在队伍一侧,副班主任另一侧。
男生那一队,第二个孩子身后,终于望见了她的。那张圆圆白白的脸,融合了她同丈夫两个人的特征,走路姿势却像极了婆婆。她立刻松出一口气,因为立刻感到了体内的母爱,像有人拨动开关,“啪”的一声,她几乎流泪。
“还好吗?”她牵住孩子,急切地问,“今天好不好?开心吗?”
有没有想家?有没有吃饱?有没有水喝?热不热?冷不冷?同学好不好?厕所臭不臭?铅笔够不够?问题一个接一个涌向喉咙。她神经质地打了个响嗝。
“想妈妈吗?”她按着胸口,问道。
他昂起头,眼皮红红的,做了个动作。
她当然知道这个动作。带他出去散步,走几步便停下,展开胳膊贴到她腿上,仰着脸看。做着饭,他贴过来;吃着饭,坐着车,敲着键盘,睡着觉,打着点滴,他都要贴过来。
她立刻就要抱起他,揽进怀中,右手托住屁股,左手环住腰,让他稳稳地在里面,就像坐进一只沙发,使他完全安全地,就像仍然在她的子宫。
孩子却又四下望望,抽回手。
有人叫他的名字——“再见!”
“再见!”他喊。
“同学吗?”
“嗯,我同桌。”不经意的口气,仿佛早已习惯了拥有自己的东西,不便同她分享的。
他继续前行,湿润的睫毛被风吹干了。她心里空空的,胳膊也空空的。
“你呢?今天开心吗?”孩子问。
“很开心。”她说,却又立即为这个回答自责,她弓下腰去注视着,以为孩子要生气了。
“妈妈,”他并没有生气,同她聊起来,“我们班里有个女孩,非常高。”
“是吗?有多高?”
“一米八。跟你差不多。”
她笑:“我还不到一米六。”
“那很高吗?”
“不高。我小时候老当排头。”
“可我觉得你很高。快到了吗?车呢?”
“还没有,再走走。我自己开来的,厉害吧。”
“爸爸没来吗?”
“我能开他就不必来了。老师凶不凶?午休睡得着吗?”那些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话又要往上反。
“我想要他来。”
终于上了车,她忙活着油门、刹车、方向盘、空调,恨不得多生两副手脚。雷达响了,几种频率提示着,她不确定还要不要继续倒,这一种音调很急切,好像丈夫正坐在副驾驶,用焦躁的语气呵斥。她有了不好的感觉,一脚踩住刹车。
一张怒气冲冲的脸:“喊了几遍不让你倒,聋了?”
“对不起。”她连声道歉,“我没听见,对不起。”
对方看看两车相接的地方,并无大碍。又看她车牌处的空白,扬扬手。新车,同她的驾龄一般新。
她慢慢开着,脖颈僵硬,咬紧嘴唇目视前方。往南还有学校,幼儿园、初中、实验小学、另一所私立小学。要回家的大人孩子全不顾她是第一次上路。路边有禁止鸣笛的牌子。她不确定要不要按喇叭。
“我饿了。”孩子说。
“坚持一会。”
有只蚊子叮在脚踝,痒得厉害,她忍耐着,只动动脚趾。蚊子吃饱了,在车内嗡嗡飞舞。
“打蚊子。那儿。”她尽量简洁,怕分了心。
孩子在后面跳来跳去。
“算了不打了,坐好,系上安全带。”
蚊子绕着她,悠闲地唱,也许想试试脸上的血。
她把转向灯打起来,滴答滴答,上了大路。
“滴答滴答。”孩子卷着舌头打起节奏,学转向灯的声音。
宽阔的汉江路,有八个车道。她好似从未见过这条路。从驾驶员的位置上看它完全不同了。城市也成了崭新的城市。路灯像被一只大手抚过,次第开了,马路上霓虹和尾灯闪烁,她挤进那回家的洪流中去。
站定后看看时间,发觉今天早了。
街边的树一层黄一层红,又一层绿,树下的一老一少聊着天。
“所以呢,后来搬出去了吗?”少的说。
“搬了。我可不能留这么个人在家,保不住哪天就死在家里了。”
“好好的,怎么这么想不开?”
“还不是闲得。住一块儿两年,不上班,孩子也不管。我这头发一把一把地掉,黄大夫说就是心情问题,睡眠质量差。抑郁了。”
“你也抑郁了?”
“她能抑郁,我怎么就不能了?她年纪轻轻的,身体又好,我可不行。”
“黄大夫医术是了得,我奶奶去年睡不着觉,开了五副药,没吃完就好了。挂号费多少?”
“八块。”
“真便宜。广明堂有个坐诊的老中医八十岁了,挂号费收三十六。”
“看得好吗?”
“不如黄大夫,别看人家年轻。不过这老大夫也有一绝,上回我家那位,就是吃了他开的药,生了对龙凤胎。”
她喜欢这样等。每天都是这个时间,每天都来这里等,孩子也总会出现。一种笃定的喜悦,像太阳每天升起那般笃定。
队伍整整齐齐,一二一喊着号子。维持秩序的高个女生,显然就是孩子头天提到的那位。
今天都戴红领巾,崭新的,硬挺的折痕还在。脸也是红扑扑的。班主任陪在左边,短头发的中年女人,比她大几岁,难得跟出来。女家长们纷纷上前围住。
孩子挤到班主任跟前,大声说再见,等终于发现他,点了头,才像得到赦令似的跑走了。
她犹豫着,不知她们为什么围过去,同老师聊的又是什么——当然是孩子,成绩好不好,有没有认真听讲,有没有做小动作,有没有和同学闹别扭。大致是这些,她猜。她也应该和老师聊聊,以示对孩子的爱与重视,这么做只有好处。
“送给你的。”孩子打开一张皱巴巴的纸巾,露出三瓣小小的橘子。
她道着谢,塞进嘴里。
“甜不甜?”他问。
“很甜,”她說,“哪儿来的?”
“吃午饭的时候发的,每人一个,我吃一半,给你留一半。每天中午都有,水果、零食、牛奶。我以后天天给你带。”他说,“快点走呀,饭做好了吗?”
她转身就走,也像得了赦令似的。今天先不谈了,也许改天,也许明天,总有机会。今天孩子饿了。几个家长同老师还在原地,只见她们的嘴唇从容开合。也许谈的并不只是她以为的那些,也许还有别的,她真该听一听学一学。
“材料都备齐了,一到家就能做好。今天晚上吃椒盐虾。”
“我不要椒盐虾,我讨厌虾皮。”
什么东西在他鬓角上晃晃悠悠。
“别动,”她说,“你头发上有虫子。”
他抬手一打。
“让我看看,是蜘蛛,不能打。”
“蜘蛛怎么了?我讨厌蜘蛛。”
“蜘蛛是好的,下来了,别动。它是来报喜的。”捏着蛛丝,像捏只耳坠,芝麻大小的坠子在空中爬上爬下。她将它放在冬青上。
“什么是报喜?”
“就是会有好事发生。这次月考成绩好吗?”
“不好。什么报喜,骗人的。”
“我听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位战败的将军,被敌人追赶,躲进山洞,有只蜘蛛……”她忽然停下了。
“后来呢?”
“忘了。”她说。
“真扫兴。谁给你讲的故事?再去问问他嘛。”
“太久了,我那时候比你还小。”
“谁讲的?是姥姥吗?”
“你记得她?”
“当然。她很会讲故事。我小时候听她讲过七仙女的故事。”
她笑:“她是来过一趟,可那年你才两岁,怎么可能记得?”
“就是记得。我还记得她和爷爷吵起来了。”
她沉默着。
“晚上可以陪我睡吗?”孩子说。
“可以。”她回答得这么干脆,倒让他疑惑起来。
“没有什么条件吗?”他问,“不能看动画片了?”
“能看。”她笑。
“为什么?你不要陪爸爸睡吗?爸爸又惹你生气了吗?”
她停了一下,才说,“没有。”
“可是他好久没回家了,你不生气吗?”
“不生了。”
“你一直陪我吗?一整夜?到明天早上?”
“是的。”
他却又说:“你陪我睡着就好了,走的时候轻轻地带上门,不要吵醒我。”
“为什么?你一个人睡不害怕吗?”
“我不害怕了。”
“可是……”
她想说,她在儿童房睡得很好,很沉,虽然有些挤,可是她喜欢贴住他温热的小身体,攥住他的手入睡,她不想回大房间,不喜欢那张空落落的大床。
她甚至嫉妒他从小就有自己的房间,有张一边靠墙,一边装着护栏的小床。
“等我睡着了,你就轻轻地走开,然后回去陪爸爸。”他下了结论。又说,“今天老刘说,他六岁就分床了,他还笑我,说我是个宝宝,所以我决定以后都不和你们一起睡了。要是爸爸不在,你一个人害怕吗?”
“我不怕。”她回答。
这几年来他们一直试着分床睡,分分合合的,有那么几次差一点就成功了,可是她心里当然也明白,分不开的那个人并不是孩子,害怕夜晚的那个人也不是孩子。
“我想给爸爸打个电话。”孩子说。
她递过手机,听见他说:“又有事?——好——嗯——嗯——嗯——爸爸再见。”
等她发动了引擎,他再次强调道:“陪完我你就去陪爸爸。”
她也强调地回答:“我不害怕了。”
这样的大风天,她后悔不该穿了裙子。
满城柳絮飘在天空,汇在街上,聚成团,越滚越大,最大的那个好像只白猫,身后跟了一串小猫,随风跑动。
六点整是放学时间。等他出来,大约是六点十分。
她两只手紧紧按住裙边,一站下眼睛就慢慢找,装作不经意地,像看风景。果然,隔了两个老头和一辆三轮车的地方,依旧是那男家长。他换了身衣服,她差点认不出。她本来也不大会记脸,又近视,即使是自己的孩子,又刚好穿了校服,她也不容易看见。
她对他笑笑,轻微地,好像只是动动嘴唇,并没有特定的对象。可是幸好他发觉了,领会了,回了笑,一样克制的表情,克制而温柔。
三年级以上的班级没有老师送,家长也不再指定地点,学生自己排着队,班长一声令下便在大门口各自散开。
天色不好,早早地暗下来了。
视线余光里的那两个老头已经离开了,她蛮可以挪过去,靠他近些。她知道他的是女儿,比她的孩子小。也许上一年级,或者二年级,不会是三年级,她问过孩子,说不认识她。
不太有爸爸来接,总是妈妈、奶奶、爷爷,也有哥哥姐姐。他却总来,她总能碰见他。他也站在习惯的位置上,好像仍有老师给他们排了队,安排好固定地点,画个圆将他们圈在此地。不只是他们,那两个老头,连同那辆暗红色的三轮车,也总在同样的位置。
她有时会乱想,他是不是没有妻子,要么是个家庭主男,甚或女孩是他捡来的,过继来的,死去战友的,更或者女孩是个洛丽塔……难得这样的闲暇,从早到晚,她不过只有这三五分钟,理直气壮地无所事事,便也理直气壮地胡思乱想。
孩子从她身边走过,她跟上,拽住袖子,找到他的手握住,他抽走了,却又送回来,留一根拇指放在掌中。她捏着那根细小的手指,手心生出汗。忽然想起一些从前的事。
孩子跳到路边石上,张开双臂走起来。
“原来我和你爸爸也这样牵手。原来,我们谈恋爱的时候。”她抚掉孩子额发上的柳絮。
“你们也谈过恋爱?”
“当然咯。他爱牵手,可是只要我一根指头。”她笑,“跟你一样。天冷的时候他就把我的手整个包进去,塞进羽绒服口袋。他的手可大了,我的手又小,他就这样包起来,像包包子。”她给他演示,用自己的手掌盖住孩子的拳头。
“你这个包子馅儿太大了,我的皮擀小了,包不住。”她说。
“看我的。”孩子反过来,将修长的手指扣牢她的手。只差一点点。
“你的手好看,像你爸爸,手指长,指甲长,手掌也薄,不像我的又短又胖。你长得也像爸爸。还有你的脚臭味儿,更像。”
“这个像你。”他指指上唇的痣。一粒小小的黑点。
“姥姥也有,在右边。”
“我的也在右边。”
“这个是左,傻瓜。我们两个都在左边。”
“姥姥的那个大,比你的还大,像只黑蚂蚁。”
“痣也会长的。”
“姥姥很久没来了。”
“她不喜欢来,她不喜欢你爸,也不喜欢长指甲,她要是看见你留这么长的指甲,非抓过来剪秃了不可。”
“他们吵架了吗?”
“谁?”
“姥姥和爸爸,他们吵架了吗?姥姥生爸爸的气了?”
“你知道吗?以前……”她顿了一下,立刻想到另外一个合适的话题,“你爸的手虽然大,可是非常巧,又有耐性,我们没钱买首饰,他就用钳子和镊子把水滴形状的蓝色珠子穿起来,做了整整三天才做好,后来我就是戴着这条项链结的婚。我们叫它海洋之心。”
“我怎么没见过?”
“那时哪有你呢?十几年了……从认识到现在,十三年了。”
“项链呢?”
“回去找找。”当然找不到了,陈芝麻烂谷子,讲起来远得恍惚,倒像别人家的事。他们刚二十出头,同在一所私立学校教书,他教历史,她教语文,就认识了。后来便到处跑,天南海北,从青岛到杭州,再到济南,又到杭州,又到这里。
“那时候没有我吗?”
“连影儿都没呢,我们自己也还是小孩,大学才毕业,暑假里学生不上课,你爸爱打篮球,我去操场上遛弯儿背诗,天天碰面,一来二去就熟了。你是后来才有的。我二十九岁,你爸三十岁,有了你我們就结婚了。”
“没有我就不结婚吗?”
她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只说:“下来吧。”
“你也上来,跟在我后面,像这样。”孩子说。
她踏上去,可是鞋跟太高,差点崴了脚。
“真笨。”孩子说。
“鞋子不舒服。”她辩解道,“高跟鞋好硬,前头又尖,脚疼。”
“那干吗还穿?”
她又愣了一下。
“我跟你讲个事儿,”孩子说,“今天老李和宫蔚蓝亲嘴儿了。老刘看见的,告诉我了。”
“老师不知道吗?”
“在男厕所亲的,老师怎么会知道?宫蔚蓝不让他亲,还哭了。”
“告诉老师了吗?”
“没告诉。你别跟别人讲,老李喜欢宫蔚蓝。”
“我不讲。你呢?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我没有。”他停了一下,又说,“我有。”
“哪个?让我猜一下,是不是上回过生日到家里来的那个女生,长头发的……”
“你。”他大笑。
她扶住他的一条胳膊,让他可以跑起来。
“沿金桥呀,沿金桥。”他笑着跑着,反复唱这一句,带着土腔,语气极像他爷爷。
前几年他们住在老家,门前就是马路,爷爷喜欢带着孩子走路边石,边走边念儿歌:“沿金桥呀,沿金桥……”夏季的中午,蝉鸣很密,她骑了辆破自行车,偷空从工厂溜回来,柳树下一老一少,孩子蹒跚着,她一喊便奔过来扑到身上,不肯吃饭,也不午休,粘牢着她,爷爷说我们去捉知了,抱起来,还带到马路上。几天后她再回去,两人依旧等在那里,同一棵树下,面朝着她来的方向。她远远望见,有些恍惚,仿佛他们这些天一直固守在此不曾离去。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斑斑点点,在孩子昂起的脸上晃动,他举着半握的拳,口齿不清地说:“我捉的知了,送给你。”摊开手来,黏湿的掌心有只蝉猴,四脚蜷曲,背部开裂,她一碰却碎了,原来是只蝉蜕。孩子大哭起来。
有人朝他们招手:“嗨,老余,再见!”
孩子也说:“嗨,老孔,再见!”
不知从哪天起,孩子开始称呼他的男同学男老师为老什么——老孔、老刘、老李。
路边的车一辆辆发动起来,迫不及待地离去了。只剩她那辆灰色轿车,孤零零守在原地。
急急的汽笛声由近而远。
“救护车,”孩子说,“有人要死了吗?”
“是救火车,救护车的声音不这样。”
“这样——呜噢呜噢呜噢,我记得,爷爷带我去看过。哪里着火了?”
“听着像在东环。这两天火灾很多,柳絮太多,风也大。”她问,“你还记得爷爷吗?”
“记得啊。”
“你知道吗?爷爷他。”
“我知道的,爷爷死了,我小时候就知道。”他说,“你们没和我说,不过我早猜到了,我每次回老家都见不到他了。”
这一段的路边石到头了,他用力一跳。
她张了几下嘴,没有发出声音。
“妈妈,开门呀。”他跑到车旁,按在把手上,对她喊。
她才刚到门口,他已经抱着女儿往南走了,似乎没看见她,只顾和怀抱里的女孩说笑,就那样从她身边过去了,上了辆白色大车。有多大了,还抱在怀里?总有三年级了吧。他们长得真像,可是男人那张端正的脸,放在女性的身上就不那么协调,太阳刚了些。
她上一次抱孩子是多久前的事?四年之前?五年之前?曾有那么几年,孩子好像长在她身上,去厕所也抱着,放在膝头;做饭,吊着她一条腿;爬山,抱着爬上去,背着爬下来。但是突然地,孩子却又像一枚果子从树上掉落,一去不返了。
他不在那里,她放松了许多,环着胳膊,轻轻晃头,扭动麻木的颈椎。空气中有浓郁的香气。校门往北的人行道上,许多大人孩子围着辆三轮车买爆米花。再往北些,一位老太太摊开了床单,摆着几盆栀子。盛夏的傍晚,太阳还是毒的,天地间明晃晃一片,她闻到人群中热烘烘的汗气,可是无处躲,旁边更是人,倒是只有这里最宽敞安静,浓荫遮蔽,既没有抽烟的老头,也没有大声闲聊的女家长。学生陆续放学了,接走了,左等右等,孩子还未露面,她一会疑心刚才只顾玩手机,他也许没瞧见她,自己跑到南边寻了;一会又被奶油味儿搅得饥肠辘辘,想去买一锅,却不敢走开。
门前只剩了几位家长,顾盼张望着。从未见过的一个女人,中等身高,棕色裙子黑色皮鞋,普通的装扮,然而做着复杂的发型,大约是先在头顶两侧各编一条小辫儿,于中间汇集,绑成一个大的,翻过来,再编起来,末尾用丝巾系了,留了长长的发梢,随着风轻轻飘动。
她摸摸她自己——乱蓬蓬的披肩短发。
她对这样精致的辫子有莫名的好感。小时候,母亲下班很晚,总把她寄放在邻居家,那家的阿姨颇有闲暇,每日变换各种发式,就像这样,这里编一编,那里扎一扎,翻来覆去的,她盯着半天,也看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阿姨喜欢把她抱在大腿上,替她梳头,说,以后不要剪头发,等留长了,就可以弄得很漂亮。可终究也没有留长,母亲不同意,嫌梳洗麻烦,又嫌满地长发不好打扫,母亲自己总是男式的短发。
前几年有老同学结婚,她赶回去赴宴,母亲同人寒暄,调侃起来,说她早年常赖在人家家里,吃饭睡觉,拖都拖不走。比起同龄人,那五十出头的阿姨还是年轻时髦,长卷发,画着淡妆,她却怎样都无法同小时候的印象联系起来。只是说起话来轻声软语,隐约有一点点记忆的影子。
总算出来了,走过她身边,脸红红的,也不说话,知道她会像磁石似的粘上去。
“还流鼻涕吗?”她追着问,“怎么了?这么晚?”
“老孟又拖堂了。”他说了一串脏字,“作业也没时间写,又要写到半夜。”
今年换了班主任,男的,姓孟。
“爸爸呢,不是答应来接我吗?”他囔着鼻子说。
“廠里刚到了两台新机器,等着安装,他说晚点回来,要陪工程师吃晚饭。”
“又有事,每回都有事,说话不算数。”他生着气,却又软下来,“对不起,妈妈,我昨天晚上不该骂你,还生气吗?”
“不生气了。你呢,发烧吗?”她的手伸到他的额头上,他停住了让她摸。
“那,你们还离婚吗?”
“不离了。”
“真的?以后呢?也不离了?”
“永远不离了,放心吧。”
“那,我还可以玩手机吗?”
“写完作业就可以玩。吃爆米花吗?”
是对老夫妇。老头爆,老太装袋子。围着的家长孩子一散,他们和摊子一起露出来,像是潮水退去后沙滩上留下的石头。
“不吃,那东西就是个味儿。”他老练地说。
她微笑着,脚尖跟着他的脚跟。孩子今天穿了她的运动鞋。早上走得太急,他的鞋找不到了。他从今年春天开始穿三七码,同她一样。
打开车门,孩子爬上副驾驶,拉过安全带。
“坐这里不行,摄像头会拍,小孩只能坐后排。”她说。
“爸爸都让我坐副驾驶,”他说,“爸爸说我长大了,不会被拍的。我都快有你高了。”他的手在自己头上比一下,又掠过她的头顶。
她前后看看,有些不习惯。通常那个座椅都是空的,她把它的位置推到最前面,靠背调到最直,留出最大的空间。孩子可以在后排吃早饭、看书、画画、写作业。座椅上散落着他的校服、红领巾、班徽、奥特曼卡片、小说、钢笔和一截干了的树枝。像一个小小的房间。
此刻他将座椅尽量向后靠去,歪斜着躺在上面看漫画,填满了她右侧视线的角落,她需要往前探一下头,才能瞧见后视镜。她习惯了左手开车,闲着的手垂到右边,可是现在就总是碰到他的大腿,他便给她捡起来,送回中界线以左。她的右手很快又来了,他便再送回去。
她拎着伞急匆匆奔过去,边跑边用视线搜寻一件花袖子黑夹克。
孩子站在栏杆上面,刘海湿答答贴住额头,一旁的同学穿着雨披,同他说话。就是老刘,他真高,又壮大,饱满而成熟的脸,简直像个家长。
“对不起对不起。”她说。
“又迟到了。”孩子说。
“等了很久吗?”
“没关系的,我喜欢在这里玩一会儿。”
离开时她匆忙瞥了一眼。有段时间没看见他了。在他通常的那个位置,有个女人占据着,短头发的臃肿女人,推辆童车。天冷,婴儿在车里睡着,包裹得像粽子,被子盖到鼻子下面,她始终没见过婴儿的脸。也是因为她近来常到得太迟。一到深秋,那辆暗红色三轮车便罩上一圈塑料车篷,里面的收音机大声播放单田芳嘶哑的声音,正讲到白眉大侠削去了房书安的鼻子。
“今天加班了。”她解释着,去牵孩子的手。
他甩开了,轻轻地,复又拍拍她的手,安慰似的。她记起来,他很久以前就已经不让牵了,可她还有这个习惯。他在一旁大踏步走着,腿已经很长了。
“爸爸好了吗?”
“我不知道,大概好了。我中午没回家。他通常睡到下午就会起来去工厂。”
“昨天怎么了?”
“还能怎么?又喝多了呗。”
“那你就让他在洗手间里睡?”
“我自己搬不动他。”
“你可以叫醒我。”
“你也搬不动。”
“我们两个就能了。下次叫醒我。”
“你还记得上回吗?我们把他从门外拖进来?两个人合力也才弄到卧室门口。他喝醉了简直沉得像头死猪。”
“别这么说。”
“他又尿在卧室地板上了,等会儿到家,我倒是要看看他打扫了没有。”
“嘘,小点声,别人会听见。”
“你知道吗?昨天夜里我去看的时候,他的头是垂在马桶里的。”她笑,“肯定吐了。吐完就那样睡着,搁在里面了。”
“他今晚会在家吗?”
“应该会。”
“你得管管他,不能这样下去了。”
“我管不了。”
“你是他老婆。”
雨大起来,她举高了伞,他却跑出去,专捡着低洼处的积水踩,过去了复又回来,在脏水坑中用力跳几下。她跟在后面,小心躲着,怕溅到身上。
上了车,她拿纸巾擦眼镜,他的鞋子整个浸透了,像两只落水的黑狗。垫子湿了一大片。
“外套脱了吧,小心感冒,鞋也脱了。”她说,“到了家要立刻洗脚,雨水不干净。”
“你不是说雨水能洗衣服吗?”
“那是我小时候,如今不行,雨水不干净。”
她小时候,天阴起来,母亲便预先在屋檐底下摆满铁盆,雨水滴答滴答敲打盆底,她搬了椅子坐在门口听那声音。前些天两人聊天,母亲忽然提起那把木头椅子,她父亲亲手打的,是她小时的愛物,走到哪搬到哪,一屁股坐下去,半天不动。说她小时安静又乖巧,父亲去世也没见哭闹。后来年长了,脾气反而大起来,不听话了。
“姥姥昨晚说,过一阵子要来看你。”她说。
“好啊,我也想让她来,有好几年没见她了。今天晚上我要跟姥姥视频,说我想她。”
自打出生起,孩子统共只见过母亲两次,还都是抱在怀里的年纪。可他这样会说话,会讨喜,情商高,每一个外人都夸他成熟懂事。这是随了谁?当然不是随她。
“你们不吵架了?”孩子问。
“不吵了。”
“爸爸呢?”
“爸爸也不吵了。”
他的手伸过来,朝上平摊着:“我要手机,我想听歌。”那掌心的纹路条条清晰,互不干扰,并不像她的那样牵牵绊绊,枝枝蔓蔓。
她按下引擎,取出手机先点开微信,有几条未读信息,不及细看便快速删了。音乐唱起来——
昨日担当昨日敢想昨日转眼就跌撞
夏时梦长秋时昼短清冽途上不远望——
刚刚匆忙之间,她只瞥见最后一条信息,说,我今天好累,你呢,迟到了没?别开太快。其实她不必看也猜得到。每次都恋恋不舍,赶得紧,分开后直接开去学校,每次都会收到类似的话——别开太快、好好休息、很开心、什么时候再见面呢……
大雨倾盆。雨刷疯了似的摇摆,像两只大手,颤抖着抚去水幕。角落里却有一粒水珠逆着地球引力的方向,快速向上滚去。
两个人的热气盖满玻璃,前面的一切氤氲起来,她开了除雾,又开了一点窗,风把雨丝送进来,凉凉的,像吃蛋糕时咬到一点慕斯馅的夹心。
“不要这首,这什么呀,哼哼唧唧真土气。听我的,我有一首特别好听的歌。”孩子抓过手机,打开他下载的app。
一阵嘈杂的前奏,各色乐器的混合,大约有口琴、鼓和萨克斯之类。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便看向屏幕上滚动的歌词——
傍晚六点下班换掉药厂的衣裳
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几瓶啤酒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淹没心底的景观
在八角柜台疯狂的人民商场用一把假钞买一把假枪
保卫她的生活直到大厦崩塌
夜幕覆盖华北平原忧伤浸透她的脸——
电梯没开,她走下楼去。卷成筒的被褥鼓鼓地挡住视线,只好慢慢地迈,两步一个台阶。
幸亏穿了运动鞋来。她有几年没碰过高跟鞋了。
某个深夜,再度失眠,她索性爬起来收拾家务,翻到鞋柜,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扫进纸箱,抱到负二层,箱子太大,垃圾桶放不下,便搁在一旁。许是累极了,她一进门便扑到床上睡熟过去,连清晨的闹钟也没听见,忙乱之间穿着拖鞋出门下楼时,那纸箱已经不见了。
外面飘着雨丝,马路结了一层薄冰,有电动车摔倒,前面的被褥和后座的孩子全掉到地上。
她试着把被筒竖起来,可是更糟,身高不够,还是横着好些。
“我来帮你。”一个女家长,从她自己的大卷行李底下腾出一只手来。是同班同学的妈妈,鞋子也一样沾满泥水。
“谢谢,子赫妈,不用了。”她说。
“他爸呢?没来吗?”子赫妈问。
“没有。”
丈夫并不知道。如果告诉了,要求了,他当然会来。可是她没提过,一次也没有。每个寒假之前,都是她自己来宿舍楼取被褥。孩子们午休的宿舍,第一年在一楼,第二年在二楼,现在已经升到五楼。
子赫妈也慢慢走,迁就着她的速度。她比她高大,也壮些,穿得很随便。
子赫的父母早在二年级就离了,孩子老师都知道。她还知道子赫爸带孩子去诊所输液,花了三百块。本来并不熟,只在接送时打过照面,寒暄过几句,是子赫妈突然从班级群里找到她的联系方式加了,要语文卷子的电子版,然后,毫无预兆地发了一张收费单来,说是孩子爸爸跟她要钱,要她出一百五,分摊。问她:我要不要给?她说:不给。
她想到那次聊天,非常突兀的一次,好像加她就为了问这么件事。
倒也不止这一桩,对方还啰啰嗦嗦地说了别的,例如,孩子每个周末都跟着爸爸,这是离婚时便说好了的;每个月一号原该打两千八的抚养费,这也是说好了的。
“车停哪了?”子赫妈问。
“梅江路。你呢?”
“汉水路。”比梅江路还要远,要再往南走。
路名全是河名,全国的河名,不知是谁给这座城市这些路取的名。真懒。她嫁来以后才知道全中国有这么多的河。一条一条的路,对应着一条一条的河。不像她的家乡,路名都是花了心思,特地想出来的,例如,驻马巷、幸福路、樱花街……
“怎么停那么远?”她问。
“来晚了,没车位,今天全校都要取被褥,天气又不好,车特别多。”
“你给他了吗?那一百五十块。”这句话是突然涌到嘴边的,突然好奇起来。
“嗯?什么?”对方一脸诧异。半年前的事了,难怪她一时记不起。
“子赫感冒输液,还记得吗?他爸爸花了三百块,晚上回来找你要一百五。你在微信上问我,给还是不给。”她耐心地解释,决定为了好奇心牺牲一些风度。
“哦,一百五啊。那个事。你当时不让我给。”
“对。不该给。为什么要给?给了吗?”
“给了。”
“为什么?”她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愤怒。子赫妈脸红了。
她又问:“子赫这次考得怎样?好吗?”
“不好,还是倒数,”对方立刻接住这个话头,“只要不考最后一名我就烧高香了。我们这样的家庭还要求什么呢?你们呢?”
“也不好。他俩半斤八两,并驾齐驱。”
两个女人一齐笑起来。
气氛有变化了,她们顺势而下,依次抱怨起作业、成績、挑食、起床气还有手机游戏。
寝室楼人来人往,她们并排着塞满了楼梯的宽,来了人就扁扁身子,让人把行李举到头顶上挤过去,每只被筒都蹭来蹭去,一色的蓝格子床单,蓝花枕巾,被褥的厚薄花色却各异,手抱着,绳子捆着,尼龙袋装着,甚或用小推车绑了整个地扛在肩上。
她们边笑边聊,说些关于孩子的无伤大雅的糗事,婴儿期的,上学之后的,比如,腹泻拉在裤子里,流到同桌的裙子上,把女孩气哭了;比如,六岁了,钻进洗手间半天不出来,推门一看,原来正撅着屁股,两只胳膊浸在马桶里玩尿……
教学楼底下闹哄哄的,今天学生都等在那,穿戴了雨具,认领了各自的家长,一个一个走出来,粘上来。她忽然想起看过的笔记小说,里面提到一种叫青蚨的虫子。传说,只要拿母虫和子虫的血涂了钱币,那花出去的钱无论多远都会飞回原处。
孩子的雨披拿在手里,她没有像以往那样执意要求他穿上。刚刚聊天时的氛围、她努力营造出的潇洒作风还在,同这阴郁的天气一样不动声色,富有力量,她相信刚才是自己赢了,她的幽默感显然比子赫妈更胜一筹,而比起自己的母亲,那紧张、过时、视野狭隘的上一代,她当然更是赢了。
她的孩子来抢行李,子赫也来抢,比着赛跑起来。只顾了疯跑,床单掉出一只角,越拖越长,连枕巾也露出来了,好似一只包子包坏了皮,不断地露着馅。她追着他,试图托住那些泄漏出来的部分,雨打在脸上,毛毛的雨丝,可是很凉,似乎还夹了雪粒。
一位胖大的老太太,不知是捡了哪个孙儿辈的衣服,也一样穿了黄黑相间的校服,端坐在门口的石墩上。
起风了,最后的树叶飘落下来,那举牌的女孩晃了晃,重新站稳了,牌子上印着“新起点托管班”几个大字,一些孩子聚过来,跟着她往西走,像一只蜈蚣形状的风筝,穿过马路,飘到对面的一间民房里去。
“我的眼睛,”丈夫说,“还好么?”
“有一点点肿,不留意看不出来,放心吧。”她说,“其实早该告诉他了。他什么都知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应该学着面对死亡。”
“以前不是五点半放学吗?”
“多久以前?三年前還是五年前?”她说。
孩子来到她面前,摊开手掌,还是张皱纸巾,包着方便面碎屑。
“给你留的。”他说着,转过脸便欢叫起来,“爸爸!你怎么来了?”他的脸路灯一样亮了。
她去拿,那只手却立刻抽回去,转向了丈夫:“老孔分给我的,我没舍得吃。”
“到底给谁留的?不是说好是我的吗?”她委屈道,“你也太偏心了。”
“一人一半。”丈夫抓过去吃了,余下的塞进她嘴里,勾上孩子的肩,捏他的鼻子,拍他的头,弹他的脸。
“我才不稀罕呢。”她生着气。
孩子也勾住了她的肩,哄道:“明天的我保证一点儿都不吃,全给你。”
她笑起来,仍说:“我一点儿也不稀罕。我想要你手工课做的东西,下次再帮我做一个。”
“那个橡皮泥的?戴着眼镜,牙齿伸到外面,像鬼一样的?”丈夫说。
“什么鬼?捏的就是我,孩子做的母亲节的礼物。你这分明是嫉妒。”她伸手去打,孩子的胳膊牢牢地箍住了她,挡在两人中间。
“冷吗?”丈夫把孩子的手揣进大衣口袋。
“爸爸怎么来了?”孩子说,“爸爸妈妈一起接,太浪费了。”
“那我以后天天来。”丈夫说。
“真的吗?”
“只要有时间一定来。”
“又骗人,大骗子,”孩子说,“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刚才老孟检查作业,张唯一捂着作业本不让他看,老孟问你写的什么我不能看?张唯一说,这里有秘密。老孟说,什么秘密?张唯一说,老孔的秘密。老孟说,那你俩一块儿去后面站着吧。”
“什么秘密?”她说。
“就是——老孔你站起来还没有老刘坐着高呢。”
两人都笑。
“说的是妈妈吧?”丈夫说。
她又气起来,孩子立刻说:“妈妈肯定比老刘坐着高。”
又是一阵大笑。
他开车,她坐旁边。她从未坐过这辆车的副驾驶,感觉怪怪的。
“这是什么?”孩子捡起一只压皱的白纸花,座位上还有半朵黄菊。是丈夫带到车上的,她自己的早丢了。
“太奶奶去世了。”她说。
“你们去参加葬礼了。”孩子说。
“对。”他们一起参加完葬礼,又一起顺道来接。
“什么时候?”孩子说,“我也要去吗?”
“人是早上八点走的。头七你去吧,那天正好放假。”她说。
“这种事小孩子不要去。”丈夫说。
“可是我想去。”孩子说。
“你去做什么?你同太奶奶没见过几面。你生出来她就病着,第二年眼也瞎了。她没抱过你。只有我和她在一块的时间长,我是她带大的。”他声音低下来。
“我要去。”孩子喃喃地说。
“让他去吧。”她说。
丈夫目视前方,不再说话,眼睛里是两点路灯的亮。他从来都不善于处理这种事,死人的事。
他的手搭在挡杆上,又大又黑,皮肤粗糙,她打开她的手,慢慢放上去,覆盖他的,像一只母鸡伸展翅膀盖住鸡雏。
她觉得那只小鸡抖了一下,但也可能是错觉。绿灯灭了,丈夫猛地一脚踩住刹车。
孩子说:“我想吃你的眉毛。”
“回去坐好,”她说,“很危险。”
“吃妈妈的。”丈夫说。
“妈妈的不好吃。”
“好吧。”他把靠背向后调,身子仰过去。孩子的脸立即凑过来,舌头在两条眉毛上来回舔,喷着热乎乎的气息。
“吃好了没?”她说,“要变绿灯了。”
孩子没有停,动手摘了丈夫的眼镜,又在睫毛上舔来舔去。
“狗。”她笑道。
“你才是狗。”他口齿不清地反驳,“睫毛比眉毛更好吃,不信你尝尝。”
“小狗才这么爱舔人。这下该走啦。”她说。
他伸长舌头加紧舔了两下。
“你是狗,你属狗。爸爸是鸡,我是老虎,”孩子意犹未尽地吧唧嘴,仿佛真的吃下了什么美味,“还是爷爷的味道最好。”
“你还记得爷爷吗?”丈夫问。
“当然记得。”
“你这怪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呢?”她说。
爷爷的睫毛很长,他们家的男人全长了粗而卷的睫毛。当年,她同丈夫在办公楼拐角处遇见,他就用那样的睫毛扫了她一眼。也都有双眼皮、漆黑的眼球,以及多出来的几根长眉毛。说是长寿眉。可是爷爷并不长寿,比村里的同辈人去得都早。
孩子趴在窗上,侧脸朝向她,那眉梢的形状也像爷爷,等他大了,也一定会有那么几根格外长的眉毛。当然还有早秃的头发。再过许多年,孩子的孙子大概也会抱着他秃掉的脑袋一遍一遍地舔,当作断奶之后的安慰。
六年前,孩子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他们顺理成章地从公婆家搬了出来。断奶则是十年前的事。可是孩子依旧保留着过去的依恋。她听说过各种依恋,对旧裙子、旧毯子、旧玩偶、旧奶嘴乃至是旧鞋的,就是没有听过像孩子这样,对眉毛的依恋。
孩子钟爱所有人的眉毛。甚而有一回,在幼儿园午睡,他舔了同班女生的脸。
可是她又想到,不满一周岁的孩子深夜醒来,照旧张着嘴寻觅熟悉的乳房,找到的却是一个老头的毛茸茸的脸。
“晚上睡觉再吃吧。”她愧疚地补充道,又对丈夫,“行吗?”
“喏,到了家给你啃个够。”丈夫说。
“啃秃了他。”她笑道。
整条街上都是洋槐的香气。
“这样的槐树咱家那边也种,还没开。这边温度高些,内陆的夏天就是会热。”母亲说。
按下一半车窗,花香扑进来,两只鼻子同时深嗅,她们都对气味敏感,香的臭的,都爱闻一闻。
她不爱听到这样的话,我们那里、他们这里,他家、我家、海邊、内陆。母亲终于还是一点没变。
“长高了吧?”母亲说。
“比我还高些。”
“真快。好久了。”
“是好久了。”
九年。她们都清楚这个数字,可是都没有提。
母亲扒着靠背伸过头来,脸离得这样近,她嗅到一股复杂的味道,刺鼻的染发剂、汗味儿和老年的气息。
“明天我带你去理发店染一染。”她说。
“来之前刚刚染的,不好吗?”母亲下意识地拢着鬓角的短发。唯独那里落下了,有一撮没有上色,在一头青黑衬托下格外明显。是她自己不想看见那绺白发,太突然了,好比去看电影,开场便盹着,醒来时屏幕上已然滚动着工作人员名单,观众全散掉,只剩下自己,什么都错过了。
“味儿太冲,”她说,“重新弄弄,用植物的染发剂。”
“也好,你带着我去。真是堵,看看这些个车,这么密,就差没贴上了。没想到你这么会开。”母亲敬佩地说,这一瞬间又成了个孩子,啧啧赞叹着,“看那骑电动车的,这点子空还钻呢,你再钻去前面不也还是等。”
她挺直了肩,悄悄微笑。所以她才带母亲来接孩子,就是要展示纯熟的驾驶技巧。特意在左手上戴了腕表,白衬衫挽起一截,全程没有动用右手,一路蜿蜒,痛快地鸣笛,果断地超车,每个动作尽量潇洒干脆,绝不拖泥带水。母亲这一代的女人都不会开车,也绝不会再去学习开车。可是她还拥有着诸多的时间与可能。她们的角色终于颠倒过来,如今她成了掌权者。
“难怪那些奶奶们都把接孩子当成个事儿似的,还真是个事儿呢。”母亲说。
“这还是快的,天不好才可怕呢,有回下雨,一个交警也没有,堵了半个钟头纹丝不动,六点二十了,孩子肯定又没穿雨披,他就是讨厌雨披、雨伞,不知淋成什么样子了,我狠狠心,干脆把车丢在马路中央,就那样下去了。”
“他爸呢?”母亲问。
“忙。这些年都是,白天晚上的,不大回家。”
“你一个人,离家这么远,这么多年。当初我说不让你嫁,你死活要嫁。”
她心里咯噔一下。明明知道母亲听不得一点不好。起了这个话头,她知道下面还有多少,恐怕到家也说不完。可情急之中竟找不到别的话题来岔开。
她慌着辩解:“其实他最近好多了,我也是有错的……上星期,还跟我一起来接。他,他也有不容易的地方,厂子不好干……我,我们最近感情好多了。”
“这怎么还结巴上了?上小学就有一年,你们老师还找过我,说放着成绩好的同学不去学,优秀少先队员不去学,专学人家结巴。”
“他,他老早就说今天晚上要早回家,给我们做一桌菜……”
不行,她不能再说话了,也不能再听下去了。母亲的声调会让她愈加紧张,愈加手忙脚乱。
好在到了,车位充裕。她搀着母亲下了车,观光似的缓缓走。
“我腰疼,走不快。”母亲解释道。
“我知道,你少干点活就好了。”
“怎么少干得了呢?哪里能离得了我?人不能闲下来,闲着骨头就坏了,我那个同学马娟儿,躺了五年了,屎尿都拉在床上。”母亲说,“该出来了么?别叫孩子等着。你先走吧,我走得慢,要是都接走了只剩下他一个多难受。”
“这就到了。”
“亏得那年,你非要给我买个智能机。我天天上网也学会了很多事,现在的孩子跟以前不一样了,你要是再生一个,这一回我肯定能帮你带好。哟,怎么有这么些孩子,穿得也一样,可怎么能找得着呢?”
是孩子发现了她们。
“姥姥,”他叫道,“你怎么来了?住几天?不走了吧?我可想你了。”竟应对得如此自然流畅。她自己却没有这种天赋,倘若有,那些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
“认不出了,”母亲说,“这么大的外孙,我记着你只有一丁点大,包在毯子里。”
“才不是呢,你上回来我就会叫人了。”
“对对,你会叫人,会走路了,走得不好,又胆小,动一动就要找大人的手,可是说话早,嘴巧,和你妈小时候一个样儿。
“这回来了就别走了。”孩子热情地说,“跟我们一起住吧。”
“明天就得赶火车回去,家里事情可多了,鸡鸭鹅都等着喂呢。”
“这么快?我不想让你走。姥姥说话不算数,去年就说要来,结果拖了一年,现在刚来又急着走。”他噘着嘴,娴熟地撒娇。
“那行,就听大外孙的,再多住两天。”
“才两天?”
“三天、五天,让你妈把票退了,等什么时候烦了我这把老骨头,再走。”
“才不烦呢,我一辈子都不会烦你。”
母亲笑得一脸皱纹。母亲自来便喜欢这样打太极似的来回推托,三请四请。孩子好像本来就知道该怎样讨好老人。
她的担心原来毫无必要。
他们手牵着手,走着,聊着。好像都有了别的身份。孩子成了大人,母亲成了孩子。
“你的痣好大,凸出来的。”他摸摸母亲的上唇,又摸摸自己,“我的在左边,你的在右边。”
“你的也会长大,”母亲说,“这就是DNA的功劳。”
“妈妈的也在左边。姥姥还知道DNA呢?”
上了车,孩子自动坐在后面,陪着母亲,替她系好安全带。
“一定要系安全带,坐后排也得系。”他说。
“听大外孙的。”母亲说。
“有个故事,你知道吗?”孩子问,“关于蜘蛛的。”
“蜘蛛报喜。”母亲立刻回答。
“对,姥姥好厉害。”
“明朝有个将军打了败仗,身边的护卫也都死的死散的散。”
“这里我听过了,后来呢?”
“你妈讲的吗?”母亲问。
“嗯,”她说,“后来的我就不记得了,你给他讲完吧。”
“也难怪,你那会儿才三岁吧。”母亲说,“后来你爸不在了,我一个人带你,也就没闲心讲什么故事了。”
“两岁。”她纠正道。
“后来啊,将军一路逃亡,躲进一个山洞,又饿又累,睡了过去,”母亲说,“蜘蛛就在洞口结满了网,敌人来搜捕时,看到密密麻麻的蛛网,认为里面不可能有人,便去别处寻找……”
“再后来呢?”
“再后来……”
将军重振旗鼓,击败敌人,东山再起,回到山洞拜谢蜘蛛,在此立庙设祠,所以人失败了一定不要气馁,要败而不馁,胜而不骄……其实她全都记得,每一个故事、每一句话,母亲的每一个表情和腔调。她幼年的记忆同孩子的一样好,这又是DNA的功劳。
马路中间撒了盐,被车轮轧过,很快地融化了,人行道上还有厚厚的积雪,踩上去咯吱作响,她小心翼翼迈着碎步,双腿紧绷,专拣那些无人踩过的松软完整的白色部分,或是露出草叶的土地,避开融化又冻结的光滑冰层,可是她的脚好像生了一双翅膀,跃跃欲试着想要飞起来,时不时地吓她一跳。
路两旁这里那里的树被压弯压折,或是完全压断了,一路上都有追尾的车。说是十年不遇的大雪。
没有往日那样大片的声浪,如同一波一波的潮汐,从学校里翻滚而出,与门外的人声汇成一体,稚嫩的童声“一二一、一二一”喊着整齐的号子,从背景音中凸显出来。也许是大雪吸走了声音,也许是这白茫茫的天地一色,令人心生肃穆。
望见一对母女,女孩长头发,女人比她还要年轻些,穿了一样白色的长羽绒服,眉眼颇为眼熟。
“考得好不好?”女人问,“能考满分吗?”
“应该没问题。”
“那么,按照我们的约定,今年我和爸爸带你去海南过年。”
她一直望着那双背影,直至她们上了一辆白色的商务车,仍然没有想起究竟曾在何时何地见过。
忽地飞来个圆圆的东西,撞在脸上,冰凉地碎了。她赶紧抖一抖衣服,不让雪落进脖颈。
孩子大笑着跑过来,弯腰拢起一捧雪。
她一边躲闪,一边迅速地在冬青丛上抓起一把,捏实了丢过去。
“这个,”孩子伸过一只手,“给你,从花坛里偷的。”
是一朵暗红色的月季花。
“這样的天气还有花吗?”她惊讶地接过来,头上早已中了一球,孩子大笑着跑走了,与他的几个同学一起往南而去,助跑,滑行,再助跑,再滑行,如同一群刚刚学会飞翔的雏鸟。
他们都有正常的平衡力,不像她。
她把花插进口袋,下定决心也要试上一试,那种梦里有过的贴着地面飞起来的感觉。然而第一脚迈出去便摔了个四脚朝天,她红了脸爬起来。
孩子已自远处滑回来,她立刻抓牢他的手。
“笨蛋。”他说。
“我最怕下雪了,又冷又滑,”她委屈道,“上学的时候,只要一下雪我就会摔跤。”
当年,大学校园是削平了半座山建起来的,用大青石铺路,石间缝隙常卡住女生的高跟鞋,偶见长发长裙的女孩,哎哟一声弯下腰去,自那缝里竭力向外拔鞋跟。路皆陡坡,宿舍楼在山上,教学楼在山下,有男生骑了脚踏车出门,只需自高处奋勇一蹬,便将四肢全部展开,车轮循着惯性,铿锵有声,激越而下。遇雪更是刺激好玩,校园成了天然滑雪场,清晨舍友们手牵手,一路尖叫着滑去教室。唯独她的平衡力极差,总找借口殿后独行,又怕又急,步履蹒跚,仍旧失去控制,鞋底生风,跌跌撞撞冲进教室,惹来一阵大笑。
“花,”她掏出那朵月季,“压扁了。”
“没事儿,下次再摘给你。”孩子说,“你和爸爸几点出门?”
“雪这么大,我不想出去了。”
“那怎么行?”他一点也不打算掩饰他的失望,“我早和他们说好了,晚上你们不在家,所以老孔和老刘都要来家里玩。而且,你今天早上还写了留言呢。”
他从笔袋里掏出一张纸卷,展开,她先看见最下面他的答复——好的,我会乖乖的。他的字体歪歪扭扭,她的则规规整整,形成鲜明对比。
落款的后面是一张脸,三五条刘海、笑得弯弯的两只眼睛、上翘的嘴角和嘴角左侧的一个小点。每次给他写留言条,她总要在落款处画张这样的脸,点颗这样的痣,代表她自己。孩子便也学着画一张同样的脸,同样的痣,代表他自己。有那么几回,吵了架,生了气,各自关起门冷战,几分钟后,她总能在茶几、沙发或是床头上找到一张条,横七扭八地写着道歉的话,用“爱你的儿子”落款。
“下雪正好呀,这么浪漫,你们去过二人世界。”孩子指着她的字迹——晚上我要和爸爸出去,过二人世界,你自己在家,好吗?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她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叹了口气:“可是,我们从来不会碍你们的事。”
“我同学不喜欢家里有大人。你和爸爸是不是去过结婚周年?”
“算是吧。”
“金婚吗?”
“不是金婚,还早着呢,你什么都知道。”
“大人要说话算数。”
“那么,”她气呼呼地说,“我和爸爸去外面吃火锅。小孩子们留在家里吃泡面好了。”
“我最爱吃泡面。”
“冰箱里有牛肉,自己切。”
他欢呼起来,居高临下地拍拍她的头。
“跟着我走,”他说,用力踏着雪,“踩在我的脚印里,这样你就不会滑倒了。”那鞋印比她的脚大出一圈,在雪地上慢慢延伸开,她稳稳地踏进去,像踏进一个个小窝。
半年的时间,孩子已经换过三个尺码,他现在没法穿她的鞋子了,她也没法再穿他的牛仔裤。他像一位同路的旅客,从后面赶来,路过她,又超过她,很快她就连他的背影也望不见了。
“看那棵树,”孩子说,“这么重的雪,树枝都垂到地上了。”
“有年冬天也下过这么大的雪,把院子里一棵三十年的老树压断了,”她又想起些往事,“我还掉进一个雪坑,半天没爬上来。”
“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很久很久了,我那时也上小学,就像你这么大,该有二十多年了。”
他们已经走到了她的车旁。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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