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工厂后的第一件事是拿着车间主任开的单子到仓库领取必需的几件工具。
仓库幽暗,各种物件分门别类地堆放在铁架结构处的一格格的格层上。有些仅仅包着简易的牛皮纸,有些装在盒子或套子里。我领到的是在皮背套上插着长度与体积呈梯形递增的七把一套的两套螺丝刀。
在进厂之前,也有用到螺丝刀,它是家庭最常用的工具之一,那只是单把,平时存放在家中某一角落,用到时找出,比如窗框的螺丝松了,或收音机背盖松了,得用螺丝刀重新拧紧。那种动机与动作,简单,朴素,直接。这次领到的是两套螺丝刀:一套是一字螺丝刀,从批头3毫米、刀杆75毫米到批头6毫米、刀杆300毫米,七把螺丝刀,自小到大呈梯次排列。另一套十字螺丝刀也同样的一套七把,一样的规格成梯次排列。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工业工具,它们从制作到排列,刚性,冷漠,锐利,铿锵,讲究度量的精准与规格。每次准备使用时,打开套子,一套规格齐全的螺丝刀呈现于眼前,排列、材质与造型呈现出来,根据螺丝大小,伸手选取哪一把很重要,越简单的事做起来越需要经验积累。
螺丝刀系列是所有工具中最简单明了的,从造型到使用,都是为了拧紧螺丝与卸下螺丝。机床上使用的一般都是大小不一的平头螺丝,同一根螺丝,螺身上下规格一致。关于螺丝钉的名言警句,也是由此而来。它被工厂之外的人阐述并移用到个体与集体的关系之中去。这是一个被无限扩大的隐喻与转喻。
螺丝刀这种工具太简单了,我以为能得心应手地运用,但是事实上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那天下午,下班之前,除了用油丝把磨床擦干净之外,还要给磨床的有关机械传动部位加机油,以确保下一次正常运转。其中有几个部位是要把盖板上四角的螺丝拧下来的,掀下盖板才能加机油,加完机油后再重新盖上盖板拧紧螺丝。这几处是每隔一周加一次机油。而我恰恰在这个环节上出了问题。在加完机油拧盖板螺丝的最后一颗螺丝时,不小心拧歪了。本来也知道拧歪了应该立即退出重新拧,我却贪图方便一直往下拧,这样没拧几下就卡住了,再也拧不动了。我原本想偷懒用点力节省进退程序把它一拧到底,但是因螺纹没对准,越拧越斜,已经不可能拧到底,越用力卡得越紧。
后来费了好大的劲用螺丝刀反向旋转才把这颗螺丝重新退出来,但这颗螺丝因螺纹平了已经废了。重新找了一颗新螺丝,又因为螺孔的内纹已经被我拧乱了,一拧就斜,这样好几次反向退出又拧进,最后终于拧进了,但却奇怪地拧不住了,螺孔的内螺纹被错丝拧平了,打滑了。后来这颗螺丝一直虚插着,磨床开动的时间长了就会自动掉出来。在近半年时间里,每想到这事就心里难受,这件小而又小的事却成了我挥之不去的阴影与耻辱,几近造成了那段时间的耻辱强迫症。以致有段时间,常常会把磨床上所有能看得到的螺丝都要用相应规格的螺丝刀对着拧紧加固一遍,以此来刷减内心的耻辱感。这样一来,又有一个螺丝被拧坏了,拧断了螺丝头,螺身牢牢地陷在螺孔内无法退出。后来请了同车间的一个钳工用攻丝把这枚螺身给攻碎取出。此后我终于停止了每隔一段时间就无休止地拧螺丝行为,恢复到了正常的磨床保养上来。
這之间,六月份,一个工友买到一本年度第五期的《中国青年》杂志,上面刊登了一封读者来信,来信者名叫潘晓。信的标题是《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信的前面加了编者按,意为引导一场关于新时代人生意义的大讨论。这期杂志在厂里的青工们中间互相传阅。各有各的看法,信中如实倾吐的人生苦闷、迷惘,感染了有着同样经历的许多青工。也有青工去买来这期《中国青年》杂志插在裤兜里,带到车间里看。他很惊讶,惊讶于潘晓在信中这么直接真诚地坦露了自私、客观这两个词。“太真实了,也太震撼了。”他说。他也由此赞赏潘晓。
在另一些较新的设备上,用到的是十字螺丝刀。在造型上我很不喜欢十字螺丝刀,它的批头的阳十字对准螺丝头的阴十字,而我更容易把螺丝头的阴十字给拧花了,一拧花了,这颗螺丝就废掉了,就再也无法用十字螺丝刀给反向退出,只得在螺丝头用钢锯锯一个一字凹槽,再用一字螺丝刀小心地拧出来。如果这个凹槽切得太深,极易把螺丝头一拧两半,就只得用攻丝来攻碎断在里面的螺身了。
螺丝作为工厂设备零件里的最小单位,在半年多时间里一直左右着我的情绪,一字螺丝与十字螺丝,它们所对应的一字与十字螺丝刀,在我使用熟练之后,才慢慢地走出因陆续的差错造成的不良情绪。
那晚,厂部把一台黑白电视机摆在廊道朝外供工人观看。电视的无线信号极不稳定。电视收到的是一场交响乐演奏会,满屏雪花点,以及滚动条,声音也时高时低,完全没有细节。我突然想起那颗被我拧坏打滑的螺丝孔,随即离开了播放着电视节目的现场。
半夜起来,从三楼走廊往下看,电视机还亮着,还有一个十七岁的青工在独自一人看着电视。他是整个车间最单纯快乐的人,心地善良,劳动积极,乐于助人。而此刻的他,像一颗掉在地上的孤独的螺丝钉。
接着新一期的《中国青年》杂志,开始刊登了几封读者来信,有感同身受声援潘晓的,也有批判潘晓的,他们都在信中谈了自己的人生经历。但凡读到这一期的青工们——也包括我,大多是倾向前者,因为自己的人生状态正暗合了潘晓所提到的那种情况。无限重复的、机械的劳动,把未来的希望压缩掉了,似乎前面的路不会再有什么改变,一直这样走下去,一辈子当一个无望的重体力劳动者。青工们也在讨论中发表各自的想法,也有雄心壮志的,说要开始复习参加下一年度的高考,一旦中榜,即是改变人生的一个大转折。但大部分青工文化底子差,离高考成功完全遥不可及。
与螺丝刀并列并且常用到的工具还有扳钳。到仓库领到两套螺丝刀的同时也领到了两套扳钳,一套是活动扳钳,一套是固定开口扳钳,加上车间里已经有一套内六角扳钳和一套套筒扳钳,这样共有四套扳钳。活动扳钳规格为八寸十寸十二寸,开口扳钳是两头固定开口,一头比另一头大一寸,一套五把。内六角则是扳钳(应该称扳头)呈棍状六角形,插进六角凹槽螺帽中拧动,原理与十字螺丝刀相同。套筒扳钳是在活动扳钳及固定开口扳钳都无法伸展的有凸凹的地方,则使用套筒扳钳进行拧紧或拆卸。
扳钳的手感比螺丝刀好许多,不像螺丝刀那样得把木柄顶端紧顶着掌心才能吃得到拧动的力量,而扳手则是横向握紧手柄就可扳动六角螺帽。活动扳钳的好处是可以灵活调节开口大小,一把活动扳钳可以扳动各种规格的螺帽,缺点也正是在活动这个形式上,有时会在扳动中自己松开来,造成接触面打滑。有些被反复拧动多次的螺帽外六角会因使用活动扳钳拧螺帽而有所磨损,拧动的次数多了,原本支棱着的六个角就会被磨圆,这样一来,磨损的次数过多时,则会产生打滑,就无法从机器上把这颗螺帽拆卸下来。我也遇到过好几次这样的事,当要拆卸掉一颗螺帽时,却因前面的人使用活动扳钳的次数过多,到了我手中,正好开始全方位打滑,怎么也拧不下来,只得又一次求助于钳工,用钢锯锯开螺帽。有一次因螺帽镶嵌在一个凹槽处,无法使用钢锯,只能用錾子一点一点地凿开,取出。
而使用固定开口、套筒、内六角这三种扳钳时则一般没有打滑现象。除非某一颗螺帽此前支棱出来的六个角被活动扳钳反复扳磨损掉,造成打滑无法拧动拆卸。
约过了一年时间,我领到了一把巨大的扳钳,手柄长六十厘米,开口八厘米。这把特大号扳钳不是用在扳动磨床上的螺帽,而是用于扳动活塞环夹筒的固定轴上端的大螺帽。往夹筒里压进活塞环五十个,然后用大铁轴两端的两个铁板夹紧,这个紧不是一般的紧,得夹得非常紧,这得用特大号扳钳把顶端的大螺帽深度拧紧,推动两端的铁板压紧已叠成筒状的活塞环毛坯。这个夹筒下端的铁轴固定在台虎钳上,首先是用台虎钳的手柄旋进旋紧让台虎钳钳口紧紧咬住夹筒下端,然后用全身的力气扳动特大号扳钳,固定上端的大螺帽,把五十个汽车活塞环紧紧地压在一起,在内环面再刷上一层丙酮保护层,防止铬酸电镀液的腐蚀。
这是我在工厂四年半时间中体力与能量支出最大的劳动,每当拿起特大号扳钳时,我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同时得掌握好扳动的力矩,速度,才能扳紧扳实。第一次扳紧压实的是毛坯,把拆掉外夹筒的这五十个压成一筒的活塞环毛坯在外圆磨床上磨去毛刺,磨出初如光洁度,再送到电镀车间镀铬。电镀之后,再一次磨削,完成最后一道精磨工序。这种劳作,无限重复,无限消耗能量,青春也被无限地消磨了去。因着这无限重复的体力劳动,以致我的性格也在渐渐地发生变化,变得更加暴戾,厌世,同时也更加迟钝,懒惰。一回到宿舍就什么也不想干,甚至什么也不想。这把特大号扳钳消解掉了之前建立起来的对成套工具的那种视觉及使用的秩序感。虽然使用过程中小型螺丝刀与小型扳钳也是较费力量的,但是自从领到特大号扳钳后,渐渐地在使用中体验到了它与其他工具的差别,包括与同是小型号扳钳的区别。这款特大号扳钳是简陋、粗俗、暴力、压抑的集合体,加之极快的扳动速度与无限重复的行为,有时在暴雨天或台风天的夜班,全车间巨大的空间中只有一个人。此时特大号扳钳成了一个粗暴的中心意象,它在使用中是坚硬的,无理的,反对青春,压榨体力与时间,消解着整个车间的气氛,这种无限重复的过程,使人变得更加孤独与绝望。有时拼尽全身力量扳实铁轴两端时,会为自己的力量而惊讶,但这仅仅只是为一具身体的力量而惊讶,而人在此时是反对身体的,身体又在反对扳钳,而扳钳又在反对螺帽与铁軸。总之是一种连锁反对,一环反对一环。一环一环地反对下去,同时又一环环地紧密相扣,仿佛既深度纠缠,又互相切齿仇恨,一直反对到终端产品。同时,也因为抽掉了感情(反对过程就是抽离感情的过程),使过程始终保持着厌倦,机械,冷漠,因此而更加准确与精确,产品的制作也因此保持了高质量,与超低的次品率。
活塞环毛坯每次都要装四筒,每筒加压一次,因此每次除了费劲地把散着的活塞环压进夹筒内,还要反复在台虎钳上扳动四次特大号扳钳。完成后即刻搬到磨床前磨削加工。电镀好完成精磨之后再放到台虎钳上用特大号扳钳拆卸掉铁轴上的大螺帽。这种一刻不停歇的连续劳动,不断地加深着我与金属机械的冷漠距离。特大号扳钳,是整个青春历程中的重要部分,它一边消耗着我有限的身体能量与有限的精力,一边塑造了我的身体力量与意志。同时,它使我加深了对车间的冷漠程度,几乎成为一个只为了更快更好地完成生产定额,不会因产品质量被扣掉工资奖金的唯目的论者。
《中国青年》潘晓来信所掀起的人生大讨论历时八个月时间,这八个月中,有部分青工每期必看《中国青年》杂志,其中有一个青工调走了,开始了另一种完全不同于工厂劳动的全新生活。他有一次来厂里取东西,讲述了自己离开工厂在新单位的新鲜事,这让一些无望离开工厂又无力改变人生状况的青工们的情绪更加沉闷了。后来传出潘晓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人,而是编辑部根据两封读者来信综合出来合成一封信的,潘晓仅仅是一个虚拟的时代青年,这使得曾经因情绪沉浸于潘晓来信的青工们难以接受。青工们从没想到过潘晓是一个虚拟的人,因此感觉到了深深的失落,想不到真实寄托着自己某一种情绪的潘晓居然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但也有青工认为这并不影响情绪的传达,写作是可以用笔名的,属于很正常的一件事,这封信可以看作是两个人合用一个笔名。自这事件之后,一些曾经被潘晓来信影响过情绪的青工们,重又回到了工厂的现实中来。
游标卡尺是一件令人意外的工具。轻巧,精密,稍嫌复杂的度量计算与读取方式,都与形式粗放使用身体力量的螺丝刀及扳钳有着天壤之别。分别能精密到0.05或0.02,以及游标在卡尺上轻微滑动、游移时,丝滑,无声,当然同时也是冷漠的,冷漠是精确的前提。我进厂时这台磨床购进才三个月,与我调班的磨工叶明亮也早我三个月被调岗来开这同一台磨床的,游标卡尺就是他手中领到的工具,我来之后,俩人共用这把游标卡尺。
其他工具可以乱扔乱放,这把游标卡尺要轻拿轻放,使用时小心动作,叶明亮说。从他那里,我学到了度量工件时游标卡尺刻度的读法。对于卡尺而言,游标是它的关键部件同时也是最诡异的部件,游标的总刻度比对应段的卡尺尺身的标准刻度短一个毫米。那些天我头脑中总是出现这一个毫米,越想越不明白游标卡尺的度量原理,越不明白就越去想它。交接班时,我问叶明亮,这游标卡尺的刻度读法数学原理是什么?叶明亮吃惊我会提这个问题,你不要故意考我,我只读度量长度,这个你要问去问技术员,不要问我,他有点生气地说。过后,我很懊悔问这个问题。我为什么要探究,这种探究毫无用处,于我,于同台磨床的叶明亮,都毫无用处。
这之后,我也不再探究游标卡尺读法的数学原理,尽管后来看到了一个关于游标卡尺数学原理的简单方程式,我也不去记忆它,弄懂它。这样游标卡尺在我心里一直是一把诡异的度量器具,它的精确使我在度量工件时心情放松,这是我对它的信任,也是对一种器具与自己身体保持距离的一种方法,只有保持距离才能冷漠,才能忍受做那些无限重复的动作,行为。
这段时间里,高考青年中正流行一本《英语九百句》,车间里一个青年车工会常在裤兜里插一本《英语九百句》,一边车削着工件,一边口里温习刚学的英语单词。他也是比我早进厂,在潘晓事件的讨论中,他并不同情潘晓,甚至有点看不起潘晓。他主张人生就靠自己打拼出来,而他做事也因此比别的青工更有想法与主张。哪怕做事虚假,也要改变自己的人生,他说。看我俯身用游标卡尺度量着刚磨削完成的工件,说,你想一直用游标卡尺在这座工厂里量下去吗?又从裤兜里抽出绿封面的《英语九百句》,拍了拍它,说,与我一起学英语考大学吧,这里的每句英语其实远远不止一句,而是许多句,无数句,你要是读过去了,学英语的速度就会不可想象地快。这是工厂里第一个把游标卡尺当作工厂象征又想很快跳出工厂的青工。我后来真的去书店买了一本《英语九百句》,但是我只学了一个月,就放弃了。我的英语基础太差,它对我来说太难了,即使有这么好的自学教材,我也进行不下去。那本《英语九百句》因此被我弃置在角落。仍然是每天心情放松地俯身用游标卡尺度量刚完成的工件。
六月份,游标卡尺传递到了另一个女工手中,她是厂里请来的磨床师傅,带我们攻克质量关。她只是看了看游标卡尺就把它放到一旁。接着使用的是千分卡尺。游标卡尺最高精度只有0.02,而千分卡尺最高精度是0.01,比游标卡尺提高一倍。女性与度量工具,心细如发与高精度,是生产质量的保证。从此以后的两年时间里,能用千分卡尺的时候必用千分卡尺。游标卡尺也就此弃置一旁,用到极少,当然,度量工件内径时千分卡尺是无法度量的,这时必须用到游标卡尺。在这些日子,我的原本被特大号扳钳与磨床磨削的无限重复动作反复促成的冷漠状态,突然有所改变,近距离女性气息带来了内心波澜。一个月后,教技术的女工被召回了原厂,此后再未见过她。
虽然游标卡尺基本不用了,但是在造型与视觉上我仍然更倾向于游标卡尺,在基本上不再使用游标卡尺后,我渐渐地消除了对游标卡尺的冷漠状态,在两种度量工具的对比中,游标卡尺的直线、结构美感及工具材质,包括游标滑动的方式与手感,都是无与伦比的,整座工厂里所有的工具都无法与之比拟。
台虎钳不是金工车间的工具,它属于钳工车间,是钳工工作台上的专用工具。金工车间与钳工车间共用一个厂房。我上班时要用到台虎钳,用它固定汽车活塞环夹筒底端,再用特大号扳钳扳紧顶端的大螺帽以压实叠放成筒状的活塞环。
台虎钳是车间里最直接也是咬合固定最有力量的工具。它被固定在一张很长也很宽同时又很沉重的钳工桌上。台虎钳与板牙、钣金锤、锉刀、錾子、工具钳、钢锯等系列工具的组合使用是钳工的看家本领,因此台虎钳是钳工的灵魂基座,他们有许多做工都在台虎钳上完成。
与我同年进厂的新杰先是被分配到铸钢车间当炉工,上班时间经过铸钢车间时,我常常看到他穿着白色石棉服,戴着防护面罩与大手套,手持长探杆,时不时地捅着炽热的炼钢炉口,剔除炉渣,让沸腾炽热的钢水顺畅地流出。但他极其厌倦炉工的工作,做梦都想当一个钳工。一次下了班在食堂一起吃饭,他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一大碗饭后,说,钳工的活可复杂了,钳工工作才是最能体现我价值的岗位,做一个优秀的八级钳工是我一直以来的最大梦想,也是一生的理想。他说这话时很虔诚,眼睛放光,仿佛做一个钳工是他一种至高无上的信仰。他说自己从小就想当一个有志向有价值的人,现在真正能实现自己价值的地方就是钳工岗位。我能理解他的钳工梦。我也由此想到自己的少年时代一直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当一个机械结构工程师。因此我能理解他的理想与渴望,我的理想自进厂后再也不复存在,早已灰飞烟灭。而他虽然还没当上钳工,但毕竟已经在厂里了,离自己的梦想并不遥远。只要努力,定会实现,这是他的原话。他的梦想,他的信心,促使他去努力,去实现。
在进厂后的第二年夏天,他真的调岗到了钳工车间,如愿以偿地当了一个钳工。那天他分配到了一台台虎钳,这台虎钳就是我一直在用的這一台。这样一来,我俩的关系更加密切了。我常看他在台虎钳上进行各种制作,他的师傅是七级钳工,已是厂里级别最高的钳工了。他对制作及钳工工具的各种使用过程非常着迷,仿佛因这段时间里的工作唤醒了一直沉睡于身体深处的灵魂。他会为一个小东西的制作,倾注全部热情与精力,反复打磨修正,直至自己最满意为止。每当完成一个稍复杂的任务,就要到厂门口小卖部打回散装的劣质白酒,再买些兰花豆、饼干,回到宿舍叫了我一起喝酒。在喝酒过程中,他不断地向我描摹对该件器物钳工制作过程中的各种体会,描述器件的质材、结构,各种增减、契合的快感,用最极端的词汇赞美自己的工作。
因为共用一台台虎钳,又能做一个倾听他对钳工工作夸大叙述的忠实听众,因此俩人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工友。
有一次,他说,我看你对磨工工作完全没有热情,虽然也很投入,但是我从没看到你的情感与热情,这我很不理解。你不喜欢为什么不努力换一个工种换一个岗位呢?我说,我少年时代一直想当一个机械结构工程师,研究机械复杂的构造与传动,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厌倦了。他说,太不思进取了。我的厌倦、冷漠令他十分失望。我知道我与他是有大反差的,他也知道他与我的大反差。虽然反差很大,但我俩仍然常常在一起喝着劣质酒,彻底放开地谈论着厂里的各种事与人。与他喝酒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大口喝酒,刺激,麻醉,互相作为自己的青春情绪出口,互相倾诉自己的烦恼与快乐。中学时代幼稚的机械结构工程师的理想,早已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车间的疲惫劳动,耗去的是白天的青春与体力。夜晚又常常使身体苏醒过来。有时,同宿舍的青工,一早醒来,说,唉,又是一股青草味。青草味即青春梦遗的体液气息。他这一天,被深夜梦遗的余绪打乱了节奏,上白班时出了次品,坏情绪导致他突然在厂门口骂人寻衅。被骂得最多的是厂长与车间主任,因为他常常因定额未做满或产品的次品率高被扣奖金或工资。
并排两台铣床所在的位置与磨床相邻,但是铣床属于钳工车间,除铣床外,其余的车床磨床都属于金工车间。铣床所用到的工具有各种铣刀,柱形铣刀,面铣刀,T铣刀,立铣刀,锯形铣刀。我对铣床及铣刀都很陌生,但是近在咫尺的铣床影响着我。铣床是很有结构感的一种机床,它的形态比车床与磨床都更具结构美感,竖结构与横结构交叠,它的工作台面也比磨床的工作台面高出许多。铣床的外形有一种特别的机械氛围,这种特别的氛围影响着我。
开立式铣床的是两位女青工。她俩独往独来,一到车间即开始工作,工作完毕即骑车回家,基本不与本车间男青工说话交谈。
我常注意到她们手持铣刀装在铣刀轴上的动作过程。
呈螺旋形的铣刀刀片、女性纤细舒展的手指、装铣刀用的扭力扳手,当它们居于铣床工作台上方,成为一组极短暂的女性与机械组合,这种图景感动了四米开外作为旁观者的我。她们对我始终冷漠,她们的许多行为都表达出了一种中性立场,工作的,劳动的,切削中的。
每当我在磨床上装上工件调整好自动磨削进度开始工作时,我会有一二分钟的空余时间,在这难得的一二分钟里,如果相邻的铣床在加工工件,我就会仔细观察她们的工作状态。通过细油管的冷却液直接持续不断地注在铣刀与工件的切削工作面上,不停旋转的铣刀切削出闪亮的薄铁花不断地撒落在工作台上,而此时在旁边站着的她们是悠闲的,轻松的。悠闲与轻松赋予了她们以迷人的气质,一反平时中性的性别状态。她们蓝工装的胸部位置上印有红色的“安全生产”四个字,这四个字在此刻照亮着整个车间。台灯,飞转着的铣刀,冷却液的迷雾,被切削的工件,不断飞出的薄铁花,青年女性,共同构成了一个特别工作状态的结构体。同时,工作台的灯光映照着她们的脸,她们的脸不仅是安静的,也是冷漠的,越是冷漠,其光照下的眉骨、鼻线、唇线、耳廓,越是显得明朗、安宁,与所面对的金属构件既是一种背离与对比,同时又是一体的。
在坚硬、凌乱、肮脏、嘈杂、机器轰鸣的车间,面目同样肮脏模糊的男性是车间里的幽灵部分,焦虑、坏脾气,压抑的青春,疲惫而游离。每当我当班期间,一直处于这样的状态之中。无限重复的动作,包括磨床工作部的往返运动,精确进度,始终如一的磨削声,都使我几乎被完全机械化。而我观察到了铣床女工性别光芒的一面,越是冷漠,这光芒越是明亮。好的女工不管她们自己是怎样的一种状态,从来都是车间里的性别精灵,总是会照亮幽暗嘈杂的金工车间。
那些日子,厂里好些男女青工都谈起了恋爱。他们时不时出双入对,互相感染着青春的快乐,工作热情高涨,由此享受超额奖金与相爱带来的甜美爱情。这几对恋爱着的青工影响着厂里的整个青工情绪,这段时间,青工们的精神面貌不再那么黯淡,能从中看到希望的一面。恋爱中的青工的言谈,笑容,都令人感到特别的好,令人感到这是青年及青春应有的样子。但是我没有看到相邻铣床铣工的她们与厂里的谁谈恋爱。她俩始终平平静静地上班下班。上班时一丝不苟地工作,下班时骑着自行车径直离厂回家。过了不久,我也搬出了集体宿舍,搬到了一间破旧的房間里单独住宿。单身宿舍正对着河流,无尽流淌的河水让我安静了下来,同时又有着青春的孤独与沉闷。在工厂劳动之余,我用废材料做了一盏台灯,开始了阅读与写作。厂里的业务正越来越好,其他车间都基本两班次就能完成生产任务,而电镀车间则开始三班倒,电镀车间又与我的磨床紧密相关,我也就跟着开始了三班倒。而铣床一直只开白班,到了夜班与下半夜班时间段,已经被两位女工擦拭干净的铣床,包括整个钳工车间都安静而空荡。这是一座工厂真正冷漠的时间段,它虽有炽热沸腾的铸钢车间,但同样的,铸钢车间在这时间段里炉堂也早已冷却。
这一年是1982年,离我进厂已经两年,离《中国青年》潘晓的人生意义大讨论已过去了近一年。这两年,大部分在无限重复的沉闷劳动中过来。而接着的日子仍然是重复这种重复,无限重复的劳动并不令人愉快,除非未来有望离开工厂,结束劳动。好在精力的恢复不成问题,疲惫的身体,一觉之后总能恢复如常,又再次投入新的一天,直至疲惫重新来袭。
【责任编辑黄利萍】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