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想到,聪明如我,在职场的第一天,就注定只是老夏和张美丽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一粒平平无奇的炮灰。
入职是从一场出差开始的,同行人是日后被单位证明最没有战斗力和企图心的冯老师,她脸上的粉永远抹不匀,牙齿在阳光下竟然闪烁出明亮的黄色荧光。我们坐在绿皮火车的硬卧床铺上,太阳光时不时掠过窗户,她抬起头同我说话,我因为对她牙齿的恐惧而不敢正视她的面颊。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病,叫四环素牙。
同样有这种疾病的,是老夏,单位的大管家。
她热情的大手紧紧握着我,满脸堆笑地重复说着:“欢迎!欢迎!欢迎啊!”一声更比一声高。在这三声糖衣炮弹里,我被她打倒了。
张美丽不同,她是我最后见到的人,她没有站起来,没有和我握手,更没有说欢迎,她就是笑了笑,说:
“你好。”
冯老师当面喊她张主任,回过头和我小声说:“是副的。”
后来我知道,冯老师是老夏的人。
入职不久,碰到上海办世博会,学校组织大家一波一波的参观学习,我被分到老夏一组,她偷偷告诉我,这是她和校长董大争取来的。
我们俩显然对排队参观这种事没什么兴趣,每天就是泡在各种特色餐馆里大快朵颐。她是真没兴趣,我就记不得自己的真实状态了,很可能是为了迎合她,同时占点便宜。毕竟七十几块一个的汉堡,三十几块一个的冰淇淋,近百一碗的牛肉面在十来年前不是谁都承受得起的,而她可以,还专门买双份,她说:
“吃,吃,不够再买!”
那天,其他老师已经在沙特馆前排了五个小时的队,依旧没有看到大门的样子,而我和老夏已经吃了两份安哥拉牛排和记不得几份烤虾。她放下刀叉,心满意足又颇为神秘地问我:
“你看我这T恤要多少钱。”
这实在是个棘手的问题,主要是我搞不清她的意图。
“两千多一点,真丝的,手洗都得小心。”她显然并不需要我的答案。
探明意图后,我连忙说:“这么贵啊。”
我突出了“这么”两字。事实上,她确实惊到了我,但我的驚讶不是来自这衣服的价格,而是她一个人民教师,她老公一事业单位的三把手,是怎么做到一件夏装T恤就舍得花两千多一点的。
但自此我知道,跟着她有肉吃。持续地吃。
她喜欢在冰淇淋上加白糖,所以随身带一个糖罐,记得在游园的最后一天傍晚,就着略带告别意味的夕阳,在吃下两大份草莓白糖冰淇淋后,她的四环素牙在余晖下甚是深沉,她并不刻意地说起:
“张美丽说梁老师比你好。”
这是老夏在我身上下的一剂猛药。
梁老师是和我一同进校的年轻教师,原本只有一个特招名额,但奇怪的是,学校突然增加了一个名额,还特地要给她。这就很值得玩味了。所以,我瞬间对张美丽厌恶起来,我料定,她们之间有勾结。
初入职场的年轻人最怕两件事,一是被孤立,再就是怕被同期的同事比下去,老夏这句话一石二鸟,很有水平。更重要的是,我心里认定了前辈的好,自然愿意冲锋陷阵。
其实,这根本就无关勾结,张美丽心里的原则很直观,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很显然,老夏率先出手,她选择了拉拢我,所以张美丽就对梁老师产生了好感。
老夏和张美丽并不是生来的敌人,她们也曾有过蜜月期。那时候,两人都是三十几岁的年纪,都有一个儿子,都从“下面”调到省直机关,都多少有些心虚,所以需要抱团。
老夏属于万事有人扶的类型,母亲是省里机关的领导,父亲有战功,是一家国企的管理层。她如果不是走了体育生的路,又没有走出来,而是踏踏实实读书考试,估计早就是某机关中层的段位了。老夏当职业运动员的理想破灭后,就在父亲的单位默默耕耘,似乎并没有相应编制。之后,她母亲病逝,大领导问她家里有什么困难时,她父亲很坦荡,说国家政策好,没什么困难,就是小女儿的工作是他和死去爱人的心头病。于是老夏成功调入了之前母亲所在机关分管的学校,担任有正式编制的打字员。
张美丽的身份则多了一份英姿飒爽,她是女警出身,在一个偏远地级市当户籍警多年,貌似是丈夫调到了省里的职能部门的重要岗位,她便一并调了过来,做行政工作。她显然并不喜欢“户籍”两字,在我们之后同一个办公室的几年时间里,她告诉过我关于很多她的从警往事,唯独从未提起她是给人办户口的。
我知道她化装潜伏毒窝的惊险旧闻。据她描述,她当时穿了一件暗色旗袍,手拎一只小包,到毒贩聚集的茶楼察看对方的动向。当时似乎已经有毒贩怀疑了她的身份,但她来不及慌张,她紧紧握着小包,小包里有一把小手枪,万一有危险,她决定立即击发。所幸最后她及时传递出了消息,包围了茶楼的缉毒警一把将犯罪团伙一网打尽。
我不记得是唐老师还是我把这个故事讲给老夏听的,唐老师是老夏在体校时候的同学,算是发小。在学校招聘临时班主任的时候,老夏把唐老师搞了过来,安插到我和张美丽的办公室,作为她稳固势力的眼线。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错综复杂,有机会再续。但得先定个调,唐老师是个好人,不搞事。说回老夏听到这个故事的反应,她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她说:
“张美丽就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其实没法判断这个故事的真伪,但由于几处明晃晃的逻辑硬伤,我也大体是把它当故事听的。但我依然愿意相信,其中多少有真实的成分,毕竟张美丽身上确实有一股子傻愣的侠义气,这和我很像,也让我能理解她当初和老夏决裂的缘由。
当时这两个从事非核心业务的关系户被安排在同一间办公室,面对那些给干部们上课,自命不凡的专业课老师,她们多少有些底气不足。很是抱团取暖了一阵。
事情的节点出现在一次领导岗位的竞选上。那时,学校空出来一个服务类的行政领导岗,让符合条件的人公平竞争。专业老师历来看不上干服务工作,都哑了声,最符合条件的,就只有老夏和张美丽。张美丽蠢蠢欲动,她问老夏:
“你竞不竞选。”
老夏大手一挥,露出她热情而真诚的四环素牙后,说:“我就不参加了,没那实力。”
结果可想而知,张美丽被自己的好傻好单纯整蒙了。原本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符合条件,只要走个过场,就等着当领导了。结果老夏拿出了她长篇累牍,情真意切的竞选稿,当场把大伙儿撩拨倒了。她有没有提前给大家吃肉我不知道,但她从第二天开始,就是公示对象了。
张美丽,一个毒贩都不服的人,能服老夏?!绝没可能,所以,从那时候起,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就开始了。最具体的表现,就是两人迅速站队了当时学校的不同阵营,平日里互不退让,大有决一死战的架势。
虽然若干年后,老夏战队的带头大哥董大升任学校校长,张美丽战队算是落了下风,一些老将更是选择了提前退休,但她本人并不是没有任何胜绩。她成功和一位分管学校的领导建立了浓厚的老乡情谊,那位分管领导在一次工作餐上无意的一句夸奖,最终帮助张美丽当上了冯老师嘴里那个带副的主任。在我进校的那一年,她算是只落后老夏半级,场面并不难看。
我是怎么知道的这些内情,大部分还是要感谢唐老师的分享。唐老师是我辞职后,唯一还联系的人,她是好人。也可能是因为只是临时工作,她多少比我们这些所谓的编制内的人都要通透和想得开。不能想象,如果没有她,我和张美丽的办公室气氛会是如何的诡异,不能想象,我们三人竟也有真心开心过的一段时间。就是在那段时间,唐老师知道了很多老夏未曾讲起过的张美丽与她的恩怨情仇。
事情的节点出现在又一次领导岗位调整上。作为上一届赢家,董大拥有了坐山观虎斗的新视角,他以一个上位者的坦然心态,俯视着老夏与张美丽的战争。如同历史上每一个希望天下太平的皇帝,妄想用自己的高超手腕,牵制两个女人的野心。
在一次毫无征兆的全体会议上,张美丽副主任前面的“副”终于被摘掉了。她终于和老夏平起平坐,无论这个平起平坐让她牵肠挂肚了多少年,愤恨了多少年,我相信在那一刻,她还是会有哪怕是瞬间的满足吧。
相应的,老夏的内心失衡了。
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她开始给我讲张美麗的陈年绯闻,带着一种站在道德制高点的神态。我们相聚在学校附近一家吃虾的干锅店,先是吃虾,然后涮菜,热火朝天,意犹未尽。我得承认,我曾享受过那些个时刻,又能蹭饭又能听八卦,只要奉献出或惊讶,或鄙夷的神情,外加几句明显不屑的评价,如果能做到刻薄尖酸是更好。搞不好老夏一高兴,我还能吃上她拿手的白糖冰淇淋。
我当时的姿态就是这样廉价。而更廉价的,是我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盘算。我以为只要紧跟老夏的步伐,就可以像跟着吃肉那样直接和实在的得到庇护和提携,但我忘记了,肉容易吃,赏识和提携,却是价值连城,甚至虚幻的。能迅猛的将两者毫无违和的联系在一起,足见我的愚蠢和愚蠢。
于是,我知道了张美丽的老公不是亲老公,是半路夫妻。她自鸣得意的一女一儿中的女儿不是亲女儿,是非亲老公带来的,她则带了和亲老公的儿子。就这样,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地组成了一个再婚家庭。老夏对“其乐融融”四个字当然是持讽刺态度的,但我不完全是,除了佩服张美丽有底气把那声女儿叫得那么动听外,我对她后半生的幸福状态,并不过多怀疑。
从唐老师那里我知道,她在接到外省工作的“女儿”的电话,说想吃辣子鸡的时候,一大早去菜场买新鲜的鸡仔,上午烧好后,坐高铁给女儿千里送鸡吃。我看到她手机的视频里,是非亲老公在家拉二胡,她在一旁伴舞,两个加起来刚好100岁的人,咯咯咯地笑作一团。我也在看到她儿子无敌帅气的面孔,在一大群留学生中间,气场大开后,发出了没能控制住的花痴称赞。我知道,她内心有骄傲,觉得自己的人生扳回了大半,并没有输。
说起来,得解释一下,张美丽是她的绰号,这足见她是个美人儿。长相这个事,五十岁的不一定比二十岁的不爱美,但相应的,人们对五十岁的美貌关注肯定在减弱。所以一开始,我并没有觉得张美丽的美貌对姿色平平的老夏有过怎样的心理阴影。直到老夏告诉我:
“这个女人啊,年轻的时候会来事。刚离婚那阵儿,带着儿子住在学校宿舍。有一天,好家伙,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来学校搞事,咚咚咚地砸门,叫张美丽出来,说老子为了你离婚,你必须今天和我去领证。”
“后来呢。”
“嗯,……哪有什么后来,伤风败俗,丢人现眼。”老夏答非所问的回答,让我听出了满满的醋意,是一种女人吃女人的醋。
这是最不能上台面的竞争手段,企图用捕风捉影的桃色新闻混淆视听,公私不分,是非不明。可偏偏这种手段屡试不爽,毕竟围观一个堕落的女人,带来的快感甚至大于制裁一个真正的恶人。
好在,唐老师从张美丽处听来了一个不一样的版本。据唐老师说,当时张美丽带着儿子住在学校宿舍,条件很苦。她参加了一个业余学习班,班主任得知她的情况,就要给她做媒,对象就是现在的“非亲老公”老方。而当时在培训班有个男同学暗恋她,一直纠缠她,让她苦不堪言。那时候男同学得知她在和老方交往,就来砸门,她抱着儿子躲在屋内,泪流满面,她觉得对不起儿子,她在心里发誓,再也不找对象了,就和儿子相依为命。
老方不善言辞,看张美丽没了动静,他也不恼,来宿舍楼下找过她一回,请她们母子吃了一顿饭。老方再次来的时候,带来了一双耐克球鞋,儿子一上脚,码数刚刚好。张美丽后来是这样和唐老师说的:
“首先,老方他买的是耐克,是好东西,说明他看我儿子重。其次,他细心,他就和我儿子吃了一顿饭,就知道他脚多大。最后,他是给我儿子买而不是给我买,说明他知道我俩能不能成,就看我儿子的态度了,说明他脑子也不赖。所以,就他了。”
唐老师问张美丽当时条件那么艰苦,还去学习,是不是就为了处个对象。据说张美丽发出了老夏般开怀地大笑,不置可否。
许是张美丽料到去掉“副”字是她政治生命的顶峰,所以在那以后,她似乎接受了现状,对于我这种“站夏队”的小后生,也宽容了很多。
那年年关,学校放假前例行聚餐,她邀请我坐她的小车前往。吃饭举杯的时候,大家相互说客套话,我向她敬酒,说:
“张主任,谢谢你的车。”
就那一秒钟不到的时间,所有人都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神情,张美丽则笑笑说:
“就谢谢车,不谢谢我啊?”
她的爽快让我无地自容,为什么我的下意识这样的心胸狭窄。
老夏则在春季开学后,因为急于和张美丽拉开距离,急于攻心,做出了一件在大伙看来,足以让她洋洋得意的职业生涯蒙上一层幽默感的事。
學校分到了一个香饽饽的项目,得有一个牵头人,在所有符合条件的人中,老夏是,张美丽是,我竟然也是,还有那个在各方面都欠火候,唯独有一脸白肉的程老师。一共11人。
我一直不知道老夏除了带我吃肉外,居然和程老师也大有志同道合的忘年友情。关系的败露就是在竞选的当天中午。
老夏在午饭前收到消息,竞选的方式非常简单,人事处会将每个候选人的基本情况通过PPT展示一遍,然后就只在候选人内部进行无记名投票,每个候选人在投票单上最多可勾选两个名额,允许毛遂自荐。
午饭的时候,老夏和我坐在一起,她看着我的神色颇为豁达,吃下一大口茄子拌饭后说:
“哎,我想好了,下午的事啊,机会还是给你们年轻人吧,我打算选你。”
我对她的决定很是意外,我很想说:
“不不不,我哪行,关键时候还是得你们老将上。”
但话没说出口,唐老师就拿着饭盒坐到了我们身旁,我只能用吃饭掩盖内心的感动。老夏显然从我不经世事的脸上看出了我的内心活动,她朝我努努嘴,那意思是,咱俩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午休的时候,我上二楼洗手间,路过老夏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当面说一些感谢或者是识相的话给她听。于是我伸手打算敲门,几乎是同时,程老师憨直的笑声和话语透过门板传了出来,他说:
“我哪行我哪行,这事还是得你们领导上。”
事情的幽默不在于她打算同时扶持两位年轻人,也不在于她在竞选中最终胜出。而在于,她是全票胜出,整整11票。我和程老师会投给她不奇怪,毕竟是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人,我们大体会给予相应回报。关键点在于,满票本身意味着,不仅宣称要放弃的她给本人投了票,而且一直以来的死对头张美丽也给她投了票。
结果一出,所有人都热烈鼓掌,只有她自己,脸色瞬间煞白,这是入职四年来,我第一次清晰地看出她真实的心理活动。
这是一次巨大的洋相。老夏千算万算,算准了结果,却将千疮百孔的真身裸露了出来。
人生真是一袭华美的袍子。
那天最忙的是张美丽,下班时间还没到,她就在我的掩护下,去学校附近的菜市场买了一只鸡、一斤虾、一条鱼,以及七七八八的小菜,她说晚上准女婿跟女儿回来,她要做满一桌。她说老方的妈又在乱发脾气了,老太太非要把小保姆辞了,说要跟她住。她还说儿子再过一个月就要回国来,参加一个什么打游戏比赛,她虽然觉得打游戏是不务正业,但还是打算买一身新衣服拉着老方去上海给儿子加油。她说了很多,唯独没有说一句老夏。
老夏好也好,不好也好,胜利也好,失败也好,或哭或笑,或得意或失落,仿佛都和她张美丽不再有任何关系。
再过一年,我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完成了从省直事业单位辞职的爽举。老夏没有请我吃肉送别,已经不在一个办公室的张美丽也没有多说一句。大家都笑着道别,挥没挥手我记不得了,回头想想,走的时候比来的时候,多了一份真。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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