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举纯属偶然。你们知道,当我站在窗前漫无目的地找寻时,我并未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我曾无比天真地认为:我需要的,仅仅是用相机,摄下我所要的形象。至于具体的细节,及至最后呈现前的过程,于我都毫无意义。
——题记
说到照片前,我想先谈谈我自己。
母亲去世后,家里只留我独自生活。我把自己的空余活动地,限制在这八十五平方米。三十二岁的我,不喜欢做年轻人常做的事情:滑雪、唱歌、跳舞等,我也不喜欢滥交女友。大学时我曾谈过恋爱,可她受不了我对书的热爱、对幻想的迷恋以及对庸俗的抗拒,没等我找到工作便摔门而去。她摔门的动作让我暗自庆幸,我终于摆脱了另一种庸俗——对爱情的渴望。说到底,“爱情”是个不切实的字眼,类似于口红和烟熏妆。
所谓口红,即是一擦便失的东西。生产商费尽心思,力使其保留最久的时效,但这一行为却和他们的盈利原则相违背;而烟熏妆呢,很多女孩借助眉笔、眼影、胭脂,营造梦幻效果,却让见到的人分不清白天黑夜热切悲哀。它们存在的价值,于我,基本等同荒诞的爱情。
空闲时,我喜欢拍照、看碟和读书。屋里所有的摆设,从我记事起就没变过。电视机、沙发、窗帘不断蒙尘,母亲活着时会定时整理,她死后,我彻底放弃了清扫,反倒觉得,通过尘埃对时间的描摹,能感受到对抗光阴的虚无力量。
我得说说我父亲,可我不知道他是谁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怎样认识了我母亲。其间的转折和爱抚是我最关心的,没有这些,肯定也不会有如今的我。可是,我从未从她的嘴里掏出过真相,她的沉默和顾左右而言他,一直持续到死前。母亲的死很突然,那个阴雨天的清晨,我起床见到她时,她已经躺在床上溘然长逝。她的手垂在床沿,形状如同曾经渴望展翅却折断的梦。
母亲去世后,有用没用的都在原处。偶尔我会进她房间,盯着零零碎碎的遗物站很久。我在她没上锁的木盒内,见过发夹、银耳钉、黄金戒指、病历卡,以及几张不同时段的彩色照,每张照片上都有她的笑容。我不知道她的这些笑容从何而来,她不比我乐观也不比我悲观。年轻时的她,可能真正快乐过。最底下是一张黑白两寸照,照片陈旧,过多的触摸损害了它,以致男人的面孔模糊残缺。我曾借此设想他鼻梁的高度,嘴唇的红润,却永远无法虚构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盛满雾,埋藏着真相。
我不止一次拿出来细看,白天黑夜,即使他的形象早已印刻在我的脑海,我还是不认识他。我不认识的还有这座城市,我从未喜欢过的城市。
我读过的书中,每一张图片都和我所在的这个城市如此不同。我生活其中,无非是习惯,就像我习惯独居,习惯站在窗前远眺。
对面永远是一幅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形状同样的结构。我很难从后窗看到自己想要的形象:一本书、一幅画、一张书桌,大多时候,那里一片宁寂。只有傍晚时分,几个幽暗狭窄的窗口会飘出茫茫的油烟和蒸腾的白气。我站着看,有意无意,什么印象也没留下。
我最爱干的事莫过于拍照。我有一台花了几百块钱买来的二手佳能相机,经常用它来拍别人看去比较奇怪诡异的镜头。我说不清自己出于什么目的,姑且算作爱好,爱好的世界里,我是个正常人。
我曾用钢尺测量过照片上男人和女人接吻时,嘴唇重合的距离;拍下姿势各异的手部特写,拼成一幅“百手图”;还将放大的男性阳具照贴在卧室墙上,用红笔涂描经纬线。说到这,我不得不提到他,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站在我楼下的花坛前,取出他的裆内萎缩物撒尿,甚至来不及再走上二十五米,那里有个免费的、一年四季都喷着廉价香水的公共厕所。他警惕地左右查看一番,迫不及待地将尿液以抛物线洒向树丛,完毕之后,舒心地长叹一口气。他为我的照片,作出了惊人的贡献。从他那里,我拍到了他左脸窥看时的表情,他的手放在阳具上,脸部肌肉抽动的痉挛状以连拍的形式储存在了我的相机卡里。总之,作为摄影照经典中的经典,它们在我的相册里再也没有消失过。
两周前的晚上,我既无聊又孤单,记忆中少有这样的日子。我恨不得女友重回我懷抱,哪怕忍受她的讥讽和蔑视;或者任谁来敲门,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欢快接待。我发现,我迫切需要谈话,需要喧闹的氛围。我不怎么想母亲,如果她活着,我会选择出门。
可事实是,她已经不在。她的不在,本应是我外出的最好借口,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而只是一遍遍地在屋内走动。我从客厅到卧室,再从卧室到卫生间,从卫生间的镜子里仔细端详自己的脸。我看到头顶的碎发软塌塌泛着油光,额前的短发上翘着。我用手拨弄碎发,又沾水压了压,最后抚摸了下没有表情的僵硬脸颊离开。
这样不知走了多少圈,直到看见茶几上的相机。我迟疑了几秒钟才过去拿起它。我的迟疑不带任何想法,也许是不确定想干什么,也许只是在无聊和拍照间选择了后者。
南窗对面那幢楼,年代久远,墙面碎裂斑驳,也是六层楼,每层两居户。只有楼梯没有电梯,是早期建筑的特色;另一大特色,是楼与楼间过于贴近的距离。对于孤独得借镜头消遣的人来说,着实合适。
当时,对面的楼梯漂浮在暮色中。有人拎着皮包上楼,有人空手急匆匆下楼。六楼顶上是天台,那里有株庞大的绿色植物,长势充分枝叶繁茂,沿墙垂下来,垂到六楼人家的外墙中央,夜晚的光线里呈现浓重的墨绿色。我的卧室对面是浴室,浴室窗户半开,上端吊着个灯泡,有人在洗澡。身影若隐若现。
潜意识里,也可以说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潜意识,是我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个男人,且是个非常有耐心的男人,我甚至确定整个洗澡时间约有半小时之久。当然,我同样也具备这种持久的耐力。
他终于出来了。我可以看到他低下的头。他用毛巾擦着头发,朝我转过身来,几乎在一瞬间,我按下了快门。我不记得自己按了多久,早前设置的连拍模式,恰到好处地为我提供了动态画面。
镜头里,我能看到铁锈的防盗窗钢条,泛着橘色的灯光和呈现模糊颗粒的窗玻璃。窗框间是那个正用毛巾擦拭头发的人,白毛巾翻滚在他手中显得飘忽不定。我将照片放大,慢慢移到身体以外的位置,再一格一格往内移行。很快,毛巾的边角露出来,再是零散的发丝、鼻梁,下巴在黄昏的辰光中失真。再然后,我被猝不及防地击中。我看到了椭圆的轮廓、乳头,及至整个乳房。
此刻,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黄昏所看到的情形。
靠着床,拿着相机的我进行反复的放大缩小。我无法说清:是对她身份转变的疑惑还是对欲念的渴望,总之,我在按钮的转动间度过了艰难的前半夜。我无数次把相片定格在以乳房为中心,无数次在心头唾骂那该死的防盗钢条和窗玻璃,如果不是它们遮挡了我,应该拍到更多。我感觉自己的下体就在这样的反复中逐渐蓬勃。
即使和前女友接触时,我也从未有过这种妄想。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虽然,不正常与正常的界限非常模糊。
欲望上来时,我的脑海中,便只剩下照片里那个女人的形象。可我看不清她的面孔,只能用已经分手的女友代替。我想象女友的脸按在她身上所产生的怪异形象,想象她的乳房和椭圆形的暗影,想象她在我的手底下扭曲的身体抽搐的神情。幻觉中,体内大量白色的黏稠液体,随着我的痉挛喷薄而出……这些充满腥味的体液,令我透支般虚弱……
我对这个女人发生兴趣是在昨天。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两个礼拜。
母亲留给我的书报亭,设在西南面,离家不足千米。人来人往的小区入口,它作为城市的文化性标志一直存在着。早些年的杂志和现在完全是两个概念。当时很多人买《收获》《十月》,但现在这些文学杂志几乎销声匿迹。因为自己喜欢读,不得不额外多订一份。没有生意时,我就坐在角落翻翻杂志。
女人模糊的形象在相机中出现后,我读书的心思日益下降。开始的我不明白,直到注意力涣散的状态时时纠缠着我。
我有一种习惯也可以说是一项本领:我大致能记住每个与我打过交道的人。我还能依据他们的面部表情、动作,分辨出他们可能的性格、职业和价值观。当然,这些人中不乏沉默寡言者。他们站在书报亭前从不说话,眼睛只盯着杂志,看中哪一本就直接甩甩把钱递上来。
我在想,五年时间,如果灵活善交际,我会有很多天南地北的朋友,他们操着各腔各调,行走于大街小巷,带来各种各样或浓或淡、或正或邪、或疏离或市侩的气息。我的客户中有学生、老师、工人、医生、公务员、生意人、自由职业者、家庭主妇、流浪汉。我无须刻意区分,天长日久,藏身于城市各个角落的他们将自然归类。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此刻的我才突然明白,连日来心神不宁的原因竟是——我无从知道她是谁,也无法将她从人群中分离出来。
我看不清她的五官和体形,不知道她做什么工作,有没有结婚,什么时候离家,又在什么时候回家。我不知道她涂什么牌子的口红,是不是喜欢烟熏妆。我对她所有的想象,局限于充满大颗粒的模糊像素。
我设想她应该会喜欢黑色的胸罩和内裤。流行杂志上说,全世界内衣裤的销量,按颜色区分以黑色最多。我想象得到女人穿黑色短裤特别是丁字裤的诱惑。她会将她性感的股沟,以若隐若现的方式展露出来。我甚至还想象自己站在她身后,想要无限度贴近她:柔白的肌肤,放在臀部的纤细手指和赤裸的脚踝。我不敢想象她除掉最后防备的情形。可是我知道,那里一定暗藏玄机。
这个无人光顾的下午,我坐在报亭前玄想。我用左肘撑着玻璃台面,用拇指和中指抵着两侧太阳穴,将大半张脸埋在手掌中。我不知道自己涨红的脸有没有引起路人的注意,也不知道是否有人留意到我的另一只手。我的这只手放在裆部,试图按压住剧烈的起伏。
几分钟后,我做到了。我不露声色地让它疲软下去。
不时出现的尴尬和慌乱,几乎代替了所有之前的生活。
我再也无心读书。那些杂志,曾经丰富我内心多年,现在,它们以急速消逝的方式归隐。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当我想起前女友不屑一顾的表情时,内心深处那丝疑惑,便像扯断的蛛网丝丝缕缕扑腾开来:她猩红的嘴唇,冰凉的手指,异常冷漠的眼神。
当她和我的看法无法达成一致时,她会斜视着,用看陌生人的那种冷淡表情注视我。她的眼球被大团的黑占据,只留少量的白和灰。这些黑白灰,总让我深深陷进去。可是,这种陷入不是沉醉,而是疏离。
清晨醒來,我打定主意去趟步行街。整理书报亭,五点半我准时收摊。这个时段不时有放学下班的人经过。他们会买些幽默漫画、军体世界类的杂志。做完这些生意,我坐上34路公交车到达步行街。步行街上有不少种类的望远镜,我选了架军绿带黑的BRDAKER,拿起来眺望,远处的商铺近在眼前。对目测数据不懂的我来说,拥有比相机更能拉近距离看得更清楚的望远镜已足够满意。
我已经太久没有这样激动,离开店铺很远,我的手还在颤抖。我身体的部分,被难以名状的想象和未知所充溢。
到家后,我做了两周以来最为用心的一顿饭。我将冰箱里的猪肉解冻,煮了碗红烧肉,两个鸡蛋半熟,又倒了半杯米酒。
心满意足又无比畅快地吃完晚饭,我半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让声音回响在角角落落。穿西装的主持人坐在演播室,说着虚情假意的普通话,我则在千篇一律的播报中假寐、迷醉。我相信自己睡得很沉,沉到发出响亮的呼噜声,呼噜声即使在我入睡的那刻还在耳边响起。我的上眼皮终于耷拉下来,与下眼皮合在了一起……
所有这些,差不多发生在四月。之后的每天,我照常坐在书报亭,脑海里翻腾的,却是她模糊的形象。我经常想,我和她最大的错过:是我晚上睡觉时,她正外出;而当她回来时,我却离家上班。我渴望探究的原因,如当初拍下一系列的照片同样荒谬。更为荒谬的是,她的存在,竟是我探知某种不算秘密的秘密的最大动力。
望远镜放在床头。傍晚、深夜、凌晨和清早,从不安中醒来的我,会躲在窗帘缝隙后,从不同的角度和方向窥望。这个倍数深远的望远镜,使我的人生有了崭新的目标。
镜头里,路人行色匆匆的脸上,散布着不可名状的焦虑;小孩童稚的面孔和天真的眼睛,总能吸引我的目光。最让我感兴趣的,当然是那些在铁栅门旁撒尿的人。
不同班次的公交车来来往往,到站又离开。大批的人流等待或下车。被生理急需憋坏了的男人们,用肆无忌惮的目光寻找突破口。熟识这个区域的他们拐过转角,走向这处凹陷的安装着铁栅栏门的消防车道。他们在角落站定,两脚跨在水泥花坛边上,镇静自若的动作,让我想起某位领导的就职仪式:神圣而庄严。
太过无聊时,我曾用这架望远鏡观察过铁栅栏边那株叫不上名字的树。
每到春季,它总会结出大量水绿色的小果。这些果子成串成串像葡萄般在我面前招摇。到了深秋,它们会变成大片的深紫色,直至掉落踩扁清除,最后完全消失。
这是窥视生涯里,比较零散的视点。通过这架望远镜,我还能看到北窗对面的人家。他们不是我刻意窥看的目标,只是偶然发现——这些人的生活永远比我精彩。
这是一群奇怪的男女。观察那么久,我始终没弄清,他们到底是几户人家的组合。经常接近凌晨,还能看到八只手在麻将桌上,手的形状总在变,白胖的手却一直在。它留给我印象深刻的原因,大概是无名指上那枚黄灿灿发亮的戒指。
还有一对男女,经常在深夜吵架。女孩的哭泣声会充斥整个楼道。七月初的凌晨两点多,女孩还在楼下对着不知名的男孩叫嚷哭泣,尖细的哭腔划破沉寂的夜。有个粗嗓男人出来大声叫骂:都几点了,回家关门哭去,让不让人睡觉了。从那以后,女孩和男孩就永久地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
我拍摄和观察到的,无非是行走的路人,窗后的女人,吵架的男女,以及站在花坛边撒尿的男人。我无从判断哪个男人和我之前所拍到的属于同一人,很明显,他们身穿不同的衣服,戴不同边框的眼镜,姿势类似却从不重复。至于吵架的男女,很少出现在镜头里。即使有那么一两次,也只是扔出去的手提包和包里散落一地的物品。
翻看相机,我看到我的取景区无数次局限于卧室对楼和消防通道附近。从南阳台望出去,楼对面的所有后窗始终是我拍摄的重点;我大量的照片,也几乎在这里完成。我把这无数张看似相同却形象各异的图片存档。现在,所有照片在我眼中,从未如此清晰过。它们骄傲却苟延残喘,衰落却又肆无忌惮。
蓝底白字的楼道号、边缘缺损的狭窄水泥梯级和朱红斑驳的木扶手,展露出老旧和过时;不锈钢防盗窗锈迹斑斑不堪重负;纵横交错、或粗或细的水管,以张扬的姿态,蛮横地穿过墙体,所谓的墙便有了众多丑陋的入口。仅仅这样还不够。粗细不等的水管和电线如此这般挤出水泥通道,通道入口处的四周,重又被覆上粗劣的灰黑色水泥块,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它是被改造过而且是被粗鄙地改造过;那些早年散发银光的钢筋结构,如今剥落衰败,散落的杂物堆在上面,弃之不用丢之可惜。我特意留意女人的后窗,那里除了两根细长从顶上垂落的电线横跨过防盗窗边缘,其他什么都没有。
我总是对这样的细节印象深刻。它们是我生活的润滑剂,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这些,我该如何排解生活?当然,我也在想,是不是愈接近事实的真相,真相便离我愈远?
从没来得及仔细观察的那个傍晚开始,浴室的窗便对我无休止关闭。哪怕借助望远镜,我也只能看到窗玻璃上碎裂的纸贴。它曾经被粘在玻璃内面,为了省去安装窗帘的麻烦。慢慢的,随着时光有意无意地风化,完整的纸贴只剩三分之二。
而我,无从透过此外的三分之一,看到世界的另一面。
四
推翻她不存在的假象,是在七月末的这个黄昏。我发现那扇窗被推开,有双手从里面伸出来,紧接着是脸。从攀着窗棂低头往下看的动作,我确定是她。我还确定,底下只是一条狭窄的过道,过道有一排低矮的自行车库。
她突然抬头,黑短发白外套衬着她的脸。我看到她年轻粉白的脸上鼻梁直挺,嘴唇红润,眼睛大而迷离。我很难从其他人身上,看到这样一种眼神。她眼角上挑,迅速又匆忙地掠过我,似乎瞬间将我的行径看透。
我猛地把望远镜从眼前拿开,身体不由自主地往窗帘后面挪。
等我平静下来再次面对时她已离开。窗没关,窗内黑森森的,只剩浅绿的玻璃淋浴门占着镜头。再后来,窗户被从屋内伸出的手关上,除了看到贴纸覆盖的三分之二窗玻璃,我所能看到的,并不比此刻的叙述多。
晚上,我再一次失眠。我不明白是因为她还是其他。她和我想象中完全不同。难道想象中的她,跟我曾经的女友一模一样?我不知道。如果说我的推想成为一种可笑的印记,不如说被自我的推断重压。我见过她的双乳,无数次尝试触摸她,即使只是通过照片。我的可怜和可悲在于——只能远观而无法靠近。
如今,书报亭在我眼里,似乎有了新的面目,尽管它改不了中规中矩、陈旧古板、狭小局促的形象。从左手边悬挂的小圆镜里,我能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消瘦,双目凹陷却炯炯有神。我留意到手,通常是在清醒或结束发呆的瞬间。它们伸展着十个手指,弯曲呈爪状,试图抓住什么;它们总是不受控制地痉挛抽动,面目可憎,孤独又齐心协力。
后来的大半个月,每天我都通过望远镜找寻她的身影。我想要理清些规律:比如她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家。我甚至多次幻想偶遇她:楼道附近、马路上、书报亭、公交车站。我也曾设想趁着夜色躲在角落等待,前提当然是她尚未回家。那个时段,整个小区将非常宁寂。可我顾虑晚归的汽车,总是开着明亮的车前灯。灯光会将我毫无防备的脸给照个透亮。我的惊慌,随即会造成某种不必要的误解,使持续的等待更加无望。我更害怕楼里进出的住客,他们会用诧异的目光注视我,猜测各种可能性。
我不知道在这些人眼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和所有邻居,都以点头的方式打招呼。我用陌生的目光,捕捉对方同样疏离的眼神。对视一两秒分开,避免任何的寒暄、客套和礼节。我从不带任何人回家,也就意味着:我没有丝毫多余的温情。
种种设想带来的问题是:我不可能一动不动地站着,盯着楼梯口。总有些什么,需要去尝试去改变。无数次挣扎过后,我终于放弃看起来不切实际的幻想。
孤独的长夜,坐在电脑前的我如观影般注视着它们。每张图像展现不同的面孔和细节,在不同的光线中千变万化。我的注意力,经常集中在被不锈钢条遮挡的后窗,它们总是半开半闭。其中几组照片中,竟然出现了她的脸。照片里她直面镜头的眼光淡漠伴有挑衅,也许是注意到了我的拍摄;也许并没有。
这些年,我以为我所犯下的唯一错误,是那天拉开窗帘拿着望远镜窥视。我仿佛看到女人的表情里含有对我的蔑视。我怀疑她发现而且错误地理解了我的动机。这和等待她的初衷有着天壤之别。
我一张张慢慢看过去。我看得到白日光景下,小區水泥道上随风飘荡的塑料袋;看得到驼背的白发男人牵着红衣服小女孩,打伞走在雨中;看得到凌晨四五点空旷黑暗的楼道;也看得到死寂的长夜,细碎的蚊子尸体留在路灯的灯柱上,交叠的身躯和残肢在灯柱表面凝成抹不去的污迹;我甚至看得到,她站在我面前……
她出现的这晚,同所有平常的夜没有分别。我斜躺在黑暗中。睡眠很差,清醒和睡梦反复交替。零点四十五分,我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醒来,抬眼便看到对楼窗户的光亮。我留意床头的闹钟,跌跌撞撞匆忙起身,连拐带跳地冲出去。走之前,我没忘记拐进卫生间,照镜子整理头发。镜中的我神采飞扬。
小区很安静。几辆私家车、自行车和电瓶车散乱地停在绿化带周边,沿着水泥路走,偶尔有碎石块踩在脚下。现在的我,已经不急躁,而且尽量放慢脚步。我不希望到她家前出现意外,让所有前期的准备、观察和期待成空。
绕过随意停放的轿车和低矮的车库建筑,整幢楼就在眼前。
只要不按路灯开关,楼道永远漆黑。黑暗中,我的呼吸和脚步声突兀又刺耳。我努力睁大眼睛去适应。这幢高楼本是最早建造的试验房,此时,它的丑陋已被夜色全然覆盖。甚至按在扶手上落满灰的我的手,也消失了轮廓。
就像前面所见,屋里还亮着灯,隐约的光穿过防盗门上的猫眼泻出来。
我的手插进裤袋又伸出来。伸手的这刻还在犹豫,深夜陌生的拜访意味着什么。然而,我已经走到这一步,走到这一步有多难。那是日日夜夜的等待和煎熬换来的。我从不清楚自己想要获得什么,很多事情,都只有想法没有计划,这次也不例外。我只是固执地认为,只要她能开门,自然而然会有下一步,我也就会清楚最终想要得到什么。
直到抬手时我才发现,一道细细的光在缝隙处浮游。门虚掩着,它在我的手底下呈现陌生的漂浮感。我几乎相信,这道门,是特意为我留的。
克制地将门往里推,屋内传来水流声。她在洗澡,我对自己说。我进去,重又将门虚掩上,穿过玄关来到客厅。细弱的呼吸声从近旁传来,声音稍纵即逝,我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却什么都没听到。浴室的灯亮着,橘色的光挤出门缝流向我。
我束手无策地站了会儿,又走去阳台。马路的空旷将我吸引。外面的光细碎晕眩,我住的那幢楼,永远看不到这样的景象:空荡荡的柏油路,彩色霓虹灯招牌闪烁多姿;四通八达的岔道,迷宫般任意行走却总能回到原点;零散的电瓶车、随意停靠路边的汽车、众多稀疏又规则排列的树木、灯柱和路标,塑造这座睡着般的小城夜景。
等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间应该已经过去几分钟,这几分钟里,水流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它以一如既往的速度滑落。我疑惑它的激情的同时,对浴室间所发生的一切也充满好奇。门虚掩着,我却无比迟疑,迟疑中有种想要立即离开的冲动。
我终于推门。
门推开一些,大片的水汽呈雾状弥散出来。我不敢用劲,以免门后的人因害怕尖叫,可我什么也没听到,除了永不停歇的水流声。我又试着往里推,门打开一半,另一半,显然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也就在这时,轻微的走动声从不远处传来,低低的窸窸窣窣似衣物摩擦。我回转头,远处除了黑暗依旧是黑暗。
拨开雾气,我费力地挤进去。浴室潮湿温暖,弥漫着大量的水汽。我的眼睛开始看到一些东西,一堆模糊的形体,随后是一个人伸展手臂俯卧着,双脚抵着门。没有多想,我立即蹲下身去攀住肩膀,试着扳过身。她身体温热却一动不动。我的左手似乎触摸到了某种液体,带着温暖的潮湿的黏稠。抽出手,我放到眼前细看,突如其来的惊吓让我跌坐在地。我的手上满是鲜血,在虚妄的光芒和闷热的潮气中狰狞失真。我猛地摔下她,趔趄起身,拉开门奋力朝外冲去,脚底黏滑无力,如同踩在沙丘上。顾不了更多,跌跌撞撞中我又摔了几跤,跌倒又爬起,跌倒又爬起……
清醒过来时,我已坐在家中的沙发上。心狂跳着,全身不住地颤抖。那个裸露的身体湿气迷离的房间,似乎提醒我这些只是梦,手上的鲜血却昭示着现实。我起身走去冲洗,从卫生间的柜镜中看到自己青灰的脸。
我知道,从进门的那刻起就应该打电话报警。我发现了她,发现她躺在自己的浴室间。我不知道她活着没有。活着或者已死。我的手握着话筒,听里面传来悠长的嘟声。也就在这一刻,一切才真正清晰起来。我知道,一旦报警,那么,我首先需要面对质询。我一直用相机和望远镜窥视。我已经这样干了很久。我房间里的望远镜,SD卡里的照片,电脑的存档,所有这一切,都是她存在的痕迹。
我又想起客厅那极细微急促的呼吸声。这时我才意识到,当我进入屋内时,正有人没来得及离开。我的进入打断了他(她),也制造了他(她)逃离的机会。
现在,她的房间已满布我的印记。我离开时摔倒留下的血痕,她的浴室门把,屋里地上的脚印。一切。
拖着脚步,我进淋浴房洗澡,想把身上所有关于她的气味都彻底冲洗干净。这是我两年来第一次在淋浴时射精。事实上,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自慰也不懂得快感的意味。当温热的水倾泻下来,眼前出现她淌血的裸体,我却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站在莲蓬头前,我任凭自己的下体在多次的冲动中暴涨,我看见白色的黏液从我体内呈蓬勃的姿态喷涌而出。它们射向淡蓝色的瓷砖留下斑驳的图案。我的头抵在瓷砖上,任水洒落我全身。我接受着水流自上而下汹涌的激情,它和我的冲动相比毫不逊色。
可是,接下来呢……
我首先要做的,是清理我的鞋子和衣裤,把它们装进黑色塑料袋烧毁。我要用抹布,清洗客厅的地板、沙发座套、钥匙和浴室间。我要赶在天明前,把屋内所有触及过的东西,都用水擦一遍,就像抹去一切的痕迹。我要删除电脑和SD卡上所有关于她的照片,包括任何有关后窗的景象,我要让她,从我的记忆全部消失。不对,我还得清理这幢楼的楼道,石级上我的鞋印,带着残留的水迹和血痕?
这些都不重要。我意识到,最最重要的是:我需要立即回到那幢楼走上楼梯走进她的家,去彻底抹去我留下的……
当我捧着头思考这些时,滞重的感觉弥漫我的全身。倾泻后的疲惫,以不可名状的速度袭来。我倒在沙发上,大脑一片混沌。我做起了梦,永远都离不开的梦。
梦里的我,回到学生时代。我出现在教室门口,举目都是坐在课桌前的同学,他们脸畸变得厉害,眼里满是讥笑。我看不清每个人到底是谁,也分不清他们的五官;我又看见自己站在墙角面壁,那里有很多死蚊子,蚊子凝固的血结成眼屎大小的团块留在脏兮兮的墙面上,身后是几十道目光齐刷刷盯着我。我回头去看,只见他们没有了鼻子和嘴巴,只有眼睛留在脸庞中央,眼珠乌黑没有眼白;我还见到了父亲和母亲。梦里的父亲,面孔突然清晰起来,眼神深邃忧伤。它们投射到我的瞳仁,慈爱又放肆。我看到他拥着母亲躺在浴室的地上,那里满是水汽。他们就在我面前做爱。我看不清动作,只听到粗重的呼吸和肆意的呻吟……
当我醒来时,天空正以无法控制的速度现出晨光。靠垫被打湿了。梦里的一切都只是幻象。疲累的我拉开窗帘,让白昼的光肆无忌惮地照进来。
我知道,接下来,女孩的某个熟人或好奇的邻居会发现门开着。TA们进去,会发现躺在浴室满身鲜血裸露死去的她。尸体旁,无数凌乱的脚印相互踩踏。警察会即刻立案,将很多人带去问话。他们会提取指纹,测量鞋印的大小推算尺码。很快,他们会找到我。
我想起前女友。她的声音总是尖利又武断,带着独特的属于她的不屑和固执。她寒冷绝情的目光投向我,投向我内心深处极度的恐惧。
如果我报警,我将被立即列入调查名单,成为首位嫌疑人,到时,将有无数条罪证指向我。如果我尽早逃亡呢?最终,我将在哪里度过我的余生……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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