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还未过去
一
圣经学校封顶那天,天气闷热,卫英士站在学校的空地上,仰着头对着屋顶的工人们叫喊着,脑门的汗不断冒出来,像汩汩涌出的泉水,干手帕被他擦得汗渍淋淋。此刻,他穿着白色的牧师服,敞开了上衣的扣子,情形有点狼狈。他预感会发生什么事,又拿捏不准,心情不禁烦躁起来。
“电报,电报——牧师,您的电报。”张老师拿着一份电报匆匆赶来。
这份来自美国领事馆的电报。卫英士心里突然踏实起来,原来都是这个惹的祸。
“鉴于中国国内形势,各教会神职人员请立即撤退到沿海港口城市,随时准备回国。望遵照执行。”
电报上明明白白写着相同的字句。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天边密云涌动,一年一度的台风季又要来了。卫英士怅然地望着刚刚封顶的圣经学校,长长地叹了口气。
二
“这是主的旨意,我们还是撤离吧。”夫人藤娜劝告卫英士。在教会宿舍昏暗的灯光下,窗外一片漆黑,只听到不远处汀江水哗哗的声音。她十分清楚丈夫此时的抉择,这次离开南方小城上杭,就意味着永远不会回来了。他一手创办的事业,就此放弃,甚至可能在战火中毁于一旦。
“我还想等等,夫人。十五年了,什么场面我们没有见过,无非是军阀混战,南方的来了,北方的走了,然后又是北方的来了,南方的走了。现在国民政府的北伐取得胜利,形势应该会好起来。”卫英士牧师显得沉稳一些,但听得出,他更多的是犹豫和不舍。
其实卫英士的底气也不是那么足,自从上一拨李将军被赶跑之后,新来的邱团长从来就没有对他客气过,不仅军礼懒得敬了,连“您”都省略了,直接称“你”或者直呼其名。他已经保持了很大的克制,但仍然接二连三受到侵扰。据说邱团长原来就是土匪出身,投靠了闽南军阀,封了个城防独立团团长,获得了一批枪支弹药,大摇大摆地从浮桥门进来。懦弱的李将军见势不妙,转身就从北门撤离了。邱团长进了城,手就伸到了教会里,任由手下的官兵们骚扰,连教堂的挂钟也被抬进了团长办公室。
“万一有情况,我们从上杭到汕头港口也只要三四天,我想我们来得及,亲爱的。”说实话,卫英士自己都不相信刚刚从嘴里说出的话。
“但愿如此吧,上帝保佑!”藤娜望着消瘦的丈夫,轻声道。
十五年前,美国牧师卫英士在广东潮汕地区传教士的带领下,一家三口随着韩江、汀江逆流而上,在汀江边的小城上杭上岸,开始了他在南中国客家地区的传教布道生涯。十五年间,除了回美国述职的一年外,其余时间都在客家山区进行他的“伟大事业”。在这里,他种下了第一棵苦楝树,建起第一座教堂,开办第一所圣经学校和圣经女子学校,升起第一面红十字会旗帜……在他看来,上杭就是他的家,和他出生的内布拉斯卡州一样,都是主赐予他的生命中的圣地。随着两个孩子在上杭出生,还有收养的一个男孩,家里已经有六口人了。工作之余,他最喜欢带着孩子们来到美丽的汀江边堆沙丘、玩石子,一家人其乐融融。“洋牧师——”他经常遇到中国人这样叫他,他总会开心地笑起来,双手合十,向他们致意。从洋鬼子到洋鬼子牧师到洋牧师,每一个称呼改变的背后都意味着一次进步,一次亲近,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融入这里了。但仅仅是开始,越来越多的信息表明,他这样的洋牧师在官兵和政府层面越来越不受欢迎。
“看天吃饭吧——”洋牧师长叹一声,这语气完全就是当地人一样。
“亲爱的,我相信你。我们同进退。我们,还有我们一家人。”藤娜挽住了丈夫的臂膀,依偎在他身上。
三
早在年前的时候,又传出内战的风声,说是南方的国民党内部已经开始分裂。对于第二所圣经学校建还是不建,卫英士颇思量了一番。正在犹豫的时候,城里一位开明绅士竟然送来了两百块大洋,说是他和一帮教友专门为建校集资的。受到鼓舞,卫英士决定在东门买下一块地皮,一开春就打下地基建起来。当地人对他说,春夏季雨水多,不宜建房,南方人一般利用秋冬两季建房。但他认为既然要建就要快点建起来,战火一来就什么也来不及了。
和第一所学校一样,从设计开始到监工都由卫英士亲自完成。当地人从来就没有见过西洋建筑,如果不是他懂得一些建筑知识,那么建起来的教堂和学校就和当地的没什么区别了。这位内布拉斯卡州建筑工人的儿子,从小耳濡目染,没想到来到中国竟无师自通地成了一名建筑设计师。上杭是客家人聚集区,客家建筑讲究方圆对称,不是三进两横式就是围屋或圆土楼。卫英士的房屋全部设计成长方形,前后左右都设计成走廊贯通,廊柱之间形成一道道弧形拱门,屋顶向四面出水,像一把撑开的雨伞。这样的建筑别说当地的师傅看不懂,连砌砖也成了大问题,所以每一步都得看紧。特别是屋顶,传统的民居建筑都是两面出水,即使四面出水中间一定是有天井的。而现在全封闭的屋顶怎样做到四面出水,师傅们无法理解。卫英士无论费尽多少口舌,用尽了当地的形容词,他们还是一头雾水。卫英士只好和他们一起动手,又是木匠又是泥水工,总算把房屋建起来,像是在上杭城开出了一朵奇异的曼陀罗。人们既羡慕又害怕,洋人不仅白皮肤高鼻子,連住的房子都不一样。每天都很多人来看稀奇,看这样的房子怎么能住人。不过,有了第一幢房屋,第二幢就好了。现在建第二所圣经学校,已经培养出一批当地师傅,卫英士的工作自然减轻了许多。
“牧师,这是个多事之秋啊。”教会的张老师提醒洋牧师。
“张,错了,现在是春天,哪来的秋啊。”洋牧师看着一天天垒起的新房,向张老师打趣道。
“哦不,牧师,我是说这是个多事之季。听说,上海、广州等大城市都在清党了,到处是砍砍杀杀风声鹤唳,相信很快会殃及上杭的。”张老师咽了一下口水,“今天,城隍庙的菩萨莫名就倒了下来,像碎了一地……”
“张,你是主的人了,怎么还相信这些呢?”洋牧师显然有些不高兴。如果张老师不是一直跟着他,也许他就发火了。不过,洋牧师不会发火,只会把脸放下来,让别人闭嘴不再说话。
“对不起,牧师。”张老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退了下去。
四
嘉应州康贝尔牧师的到来,彻底打破了洋牧师内心的平静。
张老师说完那些糊涂话后一周,康贝尔牧师竟然从嘉应州坐船过来了。他当然不是向卫英士通风报信的,而是来寻求帮助的。卫英士根本没想到的是,康贝尔牧师竟然向他伸手要钱,要白花花的银元。繁华的嘉应州牧师竟然要向偏僻的小县城牧师筹款,估计这是自有教会以来发生在中国境内的第一次。不过,仔细想来也不算例外。卫英士的工作能力已经在举办客家地区基督教教友大会上,得到充分体现。牧师们都相信,卫英士已经使上杭这个神的荒漠地变成了神的圣地。所以,康贝尔牧师乐观地认为卫英士是有能力完成这件事的。
康贝尔牧师在南门码头下船的时候,卫英士早已得到消息站在码头迎候。他们寒暄着穿过明代厚实的浮桥门,气氛轻松而愉悦。康贝尔打着哈哈,一副久别重逢的样子,一点口风也没透露。他们走进杭小路弯弯绕绕的小巷时,谈话依旧停留在互叙衷情上。但是,敏感的卫英士感觉到康贝尔心里一定有事。既然对方未挑明,他也决定不追究。终于在晚餐过后,在教会宿舍橘黄色的灯光下,他们的话题才转到了康贝尔此次前来的重点。
“约翰,现在只有你我两人,我就直说了。”康贝尔望着卫英士,卫英士感觉这件事非同寻常。卫英士全名为约翰·卫英士,康贝尔习惯称他为约翰,“我决定提前回国,离开中国。”
卫英士吃了一惊,很显然,康贝尔比他早三年来到南中国,在嘉应州有良好的声誉,他自己也非常喜欢这里。
“战争,战争!战火迟早会把我们经营的一切毁掉。你懂吗,约翰?我想我已经完成主交给的使命,是时候离开中国了。”康贝尔显然有些丧气,他的语速急切而强硬。
卫英士有些陌生地看着他,那个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康贝尔牧师不见了,对面的这个人在灯光下显得有些面目狰狞。
“怎么啦?不着急,有话慢慢说。战争?难道不正是贫穷和动荡才使我们来到这里吗。现在的战争难道和以前有不同吗?我不明白。”卫英士显然对这些准备不足,头脑一片发懵。
康贝尔感觉自己有些失态,于是详细向卫英士讲解了当前局势。军阀混战,许多教堂和基督教的财产被毁,许多人被迫离开传教地,甚至已经离开中国了。他说,上级理事会正在讨论是否全面召回在中国境内的传教士,让大家在更大的战争爆发之前安全撤离。
“嘉应州的教会已经岌岌可危,国民政府的默许助长了暴民的气焰。我已准备将教堂交给当地的牧师,带着家人尽快返回美国。”康贝尔停了一会,望着卫英士,“可是,约翰,因为最近的一次抢劫,我现在已经无法支付回国的盘缠,希望您能够帮助我渡过难关。”
康贝尔牧师曾给予过卫英士无私的帮助。特别是十五年前,他从遥远的美国内布拉斯卡州来到中国南方。一无所知的他刚踏上潮汕地区时,是康贝尔接纳了他,并帮他选定了福建西部的上杭这个圣地。现在康贝尔有困难,他当然得帮。他爽快地说:“多少钱?我想我有办法给您。”
“我自己还有些,大约还需两百大洋。可能有点多,可是……拖家带口的……”向人開口总是困难的,而且还不是一笔小数目。不等康贝尔把话说完,卫英士马上示意已经明白了,表示在康贝尔离开上杭的时候一定把两百块大洋交到他手上。
夜已深,夜虫也安静下来,偶尔听到远方传来一两声狗吠的声音。康贝尔反复交代,虽然上杭比嘉应州封闭,但战争很快也会到来的,还是趁早做好撤离的准备。
卫英士心乱如麻,仿佛汀江水冲击乱石激起的漩涡。
五
圣经学校的建造照常进行,而且终于赶在新历八月之前完工。果然,才刚刚封顶,暴雨就接二连三地袭击过来。
这场暴雨夹着美国领事馆的电报而来,打得卫英士手足无措落花流水,不管他向主祈祷了多少次,该来的还是来了。
雨是在傍晚的时候到来的。之前是阵阵的妖风,像美国的龙卷风,似乎要把圣经学校刚刚盖好的屋顶给掀开,然后吹到潮州汕头去。潮州汕头是上杭人的习惯语,福建的汀江从上杭城穿过,然后到广东汇聚成韩江后在潮州入海,上杭人顺着汀江到达潮汕地区,或下南洋或在那里做生意。因此,形容远方往往就说到潮州汕头了。卫英士到上杭很长一段时间才明白上杭人口中的潮州汕头是什么意思。现在狂风肆虐,吹得他心惊肉跳。他觉得,也许真是变天了。
雨挟着风而来,没有一丝过渡,直接就是狂风暴雨。一条条雨柱像竹竿一排排打过来,落在地上溅起高高的泥水,落到汀江里把江水的呜鸣也压了下去。傍晚时分,趁天空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卫英士试图撑着油纸伞到圣经学校察看。可是,一出门不过百步,油纸伞就成了一把骨架,全身淋成了落汤鸡。他呆呆地立在天空下,任风吹过任雨落下,白色的牧师服贴紧身体,他已经被雨水包裹得不能动弹。藤娜在门口大声地喊着他,可是她的声音一喊出就被风雨飘散成无数碎片。雨还在下着,天色更暗了。卫英士站在暮色中一动不动。
不知道这一夜卫英士的内心有过怎样的翻江倒海。他不愿意承认现实,但他很清楚,这所圣经学校也许是他留给上杭的最后一份礼物。他坚信,只要教堂在、圣经学校在,神的恩泽就不会离去,主的使命就会得以延续。尽管他已交代张老师安排工人值班,无论如何要确保圣经学校安全。但他还是叹着气,听着窗外紧一阵慢一阵的落雨声,魂魄都在圣经学校的一砖一瓦上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听着雨已经小了下来,卫英士正准备起床。突然就听到短促而密集的敲门声,门外传来张老师慌张的声音:“牧师,牧师,不好啦,学校被冲了个窟窿。”
卫英士来不及换上衣服,打开房门,看见张老师冒着雨站在门外,身上没有穿戴任何雨具。问张老师情况,只见他气喘吁吁,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嘴里只会说:“快去看吧,快去看吧。”
卫英士不敢再耽误时间,返回房间随便套上衣服,立即和张老师往圣经学校赶。
一路上,张老师的情绪才得到稳定。卫英士一边快步走,一边问情况,才得知个大概。原来一夜大雨,圣经学校后山的雨水都汇聚到了一起,水流越来越大,还夹杂着泥浆沙石。学校工地的水沟太浅,流水无法及时排出去,导致山洪直接冲击后面的墙体。后墙无法承受,被冲刷出一个大窟窿,洪水都冲进了房子里。幸而值班的人员及时发现,组织工人们赶紧疏通洪水。张老师安排好工人将洪水改道后,马上前来向牧师报告。
“人有没有事?房子会不会倒?”
“人没事,房子还不太清楚。”
终于,他们看到了圣经学校,幸好水流已经引向旁边流出,没有再威胁学校。然而,后墙的大窟窿像一座大拱门,几乎将一面墙的小半都掏空了。卫英士倒吸一口冷气,好险啊,万一学校轰然倒塌,那就是功亏一篑,连值班的工人也在劫难逃。
卫英士顾不上学校里满是泥浆,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现场察看起来,上帝保佑,墙基没有被冲垮,整个结构也还完整,但必须马上进行加固修复,不然还有可能墙散屋倒。他让张老师派人将主事的师傅请来,立即展开抢修。
师傅过来后,卫英士交代工人们先用木头固定梁柱等重要部位,然后清理淤泥和被水泡坏的墙基。等雨水一停,就可以将冲垮的墙体重新砌上青砖。第一场风雨过后,雨水小了许多,但余威还在,到第三天,断断续续几场雨后才彻底停了下来,天空也露出碧蓝碧蓝的脸庞。卫英士看房屋没有再开裂,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就这样,整整一个星期,卫英士都扑在圣经学校的修复上。终于,圣经学校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卫英士相信神又帮他渡过了一个难关。他认为自己是一个乐观的人,相信再困难的事也会过去,就像风雨之后会出彩虹。
对于未来,他仿佛又有了一丝信心。
中元节的鸭子宴
一
“今年中元节的鸭子宴还办不办?”藤娜问丈夫。
卫英士一惊,才想到很快就中元节了。“还是过吧,今年把那些在战火中死难的教友的亲人请过来,一起为他们祈祷。”他想了想,“过完中元节,我们就该回去了。”
中元节做祈祷是卫英士的发明。上杭人说“洋人过荤节”,就是指卫英士。自从他带领教徒不仅做祈祷,而且还举办鸭子宴之后,上杭就流传了这个说法。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虽然卫英士是第一个到达上杭的外国传教士,但近几年陆续也有德国、英国的传教士进来。这些传教士们一般都将中国传统节日与基督教严格区分出来,中国传统节日大多與儒释道脱不了干系,不同的皇帝老子,怎么能搅和在一起呢?卫英士的思想显然比他们开明得多,只要有利于传教的事,他都愿意去干。他下乡上山,十五年来跑遍了上杭所有的山区,甚至在最偏远的茫荡洋高山上也建立起教堂。他自豪地说,这是客家地区距离神最近的教堂。
那是个有故事的教堂。因为在教堂之前,这是一个当地教派的据点,类似于道观的屋宇。里面住着道士打扮的当地人,每月十五定期有不少教徒前来参拜。据说这是明代创立的一个教派,清初的时候来到茫荡洋驻扎下来。因为山高地偏,皇帝老子也管不到,就一直传了下来。当地百姓只知道那里的道士会作法捉鬼,老百姓都有一种莫名的敬畏。谁家里建了新房,总要请道士“出煞”,只有出过煞的房子才能住人;谁家里有灾祸,那就得请道士作法;至于死人,那就更得请道士作法事了。不过,近来道士没那么神了。兵荒马乱的,道士的法术似乎也不那么灵验,村庄里死亡的哀乐越来越容易听到,太阳却越来越难看到。哎,自家性命都管不上了,谁还管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灵。于是,据点也渐渐没落下来。
有一天,有个信了主的教友林瑞发对卫英士说:“牧师,您应该去茫荡洋的道观看一看。”
“为什么?我手头的工作都忙不完,哪里有空去看什么道观。”卫英士有些不悦,因为那段时间传教不顺利,发展教友也极少,他正伤透脑筋呢。
林瑞发献计说,茫荡洋的教派在当地很出名,但现在都是老弱病残的当地人在主持,没有什么有名的道长,群众只是因为惯性而继续信奉他们。如果能够将这些人争取过来,不是最好的宣传吗?而且一传十,十传百,信教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的。卫英士听了精神一振,认为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二
七月半是中国传统的中元节、鬼节,即农历七月十五日,在道教中称为盂兰盆节。茫荡洋的教派也对七月半很重视,每年都有许多人来到那里拜求神灵。林瑞发正是七月半这天带着卫英士上了茫荡洋。茫荡洋的海拔1400多米,是上杭的最高峰之一。林瑞发的家就在山下,卫英士头一天住在林瑞发家里。第二天一早,林瑞发叫来几个教友,一起陪着卫英士上山。山路崎岖,真正的羊肠小道,但都是平整的条石砌成,长长的台阶像一条绳索,通向天上。卫英士感叹道,这真是神居住的地方啊。那一刻卫英士精神倍增,也许就在这一刻他决定在这里建一座教堂了。一行人拾级而上,大汗淋淋地爬了两个小时才到达据点。据点不是建在顶峰,是在峰顶下方的一个垭口,外形就像一个道观,屋顶中间立着一个葫芦。屋子前方是半月形的放生池,两边各有一个葫芦状的焚烧炉。卫英士到达的时候,几个与当地百姓装束无异的人已经在大门前迎接他们了。领头一个中年人快步走了过来,请卫英士进去说话。
卫英士踏进香火缭绕的大厅,发现里面正在举行仪式。一个穿着长袍的人正在作法,握着一把香对着一个高大的神龛念念有词,突然一声大吼,手舞足蹈起来,下面是一群人低着头双手合十,任凭作法的人施行法术。卫英士正要退出,领头的中年人示意他往里间屋子走。于是,他们在隔壁的房间坐下来。一会儿,法事停了,作法的人走了进来。原来是一位矮小的老头,中年人介绍说是这里的主事王道师。卫英士不知道是他的名叫道师,还是这里称领头的人为道师,反正只管起身合十,恭敬地问好。显然王道师对卫英士也很客气,也同样躬身合十,问好牧师。卫英士看看气氛友好,就提出能否和大家介绍介绍基督教。没想到,王道师满口答应,并请卫英士到大厅讲话。卫英士高兴地来到大厅,这才看清神龛里供奉的竟是竹卷书写的经书,他估计这个经书类似基督教的《圣经》吧。他站到刚才王道师作法的位置,面向大家介绍基督教。他的话显然很多人没听懂,但大家都很认真地听,向他投来茫然而奇怪的眼神。他知道机会难得,一时间控制不住,竟然站着讲了一个小时。当一阵清风吹过,带来美食诱人的香味时,他才感觉肚子在咕咕叫了。
那天中午,卫英士就在茫荡洋的屋子里,吃了顿他从未品尝过的美食——鸭子宴。七月半是鸭子节吗,当地人这样说,但卫英士从来没有这样觉得,鸭子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普通的食物。如今,在千米高山上,竟然摆上了一桌子的鸭肉,白斩番鸭、青头鸭炒六月芋、老番鸭炖汤、红烧鸭肉……他没想过一只鸭子可以做成这么多道美食,而且可以让人那么高兴。坐在简陋餐桌上的人们,一扫刚才作法时僵硬木呆的表情,个个都笑得门牙外露,一边大块吃着鸭肉,一边开着带荤的玩笑话。让卫英士觉得意外的是,王道师和中年领头人还过来敬酒,感谢他的到来,感谢他的馈赠。他们说的本地话,卫英士听不太懂,但大致是这个意思。他疑惑地问林瑞发,什么馈赠,难道是感谢他带来的《圣经》吗?如果是这样,那也太传奇了吧?一个信中国教义的人,竟然感谢外国人送来了炮弹?林瑞发笑了笑,并不回答牧师的话,还让他表示感谢以示回礼就行了。
午餐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林瑞发和王道师到了外面不知谈论着什么。待他们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震惊的消息:王道师和他们的教徒们愿意放弃原来的信仰,归从基督教的领导。
卫英士彻底被搞晕了,他根本无法相信,如此轻轻松松地获得了成功——不消说,这是他到中国传教以来最成功的一次。
王道师对卫英士说,以后这里就改为基督教堂吧,让林瑞发来领导他们。
卫英士满口答应,当初发展林瑞发时,就是因为他是当地的一个生意人,有影响力,让他带动一批人信教,让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也有神的庇护。他没看错林瑞发,他相信今天的一切,都是林瑞发早就策划好了的,只是顺水推舟让他卫英士做了个人情。林瑞发只看到一个茫荡洋,而他卫英士看到的是整个上杭,整个南中国,甚至全中国。他相信,如果多几个林瑞发,中国的传教事业必将蒸蒸日上。
后来卫英士了解到,这些年来百姓生活越来越困难,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宗教信仰的发展,像茫荡洋的教派早已无法运转下去。王道师原来就是在教里烧茶水打杂的,主事的走了就留下他和几个当地的老百姓,勉强支撑着这个据点。林瑞发对这个情况了如指掌,于是平时多有施舍。他们早就对林瑞发感恩戴德。这次利用七月半过盂兰盆节,林瑞发提前给了一笔款子,专门用于过节,并告诉他们是县城牧师的恩赐。听说教会有钱,还会接管这里,不用愁钱财香火,他们对林瑞发的要求满口答应。王道师他们很现实,连命都保不住了,还管它信什么教,于是衣服一脱全部加入了基督教。
三
卫英士同样不去管那么多,他要实际效果。林瑞发接管那里后,将房屋进行了简单改造,比如将葫芦顶和焚烧炉去掉,将门改为拱形,大门前加搭一个露台,见过世面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教堂了。卫英士原以为茫荡洋上建传教的点,仅仅是为了逃避官府,后来才发现这个地方的妙处。原来茫荡洋处于上杭、永定两县交界地段,教堂所处的位置是茫荡洋的垭口,也是连通茫荡洋山脉两侧的必经之路,过路的人流虽然比不上官道,但也是一个热闹之处。
卫英士从这件事还看到了与中国人的另一种处世之道:要想做通他们,必须融入他们。他觉得过七月半是他打开中国的又一把钥匙,于是从第二年的七月半开始,他的教堂增加了这天作为特殊的祈祷日:为教友及亲人们祈祷,同时举行鸭子宴宴请部分教友。
一九二七年的八月十二日正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在一片萧条中到来。清晨开始,江边就有人在敬香烧纸钱,纸灰在微风中飘飘荡荡,像一个个无处安放的灵魂。今年的纸钱烧得比往年多一些,纸钱的灰烬一早已飘到教堂旁边来了。卫英士知道这与刚刚过去的两次交火有关。当官的走了,当兵的受苦,当百姓的遭殃,两次交火双方都用上了炮弹,部队没打中,在街上开了花,结果死伤一大片,满城哀嚎,最后无人收拾残局。这条街就在去教堂的必经之路上,前些年刚改名为光复路。光复了几年,老百姓没光复,倒把命搭上了。这些死难的群众中,有七八位是基督教的教友。所以,卫英士决定今年七月半要为近年来在战争中遇难的教友祈祷,并请他们的亲人一起过中元节。
牧师卫英士早已站在教堂门口,等待人们的到来。和每个礼拜一样,他静静地等待人们的到来。
“耶稣基督,在我心灵照耀,不要再让黑暗喋喋不休,打开心门,迎接你的爱。”卫英士牧师带领哀伤的人们来到主面前,敬虔祈祷,“全能仁慈的天父上帝,我们为一切贫困的、被忽视的、无家可归的、年老体弱的、生病的、心灵忧伤的,以及所有无人照顾的人祈求,愿主照着各人的困苦安慰他们、拯救他们,叫他们在受苦的时候有忍耐的心,不存在悲痛的心,不致绝望,求主帮助,帮助我们去医治那些身体和心灵破碎的人,将他们的忧伤变为喜乐。恳求天父因耶稣基督的仁爱圣名应允我们。阿门!”
人们的声音缺少了往日的清脆,像疲惫的身体软软地滑倒在水面上。亲人们消逝的脸庞还在他们的心里压抑着,连声音也被遮掩了光芒。
四
好不容易做完祷告,鸭子宴早已摆上餐厅。前几天卫英士就要求张老师买好几只肥壮的鸭子,食材要备好备足,让大家吃饱吃好。张老师和厨房的师傅们一道,忙碌了好几天,才办成今天的宴席。卫英士知道这个地方的人虽然穷,但在吃的上面不含糊,比起他的家乡来,不知讲究多少倍。多年以后,他在家乡一定不会忘记南中国的客家地区给予他的那些美食喂养。
但是,太完美的事情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结局。正当人们围坐在四方桌前准备开席的时候,乱哄哄地来了一群大头兵。卫英士一看就知道,正是前一段时间赶跑李将军的邱团长部队。他正想上前询问,领头的一个长官模样的人一边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一边向他招手:“牧师,过来。”
卫英士走过去,脚步还没站稳,长官发话了:“现在是国难当头,全国人民都过着贫苦的日子,你们这些洋人却在这里蛊惑人心,拉拢百姓,传授妖言,成何体统!”
卫英士正想分辩。长官的手一挥:“你不用讲话,讲话也没有用,我不接受狡辩!”然后,他对手下的士兵们道:“兄弟们,缴了他们拉拢百姓、破坏社会的食物!”大头兵们端着早已准备好的盆罐一哄而上,迅速将一桌的鸭子肉、猪肉、鱼肉统统倒进盆里,将餐桌上的肉类卷个精光。然后,他们拿出一贯速战速决的作风,迅速退出战场,带着战利品满载而归。
不过十来分钟,餐厅复归安静,餐桌上除了几盘蔬菜已经空空如也。人们哪里见过这个场面,都面面相觑,等待卫英士如何解决。
一片沉默。个别人开始醒悟过来,悄悄地站起来,准备往外走。
卫英士终于发话了,叫大家先不要走。他对旁边的夫人说:“藤娜,我们还有些罐头,都拿出来吧。这个节,我们照常过。”
于是,卫英士在上杭的最后一个七月半,没有吃到鸭子宴,而是和人们一起享用着来自美国的罐头。上杭的教友们从来没有吃过罐头,感觉比鸭肉还好吃,都津津有味地吃着。他们已经从惊恐中回过神來,开始享受外国罐头带来的美味。比起死去的亲人们,这点惊吓算得了什么,甚至连小插曲都不是。他们头脑中也许没有及时行乐的词汇,但是他们知道有一天吃就要吃好一天,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不过,在这种场合,不能表达好或者坏,最好是闭嘴,只管默默地吃着。这一顿,没有人知道,卫英士和他的家人们吃得怎样,是否吃出了家乡熟悉的味道。
那天晚上,卫英士举灯穿过光复街,只见纸钱纷飞,一片哀鸣。他先是看见死去的教友向他求救,然而当他伸出手去,倒在地上的人又不见了。他一路踉跄着,伸出手试图挽救他们,但是一个个血肉模糊,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或者像电影般闪过几秒又都消失不见。接着是目之所及的远方,似乎是在街的尽头,似乎是美国家乡的农场,他看到父母向他招手,向他呼喊,好像是让他快点过去。他想迈开大步,甚至想跑起来,可双腿沉重得像种进了街道,拔不出来,只能用尽力气慢慢地走着,踉跄着,总是接近不了他们。
刘易斯病得不是时候
一
卫英士告诉藤娜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他一刻也不能停留了。
藤娜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当然理解丈夫的心情,她马上表示同意,并将尚未打理好的东西加快处理。她将物品分类归置,能够带走的带回美国,不能带走的就地送人。
夏天的尽头是秋的开始,但是季节的交接棒总是那么含糊不清。南方的四季是糊在一起的面线,夹起一团还拖着长长的线条,直到吃客失去耐心,才恋恋不舍地与汤水分离。既然已过立秋,那么天气也该有秋的样子。可它偏不,除了早晨晚上凉了一些,还是一样的极端,热、闷热、大风大雨、暴风暴雨……来自海上的台风还不肯离去,接二连三地来,沿着江面刮过来的风雨就只好将就地下完,没有章法,没有时序和地点。卫英士常常觉得沮丧,抬头看看阴晴不定的天空,知道不该违背上帝的旨意,该回到美国的家乡了。
“刘易斯,刘易斯——”卫英士在走廊上呼叫着,但没有人应答,“藤娜,刘易斯去哪儿啦?”
藤娜从房间匆匆走出来,看了看周围,说:“怎么啦,亲爱的,我也一个上午没有见着他呢。他一向安静的,应该不会走远。”
刘易斯原名叫刘德福,是一个孤儿,被卫英士夫妇收养后改名为刘易斯,现在已经十六岁,是卫英士的得力助手。现在卫英士希望刘易斯为他起草一个授职仪式的方案,却找不到他人了。
刘易斯原来还在房间里,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要知道现在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他怎么会还懒在房间不出来呢。他可是个好孩子,除非身体不舒服。卫英士一边这样想着,果真看到他病怏怏地走了出来。“怎么样啦,我的孩子?”
“牧师爸爸,我……全身发软,起不了床,不知怎么啦。”刘易斯有气无力地说着,一边拖着身子向牧师爸爸这边移动。
卫英士一看就知道刘易斯病了,他快步走过去,交代刘易斯别动,让他来检查。他扶着刘易斯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来,观察刘易斯的精神和五官。他发现刘易斯的眼睛不仅没有神采,连眼珠都变黄了,而且全身都像涂了一遍黄蜡,他一惊,莫非刘易斯得了黄疸型肝炎?用手一摸额头,烫着呢,肯定是发烧了。这时,藤娜早已拿来了诊听器、体温器等检查器械。整个检查下来,卫英士基本判断刘易斯得了黄疸型肝炎。这个季节,天气烦闷,人容易犯困,再加上劳累、心绪不稳、睡眠不好,很容易得黄疸型肝炎。这个病来势汹汹,而且还会传染人,如果不注意控制会出大麻烦。
二
卫英士交代藤娜将靠近南边的宿舍空一间出来,专门给刘易斯居住。从现在起到刘易斯病好之前,尽量卧床休息,其他人没有戴口罩不准靠近并接触刘易斯。他警告大家,刘易斯的病传染性极强,而且现在药品紧缺,治疗起来很麻烦,现在刘易斯需要暂时隔离,非医务人员不准进入房间。
刘易斯的黄疸型肝炎打乱了卫英士全家的撤离计划,他不得不等刘易斯病好了再做启程的准备。这段日子里,不断传来外国传教士离开中国的消息,连上杭城的外国传教士也全部转移到潮汕一带,或许都已经踏上回家的油轮。城里的外国人,只剩下他一家人和教会的两名医护人员。全世界有一万多外国人在中国传教,可近年来动荡的环境和大规模的反基督教运动,使越来越多的传教士离开了中国,据说到一九二七年的夏天已经有超过80%的传教士撤离中国大陆,估计不用多久,外国传教士就会成为一个历史名词。而他,卫英士,也会成为历史名词中的一员。但是在他心里,主的事业是不会断裂的,他未完成的使命,将会由他亲自培育出来的中国本土的教徒去完成。他坚信,而且从未动摇。
急性黄疸型肝炎在当地是一种常发病,一般采取卧床休息,防止交叉及继发感染,临床上采取注射丙种球蛋白和口服卡那霉素。但眼下并没有这两种药品,卫英士发电报给附近的教会,也没有得到应有的答复。他只好用一些普通消炎药和清热解火的药物进行控制性治疗。必须使刘易斯的病快点好起来,不然整个计划就打乱了,他在心里焦急地想着。昨天张老师提建议说,让他们一家快点离开,刘易斯留在国内,用当地的中草药进行治疗。他没有允许,对于他来说,刘易斯的出现也许是上帝的旨意,不到万不得已,一定要让他康复并平安回到美国。他喜欢用回字,因为刘易斯已经成为他家庭的一分子,他们的家在美国,刘易斯当然也应该回到美国的家中。还有一点,尽管他在中国已经有十五年了,对中草药还是一片陌生,甚至还有些许抵触情绪,也许不是些许,是许多。他相信自己来到中国,是解救穷困的中国人,无论是心灵还是肉体,靠中国的宗教和中药都是不可靠的,只有基督和西药,才能真正救助这些穷苦的百姓。
三
卫英士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刘易斯的情形。那是他来到上杭后的第一次下乡,一边巡医一边传教。五年前,当他决定来中国传教的时候,就开始了周密的准备,包括学医。作为内布拉斯卡州建筑工人的儿子,他喜欢读书,还会像父亲一样砌砖建房,但是对医学一窍不通。有经验的神父告诉他,要想到东亚传教,必须有医学常识,面对贫困的人群,最有效的沟通就是行医看病,为他们解除身体上的痛苦,这样他们才会信任你,才会心甘情愿加入神圣的教会。于是,在成为一名优秀的传教士的同时,他还成为一名医生,并成功考取了执业证书。从家乡出发,整整走了一年,他才从俄罗斯辗转来到中国,并且选定上杭作为自己传教生涯最重要的开创之地。
在上杭,西医才刚刚传入,还只限于一些简单的药片,根本没有外科手术。卫英士的到来,犹如魔术师带来精彩的魔术一般,带来了神奇的外科手术。他在简易的教堂边上建立了同样简陋的医务室,为新加入教会的教友动了全上杭第一例阑尾炎手术,轰动了大街小巷。此后,许多百姓有事没事都禁不住来到医务室外,想一睹卫英士变那个叫手术的魔术,还有他那把不杀人专治病的魔术刀。可是,动手术的時候卫英士根本不让人进去,连门也关得死死的,一丝缝也不留。然而这样却更加激起了人们的好奇心,纵然什么也看不见,也愿意蹲在门外老半天,直到动完手术的人被转移到教堂临时设立的病房里。卫英士的“魔术”成功吸引了上杭人的眼球,也使他的传教很快打开局面。一年之后,稳定下来的卫英士决定拓展传教领域,向乡下延伸,于是有了一次长达半个月的乡村巡医传教之行。
在教会张老师的建议下,卫英士选择上杭南线一带作为自己乡村传教的首站。张老师原名张福田,是卫英士进入上杭城后聘请的翻译和助手,一切事务都由他打理,后来张福田也加入教会成为圣经学校的一名老师,张老师的称呼便叫开了。张老师告诉卫英士,南线乡村的百姓自古就有出外打石建房的传统,见过一些世面,看到洋人也不一定退避三舍,容易获得他们的信任。卫英士深以为然,上杭这个地方虽然有汀江通海,但还是十分封闭,洋人被他们称为洋鬼子,对洋人总有一种天然的防备,到乡下去只会更加艰难。他对自己充满信心,因为他有秘密武器——行医,去乡下目的是传教但只要以行医为由头,有效解除他们身体上的痛苦,就一定会得到他们心灵上的同情。
第一站到达的是名叫石砌的小村子,只有三四十户人家,除了唯一的一户大户人家的房子是青砖黑瓦,其他的都是破败不堪的泥房、茅草房,村民个个都骨瘦如柴,四十多岁背就像驼峰一般高高隆起。卫英士被带到一座昏暗的茅屋内,要求救治一个哮喘得死去活来的病人。他刚抬起脚迈进门,就被一连串拉风箱似的“吱吱”声吓到,不用看他已经预感这是肺病晚期,而且还有传染性。他警告大家不要靠近会传染,同时对病人进行了简单的检查就走了出来,摇摇头对村民们说没救了。村民们要求给药,他还是摇摇头表示没有,在他看来,即使有能够延缓一时的药物也是没有必要的,病人病入膏肓痛不欲生,不如保佑他早日摆脱痛苦去极乐世界。村民们看着他的表情都一致愤怒起来,骂他是骗子,要赶走他,还拾起小石子扔他,叫他快点滚。在众人的怒骂声中,他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离了村子。可怜的他就这样开始乡村的传教之旅。
张老师看着卫英士灰头土脸的样子,给他出主意,不能轻易给人看病,只能挑有把握的看,否则不会有人相信他。卫英士深以为然,而且总结失败经验,认为还是要像在城里看病一样,从小手术做起。第二站,张老师带着卫英士来到了石圳潭。石圳潭是个大村子,村民们同样不信任卫英士他们。村里的乡绅带着他们来到一座连窗户都掉下来的小屋子,告诉卫英士如果能够治好屋里男孩的病,大家就相信洋人,不仅请他看病还有好酒好肉招待他。这一次卫英士不敢轻易答应,他让乡绅把小孩子带出来看看。不一会儿,有人背来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原来小男孩的双眼因为感染发炎,已经红肿到睁不开,而且背上长着一个鹅蛋大小的痈疽。他一看,心里有底了,原来这是一种常见的由感染引起的炎症性皮肤病。他让人搬来一张长板凳,准备就在屋子外面给孩子做一个简单的外科手术。村民们得知消息都赶来看热闹,小小的坪地围满了人群,张老师不得不阻止人们往里面挤。卫英士知道孩子双眼发炎是由于痈疽引起的,所以他小心地用手术刀将男孩背上的痈切开,只见里面的脓像子弹一样喷射出来。他轻轻挤压着创口,让脓水能够全部流出来,然后将创口清理消毒,包扎起来。随后,他又将男孩的红肿的眼帘进行消毒。一个半小时后,完成全部的流程,男孩的眼睛开始消肿,又能够张开看事物了。大家都欢呼起来,直称神奇,而那位乡绅更是伸出大拇指,称赞卫英士医术高明。原来,这个小男孩与乡绅同一房族,小男孩的父母因为一场恶病双双去世,只剩下小男孩独自生活。乡绅兑现诺言,好酒好肉招待卫英士他们。全村的乡亲也一窝蜂找卫英士看病。卫英士见状,提出在乡绅家住几天,专门为乡亲们看病。乡绅一高兴欣然同意,还主动为他做宣传。卫英士很快在石圳潭打开了局面,他认为这都是主的功劳,还有那个生病的小男孩。所以在他离开的时候,他又向乡绅提出来,已经恢复健康的小男孩由他收养,负责小男孩的一切。乡绅自然满口答应,称赞卫英士做了一件大善事。这个小男孩名叫刘德福,卫英士将小男孩改名为刘易斯。刘易斯来到卫英士身边后,诸事顺利,传教事业如日中天。卫英士认为刘易斯是上帝派来帮助他完成在中国的神圣使命。
四
刘易斯的急性黄疸型肝炎似乎越来越严重了,原来只有眼睛是黄的,现在全身都变黄暗了。张老师几次向卫英士提出用中医的办法来医治,他说急性黄疸是当地很常见的一种病,以前谁家里有人得了这病,都不用请郎中,十天半月自己吃草药就解决了。卫英士没有办法,让张老师按土办法试试。张老师很快找来几把鸡骨草,先将它洗净,装在纱布袋中,扎上袋口。然后到水田捞来一些田螺,洗净后用开水烫熟,挑出壳中的肉。把田螺肉和装有鸡骨草的纱布袋一同放在砂锅中,加入清水。点火烧开后,锅内再加姜丝、料酒,改小火煮半个小时。然后拣出装鸡骨草的纱布袋,在汤内加适量调味,最后分两次让刘易斯趁热吃田螺喝汤。喝了两天后,刘易斯的黄疸果真开始退了,人也有了一些精神。除鸡骨草田螺汤,张老师找来盐霜柏果等药材煎熬服用。连续一个礼拜后,刘易斯除了身子骨虚弱些,竟然已經基本康复。张老师告诉卫英士田螺鸡骨草汤的作用是清热利湿,退黄疸,适用于急性黄疸型病毒性肝炎。张老师还说,本城有一位老中医告诉他,早在《本草纲目》中就有记载,田螺鸡骨草汤有“利湿热,治黄疸”的功效。
卫英士不得不相信,西医之外,中药也是有效的。但他认为,这次主要是西药匮乏,不然刘易斯的病早已经治好了。不管怎样,刘易斯的病一好,他还是得赶紧做回国前的最后准备。
红十字的召唤
一
九月的秋夜,已有一丝凉意。浮桥门码头在弯弯的月亮光照下,宁静中带着某种不安分的气氛。江水中的涟漪铺在月色中像悄悄绽放的荷花,一瓣一瓣向外伸展。但在卫英士看来那些涟漪并不是荷花,而是在波光中游动的水蛇。他缩在船舱里,还有他的妻子藤娜、两个孩子以及医护人员,呼吸都变得十分谨慎。藤娜问他为什么要夜晚启程,他也说不上特别的理由,直觉告诉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家当收拾好的当晚,立即联系了客船乘着月色离开。
船桨激起的水声打破了夜色中的宁静,躲在古榕月影下的客船离开了码头,轻轻地向下游驶去。卫英士长吁一口气,悬着的心开始落下来,但又担心航速太慢,不能在月亮落下之前到达前方约定的过宿点。不过汀江出城的这段还是安全的,水面平缓,也无暗礁,熟练的船工即使没有月亮也能走个大半夜。他想,客船只要出了罗星塔,就真的告别上杭了。也许这一走,一辈子也不会再回来。他听说,上杭人从潮州汕头回来,只要看到城外江边的罗星塔,就知道回到家乡了。同样,告别罗星塔就告别了上杭城。
卫英士正伤感地想着这些,没料到哗啦啦的水声哑了,船突然停下来。他疑惑着,以为船出了什么问题,赶紧从船舱里走出来。眼前的一幕使他目瞪口呆,原来早已有一只船横在江面上,挡住了客船的去路。船上站着一个人,正等着卫英士的出现。
“牧师,晚上航船注意安全啊,汀江可比不得您美国家乡的河流,这里滩多水急,靠岸回城吧,白天再走也不迟!”对面船上的那人操着一口标准的官话,听着是文明话,实际是软中带硬,卫英士怀疑遇到了劫财的强盗。但是,这种强盗胆子也太大了,居然会在罗星塔的江面上抢劫。
“家中有急事,只好星夜驰骋,还望壮士方便牧师继续前行。”卫英士试图向对方说理,也许看在上帝的份上会放自己一马。
可是对方显然不吃牧师的这一套,站在船上的那个人手一挥,一群人从船舱里鱼贯而出,好像有六七个,站成一排像一堵墙。船工首先害怕了,不等卫英士发话,抄起船桨就向岸边划去。客船一靠岸,另一条船也马上靠了过来,那群人咚咚咚地跳到了客船甲板上。卫英士下意识地张开双手,挡住他们的去路,防止这群人进入船舱。
“放心,牧师,我们不会伤害您和您的家人,还有您的金银财宝。”还是刚才的那个发话。
“那你们要什么?”卫英士感到疑惑。
“我们要您和您的红十字机构。”那人说话时带着一丝微笑,不知是善意还是讥笑。
“什么?我不明白。”
“您很快会明白的。现在请您和您的家人跟我走,暂时不能回美国。”对方又变得强硬,不容他置疑。
二
三天之后,一支神秘的部队浩浩荡荡开进了上杭城。每个官兵脖子上都挂了一条红带子,听说是起义军的标志。整个城市都沸腾了,老百姓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官兵,密密麻麻,荷枪实弹,有消息说一万多人哪。踞守在城里的邱团长早在这支部队进城的前一天,就溜之大吉,根本没有了往日威风。而从这一点往前追溯,卫英士会在星夜秘密逃离上杭城,是否也是得到了某种消息呢?没有人知道。而让人吃惊的是,卫英士竟然和这支部队有了联系。
当卫英士答应留下来时,得到的保证是邱团长的兵绝对不会找他的麻烦,而且他会因为这次留下而名垂青史。卫英士对名垂青史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自己苦心经营的教堂和圣经学校不会遭到破坏。在得到肯定的允诺时,他将信将疑。但疑又有什么用呢,对方在月色下掏出手枪和他友好地对话。他只能选择友好地同意留下来,为这支即将到来的部队治疗伤病员。这支部队在一个月前从南昌城长途跋涉而来,一路上枪林弹雨,有不少伤病员等待治疗,所以每到一处就有先头部队和地方地下党组织接上头,做好医疗救护和后勤保障准备。那天在江面上“劫持”卫英士的就是上杭城的地下党组织,卫英士只知道领头的那位也就是和他谈判的叫郭同志,据说是当地共产党组织的一个小头目。对于共产党卫英士并不陌生,他从美国来到中国的时候,就在俄国逗留了大半年时间,得到过共产党人的资助。这时的上杭城,随着外国传教士的纷纷逃离,除了几家中药铺,根本就没有了医院,更何谈什么医治伤病。所以,共产党人才会着急地将卫英士扣留下来,否则几百号伤病员根本无法得到及时救治。
第二天一早,卫英士已经精神抖擞地站在教会宿舍前,谁也不知道昨天夜里那场惊心动魄的较量。他让张老师叫来全体神职人员,告诉他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红十字的救护准备工作。但是这件事还不能声张,特别是不能让邱团长的官兵们有丝毫的怀疑。医护人员告诉他,现在药品和消毒设备紧缺,甚至连纱布也会严重不足。卫英士让他们不要担心,只要做好其他筹备工作,缺少的药材药品会有人准备好。到第三天早晨,太阳照亮教会门前的十字架时,卫英士和他的助手们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只要伤病员一抬进来就可马上得到治疗。
三
伤病员之多还是超出了卫英士的判断,虽然上杭城没有战斗,但沿途一定打了不少恶战,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受伤呢。教会的室内场所全部用起来了,而且围墙内的坪地也搭起简易帐篷,神职人员也全部动员起来,除了医护人员,每个人都分配了工作,教友中有医学常识的人也被秘密招呼过来帮忙。其实还有一帮人也加入到了医护队伍中,那就是郭同志组织的临时救护队。他们还搞来一大把一大把的中药,什么无患子根、板蓝根,直接洗干净后放在大锅里添满水,煮上个把小时,将煮好的汤给伤病员喝,说是消炎解毒,可以使他们的伤口更快愈合。卫英士一开始是抗议的,但是缺少消炎药,他也只好无奈地接受了。
已經完全康复的刘易斯也加入了救护队伍。这位十六岁的少年高高瘦瘦、白白净净,和当地的同龄人完全不同,极有辨识度。自从被卫英士收养后,他就脱离了原来的生活轨迹,过的是教会的生活,学的是美国人的一套礼仪规范。一开始他是抗拒的,远离了陌生的乡村生活,就是远离了自由,但他又是无法选择的,一个孤儿,在穷困潦倒的环境里,他只能做这样的幸运儿。多年以后,他还是感谢卫英士给予他全新的开始,睁开眼的最初也许是痛苦的,但痛苦过后才会明白更多的事情,才能看到更多的世界。除了教会的课程,他还向卫英士学习基本的医疗常识,掌握了基本的医护技能。现在,面对大规模的伤病员,他迸发出极大的热情,投入到这场挽救生命的竞赛之中。
四
卫英士被郭同志叫到一张病床前,告诉他这个病人很重要,腿上受了重伤,必须由他亲自医治。这个病人他清楚,抬进来的第一天就被郭同志安排到了临时病房的最里间,安静,不被人打扰。病人显然伤得很重,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但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哎哟哟地呻吟。卫英士解开病人腿上的绷带时,发现伤口周围皮肉已腐烂,一股难闻的恶臭扑鼻而来,腿骨更是露在外面。他大吃一惊,知道伤势已经变得很严重,不仅是伤口甚至骨头都被病菌感染了,需要立即动手术。他叫来刘易斯和护士,大声说:“需要截肢,做好术前准备!”听说要截肢,病人睁开眼瞪着卫英士,紧接着抱住自己的伤腿,大声说道:“没有腿,我拿什么走路?我还怎么带兵打仗?不行,绝对不能截肢!”病人看着发懵的卫英士,“除非我死了!”
卫英士呆呆地望着眼前歇斯底里的病人,一时也不知怎么办。屋子里的气氛凝固下来,静静地僵持着。卫英士才发现,病人尽管精神很差,显然还很年轻,不过二十五六岁吧。是不是真的要截肢?卫英士一时也拿不定主意。郭同志的胳膊轻轻地碰了碰卫英士,示意他能不能再想想。卫英士点了点头:“好吧,我们再讨论讨论。”
卫英士交代护士先给病人清洗伤口,防止继续恶化。郭同志跟屁股后面,向卫英士介绍病人。这是一位优秀的军官,黄埔军校的高才生,向来以骁勇善战闻名,在这次起义中主动请战,发挥了很大作用。在他指挥的队伍里,可缺不了他,如果他的腿截掉了,队伍就失去了灵魂,所以无论如何以保住双腿为前提。初秋的天空下,阳光还是热得发烫,射得卫英士脑门嗡嗡作响。他恍惚中想起自己万里迢迢来到中国传教的历程,想起自己差点在俄罗斯被枪毙的冒险历程,想起在东北的海浪中颠簸的时候,想起历尽艰辛抵达上杭的那天,对,那天也是热辣辣的太阳,他就这样开始自己的闯荡。他转身对郭同志说,那就采取保守治疗吧,但愿上帝保佑!
卫英士终于知道这位优秀的军官叫陈旅长。当他向陈旅长表示保守治疗有很大的风险时,陈旅长的目光没有丝毫游离,痛快地答应下来。在简易的手术室里,卫英士用手术刀小心地清理陈旅长腿上的烂肉,一刀刀剔除化着脓水和血水的肉糜,生怕碰到骨头和神经。手术室根本就没有麻药,每一刀下去都使病人钻心地痛,不断地冒出冷汗。护士见状赶紧将汗水擦干,同时递给病人一条干净的毛巾,让他咬在嘴里。他使劲地咬着毛巾,自始至终没有叫一声痛,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响声。手术完成的时候,病人和卫英士都差点昏死过去。
五
手术后,陈旅长的伤腿已经被夹板固定,卫英士每天用药水给他消毒。同时,为了帮助增强他的体质,还到处找来新鲜牛奶让他喝。看见病人伤情稳定下来,卫英士便叫来刘易斯,让他专门照顾陈旅长。
陈旅长的精神显然好了许多,眉宇间的轩昂之气让刘易斯默默产生了敬佩之情。他乐意照顾陈旅长,更愿意听陈旅长讲那些战斗的故事。烽火硝烟的场景在他脑海里生动起来,他开始渴望这样的生活。但陈旅长告诉他,战争是残酷的,战争的本质是让人们远离战争、不再有战争。刘易斯问陈旅长,既然战争是残酷的,那为什么自己却参加战斗,还负了那么重的伤。陈旅长笑了笑,说这是革命,参加革命是光荣的,现在他不会明白,但以后会明白的。
从陈旅长的口中,刘易斯知道了陈旅长负伤的经过。原来在八月下旬的会昌战斗中,因为起义部队走错了路,本来预定拂晓开始的攻击,推迟到早晨八点才开始。结果,敌人派出四个团来堵截部队。两军开始激烈地交战,打到中午起义军的后续部队还没有到,子弹打光了,也还没有把敌人击败,陈旅长只好指挥部队后撤。刚刚撤出战场,负责殿后的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突然从后面打出一串子弹,他的左腿两处中弹,膝盖处的筋也打断了,脚腕骨也被打折,根本无法行动。眼见敌人从草丛中追赶过来,他赶紧从山坡上滚下去,结果跌进一块深草的田沟里,腿上的血一直在流,把田沟里的水都染红了。追赶的敌人见状,派人下来搜索。他因伤势严重,已经不能行动,便用手把腿上流出的血涂抹一身一脸,让敌人以为自己已经死去。在敌人一步一步走近时,他咬紧牙关,屏住呼吸,装着死去的样子。结果,敌人真以为他已死掉,只在他身上踹了一脚便走了。虽然敌人走了,为了安全起见,还在那里躺了小半天。直到后续部队反攻上来,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他听见山上人叫马嘶,知道起义军胜利在望。但他还是不敢轻举妄动,怕敌人失败后溃退下来发现自己。直到起义军过来,发现了已经昏迷的他,将他从死亡边缘救了过来。虽然保了一条命,但是部队一直在行军途中,得不到及时的救助,只能简单地处理伤口,于是伤势越来越严重,直到伤口完全腐烂发臭。
刘易斯问陈旅长:“如果真的要截肢,值得么?”
“值,死也值!”
六
在起义部队即将离开上杭城的时候,陈旅长终于能够下床了。尽管他还要拄着拐杖,受伤的左腿不能落地用力,但是事实已经证明,卫英士的保守治疗成功了,他用自己精湛的医术保全了陈旅长的左腿。这个消息,对于陈旅长、郭同志,甚至起义部队的首长还有官兵们来说,都是振奋人心的。在陈旅长的伤病好转之际,大部分的伤病员也陆续治愈,原来人满为患的教会渐渐空旷起来,抬头又可以看见摇曳的白玉兰树和它洁白的花朵。陈旅长还记得,刚刚可以下床的那个夜晚,他坐在病房走廊的长椅上,被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吹拂着,心里滋长出莫名地欣喜。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他问刘易斯是什么香味。刘易斯告诉他是白玉兰花,花瓣洁白如玉,花香浓郁清爽,城里到处都有,一到夏季,白玉兰就开始盛开,整座城都弥漫着花香。陈旅长恍然大悟,可自己也不明白,进城那么多天了,为什么现在才闻到花香呢?
刘易斯细心地照顾着陈旅长,虽然有拐杖,但他还是搀扶着,担心陈旅长有个闪失。他陪着陈旅长早晨傍晚在坪里晒太阳,听陈旅长讲故事,还有关于革命的话题。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一切都让人觉得着迷,一个崭新的世界在他面前徐徐展开。他甚至有点希望自己能够走进陈旅长讲述的这个世界,作为其中一分子,去感受他生命里从未有过的体验。陈旅长看着蠢蠢欲动的刘易斯,故意逗他:“不行,你太文弱了,连枪都抬不起。”刘易斯白皙的脸立即涨得通红:“我抬得起,再说,我会锻炼身体的。”陈旅长看着一本正经的刘易斯,哈哈大笑起来。
陈旅长笑着感谢卫英士的“不截之恩”。卫英士夸獎陈旅长是个英雄,他说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可以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挺过手术,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够有这么强的毅力战胜伤病。他问陈旅长是怎样做到的?陈旅长告诉他两个字:“信仰。”
“信仰?”卫英士怀疑自己听错了话。
“是的,信仰。牧师,您有信仰,我们也有自己的信仰。而我们的信仰,就是战胜病痛最好的武器。”陈旅长笑着说。
站在旁边的刘易斯默默地记住了“信仰”两个字,只是他还是不明白陈旅长的信仰是什么,难道比主的信仰还厉害吗?
放下或留下
一
砰,一声清脆的枪响在午后的教堂响起。其时,只有刘易斯在教堂整理《圣经》和其他书籍。他正沉浸在陪同陈旅长的日子里,想着他说的每一句话,一种奇怪的念头在心中升起。他觉得自己的思想有了变化,而这种变化似乎有点可怕,与牧师爸爸的教诲有许多不同,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如此刻,面对十字架和《圣经》,他有些手足无措。刺耳的枪声打乱了他的思绪,手一抖,厚厚的《圣经》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与枪声同步到来的是子弹。一粒子弹穿过教堂的玻璃门窗,打中了神坛上的十字架。这个犹如玩弹弓时不小心射偏的子弹,又好像是经过精心瞄准射击的结果。总之,从某个地方飞来的子弹,在教会引起了震动。这个震源之深,使人们在长达十分钟的时间内除了哦哦的惊讶之外没有任何声音,整整一天大家都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卫英士的最后一丝执念被彻底打穿,射中十字架的子弹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必须放下一切,尽快秉承主的旨意,离开中国。起义军的到来,使他心中刚刚熄灭的希望又燃烧起来。从那些军人身上,他看到了从来没有看到的东西:希望与活力。在这个国家,他看到过太多的死亡与颓废,已经习惯在了无生机的城市行走,他用苦行僧式的传教,试图唤醒人们。然而,他越来越觉得自己似乎在从事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使命,频繁的消沉与劳累,使他陷入一种困境,一种无形的网络之中。直到遇到这支部队,每个人脖子上挂着红布条,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表情,他们唱着雄浑的歌曲,妆容整洁,纪律严明,古老的街道第一次有了青春般的生机,秋天的天空变得更加明净。即使那些伤病员,也没有多少悲伤,他们都想快点伤愈回到部队,去战斗,去奔赴远方。那位陈旅长是他见过最勇敢最顽强的军人,刮骨疗伤据说古代有,但他今天才见识。他向刘易斯说了许多关于战争的话,刘易斯也被他的故事迷住了。然而,起义军一走,整个县城又回到死一般的宁静,仿佛做了一个梦,梦醒之后还是一潭死水。今天的子弹是另一种宣言,将他残存的幻想打碎,于是紧锣密鼓地打理行装,准备撤退。
这是起义军顺着汀江往潮汕开拔后的第三天,又有一支号称革命军的队伍开进上杭城。老人们屈指一数,这是第九拨号称革命军的部队。但这是什么部队哦,个个凶神恶煞,虽然都穿着军装,但个个衣冠不整。也许没那么衣冠不整,也就和以前的大头兵差不多吧。可是因为有前面起义军的对比,这支部队简直惨不忍睹,相当于唐僧与猪八戒之间的对比。巧合的是,这支部队的长官就姓朱,所以大家都说是猪部队来了。猪长官喜欢杀鸡儆猴,在市场上抓一个不听指挥的猪肉贩子,没收了他的猪肉;在杂货铺抓了一个瞪眼的小老板,缴没了他的全部货物;在街上抓了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女,防止他的部下受到诱惑。所以,大家议论纷纷,那粒来路不明的子弹,显然就在警告卫英士闭嘴,要绝对听从猪长官的指挥。
二
藤娜对卫英士说,让他安心处理教会的事,家里的事和打点行装她会处理好。于是,卫英士得以空出时间专门处理教会的善后事宜,他按轻重缓急列出一串长长的清单,准备一样样交代清楚。最要紧的是,教会的这些资产和教会的活动,须有靠得住的人来负责才行。这点让他最头疼,张老师是他认识的第一个上杭人,也是最忠实的伙伴,十五年来一直伴随他左右,也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他顯然是不二人选,但是张老师已经五十九岁了,身体也越来越不好,由他一个人很难管理好这些。他需要再物色一些人,比如林瑞发。
他刚想到林瑞发,林瑞发就出现在他面前。神色匆匆的林瑞发,在傍晚时分来到教会宿舍。从他一身污渍、满脸通红的情况看来,他显然从乡下赶了一天的路才到达城里。看到林瑞发,勾起了卫英士难忘的回忆。他曾经对前来访问的康贝尔牧师说,他打开客家传教的秘诀有两个,一是西医,二是林瑞发。康贝尔牧师问,林瑞发是什么秘密武器。卫英士哈哈大笑,说林瑞发是一个有牺牲精神的主的秘密武器。林瑞发是一个商人,也贩卖鸦片,自从接受了卫英士的教诲后,烧毁鸦片,信了主,还自掏腰包让茫荡洋的道士改了信仰。这是多么了不起啊,林瑞发的带领使他在客家山区打开了局面,如今遍布乡村的教会组织哪个没有受林瑞发的影响呢?与原先意气风发的林瑞发相比,眼前的林瑞发只能用“狼狈不堪”来形容。
林瑞发告诉他,茫荡洋的教堂没有了。没有了?什么意思?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茫荡洋的教堂是乡村教堂的榜样,怎么说没就没了?林瑞发说:“牧师,能让我先喝口水吗?”他才意识到,林瑞发已经一天没吃没喝了,他一边奉茶一边让藤娜多准备吃的。缓了一口气,林瑞发才告诉他,教堂让一帮土匪占领了。这帮土匪原来就是邱团长手下的大头兵,起义军到达上杭后,邱团长的官兵就作鸟兽散,一部分人就来到茫荡洋当山大王。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些人仗着有枪,强行驱逐了教堂的义工,霸占了教堂,教友们敢怒不敢言。
“瑞发兄弟,你没有组织教友们反抗吗?”卫英士的眼中,林瑞发一向是能文能武,还有谋略的。
“别说了,牧师。我自己也处境困难。今年以来,村里头组织起农会,那些没有田地的佃农和流氓一起悄悄结社,要求减租减息,甚至还要分地主的田地。我呢,算是有田产的,也还有些生意,早就被他们盯上了。所以,教会那边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哎,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林瑞发大口地喝着茶水,含糊不清地将情况大致告诉他。
卫英士还想着万一城里的教堂教会没有了,还有茫荡洋林瑞发那边可以依靠,没想到他人还未走,茫荡洋先消亡。这样看来,乡村的教会很快会解散,多米诺骨牌已经推倒,结局已经没有悬念。这样一想,虽然痛苦倒也痛快,仿若有了某种释然。
“瑞发兄弟,你到城里来吧,和张老师一起继续我们的传教事业。”卫英士诚恳地说,“我和藤娜、孩子们将很快离开上杭,只要有合适的航班就立即回美国。而这里的事业,只有靠你们去完成。”
“我吗?我合适吗?”林瑞发的眼睛好像有了某种光彩,那是绝望中透露出的希望之光。
“合适。”卫英士肯定地说。
三
刘易斯自己都感到吃惊——他有了自己的秘密。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自己的秘密,在主的面前,在牧师爸爸的面前,他就像一张白纸,什么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主,一切不纯的念头都已向主忏悔。这个秘密来自一本叫《虹痕》的杂志,是陈旅长离开上杭前送给他的礼物。
几天前,当他得知起义军即将离开上杭的时候,想到不能再陪伴陈旅长,听他讲那些故事,心情不免有些低落,似乎日子一下又变得暗淡了。陈旅长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从床头拿出一本油印的书籍,说见书如面,他想的东西在这书上也可以看到。陈旅长还说,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革命者,来到他身边,只要他追求进步,就可以向他们靠拢。他没有听太明白,只知道实在地得到了一本书,那是这些天来陈旅长最喜欢看的一本书。
回到宿舍,他才小心翼翼地将书放在桌子上,认真地看起来。可是,当他展开封面的时候,脸就红了起来。封面是一幅线条勾勒的钢笔画,中间是一个女人的背影,没有穿任何衣服,体态丰腴,可以形象地感觉到那圆润挺拔的胸脯,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上方是“虹痕”两字。他死死地盯着封面,突然感觉一阵恐惧涌上心头,继而是害怕,仿佛一个巨大的秘密被他知晓。他想移开目光,却根本无法听从使唤,心里变得慌乱,心跳加快,小小的心脏按也按不住。他不敢相信,那个令人敬佩的陈旅长这些天看的竟是这样的书,甚至还把它送给自己。过了许久,他才敢轻轻地翻开封面,扉页是一行大大的黑体字: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下,他才松了口气,上帝保佑,好在没有那些图画。于是,接着翻开目录、正文,他看到了陈旅长讲的那些熟悉的话,看到了那些让人激动不已的激扬文字……
刘易斯看到令他一生都无法忘却的文字。那是另一种信仰。天色渐晚,他倚在窗前就着天色最后的光芒,将文字照亮。
读完《虹痕》的时候,他合上书本,不经意间再次看到那个让他心跳的封面。这次,他看到的是一把燃烧的火炬,原来看到的丰腴美女消失了。他哑然失笑,笑自己胡思乱想,明明是一把指向光明的火炬,却把它看成受了诱惑的夏娃。
四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卫英士正召集张老师、林瑞发和刘易斯开会,商量教会善后工作。今天下午,卫英士收到好朋友康贝尔牧师发自汕头的电报,说汕头挤满了来自各国的传教人员,都在等待客轮去香港转回国内,他已经买好明天启程去香港的船票,然后直接飞回美国。他劝卫英士尽快赴港回国。晚上,卫英士将消息告诉张老师、林瑞发,要求他们共同管理好教会的财物、圣经学校的教学和教堂布道等一应工作,总之确保十五年来的心血不会白流。他说,十五年前遵从主的旨意,来到中国传教,在一片荒芜之上撒下爱的种子,如今已是繁花盛开,主的儿女遍布城乡。现在,同样遵从主的旨意,即将结束中国的传教生涯,将这片神爱的土地交还给中国的教友们,让你们实现神圣的自我管理。张老师和林瑞发诚恳地表示,一切听从主的安排,定将伟大的事业继承下去,让主的仁慈传遍大地。
笃笃笃,急促的敲门声打乱了屋里的谈话。刘易斯透过门缝张望,看出是郭同志,赶紧将门打开。卫英士看到来人,不知何故,心里紧张起来。他和这个郭同志不打不相识,但他知道两人不是同路人,不可能成为朋友,只是利益相关,故而往来有度。今晚突然来访,必不是什么好事。自从上次江上劫人事件發生后,他对晚上的不速之客都心怀戒意。他还是站起来将身子稍稍往前趋,算是表示欢迎。郭同志也不客气,和大家打过招呼,径直就坐了下来。
一阵沉默,气氛有些尴尬。这个郭同志早不来晚不来,每到卫英士准备离开的时候就来了。张老师对卫英士说过,这个郭同志就像个门神,黑着脸,不怒自威,虽然不算高大,但有一股气场,能够把人镇住。如今,其他人不说话,就等门神发话。
“好吧,我也不兜圈子。我希望圣经学校作为我们组织的一个秘密联络点,请牧师同意我们的请求。”郭同志压低着声音,但还是在屋子里嗡嗡作响。
“对不起,先生,教堂和圣经学校是神圣的场所,不能有任何组织前来破坏。”卫英士坐不住了,只能强硬地表态。
“哎,不是破坏,是一个不被人发现的联络点,只要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提供点方便就可以。”郭同志一拍大腿,急忙解释道。
张老师说:“不行,会惹上麻烦的。”
郭同志冷笑一声:“你以为现在这样就不会惹上麻烦吗?你以为我不知道教堂的十字架被枪打断的事吗?”
一句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看着郭同志得意的笑容。
“我来找你们,不是我耍无赖,而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你们。当然,这里设了我们的联络点,我们会以最大的能力保护这里的安全,决不允许有其他人来破坏。这使我们双方都得到最大的好处,你说我们的交易不是皆大欢喜吗?”郭同志脖子一缩双手一摊,学着卫英士的模样。
卫英士没有笑,他也并不觉得好笑。
郭同志竟然不管卫英士的态度,继续往下说:“牧师,我知道你过几天就要回美国,连船都请好了。不过,你放心。我说话绝对算数,绝不会阻拦你。相反,为了表达我们的感谢之情,我们还会派人暗中保护你和你的家人,直到潮州汕头。”他呷了一口茶,“当然,前提是你答应我们的君子协定,我保护你的教堂和圣经学校,你将圣经学校作为我们的联络点。我们不要你的财产,你的还是你的,而且还不会让那些大头兵侵占你的财产。”
“郭同志,你太霸道了。”卫英士摇摇头。
“牧师,不是霸道,是大势。难道你还不清楚现在中国的局势吗?自近代以来,帝国主义强行签订不平等条约,肆意霸占中国领土,干涉中国内政,甚至你们的到来,也是帝国主义统治中国的工具。你以为,席卷全国的驱逐外教运动是中国人的愚昧无知吗?你以为,你们真是上帝派来挽救我们的吗?NO,大错特错,牧师。我们的人民正在觉醒,我们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挽救危亡的中国。今天,我们是以礼相待,因为在我心里,到今天为止,你,卫英士牧师还是令人尊敬的人。”郭同志慷慨激昂的话似乎停不下来,但他还是忍住了,“牧师,你要认清大势!”
卫英士将询问的目光转向张老师和林瑞发,他们一脸茫然。卫英士知道,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商量余地,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郭同志得到卫英士的肯定,见好就收,说完感谢的话就打开门消失在黑夜中。卫英士疲惫地起身,对他们说回去休息吧,其他的事明天再商量。
这时,一直默默无言的刘易斯站了起来,对卫英士说:“牧师爸爸,我想留下来。”
卫英士回过头,不解地看着刘易斯。
“我想帮助张老师和林瑞发叔叔打理教会事务。这样……这样你也会放心些。”刘易斯挠挠头,不自然地说。
从罗星塔直下潮州汕头
一
秋风乍起,早晨已有些许寒意。客家山区天凉得快,九月一过,日益见冷。今年,对于卫英士来说凉得更加突然,对岸的盐霜柏已经结果,有了霜白。说起来,他注意到盐霜柏还是因为刘易斯的黄疸性肝炎,老中医告诉他盐霜柏的果实配合入药效果很好。果然,除了鸡骨草煎汤之外,配合其他盐霜柏果子等中药治疗,刘易斯的病竟然比西医效果好,让他暗暗吃惊。老中医还告诉他,盐霜柏全身都有药用功效,像孙悟空一样有七十二样本领。他认为在中国,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让他想不明白,但每天都在发生。比如现在,一浪高一浪的反对洋人反对传教,已经变成了街头的日常。据他观察,现在的中国人就如对岸的盐霜柏,看似其貌不扬,却积蓄了意想不到的能量,不知有多少把戏会变出来。
今天是卫英士牧师在中国布下最后一个棋子,以继承他未竟的事业。在神圣的教堂里,他将主持最后一次授职仪式,从此外国神职人员将彻底退出教会,全部由中国人管理。上午九时,授职仪式正式开始。稀稀疏疏的人群与卫英士的预期大相径庭,与以往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卫英士宣布本教会新任牧师为张福田,即张老师;由林瑞发担任副牧师,辅助张福田牧师开展工作。张老师和林瑞发在主的见证下,接受卫英士的授职。随后是其他神职人员的任命。来自圣经学校的五位学生被授予教士资格,将在教会为主工作。在即将结束的时候,卫英士还宣布了一个决定,教士刘易斯将留在本教会,辅助张福田牧师开展工作,负责教会所有资产的管理。刘易斯起立,向牧师爸爸和众人致意。
因为刘易斯的去留,卫英士和藤娜整整商量了大半夜。卫英士一家此行回国,并未曾对未来有着明确的安排。父亲已于三年前去世,这位内布拉斯卡州的建筑工人,退休后买下了一个农场,足够他们一家维持生活。或者在国内继续从事教会工作,就像来中国之前一样。但是,从内心里,他已经无法想象这些生活,而眼前的日子才更加符合他的意愿。终于,他们认为刘易斯留在中国,也许是更好的选择。藤娜说,让刘易斯守好教会,哪一天我们回来的时候,就一切重回过去了。
卫英士与刘易斯的对话就简单多了。卫英士将决定告诉刘易斯,并让他替自己守好这份家业,说只要情况好转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回来,让刘易斯等着他们。虽然教会由张老师和林瑞发负责,但真正的主人是你——刘易斯,你才有资格處置教会的所有财产。关于这点,卫英士将会亲自对他们说清楚。刘易斯点了点头,告诉卫英士爸爸,他一定会守好教会,直到他们归来。他说,我已经十六岁了,有能力处理好事情。
授职仪式即将结束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对比教堂里的安静祥和,外面突然热闹起来,还有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原来,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的县立中学师生们,组织一批人员,举着标语,喊着口号,从学校沿着西大街到达教堂,到教堂前示威游行,抗议卫英士任命新的神职人员。随着人群流动,抗议的声音越来越大——“打倒洋鬼子!”“打倒传教士,滚回美国去!”声音起了波浪,像汀江涨起的洪水,不,更像太平洋上的风暴,在卫英士和教会人员的心里掀起阵阵狂澜。授职仪式草草结束,在卫英士的带领下,大家从教堂侧门悄悄走散。
二
卫英士回到教会宿舍,让张老师赶紧找来郭同志。刘易斯从未看到卫英士如此慌乱,他坐在太师椅上,六神无主的样子,完全没有往日指挥若定的做派。
原来像阴影一样的郭同志,现在成了他唯一能够依靠的力量。猪长官的部队视他为眼中钉,而现在县立中学的师生和部分群众也把他当成肉中刺。他还能有什么选择呢?他知道,起义军走后,郭同志的力量还不够强大,所以又马上转入了地下活动。正是这样,郭同志才需要利用教会和圣经学校作为掩护。当然这样的前提是他的离开,只要他离开了,教会和圣经学校才会暂时安全。现在最要紧的是,需要郭同志的力量来确保自己安全撤出上杭。
幸好郭同志立马就赶了过来。他戴着黑色礼帽,故意将帽檐压低,配上一袭长衫,显然他也不想让人发现行踪。卫英士将师生游行的情况向郭同志说了一遍,请求郭同志派人保护他们一家和两个美国医护人员的安全。
“我们离开后,圣经学校将作为贵党的秘密联络点,刘易斯作为联络人,专门负责和您联系。”卫英士郑重地说,“但是,一定要保证我们的安全。”
“没问题,牧师,我们说过的话一定算数。”郭同志看着卫英士的双眼,“从现在起,到您离开上杭,都由我们负责。”
“好,一言为定。”卫英士正需要这样的承诺。
郭同志示意卫英士,两人需要单独谈谈。卫英士让其他人暂时离开,留下两人商谈具体的细节。当房门再一次打开的时候,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刘易斯看到了卫英士露出的笑容。
三
第二天黎明,大地一片沉寂,浓浓的雾霭笼罩着静谧的县城,不消说对岸的盐霜柏,连教会前的柳树都只有隐约的模样。卫英士一家和两名医护人员从宿舍出来,刘易斯和张老师、林瑞发等人早已在外面等候。几个挑夫接过沉重的行李,一声不响地走在前头。卫英士等人放慢脚步,却并未停留下来,外面等候的人也默默地紧随其后。卫英士拉着藤娜的手,不断地往回看,看一排排的宿舍,看磐石一般坚固的教堂,看曾经欢声笑语的圣经学校。这些一砖一瓦亲自垒起的房屋,就像他们亲生的孩子,如今却面临生离死别般的痛楚。大家都默不作语,空气似乎在雾霭中凝固,谁也说不出一句话。刘易斯走到藤娜的身旁,藤娜伸出手将他的头抱了过来。
他们一群人并没有在浮桥门码头上船。担心出现意外,郭同志和卫英士决定,在城外罗星塔附近的野渡口上船。教会距离罗星塔大约还有五里路,他们必须走路到达那里。这段不近不远的路程,竟成为分手道别最好的距离。卫英士浮想联翩,将十五年的经历电影般放映过去,一帧帧恍如昨日。令他最为感叹的是,上一次离开上杭回国述职时,正是在中国传教的巅峰时期。得知他将回国的消息后,县城里的达官贵人都来欢送,并组织了盛大的欢送会。他被人们像英雄一样对待,感谢他为当地带来了福音和文明。他也一度觉得,自己是这座城市的英雄,帮助这里的人们渡过荒蛮,带来文明。可是近一年来,他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他所曾认为的荒蛮,怀疑他带来的文明是否还是人们最好的选择。他看到过这里人们的痛苦,也看到过这里人们的欢乐。这里有气势恢宏的孔庙,也有简洁朴素的新式学校;这里有土匪般的大头兵,也有彬彬有礼的起义军。正如老中医对他说的,牧师,中华文明是博大精深的,中医也只是其中的一种,在你所理解的世界外,还有另一种文明的形式存在。现在,他终于明白,也许老中医是对的,自己也并非什么英雄。一个牧师,一个传道的神职人员,除了他这个身份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十五年前的他,和今日的他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时过境迁,过往的理想与激情换作了无奈与寂寥。此刻,他想起读过的一首宋词,“寒蝉凄切,对长亭晚……执手相看泪眼……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他不得不惊叹,此刻心境竟是如此相近。
罗星塔的野渡口,正是上次郭同志劫持卫英士上岸的地方。中国有句古话,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郭同志说这并不恰当,我们这是从哪里中断,就从哪里开始。江面一片白茫茫,雾气从水面不断升起,客船、杨柳、江岸……隐约呈现,构成秋日清晨醉人的水墨画卷。客船准备就绪,郭同志早就站在岸边,等待卫英士的到来。卫英士带领家人和大家一一告别,然后登上客船。藤娜抱着刘易斯久久不肯松开,泪水一滴滴掉到刘易斯的脖子上。这一刻,刘易斯突然有种冲动,要踏上客船,和藤娜妈妈一起远走。
客船终于缓缓起航,卫英士和藤娜站在船头,频频与岸上的人们挥手,直到消失在茫茫的雾气之中。
四
三天之后,卫英士一行抵达潮州城。当他从局促的船舱伸出头,看见雄浑古朴的广济桥,长长地松了口气,知道潮州到了。
潮州是个古老的城市,大江大海使这里有种开阔的气象。卫英士每次来到这里,都要住上十天半个月,逛韩文公祠、喝工夫茶、品潮州小吃,与这里的神职人员交往也十分密切,甚至他还在街上认识了好几个从上杭来做生意的商人。他曾开玩笑说,如果不是上杭需要神的关爱,他就来潮州布道了。不过说归说,他还是更喜欢上杭,那里有他的事业。潮州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过客,欣赏欣赏就心满意足了。这次从上杭出发的时候,他就念叨着,到了潮州就好了。藤娜和孩子们也满怀期望,希望快点到达潮州城。
这一次,卫英士又失算了。潮州城并不比上杭城有序,相反偌大的潮州已经陷入一片兵荒马乱之中。卫英士不知道的是,从上杭前往潮汕地区的起义军,遭遇到强敌狙击,主力部队已经解散,只剩下三河坝阻击战留下的少许兵力,潮汕地区到处都在捉拿起义军和共产党员。每个码头都有重兵把守,严查过往人员。卫英士一行因为都是白皮肤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倒也顺利,但对他们却很不客气,嚷嚷道:还不滚回美国去,还在这里干什么!卫英士知道不是逞强的时候,叫大家保持沉默,一个跟一个,不要走散,随时注意人身财产安全。
卫英士走出码头,已有当地的教会组织安排好旅馆。按照计划,在潮州住上两天后,由汽车送到汕头,汕头坐邮轮出海到达香港。他们来到一处偏僻的街道,安排住进了一幢名叫隆兴旅馆的两层小楼。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包下了旅馆的二楼,交代老板除了他们一律不得放其他人员上楼。教会组织警告他们,不得随意走动,现在针对外国人的抢劫事件时有发生,警察也根本不管。
在等待去汕头的两天,还是发生了一个小插曲。第二天吃过早餐,卫英士在当地一位牧師的带领下,前往潮州教会拜会理事会负责人。在街头巷尾,他吃惊地发现许多神色匆匆的年轻人,应该是从战场上撤退下来的官兵。他不禁注意看了看,心里想是否有认识的人呢。茫茫人海,可真有那么神奇的事——他竟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一个倚在街角左腿受伤的人——那不是陈旅长,还会是谁!他快步上前,叫了声:“陈旅长!”
受伤的人回过头来,果真是陈旅长。而正茫然无助的陈旅长,看到卫英士竟两眼放光,高兴地说天助我也。原来陈旅长的伤虽然经卫英士治疗有了好转,但并没有完全康复,所以跟随部队南下后,一直还在治疗当中。主力部队被打散后,他也与部队失去了联系,只得辗转到了潮州城。幸好城里有个秘密接收点,专门负责组织被打散的起义军官兵。他得到接收点的帮助,确定明天一早坐客轮去汕头。但是他受着伤,又还穿着革命军的服装,非常容易引起怀疑,所以正在街头寻找合适的服装。卫英士显然和陈旅长已经像老朋友那么熟悉,他乡遇故知,理所当然要伸出援手。他对陈旅长说:“陈旅长,你走运了。”
卫英士带上陈旅长,一起到了潮州教堂。在教堂的医疗室里,卫英士给陈旅长的伤口消毒换药,并向教会请求给予一些消炎药。聪明的卫英士还向教堂求助,得到了一套牧师服装,让陈旅长换上。终于,流浪到潮州的起义军陈旅长,转眼成了陈牧师。
经历过九死一生的陈旅长,后来经常对人说,他当过半个牧师,讲的就是这段经历。
两天之后,卫英士一家顺利坐上汽车到达汕头。三个月后,他们安全回到美国内布拉斯卡州的家里。卫英士没有再从事传教工作,而是接过父亲的事业,成为了一名农场主。据说,这些年该农场出产的牛奶曾经出现在中国市场,一瓶卖出两美元的高价。
记忆的缺失或偏差
一
本世纪初,一位名叫弗兰克的美国人来到上杭城。陪同他的还有来自北京的刘杭辉,上杭某局干部林旺松。一个外国人来到客家小城,虽然不至于像看动物园的猴子般好奇,却还是引人注目的。于是,关于他的到来流传着各种说法。当然,大部分人只是凑热闹的看客,只有知情人在暗中较劲。
一方是萃英中学和县教育部门。他们得知弗兰克真的从遥远的美国过来时,长叹一口气,说这下可完了,只要这个弗兰克站出来,那么上帝也帮不了他们的。
一方是当地的基督教会。他们得知弗兰克到达上杭城的那天,倾巢出动,到他下榻的酒店迎候他的到来。虽然弗兰克强调不需要他们分担任何费用,在事情确定之前也不会与他们有任何接触,但他们都像打了鸡血一般亢奋。
弗兰克此行是为着一桩公案而来。位于县城西门的西大街中段是公立萃英中学和县基督教堂所在地,中学和教堂毗邻而居。随着国内环境的宽松,某天基督教堂的一位长者提出来,萃英中学的9号宿舍楼原是基督教会的圣经学校旧址,1949年后政府创办萃英中学,把圣经学校的资产都占有了,现在政府提倡爱国爱教,是不是应该把圣经学校归还给基督教会呢?基督教会一听,觉得言之有理,便向萃英中学和它的主管部门县教育局提出归还要求。萃英中学收到信息,着急起来,认为当时圣经学校的资产划归萃英中学是政府行为,没有任何不妥,要讲归还,必须要向县政府提出。可是教会也精明,谁敢跟政府提这个要求啊。只是三天两头向萃英中学和教育局软磨硬泡,还在基督教堂对着9号宿舍楼的方向拉横幅。后来,萃英中学被逼得没办法,只好空出9号宿舍楼,但也不想轻易转给教会。如果事情僵在这里,也没有弗兰克什么事。可偏偏教会里有高人,以教会的名义向远在美国的弗兰克修书一封。如此一番,竟勾起弗兰克兴趣,于是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客家小城上杭。
弗兰克,就是卫英士牧师的孙子。弗兰克有了兴趣,就将此事告诉给了北京的朋友刘杭辉。刘杭辉,就是刘易斯三个儿子中最小的那个。话说刘易斯没有跟随卫英士夫妇到美国,留下来实际管理教会的一切资产,同时也作为郭同志唯一的联络人,负责教会里秘密联络点的工作。这样,刘易斯就开始接触到了基督教之外的新世界。1929年秋,红四军攻下上杭城的时候,刘易斯做了城内的接应工作,同时主动让红四军司令部设在了教会里面。随后,刘易斯参加红军,将姓名改回原名:刘德福。刘德福有文化、有胆识、会医术,很快在红军队伍脱颖而出,先是在医疗队,后来到红军学校学习,毕业后开始做政治工作,从此声名大振。1949年后,担任解放军某军区副政委、政委,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刘将军成为家乡的骄傲,大家都熟悉他常说的一句话:卫英士挽救了他的生命,共产党带领他走向新生。
林旺松,是林瑞发的孙子。在那场波澜壮阔的土地革命中,副牧师林瑞发也幡然醒悟,和义无反顾参加基督教时一样,他再次做出惊人举动,将家里的田地全部捐出,和村里人一样分田分地,同时他离别妻儿老小,毅然参加工农红军。中央主力红军长征的时候,他已经是红三十四师的一个团长,可惜在血战湘江时不幸牺牲。林旺松和他的母亲,直到六十多年后才得知林瑞发已经血洒疆场。
二
弗兰克和刘杭辉、林旺松像阔别多年的好朋友一样,在上杭街头搂着肩膀高谈阔论,好像完全忘记了此行初衷。这可把教会的教友们急坏了,不知道弗兰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弗兰克是国际友人,不能得罪,也不方便多问,于是就拐弯抹角向林旺松打听。可林旺松鬼得很,什么也不肯透露。
好不容易熬到了调解协调的日子,其实也不过才第三天,双方都觉得过了三个世纪。在教育局狭小的会议室里,弗兰克坐在那里显得特别出众,也自然成为关注的焦点。其实这场调解,完全取决于弗兰克的态度,他一说话,胜负就确定了。在教会的理由里,振振有词地说圣经学校是卫英士到香港募捐建起来的,它没有利用当地人民的钱财,原则上它也不属于公产,是属于卫英士的私人财产,只要卫英士的亲属认为应当归还,就应该无条件归还。当然,鉴于外国人继承财产的特殊性,圣经学校的财产建议划归当地基督教会代为管理。
弗兰克看到会议室正襟危坐着那么多人,像审判的法庭一般,他不等主持人将话说完,就打断了话,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他说,以目前看,圣经学校的校舍由萃英中学管理是正确的,他和他的家人不会提出异议。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教会人员惊呆木立,萃英学校的代表不相信幸福来得如此之快。教会代表猛地站起来,责问弗兰克:“这是为什么?这不合常理!”
“不为什么,萃英中学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圣经学校建立的目的就是传授文明教化百姓,将圣经学校划归萃英中学是当地政府的明智之举,有什么不合常理的呢。”弗兰克说,“教会不应该与民争利。”
弗兰克的一席话,引来一阵热烈的掌声。那一刻,弗兰克仿佛看到爷爷的身影,还有奶奶和他的父亲、叔叔,以及在中国的那些难忘时光。刘杭辉走到弗兰克身边,大声说:“亲爱的弗兰克,您说得太好了,向您致敬!”弗兰克哈哈大笑,两人高兴地拥抱在一起。
刘杭辉的高兴不仅仅是弗兰克对于圣经学校的态度,更源自于两个家族之间的隐痛。当年,卫英士离开中国的时候,郑重地将教会的财产交给刘易斯管理,虽然表面上由张老师和林瑞发负责,其实刘易斯才是真正有权处置的人。可是红军一来,刘易斯不但自己当了红军,而且还把教堂和圣经学校都交给军队和刚建立的苏维埃政府。远在美国的卫英士得知消息后,大发雷霆,写信大骂,说他是败家子,还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直接带他回美国。刘易斯回信向卫英士解释,但没有得到任何原谅,并告诉他从此脱离父子关系;后来,刘易斯写信再也得不到卫英士的只言片语;再后来,刘易斯跟随部队远走高飞,就再也无法联系了。
没能再联系牧师爸爸一家,一直是刘德福的心病。战争年代条件不允许,1949年后政治风向更不允许。直到中美建交后,刘德福托中国外事部门寻找卫英士一家,才找到了已是耄耋之年体弱多病的卫英士。于是,刘德福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件,掏出他身上所有的積蓄,托中国驻美大使馆,将人民币换成美元,和信件一起送到卫英士家里。之后,两家开始有了往来。但是,据说直到卫英士去世,对于刘易斯放弃教会管理还是有怨言的。在弗兰克还没有到过中国之前,他也是这样想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弗兰克往来于中美之间,做起了生意,对中国的现状也有了更多了解,跟刘家的联系也越来越紧密,这种隔阂才渐渐消除。这次弗兰克来上杭,其实也是刘杭辉的意思,了解当年的那场战争,对于弗兰克来说是必要的。准确地说,弗兰克的上杭之行,首先是了解爷爷和他擦肩而过的那场战争,其次才是解决纠纷。刘杭辉告诉弗兰克,父亲屡次对人说卫英士牧师在1927年是立了功的。那位陈旅长,后来成为中国共产党的一代名将,他也曾说,一名外国传教士曾两次救过他,他的腿就是这名外国传教士治好的。
三
弗兰克似乎得罪了教会的人,在参观卫英士爷爷留下的基督教堂时,并没有受到应有的欢迎,只有一个眼角沾满眼屎的老者领着他草草走了一圈。但这并不影响弗兰克的兴趣,他将上杭的每个角落都逛了个遍,不断地与好奇的人们合影,还学会了一句“食哩么”的上杭话。
在即将离开上杭的那一天,弗兰克有了一个意外收获。他和刘杭辉、林旺松刚刚回到酒店,就在大堂遇到萃英中学的丁校长。丁校长特地在大堂等候他回来。他问丁校长是否需要什么帮助,丁校长说要送一样东西给他,以表达全校师生的感激之情。丁校长说完,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A3纸大小的相框,恭恭敬敬地送到弗兰克眼前。弗兰克接过相框,看着相框里的黑白照片,高兴得惊叫起来。原来这是一张卫英士全家离开上杭前夕留下的一张合影,照片上不仅有卫英士一家,还有刘易斯、张老师、林瑞发。这张照片不仅弗兰克从来没有见过,连林旺松和刘杭辉也没有见过。他们从来不知道有这张照片的存在。丁校长解释说,这张照片是在圣经学校里面发现的,后来学校建校史馆的时候,作为说明圣经学校的历史用上去了。这次弗兰克为萃英中学出了大力,师生们都在想用什么方式表达一份心意。于是有人想到了这张照片,大家都认为是一个好主意。听完介绍,弗兰克连声说着感谢,紧紧地握着丁校长的手。
弗兰克来到上杭十年后,一位中国留学生在美国旧书市场上淘到一本英文版《卫英士来到中国》的书,书里记载着美国传教士卫英士带着家人来到中国的客家地区传教的经历。中国留学生正在为博士毕业论文搜肠刮肚,看到这本书立即有了方向,决定到南中国的客家地区做调研,待论文写好后再将《卫英士来到中国》翻译成中文。可是,当留学生如期完成毕业论文准备翻译《卫英士来到中国》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这本书,后来再到旧书市场淘的时候,也同样毫无踪迹。于是,此事只得不了了之。
一位混迹于客家地区的作家听到这件事后,同样兴趣大增,准备写一本关于卫英士的长篇小说。我去打听了一番,有人说小说已经完稿,也有人说正在创作中,还有人说那位作家根本就没有动笔。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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