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和沙
有一条土路令人记忆犹新:夏天的夜晚,月光照得整个村庄惨白,树叶瑟瑟作响,嘶鸣的蝉声似乎给周围增添了闷热的气流。由于干旱日久,村东的土路上堆满了细小的沙土。我们把脚丫子伸进土里,当脚趾探入深土的瞬间,一种被神抚慰的奇妙感受冉冉升起──细腻的沙粒,像水一样在指缝间潺潺滴漏,挟持着被日光晒过的温度,迅速穿越身体每一个敏感的毛孔。
成年之后,每当我回忆故乡的河流、人与事物,这一捧细沙带给我的快慰,总是率先浮出水面。它们在记忆的泥塘里开出一朵白荷,根部是一串残缺的藕。
如今回忆起来,那时候的乡村布满残缺的痕迹:物质是残缺的,精神世界更为残缺。在我眼里的童年,残缺的事物随处可见:天上的月亮是殘缺的,砌了半边的屋舍是残缺的,被风拆散的马车是残缺的,以及残缺的水缸、瓦片、陶罐和雨水。当然,最本质的残缺是爱的残缺——在寂寥贫乏的夏夜,村子里时常爆发一场又一场激烈的争吵,此起彼伏,刮风一样急促和密集,随之而来的是阵阵哭嚎声。
乡村的夜晚,是各种声音的制造场:如果你呆立在某一幢废弃的墙头旁边,会听到若有若无的细小的流水声,听到一阵淘米声、浣衣声、小声的咕哝嘁嚓声,以及责骂声、碗的破碎声,甚至木棍的断裂声。第二天,如果留心观察,会发现大路边和屋舍后,到处是倾倒的炉灰和碎瓦,还有空酒瓶。
在许多个露水洒落的清晨,我曾经无数次扒开一处篱笆和藤萝缠绕的院落,绕到屋后去捡拾碎瓦。它们大多来自乡村的粗瓷碗,窑工们烧制时只强调它的实用功能,上面既没有手工描绘的青花图案,也没有哪怕一朵粉彩小花。我知道,每一片碎瓦碴都与昨晚某个孩子的哭泣有关,与贫穷和克制的缺席有关。在村子里,哪怕遭受微小的损失,这家人都有可能爆发一场野蛮的战争,把饭碗摔碎——这其中隐含着多么巨大的无奈。除了惩罚那些在白天惹了祸或者不听话的孩子,也有某个醉汉的酒后发泄,掀桌子摔板凳,伤及无辜。
挨了父母责骂的孩子往往会饿着肚子跑出家门,在伙伴们面前,他会悄然擦去眼睛里委屈的泪水,藏起额头上的肿包、肩头的青瘀和疼痛,取而代之的是换上一张佯装无事的笑脸。值得庆幸的是,他可以奔向村头那段发白的土路,用一捧温暖的沙进行疗伤,让沙的热量一丝丝地弥漫周身,将哀伤覆盖和吸附,仿佛进行一场宗教般的沐浴。
在旧乡村,瓦和沙构成了事物的两端,一端连着暴力,另一端连着大地恩赐的怜悯和草木之爱。那时候,有一点微小的人间之爱都会让人热泪盈眶,可以迅速起到止血的作用,给肉体和心灵的伤口打上一块补丁,哪怕是一碗粥,一根火柴,一句从风中飘来的话语。
在那条土路上,除了沙,我们还遭遇过许多令人惊惧的事情:有一次,我们在明亮的月光下看到路中央躺着一根草绳,争着跑过去把它抢在手里。抢到手才发现是一条蠕动的蛇。
勾魂戏
过了春节,日子进入漫长寂寥的乏味期,人们在心里隐隐期盼着一个仅次于春节的热闹场景:说书唱戏。
除了县京剧团,来乡下巡演的还有一些外县和外省的草台班子。他们赶着马车,走街串巷,每个演出团有二十来个红男绿女组成,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地让村里人艳羡不已。村里人不太计较戏班子的来头,只要演得好、唱得妙就会献上掌声,并为之沉迷与倾倒。天气转暖,积雪消融,狗在村口汪汪地吠叫。唱戏的一来,蛰伏一冬的人们倾巢出动,拿了板凳、马扎子,早早占好座位,有的人兴奋得连晚饭都不吃,就来到宽阔的场院地,分享一场精神盛宴。那一刻,再勤劳的庄稼人也会放下手中的活计,心甘情愿地被一场戏俘虏。
当时,上演的剧目自然是现代京剧八大样板戏为主:《红灯记》《沙家浜》《杜鹃山》和《智取威虎山》。它们成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孩子们一生的情结,尽管过度脸谱化的人物剧情不尽完美。时光到了七十年代末,一些传统剧目陆续解禁,剧中被时代遮蔽的历史粉墨登场,大大颠覆了人们的认知:黑脸包公、红脸关公、白脸曹操、罢官的海瑞和杨家将家族,都从某种程度上激发了人们的壮士情怀和革命斗志——戏班子走后,眼瞅着村里舞刀弄棍的人多起来,弄得鸡飞狗跳,一时不得安宁。
紧接着,一批才子佳人溜飒飒地来了——贾宝玉、林黛玉、崔莺莺、张生、杨贵妃、貂蝉、虞姬……正是从这一幕幕古老的戏曲里,村里人知道从前的人管丈夫叫“相公”,管老婆称“娘子”,大户人家的姑娘都叫“小姐”,有学问的人称“先生”。相比之下,眼下的称呼就显得土气。经过一出出戏的洗礼,村里最突出的变化是在路上哼小曲的人多起来,女人们开始在镜子前轻施粉黛,练习兰花指。与此同时,“娘子”“官人”的长腔在村子上空飘荡,真是嗲得要命,酸得倒牙。
“哎,这是让戏勾了魂哩!”村里的老人看不惯,发出类似的哀叹。“还过日子么?甭忘了咱是庄户人,两腿的泥刮下来能烧块砖,还摆兰花指!”
老人的警告无济于事。他们不知道,一个压抑已久的村庄,像一片饥渴的麦田,期待一场暴风雨的到来,像期待一出勾魂戏。
印象里称得上勾魂戏的,要数《梁祝》。这出爱情戏创下了在村子里演出时间最长的纪录,连续唱了七天七夜,惊动了沙河镇的四五个村庄,一天两场,累计演出十五场。
“百看不厌哩!”人们互相传播,窃窃私语地述说着剧情,人物的唱腔,一颦一笑,都在争论与评说之中。有趣的是,梁祝化蝶不过是一则民间神话传说,人们却坚信不疑,认定是一件真实故事的发生,以至于大人孩子都纷纷到田野里去捉蝴蝶,捉到的蝴蝶不是用来赏玩,而是当作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化身,和灶王爷一同供奉。无奈蝴蝶是不易饲养的自由生物,很快绝食死去一批,又引起一片恐慌。怕遭来神灵的责罚,大队部一声令下,全村捉蝶者一律放生,不得有违。一时间整个村庄上空,都是漫天飞舞的蝴蝶,夹杂着人们对唱词蹩脚的模仿:“梁兄——梁兄呀!”
在那些勾魂的日子里,整个村庄像是被施了魔法,陷入一种缠绵悱恻的气场里,人人都悲苦着一张脸,见面也不再打招呼,而是点头微笑而过。那些飞越房顶上的鸡,歪斜着身子走路的鸭子,默默吃草的羊,甚至连池塘边的柳树,都像打蔫了似的害了相思病。而从场院地里,一只大喇叭筒里,正像洒农药一样把勾魂的唱词撒向村庄上方:
啼啼哭哭到灵前
今夜我要伴哥眠
同学三年六个月
左右不离哥身边
一旦分离到九泉
哭声梁兄叫声天
快现原形到灵前
戏一时收不了场,大队部便决定加演一场,仍是难以满足广大群众的需求,结果一下子加演了三场。这出戏惊动了镇上的领导,领导来看了一场,第二天又来了,于是大队部决定继续加演下去。
在那一个时期,戏班子成了村里人的上帝。人们把生产队饲养了多年的黑猪杀了两头,用来招待辛苦卖力的演员们,每天好酒好菜地侍奉,像众星捧月般,不敢怠慢分毫。
最后,说点扫兴话。戏唱到第七天时,草台下出现了一场骚乱事件——这场骚乱让演出就此中止,画上一个不太圆满的句号,也让全村人从迷醉中清醒过来。事情的起因,由两位年轻人引起:村子里一个叫王小鱼的青年,当时正在和镇邮电所的一个姑娘谈恋爱,这天他约了女朋友一道来看戏,早早占下前排的好座位,结果与人起了争执。在贼亮的嘎石灯下,人们看清对方膀大腰圆,戴着一副风镜,身后跟着两位光头弟兄,人们嘁嘁嚓嚓地议论,此人是镇上著名的青痞,外号黄三枪。争执之下,王小鱼自以为是本村人,哪肯示弱,一头朝黄三枪撞去。黄三枪似乎早有防备,微笑着顺势倒地,倏忽间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用右手掏出怀中的火枪,朝王小鱼的脑袋从容地开了三枪。
河灯
春天,我驱车来到鲁西平原,在一个陌生的村口停下来。我发现这是一个古朴的村子,通体散发幽寂的气息,夹带着一股柴草被烟火熏燃的气味。
村口有一座石碑,一条长木板凳,七八个人。事后得知,这几位村民中有两个铁匠,一个木匠,一个会捏泥人的老奶奶,还有一个哑巴——他们都老了,正蹲在废弃的石碾前晒太阳。
大柳树伫立在村口,应该有百余年的树龄。阳光白得晃眼,照耀着刚被小雨洗刷过的村路,风吹落一地的枯枝敗叶,但路面上没有多少灰尘。坑塘里的矮柳,绿油油的,一个头戴鸭舌帽的小伙子,牵着一匹枣红马走过去,这个镜头被我悄然捕捉。
我把车停稳,从车子里走下来,细细观察打量这个古老的村庄。直觉告诉我,这样的村子合乎我的气味。两天来,我沿着故乡的河流奔波,企图找到一个像样的旧村落,里面住着淳朴的乡亲,他们依然过着从前的生活。但往日的画面早已从人间蒸发,像一个恍惚的梦境——十多年前,平原上的田地已无须耕作,整个沙河镇上的村庄,看不到小麦和棉花,统一改种经济作物,随处可见的是蔬菜棚、动物和家畜养殖场。这不,脚一落地,就从空气中闻到一股淡淡的鸡粪味,这是从附近的养鸡场散发过来的。
像一块旧砖被搬走,平原上一夜间多出一个个崭新的村庄,是一些整齐划一的房子,夹杂着几幢高层商品楼。远远看去,根本不像村子,倒像是小镇上的生活小区。新诞生的村子统一规划,一律的水泥建筑和砖瓦结构,连门窗尺寸都惊人一致。自此,那些种植庄稼的乡民住进了楼房。我看了稍稍不安,想着他们还能不能继续种庄稼呢?收工后那些农具摆放在哪里,耕田的牛在何处归栏;被雨水打湿的斗笠,要挂在哪一间屋子的墙上。我还担心有一天,满地的鸡鸭猫狗会不会从平原上消失。
作为游子,我怀念往日的村落,这当然与我固执的乡土情结有关。我是从故乡老式的村庄里走出来的人,新东西自然有诸多好处,但它没有旧年月的地气,没有人与牲口在日子里滚爬的包浆,烟囱与柴火把房屋熏染涂改的痕迹,没有干草垛和牛粪堆,村头溪畔,大片的围栅,梨树林和葵花地,以及月光里荡漾着的一汪狗尿。孩子们出生后,第一眼先看到一缕油灯的光线,第二眼就看到屋梁和灶膛。
回忆起来,我的童年伙伴大都在土坯建造的黄泥屋里出生,蹒跚学步时深一脚浅一脚,在土地与野草织就的地表上,被风刮倒,被瓜藤绊倒,被夏天和野生浆果涂黑嘴巴,举着刈草的镰刀朝太阳的方向奔跑。孩子们在变幻莫测的天气里孤独惯了,在大片的田地,两只漆黑的眼睛像两片树叶,一抬眼就能看到蓝天上的白云。天空的云朵堆积如雪峰,时而静默,时而在峰尖上出现一片湖,有时则如一片森林。那时候,我们经常凝望着云朵遐想:远方是什么样子的呢?美丽的夕阳下,是一堆燃烧的篝火,还是一片沸腾的群山?
夏天的原野,平静的太阳下有时突然响起一声怪叫,像雪崩,像野牛的发怒,像风的低吼,但究竟是什么,谁也不想刨根问底,要问就问那一片起伏不定的青纱帐吧。人们想,好好地活着,知道那么多事情有什么用途呢?反正一切秘密都在神灵那里掌握着,有些事情知道了还不如懵懂点好。
乡亲们一年到头都在田野里出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都差不多,因此没有太大的攀比。冬天虽然寒冷,孩子们却可以在下雪天玩耍到夜半,捉迷藏,追野兔,掏鸟窝……这些温暖细腻的往事,组成了一个人一生中最难忘的回忆,长大后依然可以用一根火柴点亮盏盏河灯。
乡民们无法想象城里人的生存状态。有人到城里走了一趟亲戚,回来便搞得全村的人心神不宁了,好一阵子才会平息下来。他们只知道城里人的时间金贵,但不懂城里人也有诸多焦虑和烦恼。城市像一个幽深的迷宫,有一道道长廊。
大雪纷飞的冬天,闲下来的人们互相串串门,打打牌,喝喝酒,过节时才舍得宰一只鸡或一只羊,改善一下生活。村里的酒鬼们,总是在村路上东倒西歪地行走,嘴里发出大大的声响——嗝!远处的河滩,便有很大的回声,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落到树的铁枝干上,以及散发着谷米和羊粪杂糅气味的磨坊里。
常常,村民们见到村子里突然来了外乡人,目光里流露警觉,是一种明显的排斥感,盯住对方问这问那,生怕这个人是从局子里逃跑出来的通缉犯。但只要对方一表明自己的身份,递来一支劣质香烟,人们就会露出张张魔术般的笑脸。众人簇拥着外乡人,掏出火柴,互相点烟,情景和气氛的突变让空气微微颤抖。但这就是平原上我淳朴和透明的乡亲雕像——他们看到伸过来的友善,就一定会递上自己一双粗糙真诚的手。天黑下来,大队部的木桌上,早已摆上喷香的菜肴和一壶温热的地瓜酒。那时候,一个陌生的外乡人,可以在村子里住上好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
如今,多少年过去,平原上的村庄发生了惊人的变化,陈年旧迹几乎荡然无存,老房子一天天变成废墟,被渣土车拉走。许多东西飞速消失,许多东西又在快速生长——我站在故乡的河岸上,看到远处驰过箭镞般的高速列车,它在风中发出巨大的轰响,仿佛裹挟着暴风雨和泥石流的一道狂飙。它们不理睬马车的尖叫与感伤,自顾将贫穷和荒凉的月光碾碎。我知道,眷恋与怀旧注定是游子们稀释乡愁的凭吊桥段。事实上,面对从前的物事,除了用目光送行还能怎样呢?一切在时光里的变迁,人们留不住,因为新日子正滚滚向前,不可阻挡。而旧日子像一盏盏春天的河灯,正顺水漂远。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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