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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者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6422
毛祖华

  



  昨晚,在通往梦境的某条路上,我照例遇到了阻碍。它们是汽车的鸣笛、奔驰而过的轰响、急刹车引起的路面摩擦声,那刀锋一样锐利的声响毫无意外地刺入我的耳膜,瞬间进入大脑,最后通过神经扎进我身体的各个部位。那是我每天必经的路障,它们产生于距离我房间的五百米之外。那条马路上有货车不分日夜地穿行,如同一群红眼的汉子,参与着一场不知疲倦的豪赌。我被挡在睡眠之外。

  打开手机,闪烁的数字显示着0:57。这是子夜时分,正是普鲁斯特的小说里外乡人被某种疼痛刺醒的时刻。就在一个小旅馆或乡野的木棚里,夜色四合,秋虫微鸣;离家已久的外乡人在黑暗里想起了父母和妻儿,心中涌起忧伤和痛苦,流下思乡的泪水。如同任何一种温柔而美丽的情感,这样的时刻值得人歌颂。我知道这样的时刻不屬于我。在某一本书里,两个卖玻璃的妇人,每当顾客来临,她们便操起切割器,按客人要求的尺寸对玻璃进行切割。两名妇人都很丑陋,一人面目尖刻,一人眼露凶光。她们从前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时间日复一日,每一天,玻璃都因切割而发出残酷而锐利的尖叫,那声音在她们脸上刻下印迹,直至改变她们的本来面目。

  早就发现,我的容貌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它不是衰老;不仅仅是衰老,衰老是由皱纹、斑点、皮肤的松弛构成,我并未对它们过多的介意。它的奇怪在于质地或器物的改变,如同一棵树长成一株草,一件瓷器变成一个瓦罐,这偷天换日的伎俩让我悚然而惊。常常,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都不由得诧异:这个低眉耷目、满脸厌倦的人是谁?它不得不让我疑心,这一切的改变,并非人们常说的是光阴的力量,毫无疑问它是被某种更强大、更凶险的力量给操纵了,比如偷盗,比如化学制剂,比如某本书里的玻璃噪音事件。

  作为一个资深的失眠者,我能在夜里听见最细微的声响。水龙头的滴水声、透过门缝的瑟瑟风声、门与门框轻微的碰撞声、窗外不知名的小动物的低吟。它们总能轻易地闯入我的耳朵。嘀嗒、叭嗒或者悉悉、簌簌……我的听觉神经就像一根绷紧的琴弦,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将它惊动。即使已躺在床上,我也要爬起来,把水龙头拧紧,把门缝塞紧,打开窗,把不知名的小动物赶走;再静悄悄地回到床上,支起耳朵,听是否还有某种意外的、被我遗漏的声响出现。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敢肯定,我是最后那个入眠的人。

  因为我听到了邻居在一墙之外发出的鼾声,听到了黄鼠狼穿过院子、跳上某个木架的声音,听到马路上车辆渐渐稀薄、直到不再出现的车轮声。半夜里哪个婴儿饿醒发出哇哇的哭声,我总是先他熟睡的母亲听到。当然,哪家的麻将响了一夜,哪家的早点铺子支起了摊位,哪家夫妻夜半争吵,我都是知道的。我想,被夜色遮盖的夜晚,无论有多少见不得光的罪恶和秘密,都瞒不过一个总是醒着的人。

  许多个夜里,我从床上爬起来,推开窗,目睹这永恒寂寞的黑夜。一幢一幢灯火湮灭的楼房,无声无息的草木,空旷的街道或马路,天空很低,月亮或星星闪烁着迷茫而昏黄的光。世界那样远又这样近,它从未像现在这样毫无保留、毫不遮掩地坦露它的内心。据说,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人类的灵魂无限接近天堂或地狱;一切活动的生灵,都能在凡世和幽冥之间自由地游走。这个传说让我迷恋,在无穷无尽的时空里,生者和死者、过去和现在,都可以在此会晤与替换,于是我尝试将自己交付于黑暗,无限地交付,任由它飘荡、升腾、弥漫。在这场交付中,我感到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肉体,虚弱而充盈、空虚而满足。

  蔡琴有首歌这样唱:“夜那么长,足够我把每一盏灯都点亮,守在门旁,换上我最美丽的衣裳。夜那么长,所以人们都梦得神魂飘荡,不会再有空间,听我的爱断情伤……”

  这首歌出自电视剧《雷雨》。被封建专制家庭禁锢的美丽妇人繁漪找不到爱情和出路,她在每一个不眠之夜来回游荡,内心发出悲伤的呐喊和呻吟。就在那些夜里,我常常被这首歌吸引,想象在同一空间的某一端,这个叫繁漪的女子,披着长发,穿着红色的曳地长裙,独自出入在周公馆内,艳丽而绝望的身躯在黑夜里勃发出蓬勃而巨大的力量。那是比生命更让人瞩目的绚烂之火。

  那是灵魂的火焰。一切的幽灵或灵魂汲取了黑暗的力量,它们比白天更白,比黑夜更黑,它们的光亮,璀璨夺目,更让人敬畏和仰望。

  与此相反,我缺少睡眠的身体在日渐枯萎,它像一株失去养份的植物,枝干单细,叶片萎黄;或者像一个逐渐缩小的气囊,赖以支撑的不过是空无的、残存的气体。有几次坐在办公桌前,我强烈感到自己有种仆倒在地的冲动。地面很平,很光滑,也很坚硬,它们似乎具有某种魔力,吸引我向他们靠近、仆伏。“来,来,倒下来,倒下来。”它们悄悄地说。倒下去,不管不顾地倒下去,支撑就变得不那么痛苦了。我知道我必须若无其事地活着,假装自己仍是一个没有任何意外的、完整的人,但我明白我生命的某一部分已经死去,它们都化为灵魂的一部分,黑夜的那一部分,它们迫不及待地向另一个方向冲去。在那里,有无限的诱惑等着我。



  “我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二十四小时之前。”

  这是电影《独行杀手》的一句台词。失眠者见过很多这类人,可是他们并没有被独行杀手从世界上抹去,他们只是从失眠者的世界里消失了而已。失眠者的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会客厅,有些人来了,会一直坐在吧台陪失眠者聊下去;有些人进来了又走掉,却再也回不到失眠者布置的那个大厅。

  我不能让自己保持正常的状态。

  在白日的亮光里,我无法将自己丰沛的灵魂展示出来,无法将黑夜强大的能量转化为身体的一部分,无法用黑夜来抵抗白天。从能量守恒定律来说,我因失眠而失去的那一部分能量其实仍然存在,它不过暂存在宇宙的某个地方,但我却没有能力将它召唤回来。

  必须往医院走一趟了。很久以前我就应该去那里,像其他患者那样,像所有失去信心又渴望重拾信心的人那样,将自己满腹的希望或唯一的希望寄放在那里。

  我一直没有去过。在我有限的记忆里,医院总是人群拥挤,楼道阴暗,各种气味交错混杂。当病人进入,他们眼中闪烁着焦虑和希冀的亮光,但他们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却是一脸茫然和猜疑。显然他们的疑问医生并不能全部解答,他们的希望医生也不能全盘接受。因为无论何种病症,患者刚一开口,医生便大笔一挥,通知各种尿样、血样或透视。似乎现在的医生早已丧失望闻问切的能力,必须等仪器检查,才能确保自己享有医者的资格。当然,无论患者如何焦虑难过,医生总有能力不动声色、稳坐泰山。

  只有一次,我偶然经过“精神卫生中心”。它是个住院部,与其它科室不同的是,有一个铁门紧闭着,里面有个男人茫然向外探看。他大约四十多岁,穿一件铁灰外衣,他看我注意看他,忽然从铁门的缝隙间伸出手来,说:“借你的手机用一下”。一瞬间的迷惑我便明白了,我像避开瘟疫一样避开他。

  那是另一个世界,我不曾踏足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人进入这个铁门就被打上烙印,人们以歧视的眼光追随。

  然而现在我必须去叩那个铁门了。通往铁门的路径,像一个神秘的轨迹,或者说,去探查一段真相。我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前,左右看看有无熟人,然后我叩门,有个老头来开门。我一进去,铁门就铛地一下从后面关上了,一把大锁牢牢地将它锁住。

  住在这里的人很多,比我预想的多。一条长长的走廊将病室分作两边,都住满了人。他们有的在走廊上游荡,来来回回在找寻什么失落的东西。

  从他们身边擦过,他们若无其事地看我一眼。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保持着一种平静、温和的神色。忽然想到,我和他们没有多大的不同。

  医生坐在我的对面,以一种冷漠的姿势。他开始询问。我急迫地表达着我想表达的东西,他哈欠连天。

  从我的角度,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特殊的意义,而从他的角度,司空见惯。

  “能治好吗?”我问。

  “这个,我们做医生的不能打包票。”他理所当然地说。

  墙上挂着一个小黑板,上面写着病人的名字,我留意看了看,上面有一个“S”。

  “那是什么意思?”我问。

  那表示有自杀的倾向。

  我的姑母曾住在这里。十年前她发现自己身体里长出一个巨大的齿轮,为此寝食难安,彻夜难眠,声称自己得了绝症。我们以为是消化功能异常引发的障碍。我的堂兄几次将她送往省城医院检查,得出的结论却是老年抑郁症。

  身体里的齿轮当然是不存在的,姑母的消化系统也没有任何问题。它属于身体的另一部分,一个我们只能想象的、虚无而不可捉摸的、但确实存在的另一个领域。

  姑母是被家人强行送往这里,因为她拒绝吃饭和睡觉,整个人消瘦得如一张薄脆的纸。入院那天,她拼命抵抗并对我们破口大骂。我们怔怔地向她凝视,不敢相信我的姑母、曾经那样端庄秀美、曾经被许多学生景仰和热爱的老师和校长,像街头妇人那样声嘶力竭,那样愤怒绝望。

  她不能相信自己得了精神疾病。换而言之,这个病与某些隐秘的、不可言说的病症一样,都是狰狞并可耻的。

  管门的老头有两个。其中一个我慢慢地熟了,他头发花白,精神矍烁,总是笑眯眯的,也爱说话。

  护士对病人说话的时候,跟哄小孩子一个口气。药是按时发放的,一大个木箱里放着许多小瓶,上面贴着病人的名字。到吃药的时候,护士来喊,病人到那里领。大家很听话。

  我注意到其中一个护士很年轻,也很漂亮。同样年轻漂亮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在众多病人中她有着出众的外表,脸上停留着一种固有的高傲。她曾向我借手机,说是给男朋友打电话;我没给,她带着一种受伤的表情蓦地离开了。

  我不知道她病的起因。或者我可以妄自猜測,但我只能说年轻漂亮并不是逃离痛苦的资本,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这种负担。我想象她的思维在一个极深的隧道里穿行,弯弯曲曲,暗无天日。她的内心被恐惧逼挤,压迫,她急欲逃出,愈急愈找不到出口,终于那些纷乱的思绪像泥石一样泻入隧道,堵死了通道……

  她以前也是护士。



  我们都活在阴影里,有例外吗?没有。

  早上起来,偶然看到书里这一句话。

  二十岁的时候我是不读张爱玲的。我不懂她为什么要把那些阴冷的、暧昧的、隐秘的东西搬到书里来,那些文字让我闷头。第一次读她的《沉香屑——第一炉香》是在一个春日的下午,眼睁睁看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女轻易被诱惑了,陷入泥淖,拔不出来。薇龙的遭遇就像发过酵的高粱一样,散发着热的、熟乱的、腐败的气息,人忽然闻到这种味道,就激凌凌地发麻,有一种呕吐感。而三毛让人明亮畅快,就像坐在阳光下,忧伤晒起来也懒洋洋的,充满着清晰的透明的感觉。

  一个天真的女孩对自己不能理解的东西是排斥的,她不懂得理解才是防范,就象性,羞于启齿只能给自己带来更多危险。然而这个道理有些大人也不明白。

  当然后来我喜欢上张爱玲,其程度较之三毛更甚。我无法不对一个早慧的女子产生深深的敬意,同时对书中人物以一种玲珑的、平静的心态来对待。就连卡夫卡,我也能专注其压抑混乱的文字了,并且从这些文字中窥伺到一颗痛楚无措的心。我想那是因为一个女人的内心起了变化,就像罗切斯特对简说的“你脸上从前我喜爱的那种迷惘神情没有了”,那是知道真相后的表情。

  我无法得知姑母生病的原因,如同我的姑父和堂兄一样。因为我们无法追溯一个人内心,不能将海水倒提,找出那引发灾难的一粟。即使追溯,也只能看到那一件件往事,它们像石头一样凸现出水面,却同样缄默不语。我只能想象,在姑母辛劳的一生里,某些阴翳或伤痛永远存在,它们像一棵大树,无论光阴怎样变换,总会在地上留下投影。姑母出院以后,病症并没有消失,她必须每天吃药,让身体里的那个巨大齿轮变小一些,转得慢一些。但我常常看见她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嘴唇哆嗦,我知道那个齿轮又出现了,它不停地转动,剧烈地转动,引发一阵又一阵难言的痛楚。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对人的内心产生了莫名的兴趣。常常,我看到一个人,我会在他脸上猜测,他有怎样的童年,怎样的隐痛,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有一本书里说,我们自以为是健康的,其实每个人都有病,比如看到下雨会心痛,比如想起一个人会脸红,比如当你说到某个地方,他会轻轻地颤抖起来。

  我们每个人都是有病的,只是不能说出来。

  假如你对另一个人说这句话,对方一定会微微变了脸色,因为他就有那个病。

  自从我知道这个秘密后,我总会在刚认识的某个人中去窥探这个病,我会反复地追问,不由自主地探察。我感到自己有不可遏制的欲望,我们常常有各种各样的欲望。有时,对方会主动地说出来。他(她)会讲起某一天看到父亲被人侮骂和批斗,讲起凌晨三点蹬着三轮车去菜场卖菜,讲起有一年的春节孤身一人,走到朋友家门外听到屋内传来的欢声笑语……我们都是有病的,我们从来没有根治过,它操控着我们,指示着我们,打击着我们,不管我们的伤口是否已经结痂。

  我们常常因为获知了对方的秘密才真正成为朋友。换而言之,我们都在寻找那个能治愈我们的人,或者,以对方的病治愈自己的病。

  如果没有人能治愈我们,时光也许会治愈的。如果时光不能治愈,那么死亡总可以治愈。



  我早就想到,我和姑母之间可能存在着某种特殊的联系,它不仅来自血缘,也来自疾病,或者说,来自精神的某种神秘的召唤。在此之前,我曾多次被人提起,我和姑母是如何相似。在姑母众多的子侄中,唯有我遗传了姑母的外貌和体形,也唯有我和姑母一样成为教师。难道,在相貌相似的外表下,我最终要接受的,是我和姑母必须要面对的共同的命运?

  这种想法很快被我否定了。正如一个不慎打破盘子的人,我想到了借口又否定了借口,最终将一切的嫌疑归结于自己。

  自我揭密是很容易的。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现差错,多年前的往事会随着大脑中的某些神秘信号一幕幕出现在眼前。如果要更进一步、更准确地探知,我还可以翻看从前的文字。文字是仅次于图片的真实纪录,它揭示了内心的隐秘和情感,因此它比图片更具有摄人魂魄的力量。翻看那些文字,我清楚地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熟悉而又远离的自己。

  我深切地感到姑母不能与人言说的痛苦。不,我并不能感同身受,因为姑母身体里巨大的齿轮我是不存在的,或者说,在通往引发姑母痛苦根源的那条路上,我仅仅只站在了路口。仅仅失眠就已让我失去了力量,那么,再进一步,再往路的深处走,我是否就能感受到那摧毁姑母意志的、足以席卷一切万物生灵的漩涡和风暴?

  不,当然不。过多的想象是无谓的,我及时阻断了这种想象。我告诉自己,每个路口都可能延伸出许多种路径,只要自己愿意,我完全可以自由地选择前行的方向。而从某种意义来说,我预先看到了警示,懂得了危险,因而在众多的选择中,我比其他人更能避开那条险径。那么,姑母的疾病,对我何尝不是一场殷殷劝诫。

  我开始吃药、跑步,作心理建设。我决意在疾病和我之间竖一道屏障,它足够坚硬、厚重,能确保我在任何时候都安然无恙。我已记不清那些中药或西药的名字,它们由植物的根茎、叶子、果实或颗粒、胶囊组成,呈液体、几何形或模糊的膏状,它们无所不能,性情各异,只有苦涩的味道是一样的,一直从唇齿蔓延到心底。我只记得我在清晨的奔跑,拖着沉重的身体,披头散发,气喘吁吁。身体的每个器官都在抖动或呻吟,像一架生锈、艰涩或年久失修的机器。我选择的是一段蜿蜒的河堤,它是汉江大堤的一部分,那里青草蔓蔓,柳树成荫。早晨锻炼的人很少,没有人关注我毫无章法、竭尽全力的奔跑,只有河堤左畔的工厂外,一群早起做工的犯人,每当我经过那里,他们就会全体立定,大声向我呼喊号子。他们穿深蓝的狱服,光着头,个个精神抖擞、身体强健。河堤清新的空气和犯人粗鲁的嗓音混合在一起,有一种莫名和谐的原始的力量。就在这响亮的号子声中,我迈着紧张而急迫的步伐,向与姑母相反的方向奔去。

  我似乎又回到了某个时刻,那种无拘无束和自由自在,在奔跑的某个瞬间陡然降临到我的身上。生命沉重的部分被卸去,我重新变得轻盈、稚嫩和单纯。它让我想起多年前,就在这条堤坝的另一端,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挽着提篮,迈着短腿,在这条路上飞快地奔跑。这是一段微不足道的距离,然而隔着此端到彼端的光阴,我至今不敢相信,那个畅快奔跑、无所顾忌的小女孩,就是我自己。

  就在堤坝的那一端,沿堤坡而下,是一个小小的村庄。穿过一排敞开的有木槿的栅栏,在路的尽头,就是我们的老屋,我在那里度过我的童年。每个晚上,我的身畔都有祖母敞开的怀抱和柔软的乳房,有她身上熟悉的气息。那些年里,我夜夜酣睡,恣意放纵,不识愁滋味。



  我并没有能够就此安睡,奔跑和药物撼動我的身躯,竭力抚慰我的血液、神经和脏腑,但我依然心神难安。更多的时候,我的梦境会被各种不可预知的事物打破,有时是一个细微的念头,有时是细碎的声响,有时是一种茫然的不确定。它既来自身体本身又来自身体之外,既可轻易探知又无法捉摸。仿佛聚集在水中的一群小鱼,被轻轻一触便都散开了,又或者像一面镜子,被摔得支离破碎,无法弥合。我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我的身体就像飘荡在上空的风筝,或是奔行在前的野马,在某个时间或契点,它挣脱人的控制,去往了茫然无际的另一方。

  我无法责怪它。我曾纵情驱使它,不眠不休地折磨它,它早已不堪其辱,于是同我分崩离析,恩断义绝,这再自然不过了。

  就在前几天,我旧日的一位友人从四楼坠下,肢体残破,面目模糊。她曾年轻美丽,以美为毕生追求,然而患抑郁症数年,她亦与之抗争,最后却以这种破碎的方式为美划上句号。

  我与她最后一次相见是在两年前,我们探讨了许多关于人生的话题,而最后,我们同时回忆起童年的时光。

  “你们的后坡也种着向日葵?”

  “种着呢,一大片。”

  “黄瓜是吊着长的?”

  “是呀,我们都是搭了架子的,那黄瓜就往架子上爬。”

  “西红柿是黄的?”

  “都是黄的,没见过红色的西红柿呢。”

  童年是一段离奇的时光。它由真实和虚幻交织,由懵懂和经历构成,童年的我们并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会常常将它想起。它那样天真烂漫,那样美满透明,那样无知无邪,寻常的一点一滴、一草一木都被我们无数次回忆、叙述和想象,直至最后,童年渐渐成为我们遥不可及的理想。

  我不知道她是否记得这次对话。我能够做的,就是将它记录并祭于她的墓前。我并不问她何以有赴死的勇气,我只想以文字为桥,让她在人世的另一端,在豁然开朗的大彻大悟里,慢慢走向她理想的乐园。

  与友人相隔三十年而依然活着的,是我的姑母。她两次入院,每次长达数月,每天都要被迫喝下药物。她看起来与其他老人没有两样,每天买菜、做饭、洗衣,操持家务,但是我知道,被她掩藏在衣裤内的双腿总是颤抖,她极力站稳,保持平衡,或者扶住墙壁和栏杆,防止自己摔倒在地。她的门牙脱落,在医院重植后依然脱落,身形由挺拔变得佝偻而臃肿。那是疾病和药物的双重作用,它们改变了她的身体和身姿,但她依然衣饰整洁,仪容端庄,每次看到我时努力展开温和而恬淡的微笑。

  “我已经习惯了。”她说。只有我知道,没有人能习惯,只是接受。接受生活给予的重负,接受命运交付的谜题,接受这难堪而无可奈何的现实。

  我没有问她以怎样的意念支撑。死亡的诱惑如此鲜美,纵身一跃即可将全部痛苦解脱,但十年过去,她依然选择了活着。

  我想,也许一开始我就错了,安睡或失眠,未必应该成为我每天思考的大事,命运究竟对我轻轻放过还是致命一击,不到将来永远无法确定。无论我坦然接受或是拼命抵抗,失眠依然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就象太阳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一样,它自然产生,因果循环。但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仍愿意回望我的人生,如同一年一年加持在我身上的重负,我将借光阴之手一一揭去。让各种忧虑、恐惧、愤怒、绝望一一离我而去,让它们即使存在也再不能将我伤害,而在有生之年,或者弥留之际,我能够重回童年、故土及我自己。

  昨晚,在被车声惊醒之后,我照例独自一人来到窗前。夜沉如水,四周寂寂,除货车行驶的声音外,再没有其它的声响,但我知道有许多人正和我或者姑母一样,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许多年前,正是在这样的夜色里,梵高在精神病院创作了那幅著名的《星夜》。与那一晚炽烈扭曲的星云不同的是,昨晚的夜空广阔辽远,分外平静,那里有几颗星,闪烁着寂静而幽明的光芒。它仿佛在对我说,人生总会有负累,生命总会有忧伤,忘掉沉重,只记住这些星光吧,这一刻,我允诺撒给你,最多的星辉。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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