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车停在对面,两个人坐在车子后座。前院的树枝入秋前修剪过,刚好看得见那些人在屋里走动,人丁兴旺的屋子。一共来了三拨人,一对母女,四十多岁的母亲,十几岁的女孩穿着运动短裤,好像慢跑时被硬拉来的;一对年轻的印度男女,看上去很文雅,估计在西区CBD上班,从这里开车过去,上新修建的M1号公路,十几分钟就到——这也是镇上的房子越来越紧俏的原因。还有一对中国夫妇,来得最早,车子停得很远,在差不多离开房子五十米的地方。男人胸前挂了一个婴儿,妻子身体还没恢复,张开两条腿走路,像一只伸着脖子的鹅。两个人手牵手在这条街上走了几个来回,也许是在观察邻居的房子。没有什么可挑剔的,梅林路的每一幢房子都有自己的建筑风格,还有那些精心打理的花园。多年来,老麦克一直给予这整条街以专业园丁的意见和建议(有时候甚至会强人所难,在他妻子朱莉看来)。在这之前,有几家的院子直接交由老麦克负责打理,超市的猕猴桃都论个卖了,一个80分,但他的收费十年来都没有涨过。当然,那个与这个没有关系,现在,老麦克干不动了,他连搬除草机都有点吃力,他总不至于把自己的院子交给别人打理,否则他只有一肚子的不满意。
老麦克坐在车后座,并不舒服,他的腿半小时里无法伸直。那三拨人正在陆续离开他的家。吉姆已经出来,把插在围墙上的那面“open”蓝色三角旗收了回去,转身走路的样子仍然和多年前来他家时一个姿势,两个肩膀摇摆不定,现在西装革履,端正地打了一条蓝领带。坐在车里是朱莉的主意,她想看看会是怎样的人来买他们的房子。这是馊主意。八十二岁的朱莉还剪着齐耳齐眉的短發,一有风吹草动,就瞪大了好奇的眼睛,上面的睫毛都快掉光了,东方人的毛发本来稀薄。她正收拾钩针,毛线装进藤箩筐,满意地看着编了五寸的花边。事实上,什么都不需要了,难道她还不知道,他们要搬去住的公寓没有那么多的家具,最主要的是没有贮藏室——还有什么需要囤积起来的呢。
朱莉绕过车头,帮他把腿放下来,在这之前,他把车门打开了,朱莉走路已经够慢,可是他的腿始终伸不出去。他应该坐在驾驶位上,这样的话,他一踩油门,他的老爷车仍然可以开得很快活。他从来就不知道后座的不舒服,他在驾驶室回过头来的时候,总是看到后车座上那些快乐的脸——很久以前是外孙女索亚,更久以前是女儿詹妮和他的一条狗艾瑞克,艾瑞克拖着长舌头,“哈哧哈哧”。不过那会儿,他开的不是这辆老爷车,是一辆德系MAN工具车,轰隆隆的发动机,和他一样壮得不得了,后车斗里那些花园工具被朱莉整理得整齐有序。离开家之前,朱莉会在他脸颊上碰碰,詹妮则挂在他脖子上亲了又亲。
门是开着的,吉姆站在玄关前,收拾房屋宣传画册,打开边柜,准备把资料塞进去。突然之间,这个家已经交由一个外人理直气壮地支配,朱莉的脸马上挂了下来。她走向了厨房,经过吉姆身边时,并没有亲热地招呼,嗨,吉姆,喝茶么。吉姆对老麦克说,一切都好。当然,这只是第一个开放日,接下去,感兴趣的人会更多,这是一个趋势。老麦克点了点头,邀请吉姆在沙发上坐下,他自己很恼火那条腿还没有恢复过来,在面前的年轻人眼里,他不得不装作若有所思地,慢慢挪步到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吉姆坐在他对面,半倾身子,撅着屁股,手指交叉着,露出来银色的袖扣,在麦克的记忆里,藏在袖口里的手臂上有一个汉字的纹身,“忍”——那是朱莉认识的文字。
吉姆伸出手在茶几的碟子里拿了一块点心,塞进嘴,满意地咀嚼,他一遍遍地非常乐观地表示,现在是卖方市场。在这之前,强尼叔叔、温蒂、包括他自己的父亲老吉姆的房子都是经过他的手卖出去的。您知道温蒂那个破板房,管道都生锈了,拉开的柜子门都关不上,但是这都没有关系,这个街区地段好,土地面积大。年轻的家庭正在一拨拨地过来。
“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了,房子的价格就像那什么玩意儿,呼呼呼地吹起来。”吉姆又伸出手去。朱莉做的点心有着古老的东方神秘,上面雕刻着文字,咒语一般。
“我记得应该还有一个木头的模子。”吉姆说。
“什么?”老麦克没听清楚。
“一个模子。”吉姆笑了一下,有点害羞。
很多年前,朱莉踮起脚尖,从厨房上部的吊柜里拿出一块木头,椭圆的梳子的造型,凹进去的地方七倒八竖,填进面团以后,出来的是东方的文字。
那个吊厨还很结实,刚才有人打开过,里面的碗盘一摞摞叠得很高,估计都不怎么用了。
朱莉从厨房里沏了一壶茶,她已经忘了刚才的不快。吉姆在客厅里,这让她很快乐。她已经很久没有招待客人了。
“你父亲还好么?”朱莉问。
“您是指他的胃口?”吉姆皱着眉头,笑了起来。最近他见过父亲一次,是顺道,刚好有一份房产文件需要去市里公证,他就约了父亲在楼底下的咖啡店见了一面,他确定那个女人把他照顾得很不错。
“我们也要住到公寓里去了。”朱莉说。
“这里就交给我吧。”吉姆喝了一口茶,有一种植物的腐烂的味道,“如果你们不急的话。”
“我们急么?”朱莉看着老麦克,笑得很调皮的模样。
老麦克一只手轻拍着沙发扶手,阳光照在他的肩膀后面,有一种威严。他忘了,这会儿他自己也穿了一件西服,旁边的朱莉披了一条大尺寸驼色羊绒披肩,里面露出旗袍下摆的一条黑缎滚边以及小腿上的老年斑,不仔细看还以为她穿了一条花型丝袜。很隆重,他觉得不错。他环视着这一幢居住了大半辈子的房子,点了点头。
“你知道,吉姆。”朱莉眨着眼睛说,“没有人需要它了。”
吉姆做出了一个理解的表情,他挪动着自己的宽下巴,伸出手,拨了一拨茶杯的耳柄。刚才推开楼上北边的一扇房门的一瞬间,他差点忘了自己是一个房屋中介。
那些人从他身边绕过去,走进房间。詹妮的单人床仍然在屋中间,一个年轻女孩裸着光腿蹭过床沿。床头还是那一盏花瓣灯,八角形的青色灯罩看不出原先翠绿的成色,他走过去,拉了一下灯线,“吧嗒”一声。印度女人转过头来,她正打开衣厨,伸着脖子,没有油漆过的原木杉树板有陈年的痕迹,几个自制的铁丝衣架挂在那里。印度男人把脑袋贴近墙壁,眯了一只眼睛,像设计师一样瞄着衣橱和墙体间的缝隙,从楼板到天花板,很有企图。那一对中国夫妇站在窗边,低声交谈,看上去非常满意从这里望出去的视线。远处CBD高楼的影子掩映在绿荫中,在时钟九点的方向。
然而二十年前,那里什么也没有,看到更多的是另一个方向的丹顶农山脉,站在窗边可以看到半山坡那里,有火车像一条虫在爬,夜深人静时,亮着灯的车厢又成了一串圣诞节日灯。不过,常常顾不上火车了,只记得眼前浓密的黑暗,后院那一大片草坪没完没了,要跑很久,才能跑到围墙边,一脚蹬在松树枝干上,另一脚顺势跨过围墙,松树枝太茂密了,划在腿上一条条红印。
詹妮是吉姆喜欢的女孩,比他大了七八岁,是他哥哥的同学,所以,那些他自以为的经历其实都来自他哥哥山姆的描述。温柔的詹妮,遗传了朱莉的那一点东方的古板,吉姆一直担心自己那个装腔作势的哥哥迟早会毁了她。后来,詹妮和山姆都跑到外面去念大学了,山姆念的是人类起源史,从世界各地寄回来明信片的时候,已经与詹妮分手很久了。有一次,吉姆在火车站看到詹妮带着她的丈夫,一个穿了巴宝莉米色风衣的男人,提了一个棕黄色行李箱,胡子刮得很干净,符合他心目中的詹妮丈夫的形象——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半山坡的火车,像一条虫。
两天以后,吉姆打来电话,说已经有人正式出报价,75W,远远超出了当初的预估价。“这还是第一次开放,”吉姆不急不缓,听上去稳重多了,“我们还可以等一等。”
是老麦克接的电话,他放下话筒后,走回厨房。刚才他们正在整理餐具,朱莉坐在餐桌边,面前摊着一堆各式各样的瓷器。有些餐具他们会带到那公寓里去,谁知道他们还要活多久。有些需要送到妇女慈善机构,就好像以前他们自己去二手店买回来一样,现在又都还回去了。
看到他进来,朱莉放下手上的面巾,拭擦过的银质刀叉闪闪发光,嘴里念叨,向他举起一个青花大盘子,扣过来,晃动着底部。
“剩下最后一个了。”
他们结婚时,朱莉母亲送了一套茶餐具,看上去以为是来自中国的青花瓷,其实是英国的维奇伍德系列,底部还有这一套瓷器的专属编号。四十年来,就看着它们一个一个地打破。起初,朱莉把它陈设在餐边柜的玻璃架上。第一次打破的是其中的一个茶杯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发现,被小詹妮仔细地拼回去,伪装成完好无损,扣在那里。86年的那一次基督城地震,他们正坐在那里吃晚餐,听着屋子里到处都在响,一开始还以为是一只巨大的果子狸,一只成了精的果子狸从屋顶跑过。响了几秒钟,恢复平静后,那个杯盖分成两半掉在杯子里。詹妮笑得前仰后合,她早就忘了,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瓷器损失最大是在屋子的第二次装修时。微波炉洗碗机烤箱开始成了厨房的主角,朱莉真是乐昏了头了,她把它们都扣在新安装的洗碗机里,却忘了应该先把架子推回底部,她就直接这么把竖着的门往上一推,扣在侧面的瓷器就丁零当啷全掉出来了。
老麦克拿起一张报纸包裹了一只盘子,又在外面裹了一层气泡膜,把它放进箩筐,他相信,这样等她们妇委会的人来取时,不管运到哪里,都不会破碎。但是,他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踏实的。他在拿起一捆刀叉的时候,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他想起来了。
“不会吧?”朱莉吓了一跳,她又睁大了她的眼睛,有一点手足无措。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呢。老麦克也茫然地看着她。
还有一件事,老麦克又想起来了,吉姆说那一对中国夫妻想要再来看一看房子。
为什么?
他们还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
“孩子们迫不及待了!”吉姆转述中国人的话。
你是说,那一對夫妻还有两个孩子?他们有三个孩子?朱莉紧张起来。她环视四周,莫名兴奋。年轻时的她一直想象会有一大群的孩子出现在这个屋子里面,对,她指的是她会为麦克生下一堆孩子。
当初他们买下这幢房子的第一时间就向政府递交了扩建的申请,他们在这幢1932年建造的单层平房上加盖了一层,把所有的卧室都搬到了楼上,又在北边延伸出去一个三十平米的阳光房,宽敞得可以搬进一队童子军,结果,没有人会想到麦克精子量不足。
当然,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得把厨房收拾一下,她可不愿意有人认为这个屋子的女主人不够品位。对,她得先去换一套衣服。朱莉放下瓷器,抹了一把手,一边扶着楼梯扶手,歪歪扭扭地就要上楼。
“我没有答应。”
麦克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看着年迈的妻子永远像只小兔子,被外界惊动得蹦来跳去,“今天又不是开放日。”他说得很在理的样子。
朱莉愣在楼梯上,一脸失望,慢慢地下楼,回到第三级楼梯时,地毯下面的木楼板嘎吱多响了几声,像往常一样,扶手下的一条栏杆脱落出来,朱莉顺着斜边,把它推回去,逆着方向,卡回到原来的位置。
“做点什么给你吃吧。”她嘟哝了一句。
冰箱里还有一块剩下的绿豆沙,那天吉姆把一整碟的绿豆糕都吃光了。朱莉在揉面粉的时候想到吉姆的哥哥,叫什么来着,吉姆的哥哥?一个深肤色的男孩,后来变得身材高大,长发留到肩膀上,却喜欢用小指头,弹,弹,弹他看到的每一点不如意的地方,比如眼前的面包屑或毛线绒。
“他酷爱吉它嘛。”就在那里,恋爱中的詹妮,两只胳膊撑在厨房操作台的边沿,一边辩解着,把一个面团捏得心不在焉。
酷爱?很多酷爱到最后都忘了,倒是一些小动作留了下来。
如果詹妮当初嫁给了吉姆的哥哥,朱莉依旧是不满意的。就像现在,麦克正转身走向客厅,厚实的后背,熊一样,还有他的前胸,全是毛,她躺在那里,就像躺在长绒羊毛毡上,温暖得不得了,然而——朱莉自己的母亲,对麦克也是不满意的。所以,朱莉一边把绿豆沙揉进面团,安慰着自己——也不必难过,至少詹妮觉得很幸福——那个永远比别人慢一拍的詹妮。
朱莉专心地把绿豆糕拍进模子。“健康平安”,“阖家欢乐”,“四季如春”,虽然她早已模糊了那些汉字的意思。
老麦克坐到了客厅靠窗的单人沙发上,长长的走廊尽头,厨房里晃动着妻子的背影,瘦小的笨拙的,到处都是。厨房的窗口外面是那株老芭蕉,都长到屋顶上了,在老麦克的视线里,芭蕉树在一茬一茬地低矮下去,躺在婴儿摇篮里的詹妮,被阳光刺得细眯着眼睛。那一天他终于梦见詹妮,就坐在餐厅的正式长餐桌边,非常端正地切着一片烟熏肉,他假装没有看到孩子的两条腿不动声色地在底下晃荡。后来,詹妮就长大了,和他一起站在脚手架上,仰着头,举着涂料的滚筒,一遍遍地刷天花板,就在他现在坐着的位置。一开始,谁也不知道二楼阳台的瓷砖裂开了,积水在石膏板上鼓出了一个气泡。
他们是三十岁那年才有的詹妮,那真是等得够呛。不过,她陪伴得他们也是够呛——他们曾收留过她一阵,在她成人后应该离开家的一些时候里。她不停地恋爱,失恋,又恋爱,她骑着自行车从山坡上俯冲而下的快乐转眼就过去了,她还在那里很快乐。那天,她躺在里面,眯着眼睛,仍然是个孩子的脸庞。占姆斯的眼睛是红的,两个男人紧紧拥抱了一下。当初,是他把詹妮的手交到占姆斯手里的,占姆斯怎么答应来着?会陪伴她一辈子!上个周末的母亲节,占姆斯打来了电话,问他们有没有收到母亲节的鲜花,他听到电话里的背景声音,他想占姆斯应该是去了海边的度假屋,詹妮一直想要住到海边去。
老麦克的手指扣着沙发扶手,仰面看头顶的天花板,找不到那个气泡的痕迹。他想,不用太担心,他不久以后就会去陪伴詹妮了。他的身体时时在提醒自己,他们该搬到那个公寓里去了。75W,还是很不错的价格,他非常高兴能为朱莉留下这笔钱,而不是这幢房屋。
窗外又有一个柠檬掉了下来,“噗咚”一声。就让它烂在地上吧。老麦克侧过脸,天空中有一只热气球很缓慢地飘过来,飞得很低,隔一会,在底部喷出一团火焰。
院子外面,街对面停着的一辆车里下来两个孩子,看上去有点奇怪,黑头发,黄皮肤。热气球又喷出一团火,两个孩子捂着嘴,一个劲地笑。老麦克想起来,那辆车停在那里很久了。他在客厅接电话的时候,注意到那辆车,他想它停得不够礼貌,它应该再往前挪一点,或者索性往后,这样,就不会影响对面乔治家的车出入。当然,它停在那里也没有错,这是标志停车两小时的允许区。
女孩约摸七八岁,正在向老麦克的花园靠近,不清楚是什么吸引了她。修剪成城堡的绿篱,玫瑰花丛里的铁皮彼得潘,阳光照在喷泉水雾上的一道小彩虹,这些都有可能。乔治家的那一只老猫,常常蜷在橡树桩上打盹整个下午,偶尔挥一挥爪子,赶蝴蝶。更矮小的男孩,跟在女孩后面,不大情愿地,抖着小脚,东张西望,突然手舞足蹈起来,冲进院子里,没跑几步,就被追上来的女孩慌慌张张抓回去,两个人兴奋地趴在老麦克花园篱笆上,拼命伸着脖子——那里会有什么呢?
鱼池里游动的三条金鱼:尼莫、费昂娜,还有它俩的小宝贝,费力卡。
日子在一天一天地过去,第一个开放日,然后,第二次开放,然后,第三次,第四次,八个开放日会在一个月内结束,日子没完没了。
老麦克的两条腿仍然蜷曲在后座,有一回,朱莉都忘了回头帮助他,径直就去了。她惦记着阳光房餐桌上的那些小点心,还有后院青柠檬、无花果,她都贴上了标签,敬请分享。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前一个晚上,朱莉就开始兴致勃勃地简直就是在为一场派对做准备。那些人会留下来感谢的小卡片,令人惊喜——来的人多得不得了,联合国似的,一拨一拨!有人说朱莉的司康饼比19号街做的更好吃,好吃极了——下个开放日,那人就会在餐桌上发现朱莉留给她的配方,以及一小罐奶油。她告诉她,秘诀就是这个,来自英国西南部的高脂淡奶油,外孙女索亚寄给她的。心怀感激的人会在书房的照片墙上开始猜度,很快地,就会找到那个戴一副黑框大眼镜架的索亚,站在布兰德尔中学草地上,和身后那幢四百年历史的教学楼一样深思熟虑。视线稍稍偏移过去,索亚又缩小成碎花布连衣裙的小姑娘,在后院的秋千上晃荡,脚下三只小鸡仔——留在现场的依然是照片里那个鸡窝,还是有三只小鸡仔,在开放日的半小时里,挤在绿色的织网前,冲着每一个看房的人愤怒尖叫,“唧唧唧唧”。
菜地里的小青虫,放心。又在“放心”前面,加了一个“敬请”,后面加了一个“分享”。
朱莉朝老麦克挤了挤眼睛,把卡片装进一个小木盒,和嫁妆的珠宝盒放在一起。
“多么可爱。”她说。
“看来,得把鸡留给她们。”她又说。
“谁?”
朱莉摇了摇头。
吉姆那边消息不断,有时候,他都抑制不住兴奋。
“又一个新报价。犹太人,89W多加1千。再等等,再等等,犹太人呢!”吉姆说。
老麦克皱着眉头,这段日子,钱的概念,他都有点模糊不清了。每回和朱莉谈起,她也稀里糊涂的,她都忙不过来了呢,哪有心思去管这些。有一回,她举着一张小卡片,说是给他的。
“亲爱的grandpa”,卡片上面有画了一棵樹,树上画了三朵花,树下很多黑点点,“孩子说有一个蚂蚁窝,如果您允许,我非常愿意带工具来,在下一次开放时间以后。”
为什么不呢?朱莉满怀期待。
老麦克耸了耸肩,他想起那天下午,那个叫文森的中国男人,坐在阳光房的三人沙发上,低垂着一个敦厚的下巴,一直拉着妻子的一只手,时不时拍拍手背,看上去像个责任重大的袋鼠爸爸——婴儿在他胸前的大口袋里,一个劲地摇晃着脑袋。
别忘了,那一个小口咬绿豆糕的女孩也是他的,还有小男孩,一直盯着壁柜里的机械模具,恋恋不舍。
他的妻子英文不是很流利,自我介绍说,她叫莲,莲花的莲。
那么在中文里什么意思?
莲为难地看着丈夫。文森解释说,是一种花,洁白无瑕,一边说着,他突然笑了,拿起了碟子里的绿豆糕,上面刻着一朵莲花。
朱莉恍然大悟,她说她母亲也是一朵花,冬梅!她跳了起来,赶紧在绿豆糕里翻找。
最后,她盯着女孩口中剩下的那一小块绿豆糕,开怀大笑起来。
下一个开放日!她说,她会在餐盘里,给他们留着“四季花开”。
“我好喜欢。”莲看着这幢房子,仿佛是对着这里的一切说,“真的,我好喜欢。”
老麦克又闻到了空气里面那一种羞涩的喜悦。他从秋千上站了起来,桉树上有一只面无表情的猫头鹰,很久了,和他互不理睬。
他在等待那条酸胀的腿恢复,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意让那只猫头鹰识破。他站在后院的围墙边,仿佛第一次看着自己的房子。黄昏的紫色的云霞在天边,地毯一样铺过来,令他惊诧。他觉得朱莉此刻就在身边,和他站在一起,站了多年。两个人望着那房子,望着这幢房屋被天边的光芒吸收了进去。它在晃动,挣扎,慢慢地恢复到了它最初的模样——一幢尖顶的维多利亚建筑。
一本褐色牛皮笔记,从屋顶的烟囱管里钻了出来,粘满灰尘,随着书页的翻动。
过廊的前檐一盏铜灯亮了起来,一个面包师走了出来。褐色笔记本里是这样记载的,房屋的第一位主人是一个叫保罗的面包师,他应该有一个大肚子吧,按常理嘛。所以,那是个大肚子的面包师。他闻着厨房里的香味,心满意足地在走廊外面抽起了烟斗,那时候的院子很大,但是粗糙、实用,种满了香料,他的妻子从屋里走出来,摘了一把鼠尾草,面包师顺手摸了一把妻子的大屁股,心满意足。那是1932年的黄昏。
有一天,一个流浪的作家突然累了,他爱上了后院的一株橡树,决定在这里定居下来。客厅的灯亮起来了。一群年轻人围在那里,不是在办舞会,是围着一个一个玻璃陈列橱,里面全是主人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玩意儿。那里整天整夜地灯火通明,主人才不在乎呢,一直到他离开,回到以色列,他都不肯承认自己是个成功的犹太商人,他在那本笔记里写道,我是一个作家,如果您够仁慈的话,请称呼我为旅行作家。
当然,谁会因为一棵树而留下,除了作家。
谁也没见着那棵橡树,根据记载,它在1948年遭到了雷击。不过,没有关系,你可以在街口雷诺兄弟的酒窖里找到它,他们承诺,拥有这幢房子的人将永远被欢迎享用橡木桶里的美酒——他们真是够狡猾的。书房的灯亮了起来,玛丽在记录这一句话的同时,又用黑体字做了旁注。她的姐姐莎拉在客厅里调暗了灯光,ABC电视频道里是达斯汀·霍夫曼的《毕业生》,她的第二个姐姐露丝皱着眉头,在另一个房间的台灯下,看《2001太空漫游记》,她对人类在半个世纪以后太空漫游,将信将疑,她把书翻得很响,企图盖过电视的声音,后来,露丝慢慢抬起了头,她被從未听过的旋律吸引住了:你要去斯卡布罗集市么……代我向那里的一位姑娘问好,她曾经是我的爱人,叫她替我做一件麻布衣衫……
麦克一直记得露丝。那个装扮优雅得体的老太婆,银白色的头发盘得一丝不苟,从院子里出来,走进小镇的咖啡馆,喝下午茶。那个时候,他还不是老麦克,这幢房子是属于三姐妹的,那时他还开着一辆动力十足的德系工具车,那时他们还住在北区。
窗户的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一直亮到二楼去了,老麦克看到自己、朱莉、詹妮,索亚、占姆斯全在那里,还有艾瑞克,快乐地摇动它的长尾巴。
他非常乐意地看到中国那一家子,他们的身影在窗口晃动,二楼的露台上挂满了喜气洋洋的红灯笼,笔记本已经摊在了两个人面前,男主人深思熟虑,女主人笑吟吟地翻开了下一页。
“你在想什么?”
“没有,我觉得很好,一切都很好。”
“你不要担心——”
“怎么会?”莲拨开文森的鬓角,那里又冒出了一根白头发,“我从来没有担心过,和你在一起。”
“以后一定会有更好的房子等着我们。”
“我知道。我不担心。”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让我们给赶上了。”
“你说得对,我们很幸运。太幸运了。”
这是在两个月以后。
莲把丈夫的那一根白头发夹进了笔记本,合上了褐色封面——那天她的手从老麦克温暖的握手中抽离出来时,她心存内疚。
她安慰自己说,我是真的喜欢这幢房子的。
现在莲从窗口望出去,一辆大型挖掘机停在院子里,院子的外墙围了一圈坚实的栅栏,这幢即将推倒重建的房屋,已经和街区完全隔绝开来,亮黄色的反光漆料在梅林路的绿荫中显得异常突兀。
没有人料想到,老麦克会把这幢房子以75w的价格卖给他们这一家子!
但是,一切都会好的。
莲靠在文森身上,想像当年的朱莉和麦克。她想,即使他们知道了这幢房子被拆掉,也会安慰她的——没必要太难过。
“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新建的房子会卖出更好的价格,用差价,我们再去买更多的老房子,推倒重建,再卖掉,再推倒重建,总有一天我们会梦想成真。”
“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建一幢给自己住的房子。”
“当然!”
“法式洋房么?”
“你想什么就是什么。”
“那真是太好了,我要一幢维多利亚豪宅。”
“好,尖顶的,有廊檐的。”文森承诺。
“天花板要很高,还要有一圈一圈的雕花。”
“没问题!”
“我还要游泳池!”
“好,一个猛子扎下去碰不到底的游泳池!”
“我还要——”
莲的内心逐渐充盈了喜悦,她把手塞进了丈夫的掌心,她的视线随着文森的声音缓缓而去。
她看到远处的丹顶农山峰,那趟蒸汽小火车正盘旋而下。
她好像看到两个孩子的脚拍打着游泳池的水面,水花溅到了在烧烤炉旁边忙乎的爸爸身上,三只小鸡仔在他脚边啄食,“唧唧唧唧”围着他直打转,而莲自己正靠在丈夫身上,初生的婴儿环抱肚子,让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心满意足的南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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