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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山城人老也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3351
何葆国

  生孩子把自己生死了

  生孩子的事是经常有的,生孩子把自己生死的事就不经常有了,至少在我们圩尾街许多年来才一次。

  那个生孩子把自己生死的母亲叫作秀花,她是从月眉村嫁到我们圩尾街的,她丈夫叫作王英才,是个拉板车的。每天一大早,有时候你还躺在床上不想起来,王英才就和秀花拉着板车从家里出发了。板车的轮子在圩尾街的青石板路上辗过,发出一种细微的响声,好像第三个人走路的声音。出门的时候,是秀花拉车,王英才甩着手在旁边走,回来的时候是王英才拉车,秀花在旁边走,手上往往提着顺路买回来的几两五花肉和一把青菜什么的,几年来,他们都形成了一种习惯。当然拉货的时候是王英才在前面拉,秀花在后面推。王英才汗水流了一地,秀花就踩着他的汗水走着。

  秀花嫁过来第三年,终于大肚子了,她就不再出门拉车。王英才一个人照样出门拉车。大家对他说,你老婆快(生)了。他满脸是笑,显得无比骄傲的样子。他一个人拉着一车货,再陡的坡也能上,不过要比原来流更多的汗,有时候他想,我把这些流出来的汗盛起来,我儿子都可以在里面游泳了。

  秀花的生产日期越来越近,王英才干脆都不出去拉车,他守着老婆,感觉像是守着一株丰收的荔枝树,一方面为枝头上的累累硕果高兴,一方面又担心有人来偷采或者突然暴发病虫害。这一天一大早起来,秀花告诉王英才她的肚子有些痛。王英才说,快了,嘿,真是快了。他吃过早饭,就到阿搭婶家里去。阿搭婶是我们圩尾街的接生婆,王英才告诉她秀花快了,让她十点左右到家里看看。阿搭婶用报纸卷着烟叶,卷成了一根烟,叼在嘴上吸着,她说,阿才,你好命啦。王英才笑了笑,像是受到表扬的小学生一样,样子有些腼腆。

  王英才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陈火脚正要到家里找他。陈火脚说,哎呀,阿才你这几天怎么都没出门?你快来帮我拉一车沙。王英才说,我老婆快了,我不想出门。陈火脚说,你不想赚钱?钱跟你有什么冤仇?他转身要走,王英才叫住了他说,好吧,我去。

  王英才回到家里,拉起放在家门口的板车,就出了圩尾街。他想,给陈火脚拉一车沙,从溪埔拉到杉行街,三四十分钟就可以了,不耽误秀花生孩子,又能多赚几块钱,有什么不好?这一车沙是王英才拉板车历史上跑得最快的一次,他拉着满满一车沙,像是拉着一车泡沫塑料,脚底生风,有一种飘然欲飞的感觉。他跑到杉行街陈火脚的家门口,把板车尾巴放沉到地面上,然后举起板车的双杆,举重一样推举了几下,就把一车沙卸下来了。

  到里面喝一杯茶吧,陈火脚招呼他说。王英才拿了工钱说,我老婆快了,我要回去。王英才拉着空板车,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感到脚步有点虚,踩到的地面好像不是坚固的地面,而是漂移的船板。

  刚刚走进圩尾街,王英才的隔壁王国忠五六米远就跑过来了,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地说,阿才,干你佬,你死哪去了?你老婆流血流个不停,要送医院!王英才心里嘭地响了一声,心脏好像一下子停止了跳动。大概十几秒钟,王英才才醒过神来,没命地向家里跑去。

  在几个邻居的帮助下,王英才用板车把秀花送到了马铺医院。

  医生在抢救秀花时,手术室出来了一个戴眼镜的白脸医生,他问在门口不停地搓手不停地走来走去的王英才,要大人还是要小孩,王英才从没碰到这种事,手足无措,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他突然砰地向医生脆了下来,尖尖的哭声把医生吓了一跳。王英才哭着说,我都要,我都要。医生说,没那么好的事,你只能选一个。王英才说,我两个都要啊。泪水流满了他一脸。

  当天晚上,秀花生下了一个男孩。第二天,秀花产后高热惊厥,不治身亡。

  说起来,这王英才还是我二姑婆的表侄子。

  哎,该你出牌啦!

  一张牌到她手上,她都要看一看,带着研究的眼光看一看,好像法医在鉴定一具尸体一样。蔡美慧这一习惯令她的敌家和对家都大为不满。她抽牌慢,出牌更慢。常常拿不定主意要出哪张牌,牌拿起来了,又要想半天,迟迟不肯放下去。

  大家真不喜欢跟蔡美慧一起打扑克,但是蔡美慧喜欢打扑克是有名的,她的缠功也是有名的,她要跟你打,你不跟她打还真不行。于是,一上牌桌,便都是催促她的声音:哎,该你出牌啦!快点快点,快点嘛!该你出牌啦!

  你怎么催促她,她总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有人说,性子急的人要是跟蔡美慧打牌,肯定要短寿的。可是蔡美慧就是这样的人,你有什么办法呢?

  在出婚姻這张牌时,蔡美慧也是慢吞吞的,同伴们一个个都嫁人了,美的丑的,各有其主,而她还是孤家寡人形影相吊。不过,几年后,蔡美慧突然嫁给一个有钱的台湾人,在我们马铺山城还有厦门特区都买了大套的房子,大家惊讶之余,都说蔡美慧出牌慢是慢,最后却是满堂红,打了一个“全伏”(全胜)。这个蔡美慧原来还是我三婶的堂弟的一个干女儿,这也是我很多年后才知道的。

  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圩尾街娘妈宫后门有户人家,出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半丁”——半丁是山城方言,意思是“半个人”,言外之意是这个人非疯即傻,不能算作一个人的。既然不能算作一个人,你就无法跟他计较什么了。

  半丁十来岁的样子,一副不小的块头,他几乎每天都站在巷口,像是哨兵一样,简直可以用上这么几个形容词:几年如一日,痴迷执着,风雨无阻,乐在其中。巷口很窄,两个稍胖的人迎面走来,便需要有人侧身让路。半丁每天站在巷口,不免要造成交通堵塞,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半丁对每个路过的人发问——“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被问到者先是一愣,随即很开心地大笑起来,有的就说你这个半丁,有的就不屑地说去去去。但是,你立即发现你的路被半丁堵住了,他不让你通过,一定要你回答他的问题,一副很强盗的样子,非让你留下“买路钱”不可。这时,你不得不连声说,对对对,你很聪明,半丁是天下最聪明的人。犹如得到买路钱,半丁咧嘴一笑,也就放行了。

  大家很快掌握了半丁的规律——半丁嘛,你能跟他认真什么呢?所以,每个人都顺从他的意思,他问:“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大家的回答都一样:“对对,很聪明,半丁最聪明。”有的人甚至远远看到半丁,不等他发问,就抢先说了:“半丁聪明,嘿,半丁真聪明。”半丁嘻嘻笑着,彬彬有礼地给你让路。有一次,一个外面的人到我们圩尾街来,被半丁堵住了路,半丁问他:“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那人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也许是心里不痛快,懒得跟一个傻瓜搭话,埋头就要走。可是半丁死死拉住了他的衣角,他气得骂人,半丁干脆就抱紧他的大腿,他越是动怒,半丁越是不肯放手——他是半丁,他怕谁呢?这人无可奈何,不得不粗声粗气地夸奖半丁:对对,你聪明,心里却是骂个不停。endprint

  其实这个半丁有个非常美好的名字,叫作肖伟光,算是我妈一个姨父的外甥。

  刘十同志永垂不朽

  刘十到外头闯荡了几年,发了财回到圩尾街,感觉自己成了圩尾街的老大,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土豪。他看到圩尾街娘妈宫理事会的房子破破烂烂,一甩手就是两万:“好好修一下,别让人看了寒伧,我要是进了理事会,脸往哪里放啊!”大家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就开会决定推他当理事会主任。刘十也不客气:“行啊,当就当,我小时候连小组长都没当过呢。”

  有一天晚上,刘十骑摩托车不知到哪,车速过快,一头撞到路边的电线杆上,砰,小命一下就完了。理事会十分悲痛,决定任命他为永久主任。理事会给他留一张办公桌,同时在墙上给他挂一张相片,刘十的名字被打上一个黑框。大家时常感叹着刘十给大家的好处,都说:“刘十还活着啊。”

  这个刘十说来还是我三叔连襟的一个表弟。

  千万别让老霍给你拍照

  老霍在刑警大队搞了几十个年头的摄影,专门给尸体和罪犯拍照。在他办公室的一只大立柜里一叠一叠都是这些照片,让人看了心惊肉跳。

  老霍拍的照片常常印在“认尸启事”和“通缉令”上面,漫不经心看一眼倒没什么,假如你认真看的话,一定会触目惊心,好像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老霍拍摄的尸体照片给人一种强烈的现场感,把生命遭到毁灭时的那种恐怖和悲惨表现得淋漓尽致,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拍的罪犯照片,抓住了罪犯最典型的表情特征,栩栩如生地定格在照片里,让人一看就能认定那不是好人。老霍的许多同事都有这样的感觉:他们看现场或者面对罪犯都很平静,倒是看老霍的照片,反而有一种莫名的震惊。

  说来没人相信,老霍几十年来除了给尸体、罪犯拍照,极少用相机,远的不说,近的仅有三次,而这,绝对就是最后的三次。

  这天,下班了,办公室里只剩下老霍和同事白副。白副看见老霍桌上的相机,忽然心血来潮,说:“老霍,给我咔嚓一张。”

  老霍很为难,说:“我从来拍的都是尸体和罪犯……”“没事,你随便拍一张就是了!”白副坚持要拍,老霍只好给他拍了一张。

  照片洗出来之后,老霍吓了一跳,他拍的白副活像一个死人!

  老霍没有把照片给白副,好在白副也忘了。没多久,白副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发生车祸身亡,他死的样子,跟老霍拍的照片一模一样,这使老霍一连做了许多天恶梦。

  又有一天,老霍背着相机从现场回来,他走上办公楼,看见黄政委正站在走廊上眺望远方。黄政委是老霍的老上级,他平时待下属总是和和气气的,一点没有架子,老霍便上前尊敬地叫了他一声。

  黄政委见是老霍,笑道:“老霍,辛苦啦!你这海鸥机用了十几年了吧?”

  老霍说:“二十几年了。”黄政委说:“你提个申请,局里议一议,给你鸟枪换炮,换个现代化的!”

  老霍用“海鸥”用得顺手,也用出了感情,从没想过换机子,但是对黄政委的好意还是很感激,便连声道谢。

  两人稍稍聊了几句,黄政委说:“给我来一张吧。”他立即摆出拍照的姿势,脸带微笑,显得和蔼可亲。老霍犹豫不决,黄政委笑道:“快啊,不要浪费我的表情啦!”老霍迅速调好焦距,按下了快门。

  几天后,黄政委的照片和十几张罪犯的照片一起洗了出来。老霍凝神一看,顿时一阵心慌意乱,他觉得黄政委的表情……他不敢往下细想。

  大概一个星期后,黄政委忽然因受贿罪被捕,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都很惊讶,只有老霍表情平淡,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这一段日子,城北的机关干部新村接连发生三起盗窃案。罪犯很狡猾,几乎不留任何痕迹。大家跑了几天,还守了两个晚上,连个影子也没碰到。

  那天,老霍独自到新村查访,回来路上,腰间的BP机响了,原来是儿子在呼,说是母亲突然昏厥在地。老霍知道老伴心脏病复发,没来得及回局里,直奔家去。回到家里,老伴因为吃了救心丹,已经好了许多。老霍问她要不要上医院,她说不要,老霍于是便松了口气。儿子看见老霍背着相机,说:“爸,给我照一张证件照吧,我们厂里填表要用照片。”老霍说:“到照相馆去照。你早几天怎么不照?”“我忙嘛,忘了。”

  经不住兒子好说歹说,老霍想到晚上该把胶卷拿出来冲洗,里边还有一张底片,便勉强答应给儿子拍了一张。

  晚上,老霍在局里的暗房中冲洗,当他看到儿子的照片时,心里蓦地一惊,这简直就是“通缉令”上的罪犯,那眼睛的深处,透露出一股难以掩藏的邪气!难道儿子是罪犯?老霍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这天晚上,老霍一夜没睡。第二天,等儿子上班以后,他走进了儿子的房间搜寻,撬开了锁着的一个抽屉,除了老虎钳、凿子几件工具外,还有几扎外币和一包黄金首饰。老霍只觉得眼前一阵昏暗,几乎要跌倒……他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家,骑上自行车到了局里,敲响了局长办公室的门……

  第二天,儿子被传讯,经侦查,他果然是新村撬窃案的罪犯之一。儿子被逮捕,老伴因受了刺激,心脏病突发而死去,老霍便成了孤身一人。

  老霍前几年病逝,他儿子从监狱出来后在外地成家立业,获知老霍死讯后第二天才从外地赶回来给他送终。这个老霍,就是我的三姑丈。

  全山城最可爱的人

  全山城最可爱的人是余华东,因为他是一个哑巴,从不说人长短搬弄是非。他家住在圩尾街后巷,在我记忆中,他一句话也没说过,但是后来他生了一个儿子,和我是初中同学,后来居然当了演说家。

  全山城最可恨的人

  全山城最可恨的人是游长江,因为他是一个瞎子,却非常饶舌,好像他什么都看见了。

  全山城最可怜的人

  全山城最可怜的人是欧攀登,有一个这么雄心壮志的名字,却是一个拐子,连走路也走不稳。记得小时候我们编过歌谣讽刺他,在此我要向他表示真诚的道歉。

  全山城最无聊的人

  如果评选全山城最无聊的人,恐怕非山城小学的语文老师钱可喜莫属了,他每天写日记,早上起床放了个屁,中午吃了两碗干饭一碗稀饭,下午在路上遇到学生李小红的家长李大陆,晚上想跟老婆做那事没做成因为老婆来了那个,等等等等等等等等,他全记在了日记里。他说这是历史。你说无不无聊呢?说起来,他算是我外公的一个表妹的侄女婿。endprint

  关于我们马铺山城的城标

  进入我们马铺山城的路口,有一块空地。有一天,新上任的马书记带了一帮人经过这里,马书记说:“为了塑造我县改革开放的良好形象,提高精神文明建设的层次,这里可以考虑建一座城标。”大家立即表示赞同,觉得马书记这一决策,将极大提高马铺知名度,促进招商引资的速度。那么,城标塑一个什么形象呢?马书记好象已经深思熟虑,手轻轻一挥,说:“就塑一匹骏马吧,象征着我县各方面工作像骏马奔腾一样。”没有人不叫好,于是没多久,一匹石雕的骏马就在空地上竖立起来了。城标底座刻着马书记亲笔题写的四个字:“骏马奔腾”。老百姓俗称为“马标”。

  几年后,马书记退居二线,牛书记上任了。有一天,他带着一帮人经过城标,皱起了眉头。他说:“城标应该起到鼓励全县人民的作用,我们现在要再创新辉煌,最需要的是什么?是那种开荒牛勇于开拓进取的精神。”立即有人连声叫好,事后便根据牛书记的指示精神,拆掉“骏马奔腾”,改建了城标,塑造了一头开荒牛的形象。老百姓一般叫它“牛标”。

  然而,牛书记尚未任满,便因经济犯罪坐了牢,各单位、各商店撤下了他书写的牌匾和招牌,有人想到开荒牛的城标是他提议建造的,也应该拆掉,那么新城标塑造什么形象好呢?请示新任的龙书记,龙书记成竹在胸,说:“这还用说吗?我们都是龙的子孙。”于是新城标就塑造了一条奔腾的长龙。老百姓称之为“龙标”。

  龙书记任满调走了,接任的是一个姓姬的书记。有一天,他带着一帮人经过城标,下车视察了一下,满脸不悦的神情,只说了两个字:“俗气。”但是周围的人没敢说话,因为他们想,如果又要改城标,难道要塑一只鸡(姬)不成?姬书记倒也没像前两任一样,一上来就把改城标列为本年度要办的大事之一,他认为马铺县的软环境建设还不行,为了吸引外商投资,拉动内需,不妨增加一些娱乐设施建设。于是,马铺接连建起了几座桑拿娛乐城,许多外地的小姐来到了这里,马铺呈现了一片繁荣昌盛的样子。有一次,姬书记跟大家闲聊时说:“我们县没什么特产,倒是自古以来,出过不少美女,这城标要是改成一个美女形象,一定很好的。”大家纷纷点头称是。没多久,一个美女就在原来长龙奔腾的地方站立起来了,老百姓怎么看都觉得她像那些桑拿城浓妆艳抹的小姐,便依惯例称之为“鸡(姬)标”。

  我爷爷在冬天过世

  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那年冬天第一次下霜之后,我爷爷就病倒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我爷爷的病情一天比一天重。但是他从不呻吟一声,时常打起精神靠在床板上,和前来探望的亲友闲扯聊天,神情泰若自然,语调平静,很难看出是一个病榻上的老人。

  入春了,我爷爷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转,那天有几个岩上村的亲戚来看他,都说他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不错,说得他眼眯眯地满脸腼腆的笑意。

  这天傍晚,我爷爷突然对我奶奶说:“晚上岩上村那边演电影,你带孩子去看吧。”

  那时节演电影是一个村子的大事,周围十几里的人家都会扶老携幼赶去看。我奶奶也算是个电影迷,但她怎么放心得下久病的我爷爷?

  “去吧,我没事,你看我这几天不是好多了吗?”我爷爷说。“你们这大半年够累的,去看个电影,算是犒劳一下眼睛,我在床上睡一觉,你们也就回来了。”他费了好多的口舌,总算说动了我奶奶。

  再说我奶奶带着我父亲走到三公里外的岩上村,发现这里根本就没放电影,大腿一拍说:“这老货子,又骗人了。”

  母子俩急匆匆赶回家里,我爷爷穿戴一新,笑眯眯地靠在床上,用一种慈爱的眼光迎接他们。

  我奶奶一看我爷爷穿上了准备过世后穿的寿衣,心里又气又好笑,最后只是轻叹一声说:“你呀你……”

  “拖累了你一辈子,这大半年又像孩子样让你照顾,我心里很过意不去,这最后一次穿衣就不麻烦你了。”我爷爷说。

  这天深夜,我爷爷安详地离开人世间。

  造假的刘三本被塞了个假货

  刘三本早年在乡间当货郎,挑一担子假货,走村穿寨地卖。几年下来,也积了一点本钱,就办了个小厂,香皂、化妆品、汽水、白酒,什么牌子好卖就生产什么牌子的东西。再几年下来,腰包鼓了,房子、老婆、孩子就全有了。厂子规模越来越大,刘三本雇了一批人日夜生产,他只需拿着手机指挥,到上头跑跑关系,越来越像个大老板。

  因为有关系,厂子虽然屡遭举报,但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刘三本放言:“这年头除了爹娘,还有什么是真的?真真假假,又何必认真?”此言一出,在制假的同行里颇引起共鸣。一日,孩子生病住院,急需输血,可是血库没血,就决定抽刘三本的,谁知血型不对,刘三本当下就存了疑心,事后到别一家医院进一步检查,果真跟孩子没任何血缘关系。回家揪起老婆,拳头还没揍下去,老婆就坦白从宽了:“那时你老往外跑……是大庙街的魏大义……”刘三本想到自己竟然被人塞了个假货,气得七窍冒烟,就去找魏大义算帐。魏说:“你不是说这年头都是假货,真真假假何必认真?”刘三本浑身发抖,一口浓痰涌上来,居然就噎死了。这个刘三本据说还是我一个表叔的女婿的伯伯的侄女婿。

  杨玉刚大白天也想干那种事

  杨玉刚一进家门就把老婆摁倒在地上,想干那种事。他老婆急了,说你是怎么搞的?一个晚上还做不够吗?杨玉刚憋着气,怪声怪调地说,你不让我干,我就去干别人了!他老婆说,你有本事,你去干别人好了。杨玉刚猛地从老婆身上爬起来,认真地对老婆说,你可是你说的啊,你别反悔,我这就去干别人,我老干一个人,我也干厌了,我正想换换口味呢。杨玉刚提起裤子就走出了家门。

  半个小时后,杨玉刚便在橄榄街因强奸妇女被公安局当场抓获,不久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杨玉刚出狱后回到圩尾街,开办了一家发廊,据说是山城第一家,他的发廊生意越来越红火,很快搞了一处更大的店面,干脆叫作了按摩院,不久又改作了夜总会。这几年里,杨玉刚身边不断有外地小姐流入流出,人数至少在四百人以上,杨玉刚想干那种事,只要脱下裤子即可,大白天也一样,真是方便极了。这个杨玉刚不久前我在街上遇到他,他还说跟我有什么亲戚,我笑笑什么也没说。endprint

  入选33种名人录的作家

  徐超,原名徐家财,他从小爱好文学,“徐超”是他自己取的笔名,含义深刻,但是这叫他的父亲十分愤怒。“名字给你取好了,家财家财,多好的一个名字,你还乱取什么鸟笔名?!”他父亲这样说着,手痒痒地就想劈下去,但面前的儿子已经高出自己半头,他不知道往哪里劈,只好把手收回来了。

  徐超为争取笔名的生存权利,奋斗了三年多,直到他在我们马铺文化馆创办的《马铺战歌》上发表第一篇文章(雅称“处女作”)之后,方才得到他的老父亲的认可。

  徐超在圩尾街出名之后,又在整个山城出了名,有一个胸前口袋上常常插着三根或者三根以上钢笔的县领导认为,徐超是我们马铺县不可多得的人才,就把他从马铺县山城味精厂调到了县委报道组。从此,我们就经常可以在报纸上看到徐超的文章。

  截止今年10月,徐超已在全国的报刊杂志,大到《人民日报》,小到山城某个小工厂办的简报,发表了新闻报道1200篇、散文诗129首、散文39篇、古体诗19首、谜语231条,徐超还先后入选了《世界文艺家名人录》《世界华人名人录》《世界文艺家大辞典》等33种名人录。这些成绩,徐超印在了名片后面,让人看了肃然起敬。不过,他的这些名人录除了一本《世界文艺家名人录》,其它32种都没有收到——收到入选通知后,徐超迅速寄去了入选费,但对方迟迟不寄书来,他已经多次写信询问催促,都杳无音信——所以,这本名人录徐超是十分宝贝的,如果你想看,要先洗手才行,因为,“万一把它弄脏了,我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了”——徐超这样说着,两手捧着名人录,像是捧着一件祖传的青瓷器一样,转身又走进房间。说起来,这个徐超是我的表哥。

  啊,我到台湾啦!

  傅新生家里有一架木壳的收音机,很久以来就不响了,搁在祖公的灵桌上,当做一件摆设。傅新生在学校里学了物理,就把这架年代久远的收音机拆开,弄来弄去,居然把它弄响了。从此,傅新生每天放学回家,就象做贼一样,跑到楼上的房间里,关紧了门窗,然后帶着一种不可抑制的激动,小心翼翼地拧开收音机开关,调到一个神秘的频道,这就是台湾渔业广播电台,它广播渔业气象、播放闽南语歌曲,傅新生要是一天不听,心里就会非常难受,象是魂魄被夺走了一样。

  傅新生怀揣着巨大的秘密,却无法与人分享。他变得有些古怪,目光空洞,一整天不吭一声。

  傅新生非常诡秘地听了三年的台湾渔业广播电台,这时候他已经高中毕业了,他不象别人一样忙着找工作什么的,他心里有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是不能告诉人的。

  有一天晚上,傅新生就从家里跑了,他搭一辆拖拉机到了漳州,很幸运地找到一部准备发往厦门的货车,那司机看样子是个好人,听说傅新生想到厦门,就让他上车,坐到车斗里面。

  货车到厦门时,天快亮了。傅新生在车斗里看到大海,心里一阵狂跳不已。司机到了卸货地点,让傅新生下车。他一下车,什么也没说,就凭着感觉往海边方向跑去。

  事实证明,傅新生的感觉是对的,他大概花了半小时就跑到了轮渡码头的海边。眼前是海,对面影影绰绰的是鼓浪屿洋式的房子,他想,这肯定就是台湾了。傅新生有些出乎意料,台湾这么近,台湾海峡这么窄,他四周看了看,没有别人,心中窃喜,牙关一咬,便扑通跳入海里。

  傅新生在大海里奋力游着,游啊游,终于看到了对岸的沙地,他激动得差点窒息过去。游啊游,他游到了沙地上,他猛地站起身,大喊一声:“啊,我到台湾啦!”由于兴奋过度和体力不支,一下子昏倒在沙地上。说起来这是好多年前的往事了,这个傅新生是我大舅一个结拜兄弟的儿子。

  现代人越来越不会哭了,你要不要请人为你哭丧?

  客子娟是一个职业哭丧婆。据说现代文明越发达,人就越不会哭。不会哭当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如果你需要,你可以请人来替你哭。从这个角度来说,哭丧婆是市场经济的产物。

  几年前,客子娟刚嫁到我们圩尾街时,说着一口让人听不懂的客家话,细声细气,谁也想不到几年后她嚎哭起来,竟是那样惊天动地。客子娟的丈夫多年来以赌博为生,有一次赌博时跟人吵嘴,动手将人打瞎了一只眼,便坐了监狱。客子娟本来就是没有任何经济收入的家庭煮妇,带着三岁的儿子,这下子陷入了困顿,于是一个深夜里,我们便听到了她的嚎淘大哭,那哭声类似咏叹调,音域宽广,有一种空谷回音的效果,在圩尾街上空久久回荡。我们圩尾街有个专事殡葬业务的人听了半个晚上,心里十分赞叹,第二天一早就找上门去,介绍客子娟去当哭丧婆。

  客子娟第一次出道是在吴科长老爸的葬礼上,只见她身穿白色长裙,从丧乐队后面大步颠出,像一只白色幽灵扑到棺材前的供桌下面,磕了个响头,然后猛地昂起头,一大把束着麻线的长头发唰地向上飞起,她张开嘴巴,呜哇一声,浑厚而又悠长,一下子直贯云天,把所有的听众镇得一愣一愣。经过一年多的实践,客子娟逐渐摸索总结了一套哭丧的办法,好像电脑设定某种程序,需要的时候将它输出来就是了,方便、快捷而且十分实用。一开始,她仰天长嚎一声,然后扑到供桌下,咚咚咚磕出几个响头,这叫作呼天抢地,先定下一个基调;一般说来,这时供桌上会出现一只赏赐的红包。接着,开始絮絮叨叨的哭诉,双眼含泪,凄凄惨惨,抑扬顿挫,这不是休歇,而是酝酿,所以叫作积蓄待发;这个过程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太长丧家、观众注意力容易分散,太短则无法调动他们的情绪。客子娟心想差不多了,便蓦地拔高声音,犹如晴空霹雳,把空气镇得四处逃逸,人心也一颤一颤,这就是哭丧的高潮,持续的时间视红包的数目而定。红包多,高潮也就势如破竹,气贯长虹,惊天地泣鬼神。高潮过后,渐渐转入尾声。对客子娟来说,尾声并不意味着草草收场,她总是有足够的耐心,絮絮叨叨哭出一种梦幻般的境界,让人沉浸在缅怀死者的悲伤之中。

  客子娟的名气越来越大,如果同一天有多户人家办丧事,要请到她还真不容易呢。请的人多了,赚的钱也就多了,客子娟跟儿子两个人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还能时常给远在千里外监狱里的丈夫寄上一些补品。客子娟打算多赚点钱,安心等丈夫回来,然而,他丈夫不安心改造,有一天越狱逃跑了,半路上因暴力拒捕,被公安人员开抢击毙。消息传到圩尾街,大家心想客子娟这下该是一场大哭了,谁知她只是发呆,无声无息。有好心人对她说,你想哭就哭,别憋在心里难受。她瞪着眼睛,怔怔地说,我哭不出来。一个职业哭丧婆死了丈夫,居然哭不出来,这使我们非常奇怪。但是第二天,客子娟到了顶街一个暴病身亡的老板的葬礼上,一泻千里,哭得死去活来,据说整整赚了八只红包。endprint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客子娟还是我二舅妈娘家的一个堂侄女。

  一个人一生能够自杀几次?

  朱海鸥的答案是:五次。

  十五岁,因为不听长辈的话,饱受父亲一顿老拳,第一次决定自杀,爬上一座三层高的楼,没有勇气跳下来。

  二十一岁,写信想约会一个女孩子,信被当场退还,第二次决定自杀,到了河边,因找不到深水区而作罢。

  三十八岁,受到冤枉被抓进监狱,第三次决定自杀,用刀片割腕时被发现,自杀未遂。

  五十一岁,儿子开车压死人,对方几十个人冲到家里闹事,第四次决定自杀,因使用质量低劣的绳子,上吊一分钟即断开。

  五十九岁,因领不到退休金,一气之下喝了乐果,送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因为死了,不可能再自杀了。所以答案是:五次。

  这个可怜的人其实是我一个表姨父。

  她把全山城的垃圾都收藏在家里

  圩尾街28号,是一座两进两层的老厝,就是陈慧娴的房子。不过陈慧娴这个名字是在她死后我们才知道的,她活着的时候我们一般叫她“疯查某”。真是想不到啊,疯查某原来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名字,陈慧娴,陈慧娴啊,简直令人想入非非。

  陈慧娴父亲是我们圩尾街人,后来到了外地谋生,在那边娶妻生子。他一直没回来,倒是她女儿后来回来了。陈慧娴是在外地出生长大的,她不会说我们马铺的闽南话,她回到圩尾街时至少已经三十七八岁了,而且看样子有点神经兮兮,大家都不爱理她,跟她打了几次招呼得不到响应之后,也懒得再跟她打招呼了。陈慧娴一个人住在她家祖传的老厝里,常常几十天不露面,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好像我们圩尾街根本就没这个人一样。后来,她开始露面了,手上提着一只塑料袋子,看到路上有什么东西,瓶子、纸片、铁线、布头、碎玻璃等等等等,便弯下腰来捡到袋子里。

  大家开头以为陈慧娴是想捡垃圾卖钱,谁知道她却是把所有垃圾带回家,像宝贝一样收藏起来。一天天,一年年,陈慧娴收藏的垃圾越来越多,后进上下两层楼的房间都堆满了,又堆到了前进的房间来。她家几乎成了山城最大的垃圾场,终日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异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股异味方便了不少初次到我们圩尾街的人,他们一个个闻味识路。

  社会在进步,垃圾在增多,陈慧娴的收藏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她家所有房间都装满了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垃圾,垃圾甚至把她赶出了房间,她就在家门口搭了一个小棚,作为自己的栖身之处。不久,这个小棚也堆满了垃圾,陈慧娴白天出去捡垃圾,晚上就睡在这堆垃圾上。

  陈慧娴的死可能是一次意外,我们知道她晚上睡在垃圾上面,有一天,旁边两堆更高的垃圾倒了下来,就把她埋藏了。她大概死了五天才被发现,整条圩尾街变得臭不可闻。马铺县环卫站派了五部大卡车,用了两天多的时间才把陈慧娴收藏的垃圾全部搬走。

  聽说陈慧娴到我们圩尾街之前是上海一所大学的老师。整个山城没有一个亲友。

  明公活了一百一十岁,大家原以为他可以活一百二十岁

  我们习惯上叫他明公,因为他名字里有一个明字。在我印象中,我爷爷在世时也是这样叫他的,他比我爷爷大了将近四十岁,现在我爷爷已经去世多年了,而他还活着。明公是我们圩尾街有史以来最高寿的人,据说也是山城的第一寿星,每年春节,我们马铺县最高层领导都要来看望他。

  关于明公的岁数,有几种版本的说法,最少的也说他今年是108岁,令人惊奇的是他身体状况很好,脸色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百岁老人,每餐能吃一碗稀饭和半碗的干饭,每天都要楼上楼下走一趟,有时还能走到圩尾街上,跟人说说话。大家都说明公这么健康,一定能活过一百二十岁。明公的两个孙子是医院的医生,经常为他检查身体,从来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的病变。

  明公的生日快到了,他们家人认为这是他110岁生日,属于“大生日”,应该隆重地庆祝一下。一家人半年前就开始着手准备工作了,现在则进入了“倒计时”。明公的生日终于到来了,他们家人在圩尾街摆了五十桌酒席,县里领导还派人送来了生日花蓝。大家高兴地簇拥着明公坐入上席,明公的小儿子说了一通开场白,就叫自己的一个孙子点燃炮仗。鞭炮骤响,明公突然全身一个哆嗦,便栽到了地上。明公就这样猝死了,真令人有些不可思议。他的身体看起来那么好,大家都说他肯定能活过一百二十岁的,可是……明公死了,他活了一百一十岁,没有活到一百二十岁。

  矮子斌跑路了,家里有两个“老婆”

  矮子斌很矮,不然也不会被叫作矮子斌。大家以前还调侃他,像你这么矮,你还想讨老婆?做梦。可是谁也想不到,他居然比一般人还更早地讨到了老婆,而且老婆还比他高。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个老婆搞到手的。看样子他也没发财,住的还是圩尾街的老房子,有人问他有什么秘诀,他大声地说,我不能告诉你,不过告诉你,你也学不来。春节前,有个女人挺着大肚子来到矮子斌家,自称是矮子斌的女朋友。矮子斌的老婆气得差点跳起来,可是这时候她已经找不到矮子斌了,全山城的人都找不到他了,后来才知道他前一天跑路了。为什么跑路,有多个版本的说法。总之,找不到他了,那个女人就在他家住了下来。

  说起来,这个矮子斌是我大婶婆的小舅舅的大女儿的外甥。

  爷爷一天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我爷爷集美师范毕业后,回到我们马铺教书,他爱看鲁迅、巴金等人的著作,爱议论时政,被当作共产党人,受到特务的秘密跟踪,有一次还差点被抓进警察局。有一次,我爷爷和一个同乡好友喝酒,那好友对他说,像你这样时常被怀疑是共产党,多累呀,干脆就入个国民党吧。那天我爷爷喝得有些多了,稀里糊涂就点头同意,签名入了国民党。

  从此,没人找我爷爷的麻烦,但更大的麻烦来了。因为政权更迭,国民党逃到了台湾,共产党当家作主。像我爷爷这样有历史问题的人,自然就成了反革命分子,革去教职,发配到乡下劳动改造。

  那时节是生产队的集体化劳动,最重最脏的活儿总是落到我爷爷头上,他也不敢吱声,谁叫自己成份高呢?还是赶紧干活吧,一旦完不成,免不了要被抓起来批斗。endprint

  那天生产队长给我爷爷派了一项重活,两天内把村后那块荒坡翻一遍,准备种番薯。那些天我爷爷有点发烧,身上软绵绵没几两力气,他一听到生产队长下达的死命令,头就大了,那块荒坡杂草都有半人高了,土壤硬得像棺材板,别说他一个人,就是十个壮劳力,三天也挖不出可以种番薯的地。

  那天晚上,我爷爷坐在门槛抽着自己卷的烟,好像很清闲一样。我奶奶说了,她要帮他去挖地,把我父亲也叫上,能挖多少算多少。

  “我不用你们帮。”我爷爷冲我奶奶笑了一笑。

  第二天一早,我爷爷扛着锄头出门了,却没往荒坡上去,而是走进了大队部。他把锄头靠墙放好,一走进贴满标语的书记办公室,便态度诚恳地说:“书记,我来交代,我前几天忘记交代了……”

  原来前几天,大队根据阶级斗争新动向,召开一次批斗会,要我爷爷这样的四类分子进一步交代罪行,交出所有的反革命证据,比如过去的房契、地契等等,哪怕一块巴掌大的民国报纸也是罪证。那时,我爷爷没什么好上缴的,被人在大队部多关了一晚上。现在好了,他主动来交代了。

  “我、我有一包反革命报纸,埋在那块山坡上,我忘记是哪个角落,反正就在那块山坡上,我坦白……”

  大队书记一听,这可是重大情况呀。他立即召集二十几个强劳力,带上锄头土锹,浩浩荡荡直奔那块荒坡。这群人乒乒乓乓就挖了起来,书记指示掘地三尺也要挖出反革命的物件,大家便干得格外热火朝天。

  从早上挖到日头下山,整块荒坡全翻过了一遍,可是一块纸片也找不到。书记有些奇怪了,紧紧盯住我爷爷。

  “可能……”我爷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时日这么久了,那些反革命物件早就溶化了,变成土了……”

  身先士卒的书记累了一天,黑着脸瞪了我爷爷一眼,气鼓鼓地走了。

  就这样,我爷爷一天就完成了队长派下的本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一边梦见自己死了,一边就真的死了

  谭红根小时候家里很穷,没得吃,就常常做梦梦见吃的。每一次都舍不得睁开眼睛,因为眼睛一开,吃的就没了。后来,有出息了,当官了,天天吃,天天喝,吃喝变成一种负担,也常常做梦梦见吃的,不过这是恶梦,每一次都把他从梦里吓醒过来。有一天,谭红根破了个纪录:一天里赶了12场宴会。从最后一场宴会回来,已是深夜两点了,谭红根坐在车后座里,迷迷糊糊打着瞌睡,就做了个梦梦见还有一场宴会,吃呀喝呀,胃在痛,肝在痛,神经在痛,关节在痛,骨髓在痛,肚子在痛,头在痛,突然,嘣的一声,肚子胀破了,吃喝的东西全挥发了出去,然后他死了,然后一阵轻松舒畅,无比地轻松舒畅。此后,谭红根每次赴宴回来,都坐在车里做梦,都不做恶梦了,梦见的是自己的死,轻松而又愉快。有一次到乡下吃喝回来,谭红根在车上正做着这样的梦,司机不留神,把车开到了山沟里。就这样,谭红根一边梦见自己死了,一邊就真的死了。一点痛苦也没有。

  说起来,这个谭红根还是我婶婆家的外甥女婿。

  谢部长撞死在自己指挥建造的标语牌下

  马铺县县委常委、宣传部长谢三思是一个比较纯朴的干部,早年只是山城公社写标语的小毛头,现在他进步成为马铺县委的部长,还是不能割舍与标语的感情。在他任后的一年里,马铺县便一共增加了固定标语300条,其中灯箱标语55条,铁牌标语45条,木牌标语80条,墙上书写标语120条,这不包含配合各种会议、各种检查而临时书写、张贴、悬挂的标语。

  有一天,谢三思部长从外地回来,车子进入山城时,他看到交叉路口有块空地,心想这里应该竖立一块标语,这里是整个马铺的脸面,标语牌应该高水平上档次,对了,用不锈钢。

  想了便做,这是谢部长的作风。半个月后,在谢部长的亲自领导指挥下,高四米五、宽五米的马铺县第一块不锈钢标语牌顺利竣工。标语的主体是邓小平画像,他满脸笑容,挥着一只手,象是指挥我们向前进,画像右侧是邓小平的一句话:“不坚持社会主义,不改革开放,不发展经济,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条。”这句话是谢三思部长学习了《邓小平文选》,从中找了几句话然后挑选出来的。

  这块标语牌一下子成为山城的一道风景。一些学校还组织学生到标语牌下面照集体照。

  有一天晚上,谢三思部长独自开车到漳州会见一个多年不见的女同学。回来的时候已经深夜两点多了,路上空寂,他把车开得飞快,因为刚学会开车不久,因为喝了酒,又因为与女同学的暧昧尚有余温,他把车越开越快,突然到了那块不锈钢标语牌前面,他意识到转弯,但动作已经来不及了,所以车子一头撞上了标语牌基架的铁栏杆。谢三思部长当场撞死。

  事故发生后,县领导们觉得这块标语上面写着“死路一条”,十分不吉利,这也是造成谢部长车祸的原因之一,便下令换掉这条标语,重新写上一句:发展才是硬道理。

  这个谢部长说起来是我堂兄老婆的表兄的连襟的弟弟。

  歹子物也能打出名堂

  圆头头圆圆的,就像台球的一只球,而且是那只黑黑的8号。圆头是我们山城第一批迷上台球的人。台球刚出现时被我们圩尾街人称为“歹子物”,意即歹人玩的东西。他在家排老小,两个姐出嫁了,大哥在马铺一中教书,平时都住在学校里。圆头的爸妈事事宠着他,他常常逃学泡在球店里,跟人赌球,赢多输少,名气越来越大。有一天,他大哥回家来,拉他站定,就高高扬起巴掌。

  啪!一巴掌。

  在圆头心里,却是一声砰,一只球子落入孔里。

  “你呀你,像你这种人,有什么用啊?”大哥说。

  圆头摸着火辣辣的脸,眼睛斜斜地瞄了他一下,就像在判断球子和落球孔是否成一直线。圆头说:“台球是一项体育运动,我每天锻炼身体,还能赚几十块钱,怎么会没用呢?”他大哥气得又扬起了巴掌,圆头说:“你当老师的,讲道理嘛,干嘛动不动就打人?”他大哥叹了一声,高举的巴掌降落下来。

  从此,圆头更加放肆地泡在球店里。有一天又在赌钱,有人去报派出所。圆头见势不妙,躲上一部即将开往漳州的过路车,总算没被抓住。endprint

  到了漳州,圆头沿街找起球店。看到一间球店,立即饿虎扑食一样扑了上去。“来几盘!”他像是阔佬点菜一样爽气地说。

  有个独自打着球的中年人冷冷瞄他一眼,那神情仿佛是说你也会吗?圆头心里窜上一股火,看我打得你屁滚尿流。

  老板走了过来,对圆头说:“你正好给他当点心,他是市里的冠军。”

  “咦?我怎不知道?”圆头故作惊讶地说,“先比几盘看看吧。”

  两人便在球桌上乒乒乓乓打了起来。圆头连胜三盘。那冠军是市体委干部,他搁下球杆,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

  圆头这下惊讶起来了。原来体委干部相中了他。经过短暂的培训,圆头被送到省里参赛,不费劲地得了冠军。不久,又到了外省,在全国赛里夺得第二名。

  大家真没想到歹子物也能玩出名堂,这件事教育了我们圩尾街人看事情要全面要有眼光,不能只看到一面。

  当然,最终圆头没有成为丁俊晖。这个圆头算起来还是我二姑婆家的一个亲友。

  我爷爷名字叫作拾来

  据说我爷爷在娘肚子里比别人多呆了半个月,他似乎是不愿意来到这个人世间。

  那天,我爷爷的娘照样下地干活,因为肚子里依然没有什么动静,可是天快黑时,她的肚子突然痛了起来。那时她已经生过三个孩子了,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痛得大汗直冒,不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约一袋烟功夫,孩子生下来了,却是不声不响,她心里叹息了一声,用一件褂子把孩子包起来,放在田埂边上,独自走回了家。

  我爷爷的娘回到家里,对我爷爷的爸说,她在地里生了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死了,让他去把他埋了。

  我爷爷的爸没说什么,勾着头就出门去了。没过多久,他就抱着一个啼哭的婴儿,兴冲冲地跑了回来,他一边跑一边说:“他没死,他还活着!”

  大家都说,我爷爷的命是拾来的,就把他取名叫作拾来。

  其实,哪个人的命不是被人拾来的呢?

  一个人长到八岁就开始老了

  杉行街有一个人,八岁就开始老了,先是长出了白头发,比他八十多岁的爷爷还要白,接着满脸都有了皱纹,牙齿全掉光了,老人斑一块块地浮现出来,然后背也佝偻了。

  一个人八岁就开始老了,这在整个山城是闻所未闻的事情。整个马铺县都轰动了,大家都去看他,我也去看他,可我看到的是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头,大家都说他只有八岁。这是真的吗?我无法确定。

  敢死的郑新明最后也尿裤子了

  郑新明从小死了爹妈,跟奶奶过日子,后来奶奶也死了,他就一个人过。一个人无牵无挂,也没人约束,郑新明什么都敢干。六岁,撬妈祖庙里的添油箱;十一岁,偷隔壁老罗家的鸡姑娘;十八岁,呼朋唤友打群架;二十三岁,开发廊当“鸡头”;二十五岁,贷款20万搞桑拿按摩中心……天底下沒有郑新明不敢干的事情,大家都说他“敢死”,你想一个人连死都敢,那还有什么不敢呢?三十岁时,郑新明已是我们马铺黑白道响当当的人物,号称“马铺首富”,想想真令人感叹,一个人要是敢了,敢为天下先,何愁不富啊。三十一岁时,郑新明又上了一个台阶,从银行弄出了一千多万元,搞到了政府的一座大桥工程。大桥建了一半,突然塌了下来,压死了十几个人。上面不得不来查郑新明的问题,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郑新明到处行贿,骗取贷款,已欠银行一千五百多万,早已资不抵债。一千五百多万,郑新明真是敢死,不想活了。他确是不想活了——竟雇了一个杀手,把调查组的负责人杀了。这下郑新明也犯了死罪,一听宣判,他就屎尿全拉在了裤裆里。枪决那天,更是眼泪鼻涕齐流,大便小便失禁。看客们直摇头,还敢死呢,原来软蛋一个!顺便说一下,那时执行死刑是公开的,有一个游街的仪式,我去看了。说起来他还是我二舅妈家的一个什么转折亲。

  她的病治好了,她就不再是天才了

  不知从小落下什么病,她已经5岁,还咿咿呜呜不会说话,看人眼光是斜的,显出—种顽固的痴呆,有时还悄悄淌出口水,在下巴和脖颈上蜿蜒流着。这么个小女孩,五官端正,父母亲都是知识分子。摇头。叹息。

  她画了一幅小朋友玩游戏的画。她画的?摇头,不相信。

  当场叫她再画。几双大人的眼睛盯着那只麻杆似的细手,它好像不是一个5岁痴呆女孩的手,而是魔手。

  三下五下,又一幅画栩栩如生在纸上。

  所有的眼睛都瞪呆了。

  这幅画送到省里参赛,毫无争议获得一等奖。惊奇。赞叹。然后又是摇头叹息。

  有一天,她忽然操起小提琴,很有样子地搁在肩上。就在人们生怕她摔坏琴的时候,—股轻柔的琴音已从琴弦上泻出。她拉的是梁祝。如泣如诉,如梦如幻,感动出一行行泪水。惊奇。赞叹。然后又是摇头叹息。

  天才!天才!可惜……是个……

  要是能把她脑子治好,不知道她会有多了不起啊!

  寻医。访药。一上北京。二上北京。三上北京。

  深受感动的医生自告奋勇。查资料。研讨。试验。治疗。再查资料。再研讨。再试验。再治疗。

  清晰的一声“妈妈”,证实了医生的成功。

  太好了!太好了!巨大的狂喜。她能说话了,而且不斜眼看人,而且不流口水,而且笑得很灿烂。深深的欣慰。她终于像正常儿童—样上小学了。每天上学,放学……

  给她一张纸,她半天只在上面留下一团肮脏的墨迹。

  看见小提琴,她不知是何物。

  怎么啦?

  脑子治好了,正常了,反而……这真是太奇怪啦!惊奇。困惑。然后又是摇头叹息。

  这个被治好的天才,算起来是我一个转折亲的表妹,现在她在马铺夜市摆地摊卖袜子,尚未嫁人。

  特别便宜的安利香波你要吗?

  老炳的名字已经有些历史了,大约要上溯到初中时代。老炳为什么叫作老炳,我一直不明白其中的奥妙,可能只是因为叫起来好叫吧。endprint

  老炳跟我是老同学,他从小不爱念书,也不捣蛋,看起来神情呆滞,谁也不知道他脑子里转的是什么念头。虽然学习成绩惨不忍睹,但老炳还是平平安安念完了高中。高中一毕业,问题就来了。老炳老大一张嘴,谁有办法填满它?老炳只好跟父亲学了理发,那时阵,幽幽暗暗的发廊开始星星点点地出现,外地来的小姐倚在门前用娇滴滴的声音召唤客人。老炳和他父亲的理发店生意一日不如一日。有一天,老炳给人理发,不小心弄破了客人的头皮。客人自然很不高兴,父亲也忍不住骂了他一句。老炳把手上的剪子丢在地上,委曲地说:“你以为我爱干这个啊?”

  从此,老炳不干了,要么整天睡懒觉,要么整天在街上闲逛。后来听说老炳与人合伙走私香烟,出师不利,第一天就被抓了個人赃俱获。不久又听说老炳用自来水和色素兑制汽水,首先优惠价卖了一瓶给他小外甥,害得他拉稀,他父亲一气之下就向工商局举报了他。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老炳。他说他要到外地学习人造蛋技术,我想起报刊上有不少这类广告,开玩笑说:“你学成归来,市场上的鸡鸭蛋就要大跌价了!”老炳这一去,不知去了多久,我好长时间没看见他,也没听人说起他,仿佛在我们的“主流”生活里从来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过了许久,老炳忽然从外地回来了。他提着一只鼓鼓的塑料袋子来到我家,我问他:“是不是推销人造蛋来了?”“什么人造蛋?胡扯蛋!”他不屑地说,然后做出一种很神秘的样子,问我知不知道“安利”?我笑了起来,说这几天至少有十个人跟我说过安利了。老炳说:“像你这种人放不下架子,肯定不想参加,不过这也好,你想买安利产品,我可以最优价向你提供。”我不解地问:“安利不是统一定价吗?”老炳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从塑料袋子里掏出一瓶安利丝白洗衣液,说:“这瓶原来要卖百把块,现在我只卖你二十块,特别便宜。”我老婆对安利产品印象不错,饶有兴趣地问:“你不是开玩笑吧?”老炳认真地说:“我不开玩笑,不过要把洗衣液倒出来,空瓶子还给我。”我们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把戏:安利有无条件退货的承诺,他只要把空瓶子拿回去,照样可得百分之百的货款。出于对老炳这种钻空子行径的不满,我们谢绝了他的最优价。

  然而老炳的生意一直非常红火,他广泛搜集空瓶子,把货真价实的安利产品倒出来,以最优价四处兜售。据说他最多一天卖了二十几瓶,有五百来块装入腰包。很快,老炳买了一辆摩托车,骑在街上神气十足的,听说还谈了一个女朋友。但是过了一阵子,安利取消了无条件退货的承诺,我觉得这几乎就是针对老炳的,老炳果然一蹶不振。又过不久,政府全面禁止传销,老炳便失踪了,至今没有消息。这个老炳说起来也是我大姨父家的一个远房亲戚。

  为拯救人类而饿死

  人们发现他时他已经死翘翘了。他应该是饿死的,因为他至少几个月不进一粒米一滴水。

  严立新是在水尖山一个山洞被人发现的。我知道他时,他已经是我们山城很有名的一个人了,他之所以有名,是因为他居然丢掉县委党史研究室的干部不干,专门学起了气功。据说,他的神功一旦练成,就可以不吃不饮长命百岁。严立新有感于中国几千年历史,饥荒连绵,老百姓总是吃不饱,若是能够练成神功,可以不食而饱,那不是造福人类吗?所以,他以拯救人类为已任,每天上水尖山练功,后来干脆就住在山上不回家了。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他饿死了。他饿死之后我才知道他是我二舅舅的大姨妈的一个表哥的妹夫。

  老秋想要一个说法

  老秋像往常一样到市场卖菜,走到半路上,有人拦住他要买几斤空心菜,老秋就把菜担子停在街道边,称了菜给那人,还没收钱,只见两个工商人员气势汹汹跑了过来,其中一人抓起老秋的称子,咔嚓一声就折成两截,狠狠摔在地上。老秋没想到工商人员手脚那么麻利,真是有些看呆了。另外一个人劈头盖脸训斥他一些什么,他也没听清楚。等他回过神来,想跟工商人员理论时,他们已经扬长而去。称子被折断了,老秋的生意做不成了,他只好把整担的菜挑回家里,心里越想越气,他想到他有一个老同学在马铺县委报道组,是写文章的,第二天一早就找到他办公室里来,请他写一篇文章向报社反映一下他被工商局折断称子的情况,老同学略加思索便拒绝了他。但是第二天,老秋也不卖菜了,又到了老同学的办公室。老同学脸无表情,拍拍他的肩膀说:“老秋,算了吧,一把称子值多少钱呢?”

  老秋定定看着老同学,说:“不是钱不钱的事,他怎么能说也不说一声,就就就折我的称子呢?”老秋眼里显得很困惑。老同学说:“你不懂世道吗?全中国有多少人平白无故被抓起来关了几年,多少人家莫名其妙被抄了,最后都是不了了之,你的称子跟他们一比,哼,简直不值一提!”老秋露出了一种诧异的神情,好像使了好大的劲才咽下一口水,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我我我吞不下这口气,他怎么能能能……”老同学倒了一杯水端到老秋手边,他接了,又立即放到桌上,说:“我吞不下这口气……”

  “老秋,我们是老同学了,你的文章要是写了有用,我半夜也帮你写,问题是写了也白写啊!”老同学突然有点激动了。

  “我只要你帮我写出来,我只要出出出口气……”老秋抬起头,对着老同学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我听说写文章都要给红包,我不知行情,你给我写,我给你两百行吗?”

  老同学脸上有些难堪。

  “要不,三百……”老秋说,“三百怎么样?”老秋像是在市场上做买卖一样,“算了,五百,五百我要赚一个月了,不过你真能为我讨个说法,五百我也觉得值。”

  说来惭愧,老秋这个老同学就是我,我还是没能为老秋写一篇文章,后来老秋就成了上访户。

  人的屁股上长了一根猪尾巴

  圩尾街人都在传说,打铁街有个姓毛的,生了个儿子,屁股上长了根猪尾巴。大家说得有板有眼,好像不仅亲眼目睹了,还亲手摸过了那根猪尾巴。人怎么长出猪尾巴呢?圩尾街人认为,这是可能的,一切都是可能的。

  人民币是如何变成冥币的?

  马友仁因为晚上喝多了啤酒,夜里接连起了两次床。爬上床躺下的时候,他发誓怎么也不再起床了,可是身子在床上象是炒茶似的,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要命的是膀胱里渐渐又有了尿意。他开始和这尿意斗争,心想我能睡着就胜利了,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然而马友仁挺不住了,赶快给自己下台阶,你这是何苦呢,活人被尿憋死?他翻身下床,十万火急跑进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后,他感到轻松了许多。一看表,两点二十分了,乖乖,得睡了,明天还有事呢!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一阵声音,怪怪的,拉长耳朵一听,原来是敲门声。endprint

  哪个人发神经了?三更半夜还找上门做啥货?马友仁嘀咕着,不想开门,可是门上的敲打声很有耐心地响个不停。

  “谁呀?”马友仁喊了一声。

  门外回答说:“是我。快开门。”

  马友仁听出是谢有信,他住街尾,大半夜跑来,莫非有什么要紧的事?谢有信为人老实本份,就是不会找活路,这几年圩尾街人蟹找蟹路虾找虾路,日子都开始有点样子了,而他还是一副穷酸相,家里没件象样的电器,身上这病那病倒是不少,孩子上了中学常常交不起学费。上个月,马友仁还借给了他一百元呢。他半夜里跑来,敢是又想借钱?唉,这可怜的家伙!马友仁心里叹了一声,打开了门。

  谢有信好像在門外站了许久,身子在夜半的风中微微发抖,他不自然地对马友仁笑了笑,说:“真不好意思,搅了你的睡梦了。”

  “没事,我正好还没睡着,”马友仁说,“快进来吧。”

  谢有信走进了房间,跺了跺脚。马友仁发现他穿了一双崭新的鞋,鞋上一点灰尘也没有,心里有些奇怪,但他没往深处想,问道:“是不是家里人出了什么急病?……”

  谢有信摇了摇头。

  “有什么事你就说,没事你三更半夜跑来做啥货?”马友仁打着呵欠说。

  谢有信咽了口水说:“是有点事。”

  “这就对了,”马友仁又打了个呵欠说,“是不是急着用钱?我先给你……”

  “不是,”谢有信急急打断了他的话,“我是来还你钱的。”

  马友仁愣了一下,看谢有信脸色苍白得不太真实,但他的神情很认真,一点也不象开玩笑的样子。

  “这钱欠你好些天了,一直没能还你,我很过意不去,”谢有信说,“我刚刚有了些钱,就赶紧跑来还你,再欠下去我真没脸见人了。”说着就掏出了一张百元钞票,塞进马友仁的口袋里。

  “你真是,还钱也不必这么急嘛,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马友仁拍着谢有信的肩膀说,心想这人真是厚道。

  谢有信说:“还了钱,我就安心了。我走了。”

  马友仁说:“好吧,我也爱睡了。明天再聊。”说着又打呵欠,一个呵欠还没打完,只见谢有信一转身出了门,倏忽就不见了,他的嘴巴一时合不拢,但是转念一想,敢是自己睡虫发作,看花了眼?他走到门边往外看了看,外面一片微茫茫的,什么也没有。他关上门,拍了拍脑袋,爬上床,一粘枕头就响起了鼾声。

  马友仁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了。他吃过早饭,准备到马来水家说点事。马来水家在谢有信的隔壁。走到马来水家门口,听到谢有信家里传出他老婆的哭声,哭得凄凄惨惨,他有些诧异,正好有人从里面出来,告诉他说:“谢有信昨天夜里两点二十分左右死了,心肌梗塞。”

  马友仁白日见鬼地惊叫一声,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

  “怎么了?”旁边的人不解地问。

  “谢有信昨天夜里专门找我……还还钱,怎么会死了……”马友仁结结巴巴地说,心里砰砰直跳。

  “你一定是做梦了,人死了怎么找你还钱?难道是灵魂找你不成?”

  莫非我是在做梦?马友仁想着,手急忙往口袋掏去,昨晚谢有信就是把钱塞进这只口袋的。他掏了出来说:“你们看,这就是他还我的钱。”旁边人嘿嘿笑了起来。马友仁定睛一看,立即呆住了。

  那不是人民币,而是一张冥纸!这个马友仁是我的二姨父。

  欢迎参观山城云林岩风景区

  山城往荆山方向有一处风景区,叫作云林岩,有一座唐代初建清代重建的寺院,香火一直很旺。这几年,马铺县为进一步发展经济,确立新的经济增长点,到电视上为云林岩做了几次广告,使它的知名度越来越大,游客也越来越多,自行车、摩托车、汽车每天都把通往云林岩风景区的公路填满。很显然,这条十几年前修建的路不能适应今天的形势要求了。

  有关部门决定另外修建一条通往风景区的高等级公路,全长12公里,以取代原有的路。立项、勘探、测量、设计工作很快结束了,施工队伍开到了现场,日夜奋战,机声轰轰……一条笔直、宽敞的新路的雏形很快展现在游人面前。

  但是有一天,施工现场的机器声忽然沉默下来,再也没有响起。原来,修路指挥部的领导们因受贿窝案全部被捕,包工头也因贿赂罪被查处,共有18人进了监狱,平均一公里“进”了1.5人。

  就这样,修路的事搁下来了。几年之后,那条初具规模的路渐渐被野草侵占,风一吹,荒草飘荡,发出一种迷人的声响,别有一番诗情画意。游客们喜欢到这里散步,情侣们更是爱上了它的情调,常常在此出没,卿卿我我,流连忘返。现在,这条荒废的公路已经成为云林岩风景区一处著名的新景点。

  给一个不存在的人送信,信里有一张白纸,纸上一个字也没有

  老何借用一个远房表叔的儿子的名字,招工到邮电局当了一个邮差,老何就跑老家圩尾街这一带,别说人,连圩尾街的小猫小狗他都很熟悉。这几年,信件量一年比一年少,据说这是时代进步的缘故,电话普及了,连捡垃圾的老太腰间都别了一只传呼机,写信就显得老土啦。在老何看来,现在写信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军人(他们在军营里打电话可能不方便,而寄信是不用花钱的),二是中学生(他们喜欢交笔友)。圩尾街比较有通信住来的主要是8号的老邱,他有个儿子在河南当兵,常写信回来,还有一个23号的朱文平,他是一个业余作家,三天两头就会有报社给他寄个样报什么的。老何不是吹牛,他闭着眼睛也能把圩尾街的信件分捡出来,所以当他看到这封信时,他第一个反应是:奇怪,圩尾街哪来9号?好像也没有一个姓袁的人?

  可是这封信明明白白写着圩尾街9号袁小静收,下面是“内详”,字体很清秀,像是出自书法爱好者之手。

  老何在圩尾街土生土长,从没见过9号门牌。老邱家是8号,右边7号是总工会的老刘家,左边是一块像是垃圾场的空地,对面是卖卤料的老姚家,不是9号,却是10号。

  老何到了圩尾街,此信果然无法投递,只好贴上一张小邮签,写上“查无此人”四个字,带回邮件分发室。此信无法退回,因为上面没有寄信人地址,发信局邮戳只有第一个“江”字隐约可辨,也不知是江西还是江苏,老何只好把它放到一堆年深日久的死信上面。endprint

  第二天分检邮件时,老何又碰到了“圩尾街9号袁小静”,老何拿出昨天的那一封信一看,字迹丝毫不差,心想这真是奇怪了!老何到了圩尾街,给8号的老邱送了一封信,正好他本人在家,请老何喝杯茶,老何便坐了下来。

  喝着茶,老何便问老邱:“我们圩尾街从来没有9号门牌吗?”老邱说:“有啊,就是我家左边这块空地。”老何暗吃一惊,说:“怎么没房子呢?”老邱说:“有啊,几十年前一把火烧了,那时你还没出生呢。”老何说:“那人家是不是姓袁?家里有没有姓袁的人?”老邱说:“没有啊,主人姓庄,连老婆也是姓庄。后来他们就全家迁走了,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你打听这个干什么?”老何说:“没什么,随便问问。”

  老何又在那封“圩尾街9号袁小靜收”的信上写上“查无此人”四个字,带回邮件分发室,打发到那一堆死信上面去。这之后的几天里,老何有一次经过派出所,心血来潮就到了户藉科,找到一个熟人,让他查查“圩尾街9号”的情况。谁知他搬出一堆小山样的案卷,很快找到了“圩尾街”那一本,却怎么也找不到“圩尾街9号”。这位老兄说:“我接手户藉档案没几年,平时也懒得动它,听说明年要上微机管理,那就方便多了,你查这个干什么?”老何说:“没什么,随便查一查……”这时有一个电话找他,老何话不用说完就告辞了。

  接连几天,老何都遇到了“圩尾街9号袁小静收”,想也没想就签上“查无此人”,放到那堆死信上。今天,老何又分检到一封袁小静的信,心想到底是谁如此孜孜不倦地给袁小静寄信?从不留下地址,连发信局邮戳也不让人看清!老何拿起信件,照着光线往里面看,只能看到一张折叠的白纸,好像写满了字,可是一个字也看不清楚。老何真想当场把信撕开来看个究竟啊!送完信件回到局里,有人告诉老何领导找他。老何便去见了新局长——他原来是邮电局副局长,不久前电信与邮政分家,他便当了邮政局局长。新局长见到老何,显得很客气,说:“老何啊,十几年了,工作很不错啊……这个这个,最近我们根据市里的指示,准备接收一批下岗工人上岗,充实投递队伍……这个这个,我们邮政的效益不大好,你也是知道的,局里就准备精简一些人……这个这个,我查了一下当初的招工档案,怎么没你的名字啊?”

  老何一听,脑袋里轰一声。

  十几年前,老何招工时借用了一个表弟的名字,后来才改了过来,所以原始档案里没有老何的名字,也就是说——查无此人。老何无法争辨,也不想争辨,很快就被邮政局辞退了。你说这事是不是很可笑,老何明明干了十几年的邮差,到头来却是“查无此人”!老何离开邮政局时,偷偷夹带了一封“圩尾街9号袁小静收”的信出来,这使他觉得虽然被辞退了,但还是有收获的,老何的好奇心瞬间快要胀破了。老何急急忙忙回到家里,撕开袁小静的信,可是里面只有一张白纸,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这个老何,其实就是我三叔。这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我三叔都不在了。

  母猪也是会追人的

  三十几岁的光棍魏新意看上了后街的小梅,可是小梅从来就不正眼看他一眼,魏新意急得嘴上都起了泡,每天晚上睡不着觉。这天,魏新意翻来覆去地,心里一声声叹息,他只好拿起床头的一叠小报纸小广告,胡乱地翻起来,突然,眼睛一亮,小报纸上有一条广告跳入他的眼帘:

  千古秘术:如何让姑娘来追你?

  魏新意一下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认真地看。原来这里介绍了一种秘术,把几种草药洗净、晒干,研成粉末,再念一些咒语,它就成了“令妇相思”的符,只要偷偷放一点到哪个姑娘喝的水里,她就会过来追你,死心塌地地跟着你。世界上真有这种秘术?这真是太妙了!魏新意兴奋地拍了一下大腿,第二天一早就按小报纸上的地址寄去了99元,购买这项秘术资料。

  几天后,资料寄来了,魏新意激动不已,怀着一种隐秘的念头,开始到水尖山上采摘资料上所说的草药。经过十多天的秘密行动,魏新意自信他已经成功地研制出这种符。接下来,就是如何试验的事情了。

  机会很快就来了。这天中午,魏新意看到小梅提着一桶猪食到猪圈喂猪,就偷偷跟了上去。

  小梅带着一只喝水的牙杯,一边喂猪一边喝口水。这时,她跳进猪圈清理粪便,把牙杯搁在了猪圈的墙头上,魏新意悄悄摸了上去,从口袋里掏出纸包着的符,心里象做贼一样砰砰直跳,把符倒进了小梅的牙杯里。

  第二天,魏新意在猪圈边遇到小梅,讨好地对她笑了笑,心想,奇迹就要发生了。可是小梅仍旧冷冷地偏起头,一声不吭就走了。魏新意失望地看着她的背影,听到猪圈里的母猪呜地叫了一声,他奇怪地看了一眼,只见母猪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闪着一种光亮,这是怎么了?他觉得怪怪的,转身要走。这时,母猪呜呜呜叫唤了几声,突然从猪圈里跳了出来,向魏新意扑去——魏新意惊叫一声,慌忙拔腿就跑。可是母猪紧追不舍,一边在他屁股后面追着,一边呜呜叫着,好像是说:“我爱你,情哥哥呀!”魏新意狼狈不堪地一路奔跑,心想怎么不是小梅来追我,而是她家的母猪啊?魏新意被母猪追得心惊肉跳屁滚尿流,没地方躲了,只好跑进小梅家。小梅和她父亲看到自家的母猪拼命地追着魏新意,都感到诧异。魏新意惊魂未定地问:“你们家的母猪、怎、怎回事呀?”母猪追人,这也真是怪事。小梅父亲就问:“你有没有干什么坏事?”魏新意结结巴巴的,把他研制那种千古秘术的事说了,小梅笑了起来,说:“难怪!昨天我从猪圈里出来,想喝水,发现水有点脏,就把水倒进了猪糟里,让这头母猪喝了。”

  说起来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魏新意其实是我大舅舅家的一个面线亲,他后来还是一直打着光棍,前不久听说他从越南买了一个老婆回来。

  “过槽香”,一个能够准确形容婚外恋的方言词

  老冯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单位当着不大不小的官,这还不让人羡慕,最叫人眼红心热的是他有一个小他十岁的老婆,而最最令人嫉妒的是他老婆居然像电影明星一样漂亮。老冯的婚姻看起来幸福美满,夫妻俩恩恩爱爱,出则成双入则成对,常常有人看见他们手牵着手在河堤上漫步,脸上洋溢着一种初恋般的甜蜜,但是有一天,还是有消息传了出来,老冯在外面找了个“小蜜”。消息得到证实后,我们有些诧异,然而最诧异的还在于我们发现老冯的“小蜜”居然一点也不漂亮,别说跟他老婆相提并论,就是在大街上随便找个女人,也要比她漂亮若干倍以上。有人揣测该女可能极有权势背景,老冯想利用她,可事实证明她出身贫寒,五服亲戚里没人当官。老冯是怎么了,竟然被一个姿色欠缺且毫无背景的女人迷得神魂颠倒?这真是费解的谜。大家感叹半天,从各种角度来分析老冯,无论是从心理学、生理学还是从社会学的角度,得出的结论都很苍白,终于有人用山城方言说了三个字:过槽香。endprint

  过槽香,大家一听就都笑了起来,这真是一个非常准确的词语。你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不说也罢,这个老冯还是我二姨妈的表弟的大舅子的表哥。

  我要杀了那狗贪官

  高明生公认是一个胆子很小的人,可是这几天他却老是扬言,他要杀人。有人问他,你想杀了谁?高明生说:“我要杀了那狗贪官。”问他的人又问,现在官都是贪官,你要杀了哪个?高明生做出一种荆轲似的满脸悲壮,又说:“我要杀了那狗贪官。”问他的人懒得再问了。

  高明生开始在家里磨一把他在外地打工买回来的刀,磨刀声在夜间的圩尾街上空是一种很响亮的声音。高明生说他要杀了那狗贪官,可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我们马铺的贪官一个个过得逍遥自在,没有任何生命危险。倒是大家都说高明生本来一个很聪明的人啊,这下完了,有了讨不到老婆的危险。

  说起来,这个高明生是我大姑丈的连襟的女婿的表弟。

  活着不如死去,死去不如活着

  叶庆大的父亲十几年前就中风躺在了床上,他自己觉得很快就会死去,可是十几年过去了,他还一直躺在床上。每当叶庆大来给他翻身子擦身子,他就泪流满面,带着苍老的哭声声讨自己:“我怎么还不死啊?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去啊?我怎么不死啊?我怎么不死啊?啊?啊?”叶庆大听得心烦了,就说:“你全身都死去了,只有嘴巴還活着。”叶庆大的老父亲一下不出声了,让嘴巴也死去。

  叶庆大一走,他老父亲就哼哼笑起来,自己对自己说:“死去还不如活着。”

  这个叶庆大的老父亲,说起来还是外婆家的一个远房外甥。

  一个人的一生和一条狗的一生

  这是从《马铺报》看来的,说是金谷街有一个炸油条的发了财,买了一条狗,当作看门狗,也当作宠物狗,有一天,这条狗溜到主人的房间,吃了主人放在床头的春药,药性发作,把主人家三岁的小女孩咬死了,主人怒不可遏,一刀把狗劈死了。

  一个人的一生被一条狗断送了,一条狗的一生也被人断送了。

  欠钱不要紧,只要还不清

  他不知欠了银行多少钱,也不知欠了私人多少钱,这里有许多个版本,从五千万到一亿八千万不等。他自己是不操心这个数字的,反正是还不起。还不起,就不用还了。每年法院根据工作需要,都要把他送到拘留所拘留几天。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来看望的人总是络绎不绝,大家提着好烟好食,同时好言好语地安慰他,你可别想不开啊,你可要好好活着啊。

  这个人叫作林四海,曾经是我们山城叱咤风云的大老板,因为欠款还不起成了“老赖”,可是他的日子照样过得非常好,有的人怕他死了,一千八百地时常救济他。我有一个表兄曾经借给他64万元,索讨无望,便三不五时带点礼品去看望他,鼓励他坚强地活着。我表兄说,只要他活着,我或许就有一点希望了。据表兄说,逢年过节他老婆烧香拜神时,他都要特别交代她说,你让神仙保佑一下林四海长命百岁。

  如果你恨一个人,就用他的名字改作儿子的名字

  卢旺达恨张旭亮,真心真意地恨,敲骨吸髓地恨,可是卢旺达没办法呀,他钱比张旭亮少,打架又打不过张旭亮,他恨呀,真恨不得——唉!有一天,卢旺达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把儿子卢加元改名叫作了张旭亮。

  现在好了,张旭亮是卢旺达的儿子了,卢旺达不高兴就抽他一巴掌,或者踢他一脚,或者干脆把他吊到梁上,用绳子或者竹片狠狠地打。“打死你这个张旭亮,打死你这个张旭亮!”卢旺达边打边说,心里感到十分舒服。

  地震要来了

  圩尾街人从去年开始就一直传说,地震要来了,地震要来了,地震要毁了山城,地震要毁了整个马铺,可是地震一直没有来,大家不得不认为,这原来是一条谣言。有一天夜里,不知哪里轰隆一声巨响,圩尾街人全跑出了房间,很多人是从床上直接跑出来的,命要紧,身上什么也没有穿。大家惊恐万状地相互打听,是不是地震来了?是不是地震来了?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地震来了。

  故事开头出生的小男孩现在坐在圩尾街的黄昏里发呆

  其实他年纪不大,但他看起来真的很老了。一缕晚霞打在他脸上,他坐在圩尾街娘妈宫前的石凳上,看着歪歪斜斜的房屋,上面写着一个歪歪斜斜的拆字,还有刺破天空的一幢幢高楼,也是歪歪斜斜的。看起来他真的很老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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