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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景框与世界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3228
木叶

  不久前,朋友谈起库布里克的电影《2001太空漫游》,我们有分歧,但都喜欢原始人将骨头朝天上一抛瞬间宇宙飞船便漫游于太空的镜头,这几乎是想象力的一种极致,过去与未来、无限与未知就此相遇。读陈东东这十四首近作,不由得又想到了这一幕。在整体性和境界上无法相比,不过,从他的这些作品可看出时间的跌宕和世事的波澜,如《古瓮》《北京人》和《另一首宇航诗》,如《略多于悲哀》等。就篇幅而言,又大体上是由短诗到小长诗。这一些作品,触发点多,走得或远或近,各有其可能性。

  “你,观光客/踏上的已经是一块旧地/取景框确认你并未忘却”,“取景框”在陈东东《一次延误》里隐没而又溢出,连接此刻与曾经、真实与虚构、自我与他者。可以说,取景框有如一个移动的窗子,精神与万象交汇的窗子。曾有一个诗人被指所写大多是整饬的四行一节的“豆腐块”,少了些新意,他说:“我认为诗的创作应该是有形式的,我的诗就是方方正正的样子,不过它是一扇窗,窗含西岭千秋雪,什么都在里面,包括思想與情愫。”陈东东《我们时代的诗人》一书也谈及这个诗人,他便是食指,曾与陈东东说起诗歌格律化的问题,而陈东东并不认为这是新诗或自己要走的一条路。长短句、参差章节、较规整的豆腐块以及更谨严的格律,并无判然的高下之分,倒是他在回应质疑时以“窗”来譬喻诗歌颇值得省思,它不止是形式问题,有着开阔而魅惑的意旨。(我很迟才发现,这个窗子的说法可以远溯至诗人何其芳,而后来评论家陈超曾把窗子比拟为取景框。)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是杜甫的襟怀与手笔。“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这是王维之问,王维的乡愁。张爱玲也有着自己的感悟:“窗台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众场面大。”好的诗歌、好的创作就是一扇窗,一个取景框,无论是对于过往时代的人,还是今日理念各异的诗人和创作者。仅就其中最直观的格律化而言,陈东东虽不倾向于此,却很在意诗歌潜在的形式感,至少他和食指一样都强调诗歌之声音性或音乐性。陈东东曾拈出一个颇具涵盖力的词:节奏。他指的是“诗人内心的节奏,是来自诗人的生命律动,也即一个诗人用语言演奏其内心音乐的基本依据”。于他而言,“一首诗中的语音、语调、语气、语速、语义,它的意象、结构,它在纸上的排列方式、形状,留出的空白,它的标点符号……一首诗的全部,都应该统一在节奏之下。”

  形式与内容,自律与自由,是与语词一同到来的。人无不在一定的规约之内创作,某种意义上,恰恰是那些规约孕育并宣告了美。

  一般认为,取景框是人在选取外部世界的景,其实,景由心生,景同时也在选取作者、考验作者,就像窗子一样,人可以看到窗外,窗外的人与物也可以看到窗内,改变窗内。甚至可以说,对摄影师或诗人而言,取景框就是创作者自身,既是他邂逅和发现了的世界,也是他所赋形和抒写出的世界。

  这十四首诗中,隐现着许多作者过往常用的元素或意象,如灯盏,如雨,如海,如月,如石,如鸟与飞翔……以及他所心仪的数字“七”。这是一个寻求变化而又不断回到自身的诗人。

  飞鸟毁于高度,体系错乱于幻想

  一根桅杆被风删除

  婚礼乐队飘过了天际

  在医院里,护士长率领燕子旋舞

  拐进黎明的空悬手术室

  当你从七号加床醒来

  血液依旧持续着梦

  近海,狮子出入阳光码头

  港务长到平台早餐

  他珍爱的独生女

  已经裹挟进上升的信号旗

  ——你拉着她轻掠

  纵越花园最高的树梢

  药味弥散的蓝色雾气

  在喜悦之下

  一扇窗打开——那扇窗

  打开!吹口哨的星座

  把梯子伸进你白昼的病房

  我并不清楚这首《飞翔》的确切创作时间与背景。不过,其给出的信息与张力已在邀请阅读者放飞想象。在这一束诗中,它较为充分地折射了作者诗歌的变化,同时葆有那些不变的东西,透出简净斩截的一面,亦可得见栖凤梳翎的姿影。

  “飞鸟毁于高度,体系错乱于幻想/一根桅杆被风删除”。这是自高音开始的诗歌,也是自否定性开始的诗歌,语词果决,不容置疑,但堪浮想。作者在给自己设下难度,如无巧妙的接续,这是危险的。那毁于高度者,首先成于高度;那被风删除者,标识了隐匿于风中的不露声色的蛮力。

  此诗的取景框是迅变的,不依凭单一固定的视觉经验,而表现为一种精神游弋,刚说完“婚礼乐队飘过了天际”,下一节立马转入医院,“护士长率领燕子旋舞”。第三节是海(也可能是第二节中梦的升腾),“狮子”的出现突兀而又自然,它最适合现身之处确乎是阳光码头,动物凶猛暗暗对称于潋滟阳光。第四节开端的破折号将人物由“他”又引回“你”,“药味弥散的蓝色雾气”令人感到了迷离甚至不安的气息,于是,“喜悦”便也获得了现实与超现实相叠加的魅惑。最后一节,“一扇窗打开——那扇窗/打开!”诗人明确引入了“窗”,并强调了一遍,我们的视野随之而变。“吹口哨的星座/把梯子伸进你白昼的病房”,这可能是本诗最诡异而华彩的部分。至此,桅杆、医院、近海、码头、星座,短短十八行诗囊括了海陆空。而这最后一句,将此诗化作了一首逆向的“宇航诗”,一个小小的逆向的“宇宙考古”——星座俯身将梯子伸进我们白昼的病房。

  “宇航,则正可比作我们的写作”,我认同陈东东在《“诗歌就是生活”及其他》一文中的说法。宇航,远远近近,虚虚实实,是虚构与赋形、探索宇宙与探索内心的结合。

  于陈东东而言,写作的一大任务是“从世界之内去想象世界之外,去发现世界之外,把世界之外纳入世界之内,扩展我们的世界之内,然后又从新的世界之内再次出发,投身进新的世界之外。”航天器升空而去,甚至带去了这个星球这个世界上的音乐、语言、文字、物质、元素,期待外星文明的接收与呼应。而根据一些科学家或科幻小说的说法,这种友好的方式也许是一种自我暴露,极其危险,但是我想人类可能无法遏制自己这种庞然的好奇心。endprint

  真正的冒险是逃离险境。霾固然窒息

  要奋力投奔的真空星座更让人犯愁

  而且,他提示父亲,眼下甚至没有了

  眼前。费尽亿兆时日和心力,大气迷宫

  的确已造就,这世界奇观一望无所见

  一牛九锁于其中的牛头怪牛瞪着盲视

  牛祸之牛哀,却依然牛掰,凭牛劲执牛耳

  要像牛市冲上牛斗般跟自己顶牛,钻

  牛角尖——这些个史前词早变得晦涩

  要么被设定为会引起颠覆的敏感词、废词

  并没有可能在末日浑沌里擦拭掉污浊

  重现一种有如牛螉的尖锐穿透力

  他早在1980年代便写有《宇航员》,不过,他起初的这类书写,涉及孤独、忧心以及未知,到底是以向往宇宙和到宇宙去追寻为基调,而这几年所写的《宇航诗》乃至《另一首宇航诗》,则是因地球的环境等问题人类要逃离这个星球,甚或进而发现梦寐中的太空也不太平,就是这样,遥远的憧憬转为了严峻的现实,之所谓“霾固然窒息/要奋力投奔的真空星座更让人犯愁”。值得注意的是,此诗中一连串“牛”字——牛头怪牛瞪牛祸牛哀牛掰牛劲执牛耳牛市牛斗顶牛钻牛角尖牛螉——在试图穷尽与探究的同时也隐含一种匮乏,一种催迫。最后一首《写给娜菲的冬之喀纳斯序曲》中也有宇宙的元素,“宇宙图书馆”和“宇宙之心”无不引人遐想。陈东东可能是当代诗人中对宇宙与科幻最为执迷,也最是着力的一个,不断丰富着自己的诗学光谱。

  这种宇航诗或科幻色彩的诗,把取景器扩至围绕着地球的天幕以及一個个字的分身术。随着视域的拓展,自我与未来的联系越发紧张而紧密。“我们的写作,可能是在世界之内和世界之外间的穿梭往还。在这种穿梭往还里,写作一方面改变着世界之内和世界之外的边界,一方面也改变着写作本身……”

  我越是感慨于如今陈东东的精神视野,越是怀念他早年的抒写与赋形,那个取景框里有另一种世界之内和世界之外。也许,他未必喜欢别人一再谈论《点灯》和《雨中的马》,但它们注定会被不断提起,一定意义上,正是这名片般的诗篇为他赢得了“汉语的钻石”之美誉。他后来的许多诗歌(包括引人注目的《解禁书》),可能体量与能量更雄强,探索更多维,但就完成度以及完美性而言,仍未及这两首(《奈良》庶几近之)。

  它们,一个是到石头和江水内部取景,探勘内在的生生死死的世界;一个是在外部取景,让雨和马和音乐和事事物物相遇。没有石头,灯的意义便也算不得神奇与阔大;没有雨,马的演奏便也失去了异彩。他以卓越的天赋,早早抵达了一种胜境。

  “把灯点到石头里去,让他们看看/海的姿态,让他们看看/古代的鱼”,“灯也该点到江水里去,让他们看看/活着的鱼,让他们看看/无声的海”。最终召唤并升华这一切的是“灯一样的语言”。《点灯》很纯粹,更可贵的是于纯粹之中还有着穿越性和穿透性。

  “雨中的马也注定要奔出我的记忆/像乐器在手/像木芙蓉开放在温馨的夜晚/走廊尽头/我稳坐有如雨下了一天//我稳坐有如花开了一夜”。《雨中的马》,马蹄声声碎被垂天的雨水清洗,那是一种行走的美,事物生长的美,也是一种演奏的美,在另一种意义上,也可以视为一首关于写诗关于艺术创作的诗,是淋漓地意识到自我处境并寻求破局的一种努力。

  一年多前,在研讨会上,一个敏锐的诗人谈到了自己的观察,也涉及这首《雨中的马》,他说:大二大三时会诞生一大批的“小陈东东”,大家也能像陈东东那样“黑暗里顺手拿一件乐器”,弹奏得也很好,甚至比陈东东自己弹得还要响亮,但最终学不到陈东东背后的沉默感,或者学到了修辞的花样,但未能抵达语言背后深刻的悲剧性,这样的诗歌行之不远。这个沉默感和悲剧性,说得实在好。对诗歌现代性的研判,或者说语言的进阶,也许并没有那么难,而背后的那种底蕴、无畏与知止却是难以习得的。不过,从这个诗人的话,我听出一丝弦外之音,或者说是我本人隐隐感到,一个作者最怕的是有意无意的模仿自我、重复自我,陈东东的创作是否也有这么一点问题呢?他的创作不可谓不丰,且能看出不断在调试位置、调整焦点,而坦白讲,像这批近作中有的诗的生长性或现实性便难以令人满意。

  陈东东未必没有考量,“写作是灵魂的历险。”大凡有志于长久跻身优异之列的创作者,无不收割着自我、挑战着自我。

  现代汉诗,已然拥有一百年的小传统,和两三千年的大传统,同时还面对世界文学的传统。而每个诗人自己既有的实绩与声名也会对创作构成或正或反的影响,就此而言,新诗实践者的处境极为复杂而微妙,因为难能,所以可贵。无论如何,杰出或优秀的诗人既要洞察诗歌从哪里来,又要关注诗歌到哪里去,同时还务必思考自我的问题。世界是浩荡无限的,自我则短暂有限,好的诗歌,总是在自我和现实的局限之中酝酿并成长,有时局限性更会决定一个诗人究竟能走多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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